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可旺
陈素珍给我戴上口罩,拽了我羽绒服的拉链往上拉,拉到半截儿,卡住了,再拉还是卡着。地摊货质量就是不行,陈素珍贪图便宜,花一百来块钱买一件波司登。明知道是假货,我也没说破。陈素珍转身拿来一块肥皂,拽了拉链,往下拉一下。用肥皂擦过拉链后,再往上一拉,拉链一直拉到了我的下巴。领口卡得有点儿紧,喘不动气,我又往下拉了一下拉链。陈素珍穿得多,比平时胖了一倍,出门也不讲究了。是她自己说的,女人四十豆腐渣,再打扮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她倒有自知之明。
我说,这大冷天的,你可真会挑日子。陈素珍推开门,说不是看着你遭罪,我才不出门呢。我跟在她身后,说都是我拖累了你。陈素珍说,什么拖累不拖累,谁叫我是你妈呢。当妈的把你带到这个世上,就得对你负责。关上门后,她又推了推,说走吧,还要我背你下楼?我说,谁要你背,我自己能走。出了楼洞,踩在脚下的雪发出嘎吱嘎吱声。储藏室屋檐上的冰溜子,寒光闪闪,就像一把倒悬的剑。入冬第三天,下了一场大雪,漫天漫地,下了整整一夜。好多年没见过这么大的雪了,白茫茫一片世界真干净。
天刚麻麻亮,小区里看不到人影儿。下过的雪还没化掉,也不知道十三路车还跑不跑。我穿得多,没走几步,便呼哧呼哧直喘。陈素珍走在我的前头,停下来等我。我紧走几步,脚下打滑,身子一晃,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陈素珍过来拽我,我坐着不动,和她较劲。陈素珍有点儿急,说你起来,还赶车呢!我说,穷折腾,没钱还去北京?陈素珍说,借钱也得看病,你要不想死,就给我起来快点儿走!我说,要去你自己去,我不去!陈素珍说,又不是给我看病,我去干啥?我说,你别拽了,我自己起来。我爬起来,摇摇晃晃,跟在陈素珍的屁股后头,走路的姿势形似一只企鹅。
出了小区大门,迎面碰上了王志国,想躲开已经来不及,只好硬着头皮和他打招呼。王志国说,燕子,什么时候上学啊?我说,不知道。王志国说,你这是去哪儿?我说,去北京。王志国说,坐高铁?我说,没钱坐,坐火车。王志国从书包里掏出一本书给我。是张爱玲的小说,崭新的,好像没看过。我说,这书我喜欢,谢谢你志国。王志国说,买好长时间了,知道你喜欢张爱玲的小说,一直没见着你。我把张爱玲的小说抱在怀里。王志国说,等你看好病,咱俩还坐同桌。我说,能不能回来还不知道呢。王志国说,燕子,别说丧气话!会好起来的。陈素珍等得不耐烦,说志国,快上学去,别迟到了。王志国说,阿姨,你认识我?陈素珍说,你学习好,班里拔尖儿,燕子天天说起你。王志国说,燕子,等你回来啊!我朝他挥挥手,那感觉仿佛生离死别,让人直想落泪。
走到站牌下,天才大亮。等了差不多二十分钟,公交车一摇一晃开过来。陈素珍拽了我的手,叫我快点儿走。我甩开她的手,跳上车,往投币机塞进两个钢镚儿。陈素珍上了车,坐在我旁边。公交车摇摇晃晃,路滑,司机不敢开得太快。去城里半个小时,照这速度,一个小时能到就不错。陈素珍急得直冒汗,一个劲叫司机开快点儿。司机说,大姐,你也不看看这路况。陈素珍说,赶火车呢,晚了火车不等人。司机说,几点的车?陈素珍说,七点半。司机说,你放心,晚不了。
路上车不多,司机都不敢开快,比乌龟爬快不到哪里。一个骑自行车的,摇摇晃晃,躲一条突然蹿出来的狗,车把一打,连人带车摔出老远。那个男人爬起来,龇牙咧嘴,一只手拍打屁股。我笑出声来。陈素珍说,笑啥?我说,没啥,刚才想起一个笑话。陈素珍说,说来听听。我说,不好笑,不想说。扭头看车窗外。公交车已开出矿区,路况不怎么好,坑坑洼洼,都是拉煤车轧坏的。
公交车走走停停,又上来七八个乘客,一站一站开过去,上来的乘客多起来。陈素珍抱着那个包,抱得很紧。包里装着三万块钱。那钱是张大民拿命换来的,四十万,已被陈素珍折腾去三十来万。张大民放着国营大煤矿不干,去一个小煤窑做技术主管,工作辛苦,钱挣得不多,天天要下井转一圈儿,下班回来无精打采,吃着饭都能睡着。那天早晨张大民走出家门,又返回来,摸一下我的头,像有话要说。他看我的眼神,从来没有过的温和。我装睡,没说话。张大民叹一口气,再次走出门。关门时他又回头看我一眼,似乎是有预感,他这一去就没再回来。他的同事说张大民一个包子还没吃完,那块石头就砸在了他的头上。胶壳帽挺结实,平时摔都摔不坏,却不禁砸。胶壳帽被砸开一条缝,也没见张大民脑袋出血。再喊他,他就不答应了,但还有气儿。在医院见到他,他已剩半口气。临闭眼前,他抓住我的手,嘴唇翕动,想说什么,没说出来。陈素珍说,大民!有啥话你快说。张大民张了张嘴巴,目光虚无,接着变得涣散,就断气了,临了一句话也没留下。陈素珍说,快叫你爸!我叫,爸!陈素珍说,大声叫!我大声叫,爸!陈素珍说,再叫!我又叫,爸!陈素珍也叫,大民!大民!张大民还抓着我的手,他的手指开始变硬,还是抓着我不放。我一个一个掰开他的手指,才把手抽出来。
小煤窑的矿主,四十来岁,秃顶,他把一个牛皮纸袋交给陈素珍。陈素珍不接。秃顶说,手头紧,东拼西凑,才凑够四十万。陈素珍说,一条命才值四十万?秃顶说,煤都滞销了,这四十万还是借的。要不你去矿上看看,你要是能把矿上的煤卖出去,煤款全归你。陈素珍说,俺不要钱,俺要人!秃顶扑通一声,跪在陈素珍面前,牛皮纸袋举过头顶。陈素珍说,你起来。秃顶说,嫂子,这钱你收下。等礦上的煤好卖了,再补偿六十万。嫂子要是信不过,我打个欠条。陈素珍接过牛皮纸袋,紧紧抱在怀里,就像抱着张大民。收了钱,等于答应了私了。四十万不是一个小数目,陈素珍把钱存进银行,存单和欠条锁在抽屉里。时间不长,政府关停了那个小煤窑,秃顶不知去向。陈素珍揣着欠条去找过那个秃顶,找不到人,她回来就唠叨。自从张大民死后,她的话变得特别多。有时,半夜里她一个人在那里自说自话,挺吓人。
三年之后,我患上了卡斯尔门氏病。开始陈素珍也没当回事,当感冒来治,止咳糖浆、甘草片,吃了好几百块钱,不见效,病情反而加重,开始眩晕、呕吐。陈素珍这才重视起来,带我去县城检查,学也不上了,一年里光忙着看病了。
