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庆伟
夜幕降临。秋水一手撑伞,一手费力地推着破自行车,车前面菜篮里竖着一箱牛奶,后面带着一箱健力宝,上面用绳子拴着一兜新鲜的草莓。来到西山家属区,他偷眼看四周无人,便贼一样闪了进去,向六号家属楼急急走去。
雨还在淅淅沥沥下着,秋水的眼睛片蒙了一层水雾。突然,自行车前轮撞上了一块石头,车把一拧,他扑通一声重重地摔倒在地。一阵狂风迎面扑来,他手中的伞刮跑了,车上的东西甩落在地,秋水精心挑选的草莓被压扁了。一道闪电划过,他看见殷红的汁液像血一样流了出来。摸着摔得火辣辣的胳膊肘,秋水憋屈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像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我哪辈子做了孽,命运为什么待我这样残酷无情?”
昨天上午,按照矿改革领导小组的要求,曹科长组织宣传科开会,投票决定谁走谁留。年初,矿上就传言要精简科室人员,宣传科人心惶惶,可秋水不怕。他来宣传科虽然时间短,可工作成绩那是有目共睹。两年来,已在各级报刊发表上百篇文章,有两篇还上了省工人日报头版头条。就凭这些,宣传科拨拉一遍也摊不到自己呀。可秋水哪里知道,为了保留自己的人,老曹私下里早就安排好了,只是走走过场罢了。投票进行一半时,秋水发现自己的得票越来越少,他再也忍受不住了,站起来说:“曹科长,你要是决定让谁下就明说,不要搞这一套了。”
曹科长霍地站起来:“啪”地一拍桌子吼道:“我搞哪一套了?你说我搞哪一套了?!”
秋水毫不示弱地对拍了一下:“就这一条,不正大光明!”
曹科长噎了一下,说:“我是科长,我说让谁下就让谁下!咋啦?”
秋水狠狠地瞪着老曹的猪嘴脸,说:“好、好,曹科长,你横行不行,你霸道行不行。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说罢,“砰”地一声摔门而去。
秋水胸中一腔怒火,一边下楼一边想,不就是个新闻干事吗?干不干有啥意思?他赌气从办公楼出来。天上乌云翻滚,狂风扫着枯黄的落叶在矿院里打旋儿转,飞扬的煤尘弥漫空中。秋水竖起风衣领子,侧着身子往外走。出了矿院,他看见妻子秀菊正木呆呆地坐在冷冷清清的小卖部里,苦着一张脸看着街上的行人。秋水被怒火撑得鼓囊囊的肚子一下子瘪了下来,残酷的现实像冰山一样冷酷而严峻地横亘在面前。丢掉了赖以生存的饭碗,今后的日子该怎样过呀?
看见丈夫蜡黄着脸,耷拉着脑袋走过来,秀菊疑疑惑惑地站起来,迎着他的目光问:“你……?”
秋水没吭声,勾着头走進小卖部,像甩到岸上的鱼一样吐出泡泡:“我……我下岗了。”
“咋……咋会让你下岗呢?”秀菊瞪大眼睛,不相信地问。
秋水低下头,像石头一样沉默不语。
“我哩娘哎!”秀菊一屁股坐在那条烂成两半的木质方凳上,凳腿像承受不住重压似地发出痛苦的吱呀声。
这个时候,一声炸雷响过,大雨像瓢泼一样倾泻而下。
小卖部静了下来,只有外面哗哗的雨声。妻子在无声地哭泣,瘦俏的肩膀一耸一耸。秋水望着雨点溅起的水雾,脑子里一片空白。
半个小时后,雨停了。夫妻两正沉默无语,忽然一把雨伞出现在小卖部前,一个熟悉的声音说:“秋水,给我拿盒烟。”
秋水抬起头,原来是矿电视站于站长。他强装笑脸站起来,递给他一盒烟。
于站长掏出钱,关切地问:“这次宣传科减人,你没事吧?”
“我……”秋水苦笑了一下,“我……下岗了。”
“啥?”于站长瞪大了眼睛,不解地问:“咋会让你下了呢?”
秋水苦笑道:“啥办法哩。”
“那,你准备咋办?”
“咋办呢?”秋水望着地上飘零的落叶,只是叹息。
于站长低头往前走,走了几步又折回来说:“要不你跟高尚云说说,上采煤六队咋样?”
