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伟
一
阳光像从天空洒下的沙,火辣辣的。林远眯起眼,烤蓝色天空,没有云,风逃得无影无踪,闷热之中,太阳也惨叫着化了似的。汗渍渍的眼角,只有一片刺目的红。林远头晕目眩,手中的油菜和圆葱抖了抖,像要蹦出菜篮,慌得他蹲下去,攥紧篮子,喘了半天气儿。
林老师没啥事哇。
卖菜的阿婆晃着湿漉漉的手,关切地问着。
林远感激地笑笑,缓缓站起,拎着菜向小区走去。林远的老婆魏青在全市最好的高中教书。学校规定,教师必须在六点半之前到校盯早自习。女儿娜娜小学五年级,面临小升初。她比魏青晚三十分钟到校。林远须在六点之前,在小区旁三角地菜市场买好菜,用最快速度弄好早餐。
家里那辆POLO一直是魏青开着。魏青的早饭通常是两片全麦面包,一盒特仑苏,两个白煮蛋。魏青三十岁后,非常注意身材,鸡蛋都是前一天晚上煮好晾着,走的时候直接带上。她必须稍微早点出车。小区车太多,万一卡在门口就糟了。到了校门口停车位,魏青才稍微喘息一下,花五到十分钟在车里搞定早餐。
林遠的时间相对宽松些。他是本市D大讲师。早上,他去早市挑选菜蔬。林远弄的早饭,千篇一律是鸡蛋面条,西红柿炝锅,顶多再加点火腿丝。林远算计过,从成本和时间而言,这样的早餐是最快的,而且也富于营养。当然,为了娜娜的发育,林远偶尔会为她准备一块煎牛排。
每天赶早市,冰箱基本省下了,只有夏天才开。林远大可不必每天去早市,他可以囤下几天菜,但他坚持去,说是为吃菜新鲜。但林远明白,他非常享受买菜的那一个小时。三角地菜场,永远都是热闹的。窄窄的小巷,好像装下了整个城市的闲人。早上空气清爽新鲜,青石板两旁,蹲满了高高低低、粗粗细细的吆喝声,带着鲜活烟火气。嘈杂的忙碌,透露着活力,就连那些汗臭,讨价还价的粗鄙笑骂,蔬菜与肉类各种难以言明的气味,都带着“人间亲和力”。林远会停下,观察炸油条师傅娴熟的手法,悲悯地和关在笼里的白鹅交谈几句,手里拎着几把鸡毛菜,外带一块肥瘦相间的带皮肉,林远感觉融在了人间,众人的喜怒哀乐感染着他。
魏青教学非常忙,回到家,恨不得立刻扑倒在床上睡死过去,话懒得说两句,就是做爱也难得哼哼几声,好像那话是肚子里的孙悟空,窜出来千难万难。娜娜每天放学回家,就是把自己关在小屋,带着耳机听歌,也很少有话。林远越发感觉发慌。他也想和老婆女儿说点啥,可她们通常不耐烦地摆摆手,或努努嘴,意思是让他找块地凉快去。
林远是西北人,家境贫寒,学习刻苦,当年博士毕业,阴差阳错地来了这个南方城市。都说江南乃温柔富裕之地,林远当年也抱着这样的想法。魏青是本地人,说起来,俩人认识的经过还有点戏剧性。魏青家在城市西关,父母已退休,都是普通市民。那年深秋,林远租住了一间地下室,准备考研,就在北京中国政法大学四惠桥旁边。他白天上辅导班,晚上在地下室学习。那里住了很多像他这样的考研族。魏青也算其中一员。她的层次更低,不过是一个专科毕业生。她也要坚持来地下室住着考研,这让林远挺佩服。林远经常回忆起当年第一次看到魏青的场景。当时,他正在和同屋的考研兄弟飚英语口语,俩人哇哩哇啦地乱讲一通,清脆的敲门声响起,林远疑心吵到隔壁邻居,作好了挨骂的准备。当他犹豫着打开门,门口站着一位女孩,爽朗地笑着说,你们好用功哇!