有病乱投医。陈素珍带着我找江湖郎中看过,各种偏方吃过,毫无效果。不可思议的是陈素珍说我中邪了,带我去万村找一个神老妈妈。还未进门,就感到一股阴气扑面而来,让人不寒而栗。陈素珍说明来意,老神婆点上三炷香,拜了三拜,插于香炉。我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 ,老神婆似有鬼神附体,突然全身抖动,手舞足蹈,围着我又跳又唱,也不知道唱的是啥,接着她拿桃木剑东砍一下,西劈一下,口中念念有词。我紧张得浑身发抖,精神恍惚,在烟雾缭绕中,不知道是在地狱还是在天堂。后来,神老妈妈嘴里发出一声怪叫,颓然坐地,面色苍白。陈素珍表情肃穆,瞪大眼睛,一直没说话。神老妈妈给我灌下去一碗烧过的火纸水,跟陈素珍说我鬼魂附体了。陈素珍问哪来的鬼魂?神老妈妈说,孩子他爸的鬼魂。陈素珍说,啊!你咋知道?神老妈妈说,孩他爸心愿未了啊!陈素珍说,那怎么办?神老妈妈说,给孩他爸烧点儿纸吧。出了门,我说,装神弄鬼的,你也信?陈素珍说,信则有不信则无,你别不信,都说那个神老妈妈很灵,能过阴。问她啥叫能过阴。陈素珍说,就是能去阴间。
后来,辗转去省城医院,才确诊是卡斯尔门氏病。这病也叫CD病,十几万人才有一例,得病几率不亚于中大奖。我苟延残喘,陈素珍也着急上火,嘴唇上冒出好几个燎泡。徐伯打听到北京一家医院能治这病,就联系了医院的主治大夫。徐伯的儿子在北京工作,关系挺广,在三环买的房子,一百五十多平方。我们去北京可以住在他儿子家。徐伯这人,除了年龄大一点儿,没看出他有其他毛病。他给我的印象不错,一个器宇轩昂的男人,对陈素珍挺痴情的。可陈素珍对他的求婚死活不吐口,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徐伯来,总是给我带好吃的,舍得花钱,啥贵买啥。但是,陈素珍从不接受他留钱给我们。徐伯对我的病挺上心,比陈素珍还着急。几次打电话来,问我们什么时候去北京?陳素珍和我商量,去北京治疗。磨叽了一个多月,我才答应。
咣当一下,公交车停下了。陈素珍叫我下车,到火车站了。下车的人多,都拥向车门。陈素珍一只手拽了我,往车门挤。下了车,我有些站不住,心慌、气短,不想动。陈素珍说,走啊!我说,喘口气。我喘了口气,跟在她的屁股后面朝检票口走。前天买的火车票,两张票,三百六。绿皮火车,硬座,要坐十几个小时。进了检票口,还不到点。在连椅上坐下后,陈素珍去上厕所。候车室没暖气,比外面还冷。我裹紧了羽绒服,在候车室里来回走。正走着,陈素珍朝我跑过来。我说,还不到点,慌啥?陈素珍说,包里的钱不见了。我说,你一直抱着那个包,咋会不见呢?你再找找。陈素珍说,下公交车时被偷了。我说,一分没剩?陈素珍说,下车时,那个男人撞了我的腰一下。我说,你记着他长啥样了吗?陈素珍说,瘦高个儿,左脸有块黑色胎记。我说,去派出所报案!
从火车站出来,陈素珍两腿一软,瘫坐在地上。晴好的天,阳光微弱,站前广场的积雪已被打扫干净。在广场东边,不知谁堆了一个雪人。我在台阶上坐下,抬头看天。陈素珍突然哭起来。我说,别哭了,哭也没用,去派出所报案。陈素珍起身,拍拍屁股,跟在我的后面,脸上的泪痕一道一道的。我停下来说,你就不能走快点儿?陈素珍说,腿软,走不动。我掏出纸巾,让她把眼泪擦一下。擦完,她说,我上辈子作了什么孽啊!咋这么不顺呢?
那个扒手不止偷走了包里的钱,还偷走了一封信。那封信是徐伯写给他儿子的。徐伯是别人给陈素珍介绍的一个对象,两个人见过几次面,在饭馆吃过一次饭。那次吃饭我也在场。徐伯比陈素珍大十五六岁,精神矍铄、衣冠楚楚的一个男人。我觉得徐伯挺好,公务员退休,享受正科级待遇,住着一百八十多平米的房子。他的儿子在北京工作,人脉挺广。徐伯一儿一女,女儿在广州,儿女都赞成他找个老伴。徐伯眼高,一般的看不上。第一次见陈素珍,他一眼就相中了。陈素珍带着我去北京看病,就是徐伯的儿子给联系的医院。我看过那封信,徐伯的字写得很好,龙飞凤舞。其实,徐伯可以给他的儿子打个电话,可他却写了一封信。那信是用毛笔写的,认不出写的都是啥。徐伯经常给陈素珍打电话,她的反应不冷不热。我们去北京,没对徐伯说具体哪天去。这是陈素珍的主意,她不想让徐伯去火车站送我们。徐伯条件不错,陈素珍却没那个意思,问她怎么想的?她说,这个老徐瞒报年龄,其实他大我二十岁呢。我爸才大我二十三岁!我说,没看出来,看着也就大你十几岁。陈素珍说,你是说他年轻,还是说我老?我说,没那个意思,就是觉得他对你好。人家啥条件,不嫌弃你就不错了。陈素珍说,他条件是好,可他大我太多,接受不了。我说,你也不年轻了,说你美人迟暮好呢,还是说你半老徐娘好呢?陈素珍说,你咋盼着我找呢?我找了,对你有啥好处?我说,没啥好处,我就是看着你累,想让你活得轻松一点儿。徐伯条件好,怕你错过了。陈素珍说,等把你的病治好了再说。我说,还是我拖累了你,要不是我……陈素珍说,你少说两句行不?再说下去,非吵起来,我只好闭嘴。其实,我也不想和她拧巴,往往话一出口,就变得刺耳。
到了派出所,从门岗的小窗口探出一个脑袋,问什么事?陈素珍说,报案!那个脑袋说,咋了?我说,钱被偷了。那个脑袋说,去吧,一直走,上楼左拐,第二个门。
上楼,左拐,陈素珍敲门。我说,我说不去,你非要去。陈素珍说,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她又去敲门,加大了力度。门板发出嘭嘭的响声。门里,一个沙哑的声音说,哪个?陈素珍说,钱被偷了,来报案。那个声音说,进来吧。进门,陈素珍说,我的钱被偷了。警察说,你先别忙着说,我做个笔录。你们坐,那边有椅子。陈素珍在椅子上坐下,我站在她的身后。警察说,你也坐。我拖过一把子椅子,坐下。警察说,说吧,咋回事?陈素珍说,去北京看病,从家里出来,坐十三路公交车。下车时,被一个男人撞了一下。包里的三万块钱就没影儿了。警察说,那个男人长啥样?陈素珍说,啥样没看清,脸上的那块胎记看清了。警察说,那人多大年纪?陈素珍说,三十多,差不多四十岁吧。有点儿黑,个子偏瘦。警察说,还有吗?陈素珍说,没了,就记着这些。警察说,三万不是个小数目。陈素珍说,是啊,这是给我闺女看病的救命钱。警察说,我们会尽快抓住那个小偷,把他绳之以法。陈素珍说,那要多久?