上采煤六队?这句话像电石火花一样在秋水脑海里闪了一下。是呀?何不找找高尚云呢?
来响水湾煤矿两年了,在区队干部中,高尚云是他熟悉最早的人。
那是一九九六年,秋水刚调来不久,井下发生了一次突出事故。水魔疯狂肆虐,很快就把四五西工作面吞没,又向东大巷蔓延。全矿紧急出动,投入到堵水保矿井的战斗中。秋水被矿工们可歌可泣的精神感动了,白天下井,在堵水一线采访,晚上加班加点赶写稿子。那天早上下井的时候,秋水就感觉身子发热,头有些疼。他还是坚持着在井下奔波采访了十多个小时。离开东大巷的时候,秋水突然感觉一阵眩晕,两条腿发软,身子轻飘飘的没一丝劲儿,他硬撑着跟着八点班的工人向井口方向走去。
干完一班的工人又饥又渴,一个个像过江之鲫一样从他身边嗖嗖走过。秋水浑身像着了火,一个人扶着巷道里凸凹不平的岩壁,慢慢地从绞车坡上下来。他好不容易来到风门后边,使劲去拉,可那冰冷滑湿的铁门像焊住了一样纹丝不动。他又拉了几下,累出了一身虚汗,依然徒劳无益。秋水颓然地坐在潮湿的地上,喘了口气,又挣扎着站起来,两条腿打着颤,双手攥着铁门鼻,使尽全身力气,试图再次拉开风门时,一阵眩晕袭来,他倒在了地上。
秋水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井口卫生站。他看见病床前挂的吊瓶正在缓慢地往下滴水。“噢,醒了!醒了!”一个男人高兴地喊到。他定睛一看,是采煤六队队长高尚云。
“高队长!”一股感激的泪水在秋水的胸腔里冲撞着,终于夺眶而出。
从此,秋水把高尚云视为自己的救命恩人。出于这种感恩的心里,到采煤六队去采访多一些,他写的高尚云的长篇通讯曾发表在鼎力集团报头版头条。可就这些交情,高队长会接受你吗?再说,采煤六队工资高,待遇好,这次科室精简下来的谁不愿意往采煤六队去呢?
秋水把这个担忧跟于站长说了,于站长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中不中只管去试试。”
雨还在哗哗下着,秋水挣扎着爬起来,浑身已成了落汤鸡。他身子瑟瑟发抖起来,弯腰正要搬起那件已经变形的健力宝,忽听背后噗沓噗沓的脚步声。扭过头,昏暗的灯光下,秋水看见是高队长。他不愿意让别人看见自己的狼狈相,忙往树后面躲,高队长看见了他,试探着问:“是秋……水吗?”
秋水只好从树背后出来。高队长看他一身泥泞,惊异地问:“你……这是干啥?”
秋水吞吞吐吐,半天才说出来。高队长也有些愤慨:“这个老曹,咋会让你下岗呢?”
“啥办法哩。”秋水低下头。
高队长看秋水冷得直打颤,说:“快回去吧,别冻感冒了。”
秋水说:“高队长,我给您买的东西……”
“你这是干啥?快拿回去!”
“高队长,那事……”
高队长沉吟了一会儿说:“你先回去吧,明天我给几个队委商量一下。”
第二天下午,采煤六队办事员杨洪信喜滋滋地跑来了:“秋水,好事,好事呀!你不是要到采煤六队吗?俺队长同意了,让你到矿劳动科办手续,明天就去报到哩!”
秋水到采煤六队上班后,抽空就往井下跑,与工人一边劳动一边交谈。升井后,把采访的资料精心整理,一篇又一篇来自采煤一线的消息、通讯在鼎力集团报和省工人日报发表了。当秋水把报纸送到矿工手中时,那一张张憨厚而黝黑的脸上露出了得意而自豪的笑容。高队长拍着秋水的肩膀夸道:“秋水,干得不错!”
工作稳定后,下了班,秋水就到小卖部守摊,让妻子回家做饭。
去年初,秋水从滨河县城调到了响水湾煤矿宣传科。刚开始,并没有感觉到什么,时间一长,他开始想女人。在老家上班时,虽然工资低,每周可以回去和妻子团聚一次。现在呢,离家千里,回去一趟路上就得一天。而每周只有一天休息时间,哪好意思请假呢?这样熬了大半年时间,他萌生了让在老家开鞋店的妻子来矿上做生意的念头。其实刚来煤矿时,他就发现这座矿山的繁华。每逢集日,街道塞满了人,各家店铺生意兴隆。如果让妻子来这里做生意,不就解决了两地分居的问题了吗?
