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卫卫
天还没黑,村委会门口已经聚集了很多孩子,有跑的、跳的,也有安静地坐着等候的。门口有排列整齐的小凳子,间或还有几块砖头,都是为了占个好位置。村委会的门还锁着,透过窗户,可以看到里面放着的电视柜。
终于,掌管钥匙的叔叔被簇拥着来了,跟电影放映员一样,这个时候的他最神气。
“叔叔,啥时候放电视呀?”
“太阳还没落,电视台还没开台呢!”
“先开开电视看看吧,别看不了!”
本来,管钥匙的人是想坐在村委会里休息一下,但经不住孩子们的死缠烂打,他只好把电视柜从屋子里往外搬。很多孩子都围上来,想一起搬。好像搭了把手,自己也成了看管电视机的人。
“退后,退后,别添乱!”大家只好往后退。
打开电视機,转了几个频道,还真没开台。六点半开播,还有半个小时呢。
既然打开,就不好关了。玩耍的孩子也不玩了,坐在自己带来的小凳子或砖块上,看开播前的测试图,听电视里播放的音乐。
正式看电视的时间就这样开始了。
不管是什么电视节目,每个人都看得津津有味。夏天晚上,在外面看凉快。老人摇起蒲扇扇蚊子,小孩子看得聚精会神,根本顾不得蚊子的叮咬。
这样的场景不光在乡下有,县城也有。我上小学时,有一年妈妈在县医院做手术,爷爷带我去看她。晚上,在县医院院子里,一台电视机被支了起来,像看电影一样,不大的电视机,围了很多人。我们去得晚,前面已经没有地方了,只好找凳子坐在后面。我那时候眼睛还没有近视,似乎再远都能看得清楚。爷爷看电视少,后来老提起这次看电视的事,引以为豪。
看电视最怕停电,而那时候经常停电。记得看《射雕英雄传》最后两集时,突然停电了。我们着急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老远看到邻村有电,想骑自行车去看,可大人怕晚上不安全,不让我们去,哄我们说电马上就来,但是一晚上也没来。
那时看电视都需要在屋顶架设室外天线,等我们家买了电视机后,这项工作由我和弟弟负责,我爬梯子上到楼顶,不断旋转天线,弟弟则在屋里观察效果,如果说不行我就继续转,说行我就立即停下来。有一次,我手没抓住梯子,差点儿从二楼楼顶摔下来,地下都是水泥地,当时把我吓坏了。
我们家有电视机后,每天晚上邻居们吃完饭都会来我家看,大人边看边聊天,孩子们边看边玩。星期天,大人们要做农活,没心思看,都是孩子看,电视剧经常一播好几集,和以前比真是过瘾。
这样守着电视看,肯定会影响学习。班上有的同学晚上看得太晚,白天上课没精神,课间谈论的也多是电视里的事。我记得班主任老师曾用一节课的时间批评我们,他说:“电视剧怎么看也看不完,电视台总是用最精彩的节目吸引你去看。电视剧演了这个,还有下个,你怎么可以看完呢?”