十几年前的魏青,个子高挑,穿着平跟鞋,还比林远高出不少。她那天戴着羊绒帽,扎着辫子,米黄灯芯绒外套,叮叮当当地挂了不少小饰物,典型的文艺小清新范儿。地下室灯光昏暗,潮气泛滥。魏青看样子刚从外面回来,白色围巾上还有小霜花。围巾包着半边脸,林远只能看到她那双带着笑意的眼,明眸善睐,亮晶晶的,连带着淡淡香水味,就这样自自然然地杀来,林远自然是溃不成军。
那间半明半暗的地下室房门外,林远就这样邂逅了魏青。对于一个自视甚高的西北才子来说,这样娇憨可爱,秀气温柔的南方姑娘,杀伤力可想而知。俩人颇为投缘。魏青热爱文学,可惜英语不好,本已在老家银行就业,毅然在家人反对下,辞了工作,孤身来到北京,租了间地下室学习。恰巧俩人还同在中关村的一个外语培训学校。
接下来的事顺理成章,他们想办法调在一起上课。课程不太好,先是一个旅美华人教英语口语,还不错,后来就换了一个整天板着脸的德国教师。俩人听着德国人怪异的英语发音,丝毫没有阻止爱情的脚步。魏青自从认识林远,生活重心也发生某种漂移。比起背诵枯燥的英文单词,她更热衷打毛衣,偷偷地在地下室给林远弄火锅。
她最喜欢的,还是呆呆地看着林远用功。林远学习非常认真,几个小时闷声不响。林远瘦瘦的,勤快,深邃,话不多,偶然讲一句,蛮有哲理。北方人是有些蛮气,有时俩人争吵,林远绝不认错,嘴唇抿得紧紧的,也攥着拳头,但绝对不打人,只不过闷闷地生气。每次都是魏青以南方姑娘特有的温柔宽容,包容了他。魏青虽也是小门小户人家,上面也有哥哥,但从小被父母当小公主宠着,何时受过这样的气?不知为何,当时魏青却就喜欢林远这点儿蛮气。男人总要有点英雄气,即使不是英雄,也要有主见,有定力。
魏青可能不知道,林远面对她,有些自卑。他来自西北一个偏僻小乡镇,再过去几百公里,就是沙漠。这里常年缺水,由于过度砍伐,土壤沙漠化也越来越严重。林远当初在省会读大学,就是想离开那个漫天沙土的地方。林远害怕夏天。干旱是可怕的,它能让人恨不得从血管中抽出血来喝掉。伴随那种即将被耗尽的感觉,是飘在空中的沙子。一有风,沙子就成了精,它们像尘埃,能钻进严密的屋缝。早上醒来,牙齿也是黄黄的沙子。林远很恨自己,他觉得自己很脏,特别是和水灵灵的魏青相比。他有一颗沙子的心,还有沙子的肺,沙子的肠,就连骨髓和血液中都游动着这些恶毒的小东西。
十几年过去了,林远成了南方大城市的女婿,也算半个南方人了。但是,那种沙子落满身体的感觉,依然挥之不去。就连女儿娜娜也喊,爸爸头发里有沙子味道!这让林远很气恼,又无可奈何。无论怎么说,林远通过奋斗,成为了富庶的大城市的大学教师,妻子也是城里人。比起大部分中学与大学同学,林远的这种生活,也算是改变了命运。
只有林远明白,他暗暗地爱着沙漠,尽管,他曾那么痛恨它。那种濒死的干渴,荒凉无物的色调,带刺的灌木,偶尔一见的的动植物,都在宣示着严肃深刻的存在。它是终结性的,也公正无私。它让卑微的生命找到毁灭的意义。在孤独的沙漠孤独奋进,直到死亡魔手夺走他的心。林远也有一个有关沙漠的梦。他在沙漠缓缓地走着,直到最后被炽热阳光,击倒在沙丘之上。他躺在宁静的沙海之中,眼窝里是最后的眼泪。
那一刻,他以死亡宣告了尊严。他存在过……
二