尽快!我们会尽快抓住他。警察说着,倒了一搪瓷缸水,递给陈素珍。搪瓷缸已极少见。陈素珍在搪瓷厂上班时,经常往家里带搪瓷缸。后来厂子发不出工资,就以搪瓷缸抵工资。每到月底,陈素珍都拉回家一三轮车搪瓷缸,左邻右舍送。陈素珍双手捧着搪瓷缸,吸溜一下,喝下一口水,水挺热。她把搪瓷缸交给我,要我喝一口。陈素珍说,这搪瓷缸是我们厂出的。警察说,啊!你是搪瓷厂职工?陈素珍说,厂子倒闭好几年了。那个警察点上一根烟,问我,多大了?我说,十四。他说,读高中了?我说,高一。他说,学习好不?我说,不好,在班里中等。陈素珍说,得病前,班里的前十名,后来得病,一路下滑,快垫底了。警察说,北京去不成了。陈素珍说,千刀万剐的小偷!这是要人命呢。警察说,回去的车票钱有不?说着,伸手去掏口袋。陈素珍说,车票钱还有。警察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们回去等消息吧。我们迟早会抓住那个扒手。
从派出所出来,差不多已是中午。去不成北京,只能回家。陈素珍带我去吃饭。到吃饭点了,回家也是做,不如吃现成的。我说,钱都被偷了,还有心思吃饭?陈素珍说,还有万把块。我说,没都偷走?陈素珍把手伸进裤腰,费了半天劲,摸出两张钞票。陈素珍说,幸亏我多长了个心眼,要不真的是身无分文了。我说,我不饿。陈素珍说,我都饿了,你还不饿?我们吃牛肉拉面去。陈素珍强拉硬拽,把我拖进了面馆。天冷,来吃拉面的人也少。面馆里冷清,没看到老板,只有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在低头吃面。坐下后,陈素珍说,两碗牛肉拉面。面馆的桌子油腻、发黑,看着叫人恶心。我没有胃口,这环境看着就饱。老板应一声,才发现他趴在墙角那张桌子上打盹。面上来后,陈素珍拿纸巾擦了一下筷子,递给我,叫我趁热吃。我说,不饿,要吃你吃。陈素珍说,吃吧,吃了就暖和了。我不吃,陈素珍吃下自己那碗面,赌气似的,又把我的那碗面吃了。吃完,她把碗底的汤也喝了。两大海碗面吃下去,陈素珍弯不下去腰。我说,吃撑了?陈素珍说,好久没吃过这么香的拉面了。老板说,外地来的?陈素珍说,矿上的,去北京看病,钱被偷了。老板说,收一碗的钱吧。陈素珍不同意,掏出钱,搁桌子上就走。
从面馆出来,走到大街拐角,陈素珍停下来。一个卖烤地瓜的男人,戴着棉帽,围着烤炉跺脚。陈素珍说,烤地瓜多少钱一斤?男人说,五块。陈素珍说,有点儿贵。男人说,没烤的便宜,两块。陈素珍说,咋说话呢,来一块。男人说,六块二,两毛不要了。陈素珍接过烤地瓜递给我,说趁热吃。我双手捧着烤地瓜,跟在陈素珍屁股后头,边走边吃。凉风灌热气的吃,还没吃完,我就吐了。我蹲下来,不想走。陈素珍走出一段路,没见我跟着,回头叫我。我说,头晕,走不动了。陈素珍蹲下,说我背你走。我说,我都多大了,还叫你背。我继续跟在她的屁股后头走。走到一家刀具店,陳素珍说,等我一会儿。我说,你去那儿干嘛?陈素珍说,买把刀子。我说,家里有菜刀。陈素珍说,我要把那个小偷宰了。以为她说着玩儿,不想她真的买了一把剔骨刀,尺把长,锋利无比,还有一个漂亮的刀鞘。陈素珍把刀子揣怀里,继续走。走到十三路车站牌下,她转过身,给我挡风。北风有点儿硬,干冷,刀子一样,让人无处躲藏。我说,别再折腾了,我不想再看了。陈素珍说,大不了把房子卖了。我说,卖了房子睡大街上?陈素珍说,车到山前必有路。
坐上十三路车,陈素珍东张西望,我知道她是在寻找那个小偷。我说,别看了,没在。陈素珍说,信不信我会捅他一刀?我说,不信,你连只鸡都不敢杀。陈素珍说,不敢杀鸡,我敢杀人。我说,别搞得这么吓人好不?净说大话,不怕闪着舌头。车子一颠,司机来了个急刹车,从车窗探出头,骂一句,眼瞎啊!这么大车看不见?陈素珍伸过脖子,说师傅,留意过一个脸上长胎记的男人没?司机说,啥?陈素珍说,来时坐的十三路,钱被偷了。司机说,遇上扒手了?陈素珍说,给我闺女看病的救命钱。司机说,还真没留意,下次遇见,我砍掉他的手。陈素珍说,缺德带冒烟的,这是要人命啊!车上人不多,没有谁吱声,都在听陈素珍说。我说,少说两句行不?陈素珍这才闭上了嘴巴。
路上的雪化得差不多了,公交车走走停停,咣当一声响,到站了。陈素珍拽我的手,说这点儿路还睡一觉?我说,眼皮沉,没精神。陈素珍说,下车了,回家睡去。我说,王志国送我那本书里夹着三百块钱。陈素珍说,啥?三百块钱?我说,王志国他爸和我爸是同学,都是矿大毕业的。志国他爸现在是矿上的安全矿长了。陈素珍走在我的前头,说别哪壶不开提哪壶!我说,揭你伤疤了?陈素珍说,啥?谁给你三百块钱?我说,王志国,也可能是他把钱夹在书里忘了。陈素珍说,别人的钱咱不能要。见了给人家。
张大民死后,陈素珍从不在我面前提起他。后来我才知道,张大民离开矿上的原因。在矿上干得好好的,他不会无缘无故辞职,去一个小煤窑当什么技术主管。那个时候,在矿上他是采煤二区的技术员,年轻又有文凭,前途大好。可他不检点,和矿灯房的一个女工好上了。张大民色胆包天,趁矿灯房其他女工吃饭的机会,和那个女人耍流氓,不想被人发现,举报到了矿纪委。张大民没脸再在矿上干下去,主动辞职,去了那个小煤窑。张大民自毁前程,和他相好的那个女人,同陈素珍没得比。陈素珍见过那个女人,心里愤愤不平。张大民喜欢的竟然是一个歪瓜裂枣的女人。陈素珍问他喜欢那个女人什么?张大民说,一失足成千古恨,你就别往我伤口上撒盐了。陈素珍说,现在知道后悔了,晚了!张大民比霜打的茄子还蔫巴。因为我,陈素珍没提离婚。两个人打冷战,分床睡,形同陌路。至今我都想不明白,张大民咋会和那个女人相好,要长相没长相的。找情人,怎么着也得找个说得过去的,至少和陈素珍不相上下吧。张大民找那样一个相好,寒碜人。陈素珍比张大民小六岁,要长相有长相,要身材有身材。也不知道他是咋想的。我得病这几年,陈素珍被我折腾的,出门也不讲究了,有时脸都不洗。心烦的时候她就发牢骚,说我早晚把她拖累死。谁愿意得病啊!我还不想活了呢。我一说死,陈素珍就没脾气了,哭天抹泪,说你以为我活得轻松啊,整天揪着心过日子。我说,你也别整天唠叨了,大不了咱俩一起死。反正我活着也没劲!早死早解脱,我欠你的,来世加倍还你。陈素珍说,我发一下牢骚也不行啊!你总不能让我一直憋着吧。
天气晴好,阳光暖洋洋的。我穿得多,走出一身汗。陈素珍说,那个王志国,他是不是喜欢你?我说,少来!你看看我现在还有一点儿人样吗?胖得都没人形了。陈素珍缩着脖子,不再吱声。走到小区大门口,陈素珍停下来,说刚才在车上看到一个人。我没兴趣搭理,她继续说,你猜那个人是谁?搪瓷厂的那个厂长,我看见他了。我不说话。陈素珍又说,他还欠我们两年工资呢。我说,认错人了吧!陈素珍说,扒了他的皮,我也认得他!