麦收时节,秋水请假猴急似地赶回家,见到妻子大吃一惊,她原来满月型的脸庞变得黄瘦而憔悴,失去了五月鲜桃一样的水嫰,丰满圆润的身子瘦得像柳叶一样单薄。他问妻子是咋回事?妻子说,我也不知道啥原因,一天天瘦下去。他赶忙带妻子到堂嫂开的诊所看病,爱开玩笑的堂嫂说:“大兄弟,这都怪你呀。”
秋水有些莫名其妙。堂嫂说:“你一走几个月不着家,他婶子能不想你吗?人要是得了相思病,整天饭吃不香,觉睡不着,能不瘦吗?好啦,别叫他婶子吃药了,你一回来百病消除。”门口几个人哈哈大笑,妻子脸红着跑开了。
玩笑歸玩笑,也就是从那天起。秋水下定了把妻子和孩子带到矿山的决心。回到响水湾煤矿后,他先是找熟人把两个孩子从县一中转到了矿务局中学。同时,他开始留意街上有没有空闲或者转让的门面房子。
这天下了班,秋水无意间看见十里香饭馆对面一家小卖部门上写有“转让”二字,他心里一阵狂喜。这间门面房虽然不大,十五平方左右,却处于矿区的“金三角”地带,这里有卖擀面皮的、鸡蛋卷饼的、老鸡手擀面的、周口大馍的,也有诊所、书店、美容美发店一应俱全,是个做生意的好地方。
秋水敲了敲店门,一个头发蓬乱的中年男人开了门,男人姓张。说明了来意,老张苦恼地说:“俺这位置好得很咧,要不是家里有事,唉,没办法。”
秋水问店里有多少存货?
老张说有一万二千块钱。
秋水当下签订了合同。晚上,他给妻子打电话,说租好了门面房。妻子惊讶地说:“你咋不跟我商量一声呀?”
秋水说:“等跟你商量黄瓜菜都凉了。”
“那我啥时候去?”
“你把店里的东西处理处理,转让出去就来吧。”
秀菊不无担忧地说:“你说的千好万好,万一到矿上生意不中了咋办?”
他骂了妻子一句,说:“你真是个乌鸦嘴!”
秀菊把老家鞋店转让出去后,带着一万块钱来到煤矿,很快接下了小卖部。秋水给小卖部起了个名字,叫“矿嫂小卖部”。择个吉日,在一片“噼啪”炸响的鞭炮声中,生意正式开张了。一群矿工闲逛到这里,看见“矿嫂小卖部”,嗬,这名字怪亲切。走,进去看看,他们说笑着涌进商店。哎哟,货架上商品琳琅满目,柜台擦得干干净净。更让他们感到新奇的是,过去那个马脸老板娘整天吊着一张脸,对顾客待答不理。如今这个长相俊俏的老板娘却笑意盈盈。见他们进店,一声甜甜的“大哥,要点啥?”叫得他们身子骨发软。“我要两瓶二锅头。给我拿袋洗衣粉。哎,我买一条群喜烟……”秀菊麻利而得体地应付着。就这样,刚刚打发走一群矿工,又涌进来一群客人。
晚上一盘点,卖了五百多块。秋水不无骄傲地说“看看,我说来矿上吧,你还跟劝小寡妇上轿似的,扭扭捏捏。你看,咱一天赚的钱就顶你在老家干半个月的。”
幸福的日子像流水一样哗哗流淌,两口子又回到了新婚时的甜蜜时光,夜夜撕搂缠绵在一起。几个月下来。秀菊就像干旱的禾苗得到雨水的滋润,变得花枝招展,浑身散发出一种成熟的女人的美。中秋节回老家,堂嫂看见她,惊讶地说:“呀呀,你看看,俺兄弟是不是天天喂你奶喝呀?”
秀菊愣了一下,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问:“谁让他喂奶了?”
“还说没喂奶哩?你看,脸也白了,胸脯也高了,屁股也大了……”
秀菊羞得脸刷地红了,撵着堂嫂说:“你才天天喝奶哩!”