魏青上班,娜娜也被林远送去上学。林远将午饭要用的菜洗出来,晾好,又将脏衣服塞进了滚筒洗衣机。这才坐在了办公桌前。
林远打开电脑,头脑昏昏沉沉,什么也写不出。
快到周末了,该写的论文拖了许久,也没弄完。娜娜即将小学毕业,魏青极力主张,让孩子去本地区最好的十三中读书,但他们不是那个学区的,找人运作,又很麻烦。为了这件事,他和魏青吵了好几次。他最近身体也很差,出虚汗,酸软无力,特别疲乏。胃口也特別糟糕,吃点东西就腹泻,腹部也隐隐作痛。
下午,课题评审结果就出来了。如今大学没有课题,没有核心刊物论文,没法评职称。林远博士毕业快八年了,还是一个可怜的讲师,工资低,待遇差不说,就是在外面也抬不起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高校竞争就是这么残酷,林远没门路,人又倔,不灵活,有这个下场也在意料之中。为了买房,林远和魏青也背负了高额房贷,林远只能牺牲时间当家教。除此之外,林远也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弄钱途径。家教干多了,搞科研的时间就少了,上完课,只能熬夜看书写论文。
几年下来,林远快撑不住了。
他和魏青走到今天也不容易。林远考上北京高校读研究生,魏青却没能如愿。拖拖拉拉,直到林远读研三,她才考上一所普通大学。林远毕业后,选择直接读博士,又出了问题,明明初试成绩全专业前几名,复试结果出来,却莫名其妙地被淘汰了。林远又耽误了一年,在北京代课机构混生活,挣出了俩人的生活费。林远苦苦拼搏了一年,这次他学乖了,事先打听导师情况,选择了一位严格正直的老先生谭教授做博士生导师。
皇天不负有心人,他终于考上了那所名牌大学。
也是那一年,魏青怀孕了。携着林远名牌大学博士的头衔,魏青顺利说服了父母,俩人算是奉子成婚。魏青也没考博士,安心在家养胎,当全职太太。魏青在博士公寓养孩子,林远苦苦地在北京打拼,写论文,帮导师做课题,还有做两份代课挣奶粉钱,人足足瘦了一大圈。那些日子非常艰苦,但林远想来,却是最快乐的时光。他和魏青彼此恩爱,互相鼓励,人生也充满憧憬。
林远的导师谭教授,那时七十多岁,是学术界赫赫有名的老专家。林远是他的关门弟子了。先生瘦小枯干,满头银发掉得差不多了,眼睛炯炯有神,一向秉笔直言,从不溜须拍马。
当时谭教授走到林远身边,说,这位同学,学者最珍贵的品格是什么?
没等林远说,其他同学抢着回答,尊重事实,科学严谨,持之以恒啦,答案五花八门。
宁在直中取,不在曲中求!谭教授大声说,声音震荡在教室,发出嗡嗡的回音。
林远的脑袋“轰”的一声,血液都要沸腾了。这不正是自己这些年追求的吗?林远知道这是姜太公的名言,原来并未觉得怎么厉害,不过要做人正直罢了。可是,谭教授这时讲来,却如此惊心动魄。
谭教授呆了半晌,又缓缓地说,说容易,做起来难,你们这些年轻人,将来会面对更多诱惑和选择。很多事可以从权,有些事不行,学问之路,从来都是枯寂冷淡,真学问都在板凳与尺牍之间,耐不住寂寞清苦,只想要个博士帽,不过是要待遇罢了,将来你们走上学术岗位,还有无穷的帽子等着你们拿,背后又是无穷的热闹和利益,如果这样,你们最好不要搞什么学问。难呀!坚持自我最难......