还未走到家属院大门口,我就看到了乔瘸子,他正低头看书。我叫了一声乔叔,听见我叫他,他抬起头,说燕子,干啥去了?我说,去城里了。乔瘸子转脸去看陈素珍,笑了一下,没说话。陈素珍说,他乔叔,忙着哪。乔瘸子说,不忙,看闲书呢。乔瘸子看的那本书是《活着》,余华的小说。我看的课外书几乎都是小说,外国的,中国的,逮住一本看一本。我看过《活着》,写得挺惨,一家人一个个死去,最后只剩下富贵和一头牛。乔瘸子看这书,出人意料。矿上的男人,抽烟、喝酒、打牌;退休的就扎堆儿晒太阳,一拉溜坐在北墙根,个个半死不活,开口闭口全是国家大事,像乔瘸子这样热爱读书的不多见。
回到家,我往床上一躺,散架了一样,睡又睡不着,就拿了张爱玲的《倾城之恋》看。心情不好,没心思看书,蒙上被子睡觉,又睡不着。陈素珍说,晚上吃啥?妈给你做。我说,没胃口,啥也不想吃。陈素珍在厨房里,好像在磨刀子。刺啦一下,刺啦一下。我说,你干吗呢?陈素珍说,磨刀,买的刀子还没开刃呢。我说,你就不能消停一会儿?陈素珍说,你睡你的,一会儿就好。我捂住耳朵,刺啦刺啦的磨刀声还是往我耳朵里钻。迷迷糊糊,也不知道是几点睡着的。半夜醒来,没再睡着。去厕所回来,我往陈素珍房间瞅一眼,她睡得正香,还打着呼噜。我还以为她睡不着呢,钱被偷了,不失眠才怪,想不到她心挺宽的。睡不着,继续看张爱玲的小说。天快亮时,眼皮发沉,又睡了一觉。醒来,一个大雾天,说是雾,其实是霾,能见度很低,连窗外的那棵毛白杨也看不清楚。
陈素珍找了创可贴,说创口不大,但挺深,要不要去医院?徐伯说,不碍事。燕子呢?不在家?陈素珍说,睡觉呢。徐伯说,咋还不去北京?陈素珍说,这不是下雪了吗,天冷。徐伯说,这病不能耽误,北京那边都联系好了,吃住甭犯愁。陈素珍说,老徐,我知道你人好,正因为你人好,才不能拖累你。徐伯说,我愿意,只要燕子好起来,叫我干啥我都愿意。陈素珍说,老徐,我现在焦头烂额的,死的心都有,没心情想个人的事,等燕子好起来再说吧。
我戴上耳机听刀郎的《2002年的第一场雪》,也不知道听了多少遍,等我从卧室出来,徐伯已经走了。听徐伯那话的意思,我咂摸出一点儿味道来。那个乔瘸子,他这是和徐伯争风吃醋呢。陈素珍正在化妆,看到我从卧室出来,说晚上我们出去吃。我说,徐伯请客?陈素珍把头一摇,说别管谁请,我们出去吃。我说,你不说是谁,我就不去!陈素珍说,还记得我跟你说的搪瓷厂那个马厂长吗?我说,记得。陈素珍说,马建光请客。我说,有这个必要吗?浓妆艳抹的!陈素珍说,他请的不是我一个人。我说,还有谁?陈素珍说,搪瓷厂的兄弟姐妹。有些人好多年没见了,这是个机会。我说,徐伯来有事?陈素珍说,没事,就是问问我们咋还不去北京。我说,徐伯人挺好的,大几岁怕什么?大才知道疼人。陈素珍说,你小孩子懂什么。
刚要出门,陈素珍的电话响了,她掏出口袋里的诺基亚,按下接听键,说马上就到,正在路上呢。其他人都到了,三十桌啊!人不少啊!打过电话,陈素珍催我快点儿,说到人都到了,就等我了。我说,你自己去,我不去了。陈素珍说,说好了的,怎么变卦了?我说,我不想去。陈素珍说,别磨蹭了,我们搭车去。我说,要去你去!陈素珍说,别跟我拧巴,就算我求你好不?我听不得软话,陈素珍那么说,我只好跟着她出了门。
还没走到大门口,我便看见了乔瘸子。乔瘸子守着他的修鞋摊,见了我和陈素珍,想打招呼,嘴巴动了动,没说话,只是冲我笑了一下。陈素珍当作没看见他,走得挺快。我以为陈素珍会就徐伯和乔瘸子打架的事说道说道,可她连看也没看乔瘸子。陈素珍脚上的长筒马靴发出哒哒哒的响声。来到路边,她叫了一辆电动三轮,那个男人开口要四十块。陈素珍说,你这车透风撒气的,还要四十块!二十去不去?那个男人说,都是这个价呢,二十有点儿少,三十里路呢。陈素珍说,甭废话,你去不去?那个男人说,上车吧。上了车,那个男人说,大姐只说去城里,还没说具体去哪儿。陈素珍说,海王大酒店。那个男人把车停下,说海王大酒店在城东呢,太远了。陈素珍说,咋了?说好了的,你不会反悔了吧?那个男人说,大姐能不能再加十块?我这是电动车,去了还不知道能不能回来呢。要是回来的半道上没电了,我只能推着走。陈素珍又掏出十块钱,说别唠叨了,再给你十块!
