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子华
阅读《小雷因寺》的人很难忽视它直扑而来的语言的动感与丰富性,我们可以从中找出大量的趣味段子、戏仿传奇和新时代的禅悟故事,这让它兼具机锋与古怪,在某种意义上还可能是一篇老少咸宜的小说。
谈及《小雷因寺》的语言,最直观的就是它的高速度,以及在高速度中实现拐弯、暂停、起跳和就地打滚的灵活性。这是语言繁复的多动症:它在自己的节奏上走神,在自己的逻辑上做梦,互相咬合的、琳琅满目的文句在手挽手地跑起来以后,读着很妙,朗朗上口,但细想又好像什么也没说,可事实上我们又知道,它毕竟还是说了点什么。至于说的究竟是什么呢,也许压根就不重要,所以,到最后它总是更接近一种游戏。
除了多动症,《小雷因寺》的语言还有一种失忆症,句子的前一半在嘲笑后一半,下一个句子用来反抗上一个句子,对话之间各行其是,风马牛不相及,似乎文本的生成与消除正并行不悖。在众声喧哗的地方,我们还会进入一幕幕煞是好看的语言小剧场,比如“凌微”时一段各地方言的串烧,就非常节目化;就效果而言,也不乏“啼笑皆非”的诗意、滑稽和荒诞,但不重要,重要的还是好看。
熟悉现代文本的读者都知道,语言不再仅仅是语言。《小雷因寺》里语言的多动症和失忆症,使得语言本身成了间离叙事的一种淆乱的力量,就像戏剧《秃头歌女》里时不时乱敲一气的钟声,比如文本中那些永远打错的电话,比如疯子之间“你去过北京吗”和“我去过北京”连翻转轴的车轱辘式问答,它们让整个文本的世界变得越来越疯狂、闹腾、好玩,突兀但是生机勃勃。
语言的速度,抹去了语言可追踪的痕迹,同时也在消减语言的重力。在语言中快速移动的事物和人物是飞扬的、模糊不清的,文本叙事如同大家聚在一座禅室里,纷纷用禅弓射禅箭,兴趣盎然,但不明所指。在这个悬浮世界里,你几乎找不到确定性的事物,也找不到确定性的场所。事物与事物之间,随时保持变形的能力,空间与空间的转换遍布穿梭的如意门。它的叙事也不像在写具体的人的处境,而是写处境本身,如同舞台上场景完备,专俟演员出現来完成情节的预设。
然而,在这种看似不着边际的语调里,现实感并不是隐藏了,而是变得更易于辨认。如果说每次描写都只能投下一个很淡的影子,而重复会使它们逐渐变得可供辨识,比如叙事者“我”反复回到厕所数钱,以及文本里四处出入和乱飞的活页夹子,我相信这是作者真实的两种焦虑,分别来自生存和写作。
此外,小说里真心实意的伤心笔法,大概也有两处。其一在《插入篇》,作者写到一个即将崩溃的梦里,他的像水泥柱一样停在原地任大雨冲刷的朋友们,以及代表他“艳遇总和”的陪他画画的美人和大海在前,气球起落,月亮在夜风中飘带一样一波三折的儿童乐园。另一处是在出狱之后,一家人在晚餐的饭桌上突然哭起来。前者是爱情,后者是亲情,这两者的不得,以及负担,在某种意义上让我同意这是一个失败者的故事。
但更重要的是,这个失败者的故事并不必然地是一个失败者的故事,在小说的3/4处,它经历了一次篡改,作者将此命名为“后来史”。我们必须反复回到这次篡改,才能发现整个文本最核心的主题。
这次篡改,在于把“第二号人物”变成了“002”。
第二号人物,短胡须,既不年轻,也不年老,没什么明显特征。“如果你扫地刚好扫到他面前,他就会乖乖地抬起脚。如果你夺掉他手中的饭碗,他就会放下筷子。如果你用刀去砍他的头,他就会消失不见。”换言之,这是极其无害的一个人,就连下棋也要睡觉,因为要避开输赢。虽然他的棋艺明显高于方丈,只要他乐意,他完全可以轻松赢得一子半子。
在无害的特征之外,第二号人物还是一个行踪不定的人,是一个绝佳的隐匿者——这两个特点都事先表明,他并不可能是一个罪犯,即使是一个罪犯,也绝不是一个笨拙的、会反复被捕捉的罪犯——他和大剩人(另一个行踪不定者)的意义,和多动症、失忆症的语言一样,更多地在于维持着这个世界边界的动态模糊。这种巨大的模糊因为隐身术、穿墙术和凌波微步这些隐匿式的、逃窜式的神功护体,事物、空间、意义都是胡乱放置的,随时随刻触人、触景、触物而生,抓不到一个实指。换言之,意义在自由中反抗一个明晰的生成和界定。
第二号人物改成002之后,原先那个生机混乱的世界进入了崩坏,语言也开始变得滞重,从“这还并不是一个充满了伤害的世界”正式进入了一个伤害的世界。一续笔,就是002的死亡。“他并不是非死不可。在这个故事里本来没人会死。”而第二号人物的死亡,使得原本动态模糊的界线不可避免地变得清晰。
此外,这个命名为“007”的写作者,也许含有西方电影“007系列”的主角联想,但在某种意义上,我认为他更像是西游中的“孙猴子”。《小雷因寺》也因此更新了我们的想象。
(责任编辑: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