谭教授说着,情绪慢慢低沉下去,眼圈发红。虽然谭教授名气很大,但很多青年学生对他不以为然。他没什么学术头衔,学术资源也有限,发文章,找工作,拿课题,不能指望他。看着名气大,不过是校方推出的一块牌子罢了。
林远博士三年级,谭教授因癌症去世,林远在重症病房陪护了他最后几天。他的夫人去世很早,子女都在美国,没什么人看望他。葬礼也办得冷清无比。林远独自帮着整理导师简陋的书架上那些藏书,不禁泪如雨下。
读博士的时候,顶着著名学府的牌子,林远发文章比较顺利,但现在工作的大学,不过是二流,发文章就越来越难了。有时他认为不错的论文,编辑不认可,说要有理论性的宏大文章。他写了宏观性论文,编辑又说,过于空疏。
时间久了,林远的学术自信,就像那些飘忽的鉴定语与指导意见,最终化为有钱人家养的信鸽的鸽哨。鸽子比一般人家的鸽子漂亮,鸽哨自然也比一般小户家的精美大气,悠扬是悠扬,动听也是动听,最终却也一样消失在天际,留不下什么。
林远患上了焦虑症。一篇一万多字,有分量的学术论文,从选题立意,查找资料,阅读材料,组织语言到反复修改订正,最少要三个月。投稿出去,就是漫长的等待,现在很多刊物都是电子信箱投稿。有的回复邮件,有的根本不理。越是级别高的期刊,等待时间越长。再就是反复修改,再找其他期刊投稿。偶尔中一篇,林远像范进中举般高兴好几天,通常是不断失望。这种折磨咬骨噬心,它让林远怀疑自己的学术能力,怀疑人生。他的梦中常出现这样场景:铃声响了,他接到电话,告知他,对不起,林老师,您的论文不错,可惜不合本刊要求,不能录用。他很丢脸地哭泣。他突兀地看到导师佝偻瘦削的身影。
导师看着他。他茫然伸手,祈求帮助。导师冷冷地说,宁在直中取,不在曲中求。
我要怎么求?我现在这样,还能取到什么?求到什么?
林远哭泣着大声质问导师。导师身影慢慢地散去,化为一缕青烟。林远为莽撞无礼而羞愧。在梦中见到导师,得到导师精神指引不也很好吗?当一个默默无闻,但有真材实料的老师,难道不也很好吗?
他丧失了很多机会。导师去世那年,正赶上他毕业。为了照顾导师的学术传承,院方有意让林远留校。院长找他征求意见,他非常乐意,但低估了留校的竞争压力。很多好友劝他,要主动找学校和院里相关领导谈谈,关键时要抛出有分量的“炸弹”,才能稳稳地将机会握在手里。林远经济不宽裕,又不屑做这些,结果院里留校指标下来,他竟然连参加答辩的机会都没得到,眼睁睁地看到名额被一个校领导亲戚的孩子拿走。为了谭教授的学术传承,结果招了其他老师的学生,也算滑稽可笑了。
一气之下,林远跟着魏青,来到这个南方大都市的二流大学,依然举步维艰.....