我弟弟喜欢看电视,爷爷送他一个外号——电视迷。不是表扬他,是批评他。家长为了控制我们看电视的时间,白天很少再开。
之后,电视机逐渐多起来,来我们家看电视的人越来越少,先前有电视的时候,总觉得坐一屋子人太烦,等没有人来了,又感到有一些失落。
后来,电视机等家用电器越来越多,如果安装和调试,我都让弟弟和表弟他们去做,我再没有像小时候那样,一买回来就废寝忘食地认真钻研了。
我第一次知道大海这个词的时候,还没有见过水库。当我第一次看到水库的时候,我想到的是“大海”那个词,在我心目中,大海就是由这样一个个水库组成的。
水库离我们学校不近,但是夏天的中午,总有人去水库游泳。
从学校过去走得满头大汗,游一游,回来还是大汗满头。想一想,不划算。
这是不会游泳的人的想法,会游泳的人在乎的是那个过程,一到水边,就像好久没碰水一样,恨不得立即跳下去。
我不会游泳,学过几次,喝了很多水,还是不会。胳膊、腿要么不协调,要么是僵硬的。游泳高手怎么教我也教不会,后来,人家也不愿教我,我也失去了学会的信心。每次我只在水边走来走去,我不敢朝里面走,下面是淤泥,有深有浅,稍微一滑就可能滑到深处去了。水性好的,故意把我往水库里面拉,我担心脚底下踩不住,吓得哇哇大叫。他们得到了满足,丢下我向远处游去了。有时候他们几个人一起比赛,看谁游得最远、最快。
大人们不希望我们去水库游泳,因为水库每年都淹死人,且多是孩子。听说,有的人游到中间,没力气沉下去了,或者腿被水草缠住,动弹不了,喊救命也没用。我们都是偷偷去的,说是去学校、去同学家,其实是去水库。
有一天中午,我在水库的浅水处正走得高兴,突然有人喊:“赶快上来!赶快上来!”声音怎么这么熟悉?我回头一看,班主任站在岸边,手里拿着我们脱下的衣服,像挥舞旗帜一样。
看到班主任,我下意识蹲下,想往水里藏,他不管远处的同学,盯着我说:“我都看到了,还有啥不好意思,赶快上来!”
在远处游泳的,有的慢腾腾不愿上来,有的像小鸟一样想往芦苇深处钻,班主任大喊:“再不出来,我就把衣服拿走了!”听老师这么说,他们才很不情愿地走过来。
我们背着老师,先穿上裤子,然后再转过身穿汗衫或者短袖。
班主任说:“齐了吗?就这么多人吗?”我们说:“齐了,都上来了。”他手搭凉棚,朝远处看了看,确实再没发现人影,说:“回学校。”
班主任走在前面,我们跟在后面,我们都很不好意思。老师告诉我们附近哪座水库又淹死了孩子,批评我们胆子真大。
我们说:“是真的吗?”
老师说:“我还骗你们不成?”
但老师不可能天天都管我们,不管我们的时候,我们仍偷偷去。
我还是在浅水处走来走去,有时候蹲着快走,手臂做出划水的样子,假装在游泳。但老师的话起了作用,深水区很少有人去游了。
那时候家里只有收音机,收音机里经常放秦腔,听得时间长了,我也会唱几段。有一次,从水库游完泳回学校,我唱《周仁回府》中的一段,还时不时做动作。唱了一会儿,听见后面有人笑,一看是个大人,他和我同路,可能跟在我后面好长时间。他的笑,绝对不是嘲笑,可能觉得好玩。那时候,我也就十岁。
我还跟着几个大哥哥夏天夜里去过一次水库。月亮在天上,水中也有一个月亮,他们并没有去深处游泳,而是站在边上边说话边搓澡,把水库当成大大的澡堂。
毕竟是晚上,从水里上来,我浑身发抖,穿上衣服才好一些。
几年后,我上初中一年级,在同学的鼓动下,又偷偷去了一次水库。不知道怎么被媽妈知道了,她让爷爷到学校专门告诉我,以后不能再去。那天早上,做完早操,我看见爷爷推着自行车在大门口,我赶紧跑过去。校长认识爷爷,校长知道后,狠狠地批评了我,说我以后不能再让家长这么操心了。
这之后我再没有去过那座水库,偷偷到水库玩耍的孩子也少了,一是可玩的地方很多,二是为了安全。