路不好走,三轮车的座子硬,颠得屁股疼。我说,早知道不来了。陈素珍说,来都来了,还说这些干啥?快到海王大酒店时,马建光又打电话来。陈素珍说,马上就到了,都看见酒店的大门了。挂了电话,陈素珍说,一个煤贩子,斗大字不识一个,可人家就有那个本事。我知道她所说的那个煤贩子,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那个煤贩子贩煤,还是赶着驴车。后来毛驴车换成拖拉机,又换成大卡车。二十年后,那个煤贩子开公司、建工厂、开酒店,报纸电台经常露面。海王大酒店就是他儿子管理的。
酒店门前的停车场,一拉溜停着奥迪、别克、桑塔纳、宝马,刺人眼目。马建光已等在酒店门口,大冷天,他穿西服,打领带,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看到陳素珍后,马建光堆着一脸笑,几乎是小跑,一只手老远就伸过来。同陈素珍握过手,马建光说,你女儿?陈素珍说,快叫马叔叔。马建光说,上高中了吧?陈素珍说,是啊,要不是身体不好,明年就高考了。我拽了一下陈素珍的衣襟。陈素珍说,现在该叫你马老板,还是马经理呢?马建光说,什么老板经理,叫我老马就行。陈素珍说,还是叫你马厂长亲切。叫了那么多年马厂长,叫出感情来了。马建光说,快进门,等会儿再聊。原搪瓷厂职工陆续到来,马建光容光满面,意气风发,与来的人寒暄。进了门,是一个大厅,桌椅已摆好。大厅金碧辉煌,笑语喧哗。三十桌,阵势挺大。每张桌子上搁着两瓶白酒、两瓶红酒。一桌没个千把块,拿不下来。陈素珍同过去的同事叙旧,很是热乎,个个喜极而泣。马建光手握麦克风,开始讲话前,他吭哧了两声。他一吭哧,大厅马上安静下来。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兄弟姐妹们,我马建光对不起大家。话还没说完,他就哽咽了。马建光挺会煽情,他抹去眼泪,又说以后有我马建光一口吃的,一定不会饿着大家。
从进大厅,到我出来,待了也就十分钟。我离开,没告诉陈素珍。出了大厅才感觉冷,天阴着,北风有点儿硬。夜色如潮水,从远处慢慢铺过来。我戴上帽子,把拉链往上拉了一下,背对着风四处瞅了瞅。看到那辆出租车后,我还没招手,那车就朝我开了过来。我说,去耳矿家属院多少钱?司机从车窗探出头,说打表啊,二十块左右。我说,我只有二十块,多了没有。司机说,少哄人,刚才我看见你从海王大酒店出来。我说,这有关系吗?司机说,没钱还去那种地方?我不信。我说,我就二十块,你要不拉我,那我下去。司机说,都上车了,再下去麻烦。走吧,二十就二十。
车开到半道上,司机说,知道我为啥拉你吗?我说,为啥?司机说,叔也有你这么大一个女儿。我说,噢。司机说,打小听话,学习从不用我操心。年年被评为三好学生,奖状贴了一墙。我说,我学习一般。司机说,那年啊,我女儿十四岁,查出了白血病。看过日本的那个电视剧《血疑》不?我说,那时还没我呢。司机说,不说了,都是伤心事。我说,治好了吗?司机说,这病治不好。我说,师傅,到了,前面就是矿家属院。司机靠路边停下车,我把钱给他,他不要。我说,说好了二十,反悔了?司机没再说话,调转车头,走之前,他从车窗探出头来,对我挥了挥手。我把掏出来的钞票装进口袋里,眼睛突然一热。天黑下来,没人看到我一边走一边掉眼泪。夜色如海,冰凉刺骨,将我一点点淹没。
陈素珍回来,已是半夜,开门,关门,换鞋,弄出的动静挺大,八成是喝高了。自己酒量不行,还逞能。我没理她,躺着装睡。陈素珍叫了我一声,说睡了吗?我知道你没睡。我不接她话茬儿。陈素珍说,知人知面不知心,老徐真不是个东西!我说,咋了?陈素珍说,我在洗浴中心撞见他了。我说,你去洗浴中心干啥?陈素珍说,马建光请大家去,我能不去吗?我说,你可以去,老徐为啥不能去?陈素珍说,我没说他不能去,他去我没意见,可他一把年纪了,还找小姐。我说,人家和你啥关系,用你管啊!陈素珍说,这个老徐,道貌岸然,为老不尊,一肚子花花肠子!口口声声说多喜欢我,都是假的!我说,你有完没完,睡觉!陈素珍说,燕子,妈喝多了……话没说完,直奔卫生间,还没到她就哇一声吐了。听她哇一声又哇一声吐,我都替她难受。吐完,陈素珍说,两腿软得站起不来了。我说,你自作自受。陈素珍干脆坐在地板上,背靠墙,耷拉着头。我下床,给她倒了一杯水。陈素珍接过杯子,说燕子,我不想活了。我说,白吃一顿大餐,海参鲍鱼全都吐出来了,亏不?陈素珍说,我想死,可我死了,你怎么办?我说,那就一起死!陈素珍说,你还年轻啊!我说,起来,到床上去。陈素珍坐地上不动。我蹲下来,想搀她,拽了两下,没把她拽起来。她靠在我的怀里,满嘴的酒气,熏得我犯恶心。她抱着我的两腿,身子一抽一抽的。我说,到床上去。她哇一声,哭起来。我说,大半夜的,你哭啥啊!陈素珍一口气没上来,哭声卡住了。我拍着她的后背,拍了好几下,她才缓过气来,又发出哇的一声,接着吐出一口污秽,夹杂着血腥的气味。我说,就不知道少喝点儿!陈素珍不说话,低垂着头,软得跟面条一样。
听到敲门声,我吓一跳。这个时候,谁会敲门?我说,谁啊?门外的人说,是我,燕子!我是你徐伯。陈素珍说,还有脸来,不给他开门。我说,徐伯,有事?徐伯说,有事。我说,有事明天再说。徐伯说,急事,必须今天说。我去开门。刚把门打开,徐伯就说,燕子,你妈呢?我说,喝多了。徐伯说,你妈误会我了。我说,你跟她说去。徐伯去搀陈素珍,叫了一声,说燕子,你妈吐血了。我说,谁吐血了?徐伯说,还能有谁啊,你妈啊!陈素珍低垂着头,不说话。徐伯说,喝的胃出血了,必须马上去医院。我叫陈素珍,她哼了一声。徐伯说,扶着你妈,我背她去医院。我扶着陈素珍,徐伯蹲下来,我把陈素珍搁他背上。徐伯说,燕子,你在家待着。我说,徐伯,你行吗?徐伯说,你要不放心你妈,你跟着。我说,我还是跟着去。徐伯背着陈素珍,下到二楼,他就气喘起来。我托着陈素珍的屁股,比我想象的要沉重。下到一楼,徐伯有点儿撑不住,身子趔趄了一下。我说,徐伯,要不歇会儿。徐伯说,不能歇,必须马上去医院。
矿医院不远,不到五百米,徐伯背着陈素珍,走走停停,走了二十多分钟。一路上徐伯都在跟我解释,说燕子,我去洗浴中心,被你妈撞见了,可我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没说话。徐伯说,燕子,你信我吗?我说,我信。徐伯说,这是个误会,你知道吗?这是个误会。我说,我妈就是那样的人,疑神疑鬼的。徐伯说,还是燕子理解我,以后徐伯就把你当亲闺女对待。