时间进入到一九九七年下半年,煤炭市场像孩娃的脸说变就变,上半年还阳光灿烂,忽然间就阴云密布。大堆大堆的煤卖不出去了,就是卖出去钱也要不回来。矿上头头开大会说,是受东南亚金融危机的影响,困难只是暂时的,要大家挺一挺就过去了。然而,事情并没有他们说的那样简单,煤场的煤堆越堆越高,工人的工资开始出现了拖欠,一月压一月,整整半年了,不见一分钱工资发下来。矿工人人脸上出现了愁容,到饭馆吃饭的人少了许多,既是下馆子,也只是吃一碗面条走人。
饭馆生意萧条了,秋水的商店也不行了。现如今,一天连五十块钱也卖不了,算算连房租钱也不够,照这样耗下去,啥时候是个头呢?
秋水正惆怅着,妻子掂着饭盒过来了。“这一会儿卖啥没有?”
秋水愁容满面地说:“就卖一盒烟。”
妻子叹了一口气说:“这、这咋办哩?”
夜里。两口子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妻子抚摸着丈夫瘦骨嶙峋的胸脯,心疼地说:“要不,咱把小卖店转出去算了。”
“转出去干啥?”
“我还回去种几亩地去,最起码保证有粮食吃,总比一家人都趴到这强。”
秋水没有吭声。半天,他叹息一声说:“我先回去一趟,把塌了的院墙修补一下。”
那天下午,他给高队长请假,并把准备转让小卖部的事儿说了。高队长说:“生意不是干得好好的吗?为啥不干了?”
秋水把商店的经营情况说了。高队长叹口气说:“能不能想想其他办法?”
秋水说:“想啥办法呢?房租交了一年,光货就进了一万多块钱的,现在是进退两难。”
高队长看了看秋水,又低头想了想说:“先别着急,再等等看。”
谁知打那以后,小卖部一改往日的冷清,顾客一天比一天多了起来。秋水发现,买东西的顾客大部分都是采煤六队的职工和他们的家属。他们上班的时候买包烟、毛巾、洗发液等;下班的时候则买些烟酒、日常用品捎回去。
秋水和妻子认为这是时间长了,熟人多了;再者,他们下班,顺路就可以把东西捎回去了。
不过,有一点秋水不解,矿院距家属区三百多米,家属区门口就有几家烟酒店,他们何必舍近求远呢?
那天下午,秋水正在队部写黑板报,忽听楼下传来高队长爱人的声音:“亮亮,回来,上街买袋洗衣粉去。”
秋水看见,从外面飞也似地跑进来两个七八岁的男孩。
很快,两个男孩又箭一样地往外跑。就听队长的爱人在后面喊:“亮亮,记住,上矿院对门矿嫂百货店买,听着没有?”
“我不去,就在咱门口买!”
“你这孩子,不听话是吧!你爸安排你几回,你没有记住?”
另一个男孩拉了一下亮亮的手说:“走吧,俺爸也安排我上矿嫂小卖部买东西。”
两个孩子“蹬蹬蹬”的脚步声远去了。
秋水再也写不下去了。莫非,这段时间生意热闹是高队长私下里安排的?莫非这是他们共同的约定?
他赶紧下楼往矿院门口走。秋水看见自家小賣部前挤满了顾客,他们中间,有妇女孩子,更多的是本队刚下班的矿工。他们要烟、要酒、有的要洗衣粉。秋水看见,高队长也乐呵呵地挤在中间。
秋水赶紧挤上前,握住高队长的手:“高队长,您……让我咋感谢您呢?”他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高队长憨厚地笑笑说:“谢啥,买谁的东西不是买?钱让谁赚不是赚?咱队三百多号人,大家你帮一把,我帮一把,你这小店不就渡过难关了吗?”
