董夏心中的文法

2019-10-18 09:28郭爽
西湖 2019年10期
关键词:工作坊新疆小说

郭爽

有些事对我来说是未期而至的,比如写作。但跟董夏认识,对我来说则是注定。而这个注定,还有一种解谜的效果。先是去年春天,一篇叫《科特里恰山下》的短篇小说广为流传,作者叫董夏青青,照片上看是个年轻清秀的姑娘。她在新疆写作,小说凛冽克制,有塞外诗的气度和景致。这个名字跟这篇小说都让人过目难忘,但她的简历实在精简,并不能得到关于她更多的信息。到了夏天,在《收获》组织的“青年作家专号”及在清华大学举行的工作坊前,吴越把董夏、班宇和我这三个她责编的作者拉进一个群。跟董夏互加微信后,我很快发现,我们竟拥有共同的亲密且重要的朋友,而且还是两个。所以谜底就是,就算我不写作,我和董夏也会在某天相遇在这两位朋友的家宴或者满月酒上。我们都是对方生活中实实在在的朋友。

等到了北京,跟董夏闲聊时说起我还是个婴儿时,母亲带着我在长沙,那时我父亲还没转业。董夏是在长沙长大的。她听了说,难怪我觉得你像隔壁桌的女同学。我跟董夏的初识、交往,就在這种极度亲近但又带着想象的距离里。她跟我有相似的少年时代,她常常让我想起我的发小。她们都在单纯甚至可以说封闭的环境里长大,家教甚严,父亲把这唯一的女儿视作男孩般培养,而她们也被保护得很好。这样的结果就是,虽然董夏现在也是个大人了,但一旦认定或信任了谁,纯真热切得简直让人心生怜惜。

在工作坊,董夏被拿出来讨论的小说是《黑背》。跟她同年写的另一篇小说《费丽尔》一样,《黑背》里也有一只狗,一些日常空隙里的悲怆。讨论有时候很憋闷,我和吴越绕着胜因院散步。连着是大雨天,路面和植物湿得发黑。吴越问我怎么看这些被讨论的小说。我说喜欢董夏。吴越说没想到,又补充说,你们挺互补的。我又说了几句,没什么新鲜的见解,大概是作者需要知道不写什么,董夏的小说里有对人的珍惜,这很珍贵。这些话我大概是没对董夏说过,好像怕话一说出口,我作为读者隐秘的幸福就被空气冲散了。也有对这段关系的珍视,赞美得轻易,多半变成了客套。我并不确定但又可以确定,我跟董夏之间,不需要这些。

过了两天,吴琦要过来工作坊找我。正好我和董夏共同的那两位朋友也来了,就说一起吃饭。李唐、徐衎他们本来要先走了,董夏让他们留下来,等一等,跟吴琦见一面,说关注年轻作家的平台不多,《单读》很好。可等到天黑了吴琦才到。匆匆忙忙大家跟吴琦加了微信,我们五个人就出发去吃饭。我跟吴琦第一次见,可大概因为有那两位朋友在,吃饭的时候我们几乎都在聊日常琐碎,欢脱得像是学生时代的暑假啤酒聚会。如果不是第二天还要一早就参加工作坊,在那晚的气氛里,五个人一起去按摩沐足唱K享受生活,也完全顺理成章。那几天董夏的小说集《科恰里特山下》刚在单向空间做完活动,但她也不提,默默吃她的麻婆豆腐套餐。我倒是有点急了,跟吴琦说让他一定要看看《科恰里特山下》。

我陆续把《科恰里特山下》推荐给朋友,慢慢推荐理由也说得顺溜了,比如“董夏的出现让人忘记作者的年龄和性别”。这句话应该是黄德海说的,我看到后就记住了。念叨这句话,大概是因为,代际、性别,都是压在女性写作者身上的重负。我羡慕董夏已经获得了某种自由。希望她被更多的人读到。除此以外,第一次读董夏小说的吃惊感还是在我心头不散。吃惊是因为,在各种“不能”的现实里,各种屏障和限制之中,她居然建立起了质地密实又如冰川般剔透的精神存在。这是董夏心中的文法,不只关乎小说。她笔下的世界陌生又遥远,却因生存之难而共通、切近了。我忍不住会想,董夏是怎么下了决心要去新疆?她看起来几乎算瘦弱,而如果一切都理所当然,她应该像我们那两位共同的朋友一样,留在北京,过安定的生活。

还是在工作坊期间,一个晚上,大家聚在李唐和徐衎的房间聊天。我去晚了,去了后发现董夏不怎么说话,坐在靠墙的角落玩消消乐。她给大家点了外卖的披萨、啤酒,自己却没怎么吃。后来才知道,我来之前董夏刚哭过。她跟她母亲在微信里聊天,她说想过两个月青创会结束后回趟家,因为中秋节,可父亲不准,说回来几天又要走,闪得慌,还不如不回来。