到了医院,搁下陈素珍,徐伯瘫软在地上。喘了口气,徐伯去敲值班大夫的门。陈素珍背靠连椅,耷拉着头,呼噜打得挺有节奏。值班大夫满脸不高兴,哈欠连天,从值班室走出来,说了一声咋回事?伸手去揉眼。我说,我妈吐血了。大夫说,咋不早点儿来,也不看看什么时候!徐伯赔着笑脸,伸手掏口袋,说,实在不好意思。徐伯掏的是钞票,在他把一叠钞票塞进那个大夫的口袋里后,那个大夫立马变得客气起来。徐伯和我把陈素珍搀进病房,又把她抱上床。那个大夫叫来值班护士,给陈素珍扎针,打吊瓶。病房里不冷,有暖气,窗台上的那盆绿萝,叶片茂盛。对面的床空着,徐伯要我躺一会儿。我上床,躺下,头一挨枕头,就睡着了。徐伯把我叫醒时,天已大亮。徐伯买了包子和粥,叫我起床趁热吃。陈素珍还在睡着,呼噜打得挺响。在床头柜子上,搁着一束鲜花。不用问就知道是徐伯买的。大早晨的,他去哪儿买的鲜花?见我在看那束鲜花,徐伯说,这花漂亮吗?我说,徐伯,你何苦来?徐伯说,花店没开门,我硬把人家叫醒的。我说,徐伯,你条件好,啥样的找不到?徐伯说,这是缘分呢。
陈素珍醒来,问这是在哪儿?我说,在鬼门关呢。陈素珍说,没正经,你就不能好好说话?扭头看到正在打盹的徐伯,陈素珍说,他是谁?我说,徐伯,幸好徐伯来得及时,再晚一点儿,你可真的就在鬼门关了。徐伯还在睡着。我说,昨晚喝高了,还记得不?陈素珍说,啥都不记得了。我说,又去KTV,又去泡浴,挺幸福啊!陳素珍说,啊!我不记得了。她这一声啊,让徐伯打了一个哆嗦。徐伯睡意蒙眬,揉一下眼,说好点儿了吗?陈素珍说,死不了。又说,这花是你买的?徐伯点点头。陈素珍说,你还是第一个给我送花的男人。徐伯说,你要喜欢,以后天天给你送。陈素珍说,你给多少女人送过?徐伯愣了一下,喉结上下蹿动,半天没说话。陈素珍说,老徐,扶我起来,我有点儿饿。我借故去上厕所,出了病房。站在病房的门外,透过门上的玻璃,我看见徐伯正一口一口喂陈素珍喝粥。等陈素珍喝完粥,我推开门,进了病房。陈素珍看我一眼,说燕子,我没事,咱回家。
一夜折腾,陈素珍披头散发,看上去老了十岁还多。她两腿耷拉在床沿下,四处找鞋。徐伯说,你别动,鞋在床下呢。徐伯蹲下身,伸长了胳膊去够陈素珍的鞋。够到鞋,徐伯要给陈素珍穿上。陈素珍说,别!还是我来。徐伯执意要给陈素珍穿鞋。陈素珍说,老徐,你救我一命。徐伯说,你这话严重了。徐伯给陈素珍穿上一只鞋,在穿另一只时,他的手抚了一下陈素珍的脚背。陈素珍没做出反应。徐伯那个动作,看似无意,其实有意。我看在眼里,朝陈素珍笑了笑。陈素珍说,你笑啥呢?我说,没啥。
徐伯送我们回家,送到矿家属院大门口,陈素珍没再让他送。徐伯在医院待了一夜,几乎没合眼,神色疲惫。年龄在那里放着,不服老不行。徐伯的车停在大门口,车门被划了很深的一道。徐伯没注意到,我提醒他,说徐伯,你这车被人划了。徐伯没当回事,说这车开好多年了,早就想着换一辆。我们进了大门,走出一段路,徐伯还站在那里。我朝他挥了挥手,他也挥了一下手。
回到家,陈素珍翻箱倒柜,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箱子。打开箱子,里面全是衣服。那些衣服,都是张大民活着时买的。问她找啥?她说,存折。我说,找存折干啥?她说,马建光要投资一个大项目,集资入股呢。我说,啥项目?陈素珍把折叠在一起的存折展开,说挺复杂,没听明白。我说,你就不怕被骗?陈素珍说,马建光都把拖欠大家的工资给了,他会骗我们?燕子,等妈赚了钱,咱就去北京,找最好的专家。我说,吃一堑,长一智,小心上当受骗。陈素珍说,看你这几天精神头挺好。我说,可能是回光返照。陈素珍说,别吓我,说不定医生给误诊了呢。我说,我想去上学,在家待着我都快变傻了。陈素珍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先把身体养好,来日方长,放心!妈会一直供你上学的。我说,徐伯那人挺好,还知道浪漫。陈素珍说,门不当户不对,高攀不起。我说,说你胖,你还喘上了,人家徐伯对你可是很痴情。陈素珍说,啥叫痴情?当初张大民追我,那才叫痴情,后来还不是背叛了我?陈素珍描眉画眼,嘴巴的口红抹得挺艳。穿上那双细跟马靴后,来回走了两圈儿,问我,咋样?我说,老黄瓜刷绿漆。她说,啥意思?我说,装嫩呗。
陈素珍出门后,我也出门了。在家待着,感觉憋闷、缺氧。我想出去走一走,透口气。天气挺好,积雪差不多都化干净了。小区里冷冷清清,走到大门口,正在抽烟的乔瘸子跟我打招呼,说,燕子,干啥去?我说,不干啥。乔瘸子说,刚才我瞅见你妈了,风风火火的,和她打招呼,她也没听见。我说,噢。乔瘸子起身,朝路边卖糖葫芦的走去,说着燕子,你等等,叔给你买糖葫芦吃。我没停下来,朝家属院北边走去。乔瘸子喊着,燕子!给你糖葫芦。我穿过马路,再走,前面是一片小树林。乔瘸子又喊,燕子。我停下来,他一只手举着糖葫芦,站在路边,说燕子,糖葫芦,给你买的。我说,乔叔,谢谢你。
在小树林转了一圈儿,回矿家属院时,我没看到乔瘸子。他的修鞋摊还在,坐过的那个马扎还在。在那个木头箱子上,搁着他买的糖葫芦,凝固的糖稀,在阳光下闪动着诱人的光泽。三个抽烟的男人,一个蹲着,两个站着,正在聊天,其中一个是我同学李刚的爸爸。李刚他爸认识我,看到我,叫了一声燕子。我说,李叔。李刚他爸说,燕子,身体咋样?我说,还行,能吃能睡。那个蹲着抽烟的男人我不认识,他同另一个男人说着什么。细听,我听见他提到了乔瘸子。那个男人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另一个男人说,乔瘸子八成没命了,流了那么多血。我说,李叔,咋回事?李刚他爸说,一辆车把乔瘸子撞了,送县医院了。我说,人没事吧?李刚他爸说,乔瘸子正在看书,没看到那车。他要是早点儿看到,说不定能躲过这一劫。我说,他在大门口,又不是在路边,咋会被车撞了?李刚他爸说,开车的肯定喝酒了。乔瘸子看的书是《海子诗选》。海子我知道,就是那个在山海关卧轨自杀的诗人。我们班的很多同学都喜欢海子的诗歌,每到海子的忌日,都举办诗歌朗诵会,以此纪念。乔瘸子看《海子诗选》,有点儿出乎我的意料。
回到家,我毫无食欲,躺下看书,看不进去。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陈素珍回来。我对她说乔瘸子出车祸了。她不信,说大白天的,别咒人。我说,真的,李刚他爸说的。陈素珍说,李刚他爸是谁?我说,李刚和我是同学。陈素珍说,撞得厉害不?我说,听说挺厉害。陈素珍说,天灾人祸呢。我说,我出大门口时,乔瘸子给我买了一串糖葫芦,我没要。回来时,糖葫芦还在,他人就不在了。陈素珍说,老乔是个好人,咋好人没好报呢?