农历九月十九,是响水湾镇一年一度的古会。为了备战这一天,秀菊连着往县城跑了两趟,备足了烟酒食品、日用百货,秋水那天专门请了一天假帮忙。
果然如秀菊所料,刚吃过早饭,赶会的人就涌了上来,店里很快就挤满了人。夫妻两忙得汗都顾不上擦,拿货、找零。一直忙到天黑,客人才像潮水一样退下去。
这一天卖了七千多块,从来也没有卖过这么多钱,秀菊和丈夫兴奋得半夜没有睡着。还有让两口子高兴的事儿,秋水到学校去了一趟。老师告诉他,学校近日进行了一次模拟考试,秀华、明华的成绩都不错,明年考上大学都没有问题。秀菊说,今年真是交了好运了,矿上虽说效益不好,可咱商店生意红火,照这样下去,两个孩子上大学的费用不成问题。他们合计着,明年把相邻的一家门面租过来,铆足劲儿大干一场。然而,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一场意想不到的灾难彻底摧毁了这一美好的梦想。
从那天下午开始,天上就乌云翻滚。傍晚时分,山外面传来了轰隆隆的雷声,一声紧似一声。一股狂风吹来,顿时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而下。秋水拿着手电筒往窗外一照,这哪是下雨呀,像是天撕开了一个口子往下倒。
天快亮的时候,街上忽然传来呼喊声:“快跑呀,山洪下来了!”
秋水一惊,赶紧拉灯,可是,已经断电,屋里漆黑一片。
两人只穿了内裤,就惊慌地往外跑。一出门,往山上一看,只见浑浊的泥水裹挟着树木、杂物像下山猛虎奔腾咆哮而下。秀菊忽然想起了什么,掉头就要往店内钻:“我的钱,我的钱!”
秋水一把拽住了她:“快跑,逃命要紧!”他拽住妻子跑啊,跑啊,刚跑到高处,水头就扑了过来,就听呼嗵呼嗵几声巨响,“矿嫂小卖部”及相邻的几家店铺顷刻间灰飞烟灭。
“我哩娘啊!”秀菊一阵眩晕,倒在丈夫怀里。秋水又是呼喊又是掐人中,秀菊苏醒过来,看着苦心经营了几年,红红火火的小卖部没了影儿,她嚎啕大哭:“老天爷,这可咋办呀!这可咋办呀!”
苍天无语。回答她的只有“轰隆隆”的山洪和满世界“哗哗”的雨声。
这天中午,日头像倒扣的火盆在头顶明晃晃照着,燥热难耐。
一个瘦弱的男孩从中巴车上下来,手里举着一张红色的信封,一边向砖厂跑,一边喊到:“妈……妈……,我考上啦,我考上啦!我被中央美术学院录取啦!”
一个中年女人正拉着一车冒着热气的红砖从窑里吃力地爬出来。汗水从她的头上、脸颊上不断线地往下滴,打湿了那件看不清颜色的汗衫。听见有人喊,她停下来,用衣服揩去眼前的汗水。待看定是自己的儿子明华,她忙放下架子车,跌跌撞撞地跑到儿子跟前,看着烫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伸出颤抖的手想摸,又怕弄脏了。她的泪水夺眶而出,喃喃地说:“俺儿考上大学啦!俺儿考上大学啦!”
矿嫂小卖部被冲毁后,秀菊整整在家睡了三天三夜,她叹息、绝望,泪水一次次把枕巾打湿。第四天上午,她起来了,擦干眼泪,对着镜子拢了拢头发,便去了煤矿前面的这座砖厂,找到了一份下苦力的活。
半个月后,女儿又从学校取回了省农业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筒子楼的邻居们纷纷来道喜。夫妻两脸上掩饰不住幸福的喜悦。然而,一到夜里,他们就为孩子的学费发愁。算起来,两个孩子的学费、生活费一年下来就得将近一万块,而手头的积蓄不到五千,整整差了一半,这剩下的钱上哪里去弄呢?
下了班,秋水悄悄找老乡借钱。快一年没有开工资了,谁都有一家老小,哪有多少闲钱呢?半个月下来,才借了两千块钱。算算,还差三千多块。
随着开学日子越来越近,秋水觉睡不着,饭吃不香。看父亲一天天消瘦下去,女儿说:“爸,我不上大学了。”
“啥?你说啥?”秋水和妻子同时瞪大了眼睛。
女儿说:“反正是农业大学,毕了业也是回农村,上它有啥用?”
“那你不上干啥去?”秋水瞪起眼睛问。
“我……我已经跟几个同学说好了,到郑州打工去。”
妻子说:“闺女,你咋这样想呢?我跟你爸拼死拼活挣钱供养你姐弟两上学,不就是想让你们有出息吗?如今好不容易考上了大学,咋能说不上了呢?”