多少年后,当我真正看到大海的时候,我想起了小时候学游泳的水库。我依然没有学会游泳,我像当年在水库一样,蹲下身子,在海边走来走去,有节奏地挥舞着双臂,假装是在游泳。
在老家的时候,我是闻着雄黄酒的味道开始过端午节的。
天刚刚亮,我还在睡梦中,妈妈就开始给我和妹妹、弟弟点雄黄酒。
妈妈把雄黄酒点在我的耳孔、鼻孔,还有肚脐眼上。一闻到那个味道,我就会下意识地用手去拨她的手,然后嘟嘟囔囔说不要不要。妈妈说,再点一下就好了,往往是点两下三下还不好。给我点完后,再给妹妹和弟弟去点,他们也不喜欢那个味道,睡意正浓,不自觉地用手去推她的手。
不过,对于妈妈来说,点完雄黄酒仿佛完成了端午节她应该做的大事。
在这之前,她已经把五彩线拴在了我们的手腕、脚腕、脖颈和腰上。我们虽然不情愿她那么早就打扰我们睡觉,但是,这些没有雄黄酒那么刺鼻,对她的不满也就没那么强烈,她该怎么拴还怎么拴。
点雄黄酒、系五彩线、戴香包是老家过端午节的保留节目。
五彩线一般由红、黄、蓝、白、黑等彩线组成,拧成彩缕。也有多于或少于这五种颜色的,越多看上去越花,越多越代表富足。
香包早就做好了,做香包不用一一去买香料,药店的工作人员在端午之前早磨研、提炼好了,买回来缝在里面就是。香包馄饨状居多,白布包起来,彩色花边,显得又干净又漂亮。为了让我们愿意戴,每年在做香包之前,妈妈都征求我们的意见,我们想戴什么样子的,她就做什么形状的。
妈妈做过猫、狗、老虎等形状,这在我们周围是不多见的,妈妈是把香包当工艺品来做。香包串在五彩线上,或挂在脖颈,或别在衣服纽扣上。
一出大门,会闻到门上和窗台上艾草的味道,这是爷爷早早起来,在附近的小河边割的。艾草并不是单为端午节,等到夏天,便会把半干半湿的艾草点着,烟雾缭绕,用它熏走屋里的蚊子。
记忆中,多数端午节正是小麦成熟的时候。大人忙着下地干活,我们也跟着做一点儿力所能及的事。大家忙着下地,往往忘了这一天是端午节,看到大人小孩手腕上都系着五彩线,才会想起今天和其他日子不同。
那时候的端午节没有吃粽子的习惯。但毕竟是过节,奶奶会包一顿饺子,或者让爷爷到集市上割点儿肉,炒一点儿肉菜放到面条里,改善生活,算是过了节。对孩子们来说,因为有好吃的,过完一个节,我们又盼着下一个节。
更小的时候,大人会把亲戚送的小肚兜给我们穿上,主要是护肚脐。年龄再大一些,我们就不爱穿了,新的也不爱穿。我们会迫不及待地穿上亲戚送的或家里买的新背心、T恤。女孩故意把五彩线露在外面,白花花的手臂配上彩线,就像莲藕上系着彩色丝缕,格外好看。男生喜欢穿长袖,总是把五彩线朝胳膊深处拽,老觉得这是姑娘们才戴的东西,香包也都放在衣服里面,不愿意让人看到。
妹妹、弟弟喜欢干净。手腕、脖子上的五彩线戴再长时间也和新的没有两样。我喜欢玩土,比较淘气,一淘气就出汗,没几天五彩线就脏了,更不愿意戴了。
五彩线和香包,大人说要戴到农历六月初六才能剪下来。围在腰上的五彩线,我解裤带时非常不方便,没几天就被我给剪掉了。戴在其他地方的五彩线和香包,大多没有到六月六,也都被我给丢掉或者放在家里,不再戴了。六月六一到,一般是将五彩线和香包丢进我们家北边的水渠里,让水冲走,等于百病也被带走了,有送灾的意思。当然,有的人也会戴很长时间,把它当作一件装饰品。
今天,当我想戴五彩线、香包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老家,妈妈的眼也花了,很少有机会再给我们做这些小玩意儿了。小时候雄黄酒的味道,每年端午节的早晨都在我鼻孔前飘荡,可是,再没有人给我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