陈素珍起了个大早,轻手轻脚,怕吵醒我。我早醒了,垫高枕头,翻《倾城之恋》。我问她又要出门?她说,去医院。我说,去医院干啥。陈素珍说,乔瘸子住院了,我去看看。我说,那也不用这么早。陈素珍说,探望病人,都是上午去,早点儿好。我说,还挺讲究。陈素珍说,自己弄点儿吃的,我一會儿就回来。我说,其实,乔瘸子人挺好。
乔瘸子和我们家前后楼,张大民还在矿上时,两个人在一个区队。矿上发福利,苹果、食用油什么的,都是乔瘸子给我们送来。乔瘸子人实在,心眼好。要是他的腿不瘸就好了。陈素珍去医院探望乔瘸子,走得匆忙,手机都没带。她走后,我去煮面条,徐伯打电话过来。徐伯说,燕子,吃了吗?我说,还没。徐伯说,燕子,我给你办了一个卡。我说,啥卡?徐伯说,银行卡啊,我往里面存了五万块钱。我说,徐伯,我不要。徐伯说,燕子,别拿你徐伯当外人,我可是把你当亲闺女看待的。我心说,按年龄,我该叫你爷爷呢。徐伯见我不作声,又说,钱财都是身外之物,我一把年纪的人了,能吃多少,用多少……我说,徐伯,我煮面条呢,锅沸了,我看看去。徐伯说,你快去看看,徐伯不和你说了。挂了电话,我去捞面。面条煮的时间有点儿长,变得白白胖胖的。清水面条,吃到嘴里,没滋没味。吃了一半,我就不想吃了,想吐。倒掉剩下的面条,无意中抬头,看到对面阳台上落着的七八只鸽子。它们咕咕咕咕地叫,三只白色,四只灰色。我趴在窗口看,对面的阳台冒出一个人来。见我在朝他那边看,他冲我笑了笑。七只鸽子,扑棱一下翅膀,离开阳台,朝天空飞去。鸽哨声滑过,嗡嗡地响,余音不绝。
陈素珍直到下午才回来。问她乔瘸子怎么样?她说,那条腿保不住了,要截肢。我说,已经一条腿了,再截肢,以后怎么活?陈素珍叹口气,说燕子,中午吃的啥?我说,面条。陈素珍说,没加个鸡蛋?我说,没,不想吃。你还要出门?陈素珍说,老乔没人伺候。我说,你去伺候他?陈素珍说,老乔遇到难处了,咱不能看着不管吧?我说,你是活菩萨,要普度众生啊!陈素珍说,别耍贫嘴,老乔待咱不薄,咱不能忘了。你三岁那年发高烧,张大民值班,是老乔帮我把你送医院的。我说,噢,这么多年的事了,你还记着?陈素珍说,撞老乔的车跑了,警察正在查呢。
陈素珍刚走,徐伯打电话来。我说,刚出门,要不我喊她回来?徐伯说,你妈忙啥呢?手机也不带。我说,乔瘸子被车撞了,在医院躺着,没人伺候。徐伯说,乔瘸子是谁啊?我说,就是和你打了一架的那个人。徐伯说,我想起来了,就是那个瘸子。瘸子两个字从徐伯的嘴里说出来,让我听着刺耳,问他,打电话有事吗?没事我挂了。徐伯说,燕子,你别忙着挂。我说,徐伯,你还有事?徐伯说,你妈没说在哪个医院?我说,人民医院。
开了电视,我躺在沙发上看《仙剑奇侠传(三)》,看到罗刹鬼婆空中激战时,听到敲门声,我问了一声谁。敲门的人说,是我,燕子!我是你徐伯。我躺着没动,心里有点儿烦。徐伯又喊我,叫我开门。一把年纪的人了,精力怎么这么好,不在家待着,到处乱跑。开了门,不等我说话,徐伯就把一张卡塞给我。我说,徐伯,你干啥呢?徐伯说,给办了一张卡,花钱方便。我说,徐伯,我不要!徐伯扭头就走,随手把门一关。我开了门追出去,他已噔噔噔下了楼。我把银行卡搁茶几上,五万块可不是小数目。徐伯财大气粗,出手阔绰。但平白无故收他的钱,说不过去。
徐伯赶到医院,见到陈素珍,两个人吵了一架,赌气走了。陈素珍不知道徐伯来家里送卡的事,得知我收了他的银行卡。陈素珍说,吃人家嘴软,拿人家手短。这卡必须送回去。我说,我也没说要,是他硬给。陈素珍说,他没说卡上多少钱?我说,好像是五万。陈素珍说,有几个臭钱就对我指手画脚!我说,咋了?陈素珍揣了卡,出门前说,有钱人的臭毛病就是多!
乔瘸子在医院住了一个月,出院那天,陈素珍有事没去。肇事车司机在逃逸后不久,就被抓住了,赔了乔瘸子十几万。乔瘸子出事,他老家的一个弟弟在听说赔了钱后,才赶来伺候他。乔瘸子的弟弟来了,陈素珍就不用再往医院跑。乔瘸子出院,坐在一辆电动轮椅上,不用人推,轮椅上有开关,按一下就能走,而且还能进能退。那几天,陈素珍心急火燎,同过去搪瓷厂的同事四处找马建光。马建光的合伙人携款外逃,不知去向。啥投资项目,其实就是一个骗局。马建光骗了大家,他的合伙人骗了他。马建光不能给大伙儿一个交代,就玩失踪,不见人影儿了。家里的钱,全投进去了,已是一穷二白,陈素珍几近发疯。当初我提醒她,可她鬼迷心窍,一句话也听不进去。那些日子,陈素珍神神道道,半夜起来磨刀子。一边磨刀子,一边自言自语,说的话挺吓人。白天出门,她都带着刀子。这样早晚会弄出点儿事来。我问她带刀子干啥?她说,杀人!我说,杀人犯法。陈素珍说,他马建光骗我们的钱就不犯法?我说,不是报案了吗,警察会抓他。陈素珍说,警察抓他是警察的事,我不杀他,难解心头之恨!我说,你要有这本事,还要警察干什么?你就不能消停一会儿!陈素珍依旧我行我素。
我睡不着,躺在床上听陈素珍磨刀。王志国送我的那本《倾城之恋》,断断续续看完了。看到最后一页,我发现两行很小的字,也不知道是谁的诗。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长。那是王志国的笔迹,他的字我认识,写得俊秀飘逸。我合上书,又打开,一页一页翻,没再发现其他的字迹。我有点儿失落,看着天花板发呆。陈素珍还在磨刀,霍霍的磨刀声,让我不胜其烦。我说,陈素珍,你干脆把我杀了吧。陈素珍说,你说啥?我说,你天天磨刀,烦不烦!你不如把我杀了。陈素珍说,燕子,妈后悔啊!我说,后悔有啥用。陈素珍说,燕子,你睡吧。妈不磨刀了。陈素珍收起刀子,上床去睡觉。
到第二天夜里,她又开始磨刀。我躺在床上,心烦意乱,翻来覆去睡不着,懒得说她。最近几天,身体每况愈下,不想吃饭,但我没对陈素珍说。后半夜,我开始发烧,头痛得厉害,嘴上冒出好几个燎泡。我喊陈素珍,拼尽了力气,怎么也喊不出声。房间里黑漆漆的,只听见陈素珍打呼噜的声音,一会儿高,一会儿低,节奏均匀。我感觉身体在下沉,就像一个溺水者,慢慢地下沉,周围看不到光。开始时内心升起一丝恐惧,那恐惧如同一滴水,漫延开去,直至把我淹没。我置身在深不可测的大海中,看见一群鱼在游来游去。时间静止,我不再下沉,身轻如羽毛,停在半空。后来,我听见一声又一声叫喊,声嘶力竭。那是陈素珍的声音,感觉离我很远,若有若无,虚无缥缈,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我醒来,已是下午。陈素珍握着我的一只手,看到我睁开眼,她哭起来。我说,我又没死,哭啥?陈素珍说,燕子,你把妈吓死了。我说,我这是在哪儿?陈素珍说,在医院呢。我说,妈,我以为我死了。陈素珍说,燕子,只要妈活着,就不让你死。我说,妈,别磨刀了。陈素珍说,妈是心疼被骗的钱啊!阳光从窗口照进来,病房里很亮。我眯缝了眼,看著陈素珍。伍子胥一夜愁白头,陈素珍一夜苍老,女人真的是经不起折腾。我有点儿心疼她,但说出的话总是戗人,连我自己都觉得过分。陈素珍削了一个苹果,切成一小片,递我嘴里。吃完半个苹果,不想再吃了。