女儿含着泪说:“爸、妈,你们的心情我理解,可俺爸一年都没有开工资了,你在砖厂没明没黑地干,手指头都磨烂了,我……我能忍心看着恁为俺姐弟两的学费拼命吗?”女儿说不下去了,趴在桌子上哭了起来。
屋子里静极了,静极了。听得见远处矸石山上矿车倒渣的“哐当”声,听得见矿院里下班工人的大声说话声和咳嗽声,窗外杨树上的几只鸟儿叽叽喳喳,似乎在为如何解决这个贫寒之家的难肠事发表着各自的意见。
妻子低下头,也掉起了眼泪。秋水满含泪水,望着懂事的,因为营养不良瘦得像麻杆一样的女儿,禁不住潸然泪下。他重重地捶打自己的大腿,一边捶打一边在心里骂:你咋恁窝囊,你咋恁没本事呢?你还活着干啥!
叹息也罢,自责也罢。秋水清醒地认识到,如果因为凑不够钱而让女儿失去上大学的机会,那将是自己一辈子的内疚和不安。他狠狠心说:“闺女,你别哭了,爸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把你两送进大学!”
秋水请了假,匆匆回老家借钱。
第三天傍晚,秋水回到矿上。他无精打采地进了屋。“他爸,借到钱没有?”秀菊急不可耐地问。
秋水双手抚住脸,木然地坐在床上,一声不吭。
“借到没有?你倒是说呀!”
屋里死一般的寂静。这时,女儿发现,父亲的手指缝里溢出了浑浊的泪水,一家人一下子明白了。女儿含泪说:“爸、妈, 我不让你们做难了,就让弟弟上吧,我出去打工去。”
秋水缓缓地抬起头,用手绢揩着泪水,哽咽着说:“闺女……爸没本事,爸对不起你呀!”
女儿说:“爸,你把我培养到高中毕业就不容易了,你的养育之恩我永远也忘不了。我也长大了,也该到回报你们的时候了。”
这个时候,门外忽然出传来嘈杂的说话声。有人大声问:“这是秋水家吗?”
“是,就是他家。”
打开门,一群人出现在门口,是李队长和几名队干,每人手里都掂着礼物。
“李队长,你们……?”秋水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把众人让进屋,寒暄了几句,李队长说:“秋水呀,听说两个孩子都考上了大学,大家伙非常高兴,这是咱队的光荣呀。知道你困难,队里组织了捐款活动,共捐了三千六百元。”说着,把一个信封往秋水手里塞。
秋水激动得手都颤抖了。他推让说:“不、不,大伙的日子都紧巴,我哪能接你们的钱呢?”陈支书说:“接着吧,这是大家的一片心意。”
“谢谢叔叔!”秀华、明华含泪齐刷刷地给这群黑脸汉子跪下了。
不觉两年过去了。一天冬日的下午,秋水正在队部写材料,于站长找上门来说:“我上午到省工人日报办事,他们现在招聘记者。我看你正好符合条件,你快去报名应聘去,报名表我都给你拿回来了。”
秋水的眼前出现了一道美丽的彩虹,一丝电流瞬间传遍全身。是不是命运的转机来了?可又有些忐忑。他说:“我没……沒大学学历呀。”
“你是没有上过大学,可你有实战经验,你发表那么多稿子不就是个证明吗?”
这样一说,秋水有了信心。他接过表格,仔细看了看说:“我回去填填,明天就去。”
当天晚上,秋水把准备应聘的事儿给高队长说了。高队长高兴地拍着他的肩膀说:“看看,我早就说,草窝里埋不住夜明珠,这应验了。好吧,去应聘吧。你当了大记者,是咱采煤六队的光荣哩!”
事情办得非常顺利。笔试、面试,秋水在几十名竞争者中间一路过关斩将,被录用了省工人日报社记者。
一切都办好了,明天就要到省城报到了。为给秋水饯行,高队长在矿区最好的一家饭店置办了一大桌酒席,把于站长、采煤六队队干和老乡们都请来了。
那天晚上,外面大雪纷飞,饭店里却温暖如春。大家吃着喝着,酒热耳酣之际,于站长提议:“咱们唱首歌好不好?”
“好!”大家齐声赞同。李队长说:“就唱《中国矿工之歌》吧。”他起了个头,大家合唱起来:“肝胆相照,生死与共,我们是最亲密的弟兄,来自大地深处太阳的故乡,矿工是我们共同的姓名……”
秋水唱着唱着,喉咙哽咽了,泪水模糊了双眼,顺着脸颊扑簌簌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