趴在电脑桌,昏昏欲睡的林远,此刻被突如其来的手机铃声惊醒。是院办郑秘书,通知他抓紧去学院,课题评审结果上午就能出来了。
林远赶上45路公交车,希望能在十点半前赶到院里。车上人很多,林远默默地挤在角落,思虑着课题的情况。学校离市区很远,坐公交大约一个小时。每次上班回来,林远都疲惫不堪,有时甚至在公车上睡着了。如今,没有项目,不能申报副高职称。学校也很重视,要求他們这些讲师,必须人人都要申报,还专门找人辅导。项目报上去,也不是每人都能报到省里,学校还要组织专家评估,为了保障入选率,要淘汰一部分。
到了学院,走廊早已站满同事。大家议论纷纷,焦急地等待评议结果。林远抓着随身公文包,心跳加速,额头也见汗,人慢慢地有些瘫软。担心此事的,大多是新来的年轻博士,以及像林远这样不得志的中青年边缘教师。
院秘书小郑,从办公室探出头,让大家再等一会儿,院领导在商议。林远正难受着,一双手稳稳地托住了他。原来是同事冯副教授。冯副教授的专业是古代文学,五十多岁,还是副教授,因为花白头发,人又姓冯,大家戏称他为“白头冯唐”。这位冯副教授,人倒是幽默诙谐,开朗自如,大家都喜欢和他聊聊,找找平衡感。他说起屡败屡战,屡战屡败的“评职称史”,简直是一部曲折离奇的长篇小说。林远认为老冯挺好,起码不势利眼,只巴结领导。俩人私交不错,老冯为林远讲述几十年来,学院评职称的一出出闹剧,有挥舞菜刀找领导拼命的,有主动要求献身的,还有互相揭发的,最夸张的是一位老年女副教授,因评职称受挫,开窗就要跳楼。
林远被逗得哈哈大笑,又颇为辛酸。用老冯的话说,高校小知识分子,职称就是一道龙门,跳过去是鲤鱼化龙,冒充高级“濒危保护动物”,跳不过去,只能和泥鳅、清道夫混世界,充当朴素的“河底人民”。看起来,高校教师,一个个教书育人,都是高等园丁,其实大部分都是花园的花肥。园丁也分三六九等,高级的是园艺师,差一点是花匠,那些既没名气,又没职称的底层教师,不过是些“花肥”,丑陋寒酸,虽然为花儿茁壮成长付出很多,但没人记住花肥。
小林,挺住呀,老冯挤挤眼。
最近休息不好,不太舒服,林远脸红了,慌忙辩解。
老冯不说话,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门终于打开了,院长慢吞吞地踱着步子,看了看周围的老师,摊开手,又合拢,好半天,为难地说,各位老师,学校的意见,为了保证课题通过率,原则上讲师与副教授层次的老师就不要申报了,我们只能先报教授的课题。
人们愣住了。没人讲话,黑幢幢的影子摇晃着,挤得越来越紧,仿佛在浓汤里洒了一把盐,所有苦涩都蜷缩起身子,凝固成一片茫然的结晶。
实在无能为力,我向老师们道歉。院长难堪地鞠躬。
院长的话瞬间点燃了怒火。一位挺着大肚子的怀孕女教师哽咽着说,怎么办?我是师资博后,学校规定,没项目,要发四篇国家级刊物论文。我还指望这个项目。我还有两个月就生了,还有一年时间,你们让我怎么发表那么多论文?
这不是耍人吗?一位中年男教师愤怒地攥起拳头,说,歧视!讲师和副教授的水平一定差?我们比教授更需要项目!
早知道不让报,别让我们准备呀!
这就是欺负人!