到了夜里,陈素珍不再磨刀,守在我的身边,也不说话。我叫她睡觉,她说,不困。她白天睡觉,晚上出门,下半夜回来。也不知道整天忙什么。问她找到马建光没有?她说,没。我说,报案了,耐心等着。陈素珍白天哈欠连天,晚上出门,把自己打扮得光彩照人。问她干啥去?她说,在饭店找了一个工作。再问具体干啥?她说,洗碗。我看着不像。
在饭店洗碗,用得着化妆?陈素珍支支吾吾,闪烁其词。她前脚出门,我后脚跟上,尾随在她的身后,保持五十米距离。天黑,她走得匆忙,对我的跟踪,毫无察觉。出了矿家属区大门,陈素珍坐上一辆车,呼啸而去。那车,提前等在那里,不像是跑出租的车。
在大门口,经常停的那几辆跑出租的车我都认识,一辆桑塔纳、一辆北京现代,还有一辆是电动三轮。我上了一辆北京现代,对司机说,跟上刚才那辆车。司机说,啥?我说,跟上刚才那辆车。司机说,你是叫我跟踪?我说,是!司机发动车,脚踩油门,又说,感觉跟电影里演的一样。我不再理他。
陈素珍坐的那辆车,开得并不快。司机问我要不要超过去,把那车拦住?我说,不用。陈素珍坐的车,开到城南,穿过一个桥洞,拐一个弯儿,停了下来。司机说,我们也停车?我说,停下。陈素珍从车里出来,路灯昏暗不明,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我没下车,看着她走进一个理发店。理发店的招牌是霓虹灯做的,姗姗理发店几个字,灯光暧昧,一闪一闪。我叫司机回去。他说,回哪儿?我说,从哪儿来回哪儿去。车开到半道上,司机问我,跟踪的人是谁?我说,你哪来这么多话?好奇心害死猫!司机笑起来,说来回一百块。我说,到矿家属院,一分不少你。
我想和陈素珍谈谈,她回来后,又不想和她谈了。不谈也好,免得尴尬。见我还开着灯,陈素珍说,咋还不睡?我说,你不回来我睡不着。陈素珍说,你睡你的就是。我说,你这个时候回来,我不放心。陈素珍说,燕子长大了,知道疼妈了。我说,以后早点儿回来,太晚不安全。陈素珍说,放心燕子,妈没事。然后,她转过身去,两个肩膀一抖一抖的。我再次躺下,不多时,便睡着了。
天快亮时,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张大民一个劲喊我,他一脸的血,声嘶力竭。张大民喊,我也喊。我一喊,把自己喊醒了。我最后一次见张大民,没看到什么血,只是看到他的脸色有些苍白。陈素珍问我刚才喊啥了?我说,梦见我爸了,他对我说他冷。陈素珍说,阴魂不散啊!我说,我爸一脸的血。陈素珍说,他倒好,在那边享福,叫我活着受煎熬。我说,我从来还没梦见过我爸。陈素珍说,想起来了,今天是你爸祭日。我说,我爸那样子挺吓人。陈素珍在我床上躺下,叹口气。自从我四岁一个人睡以来,这么多年,没再和陈素珍在一张床上躺过。问他最近怎么没和徐伯联系?陈素珍说,老徐这个人,小肚鸡肠。我说,咋了?徐伯这人挺好。陈素珍说,别提他!提他没意思。我说,那卡给他了?陈素珍说,给了。要不,你再睡一会儿,起床也没事。我说,不睡了,整天睡,都睡傻了。
吃过早饭,陈素珍说去给张大民烧点儿纸。我说也跟着去。陈素珍说,你身体弱,坟地阴气重,最好别去。我说,最近挺好,能吃能睡,在家也是闲着,就当出门散散心。
张大民的墓地在城西,坐十一路车,不到一个小时。在等车时,陈素珍去买了两刀黄表纸。我说,不带瓶酒?我爸爱喝两口。陈素珍说,美得他,还想喝酒。我说,我买去。陈素珍说,你还是待着,我买去。天气不怎么冷,站牌下就我一个人。陈素珍买酒回来,十一路公交车正好开过来。上了车,我问她买没买点儿吃的。陈素珍说,买了。我看一眼,都是下酒的菜。车上人不多,也就十几个。走走停停,不到一个小时就到了。
下了车,再走二十分钟,便看见一座小山。冬天的山,光秃秃的,满目荒凉。还没走到山下,便见一群乌鸦,从一棵树上,呼啦飞去。我数了数,一共十三只,叫声短促,盘旋不去。顺着石砌的台阶,往上走不多远就是张大民的墓地。台阶有点儿陡,久不活动,感觉腿沉,爬台阶吃力。我停下来,喘一口气。陈素珍说,要不歇歇?我说,马上到了。陈素珍伸手拽我,我说,不累,你走你的。
我有一所房子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
目光停在“春暖花开”四个字上,心头突然一热,眼眶湿润,几欲落泪。我把书放回书架,又在床上躺下,乔瘸子喊我吃饭。他做了四个菜:糖醋排骨、炖鲫鱼、风味茄子、西红柿鸡蛋汤,色香味俱全,看着就让人食欲大开。乔瘸子坐在我对面的轮椅上,同我商量,吃过饭,就去派出所看我妈。我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我害怕一张嘴说话,眼泪会掉下来,只好忍着没吱声。乔瘸子做的菜,味道可口,比陈素珍做的好吃。我喝了一口鲫鱼汤,味道鲜美,语言不足以形容。乔瘸子看着我吃,自己没动筷子,只是在喝酒。我几乎吃下一盘糖醋排骨,吃撑了,胃有点儿胀,很久没吃这么饱过,汗都吃出来了。乔瘸子笑眯眯地看着我,小酒儿喝得吱溜响。他的两条腿没了,活得倒挺乐观。吃完,我去收拾盘碗,乔瘸子不要我动手,他来收拾。我说,乔叔,你一个人能自理?乔瘸子说,洗衣做饭买菜,我都行,没什么事能难倒我。乔瘸子挺乐观,屁股下的轮椅运转自如,充一次电,能跑十几里路。
收拾完,我和乔瘸子一前一后出门。关上门,我又推了推。乔瘸子坐在轮椅上,怀里抱着一个包,包里装了一个牛皮纸袋。我没问纸袋里装的是什么。天气晴好,不怎么冷,冬日的暖阳照在身上,让人怀疑这不是寒冬腊月,本是一年中最冷的季节,这天气却暖得有点儿反常。出了矿家属院大门,往东走二里路就是派出所。我推着坐在轮椅上的乔瘸子,他不叫我推,说,燕子,不用推,这轮椅是电动的,自己就能跑。我说,乔叔,我推着,可以省电。乔瘸子说,叔不想讓你受累。路上车辆来往,新年在即,学校放假了,路人也多起来。他们大包小包购置年货,个个行色匆匆,脸上洋溢着笑容。
雾霾散尽,阳光明亮,天空湛蓝,感觉这个世界并不那么让人绝望。路过大华影院,我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再看,原来是王志国。隔着一条马路,我没跟他打招呼。他站在电影《阿司匹林》的海报下面,巨幅海报上,梅婷那双忧郁的大眼睛,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漂亮。王志国好像在等人,走来走去,开始是背对着我这边,后来他转过身来。一个穿白色羽绒服的女孩朝他走过去,那个女孩,蹦蹦跳跳,一边朝王志国挥手。我没看到那个女孩的脸,心想着她要是转过身来就好了,可她牵了王志国的手,两个人走进了电影院的大门。我想起王志国写在书页空白处的两句诗,却不记得出自谁的手笔。现在,我已没有必要知道那两句诗是谁的了。
乔瘸子的轮椅已走出老远,他停下来等我。我紧走两步,几乎是小跑,没跑几步,感觉心慌、气短,满眼金星闪闪,耳边风声飕飕。我不能倒下,前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