新疆离湖南确实太远了。我几乎想找“咱爸”理论理论了。但每对父女,都有他们相处的难题。董夏跟我开玩笑说,等哪天他摔不过我了,也就好了。是这个道理,但作为一个女儿,我不忍心看老头犟。

如果不去新疆。如果不去新疆,董夏就不是董夏了。这话并不是说去新疆才让她成为了今天的她,而是她的性格、成长经历注定了她要走出跟一般人不同的这一步。董夏大学毕业时,跟家人吃饭。父亲下厨做的饭,边吃边跟她聊毕业后的安排。董夏听着,然后说,可能不能听你的了,我想去新疆。又说了几句,父亲伸手把菜盘扬了出去。“我很难过,但没办法,有些坑肯定得自己走的。”

在董夏的小说里,有不少男性角色。这些行伍中人,跟塞外的飞沙走石一样,性格虽各样,声响也不小,但心事都堵在胸口。我总觉得这后面有个父亲的影子。我问过董夏让不让她父亲读她写的小说。她说父亲眼睛不好,看字吃力,就听母亲念,听完也评点。同一本杂志,谁好,哪里好,至于自家女儿,哎我知道你要写什么,但是……这个老爹,真的是,我又想跟他决斗了。

在新疆生活不是闹着玩的,下部队去踩点也不是寻常事。董夏讲过她跟军医去巡诊的事。北疆的某连队所在地,风巨大,她跟着军医去巡诊,这种大风里根本没法打伞,结果天开始下冰雹,周围连棵树也没有,只能站着。军医鼓励她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必须硬着头皮往前走。他们往前走,刚走出冰雹区,又飘来一片云,下起掺着雪粒的冻雨。等到了牧民家,董夏已经不会说话了。

在严酷的自然环境里,在边境线上,人和人之间的交集却是炽热的。日常的琐碎起伏又退潮,在沙滩上留下人声音的痕迹。去年11月,董夏的小说《费丽尔》发在《小说界》,我看了后给她发微信。我知道,说“我很感动”“写得真好”都太刻意了,只是把她创作谈里的一段话拍照发了过去。关于《费丽尔》,董夏自己的声音讲得最清晰、最明朗,“生活在苏约克这个地方的人,人生最幸运的在于见到的大多事物都比他们自身的寿命更长久,这些事物存在于他们面前,从他们到来直至离开都未发一言,但接下来还会再来一些人,用有涯的生,陪伴和对抗荒滩之上无限的虚无。万物通过斗争得以净化和存在,挫败与有限的胜利也是永恒的一部分。”我愿意把这种打动我的力量捂得久一点。

新疆太远了,可我常常觉着,董夏切实地存在于我的生活里。她经常说让我们几个朋友去新疆玩,“羊娃子又肥又美了”。有天我在玩一个脸型测试的小程序,刚好董夏发微信来,我于是发给她让她也测一个。我的结果是圆脸圆下巴,很想知道董夏的结果是不是瓜子脸。我们就这样,在互发表情包中嘻嘻哈哈。在微信里我们基本不聊文学、写作,但她的写作又分明存在于我的世界里。甚至我默默地盼望,董夏写下去,写很久。那不是一个与日常生活无关的远方,而是文明冲突的前线。康拉德、奈保尔、库切,我能列出名字,但只是想说,董夏经验的独特性和当代性,还有国际性。

写到这里,我突然想到了我最想跟董夏一起做的一件事。不是去新疆找她玩,也不是在长沙相聚,而是如果有一天,我们能一起写一出戏,那就是最好的事。我们都热爱契诃夫,也都因《安魂曲》而落泪。都花了不少时间在戏剧的世界里流连钻研。那个想象出来的,只在几个小时里有效的世界,却是我们都相信着的所在。我相信那些微弱的声音,任世界破碎、时间碾压也不能被摧毁的事。这几乎像个盟誓。这种太严肃的事,是不会出现在我们的日常聊天里的,但我知道,我并不需要问“老董,你觉得呢?”她就是。

去年12月,我在机场突然接到董夏的微信,说想讨论一下“MeToo”。这事本身很重要,我也确实想跟她聊聊,但心烦意乱得根本没法说话。我回她:“我爸今早脑出血,进了重症监护。”董夏一时没回复,过了好一会儿,她的微信才发过来:“我刚在食堂,信号极差一直发不出去。”跟着是一个红包,她坚持要让我收下,“图个六顺的吉利。”我登机,脑子里嗡嗡响。她反复说让我一定收下,又问我爸的情况。我解释钱不用了,“等他醒了,一定告诉他,有老董的念力加持。”

第二天,我从ICU探视出来,董夏发微信来问情况,我给她回:“不用担心!老董。他也是个当兵的人,有很强的求生意志。”发完眼泪却出来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当兵的人”这四个字,说完感觉既释然又心酸。父亲昏迷了一周终于醒来,董夏再问时,我终于可以报个平安。

以上这些我写下的,竟然都发生在一年之内。2018年7月,我跟董夏在北京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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