大家七嘴八舌,气愤填膺,也拿不出什么好办法,只能发泄一通。林远舌头发苦,身体打晃,虚汗冒得更厉害了。看来今年评职称的事,又要泡汤了。他心中那团刚燃烧起的希望之火,仿佛是在寒夜海面漂流的纸灯,一点点地熄灭了。学校的规矩年年变,要求越来越高,他们进步的速度,怎么也赶不上学校的规定,特别是他们这些文科教师。
算了吧,小林,老冯也有些悻悻然,但还是潇洒地吹了个口哨说,又名落孙山啦,还好有你们这些弟兄相陪,不太难看了。
散会了,老冯扶着林远来到办公室。办公室为防暑,特意拉了百叶窗。光线有些黯淡,办公室空调年久失修,发出嗡嗡巨响,却没什么凉风。
百叶窗坏了,合不拢,刺目的阳光从间隙抓进来,手爪锋利,似死神镰刀,耀得人心慌。
通常只要有课,小林和老冯总要抽课间休息,在办公室乱侃大山,有时也出去找个小酒馆小酌。如今报课题失利,他们连说话的兴致都没了,就是面对面地呆坐着。
姬老师要找社科处搞事,咱们去不去?好半天,林远嗫嚅着说。
老冯苦笑着,说,钱钟书讲,讲师是通房丫头,副教授是如夫人。你这个讲师,不过是学术僵尸罢了,发不了重量级论文,又没有重要学术支撑,也就只能像僵尸一样存在。你一个通房丫头,又是僵尸,还起什么劲?课题不报也罢。
再说,老冯冷冷地说,通知已下到各学院,想必是领导办公会决定的,你们去找,他们就推到院里。院里没决定权,只能再推回,浪费时间,踢皮球。
林远想了想,老冯有道理,小胳膊拧不过大腿,通房丫头闹不过主子,还是想别的办法吧。
老冯怅然若失地说,学校出新政策喽,职称不能连年申报,只能申报三次,如果三次申报不能通过,终生不能再申报。
老冯刷地站起,拉开百叶窗,闪亮的光撞来,老冯满头白发格外醒目。林远恍惚之间,莫名地生出恐惧,好像看到一个落寞的古代老书生。或者,就是二十年后的自己。
老冯静静地指着窗外,院门口那块黑色告示牌,说,早晚,我死,那边贴上白纸,写冯某副教授,因病医治无效,与世长辞。小林,别忘了,给我写个牌位,就写冯运良教授之位。我在西郊买了墓地,你偷偷把牌子在墓前烧了,我到了阴间,也有个念想。
老冯已泣不成声,泪流满面。
三
周五下午,又上了四节课,林远强撑着身体讲下来,汗水湿透了衬衫。快放假了,很多学生不怎么认真听课,低头弄手机,或戴着耳机听歌。林远也没心思管,但还是有些学生非常认真,看到他们那专注的神情,乌溜溜的眼睛,林远又不忍心敷衍,只能强忍着难受,一点点地讲。慢慢地,他沉浸在自己的意识王国之中了,甚至忘记了疼,忘记了今天他答应要带娜娜和魏青去岳父母家过周末。
下课铃声刚响,林远的手机也响了。林远叹了口气,是岳母的电话。
魏青和林远在一起,家里非常反对。一个西北穷小子,自己还住地下室,凭什么娶魏青?林远考上博士,魏青的父母才勉强同意这门婚事。这些年,磕磕绊绊的小矛盾还是时不时地出现。先是结婚时,魏青父母收走了小夫妻的彩礼钱,连他们同学随的份子都不放过。接着,借着看孩子机会,魏青父母又开始大张旗鼓地要钱。
魏青母亲的口头禅是,不是我要钱,我给小囡囡,我们大城市,不比你们西北,生活费很高,不能虧待孩子。
魏青的母亲喜欢跳舞,年轻时自命风流不凡,可惜遇人不淑,明珠蒙尘,嫁给了魏青爸爸这个庸人。她非常喜欢买鞋,有一张艺术照,就挂在正厅,客厅旁就是她的大鞋橱。她最喜欢在吃饭时敲打林远,说,某某亲戚的女婿真争气,又给岳母买了什么云云。
上了年纪,她顺理成章地爱上广场舞,成为了远近闻名的广场舞女王。可惜,这个“女王”,只是对那些猥琐胆怯的广场老头而言。电视剧《芈月传》热播,她又多了个外号,魏夫人。她本就嫁给了姓魏的,又有女王气质,活脱脱一个被庸俗生活摧残后的“老年版马苏”。她的名气更响了,还带着老姐妹上了一次电视台。她觉得男人要帅气,有幽默感,懂得讨好女人。当然,男人最大的优点,还在于有钱,随时给女人买礼物。魏夫人的理想人生永远是戏里的悲欢离合。魏青爸爸不是这样的男人。女婿倒是名校博士,可惜又是书呆子,不但没钱,人更无趣——亏得他还学什么外国文学。魏夫人眼中,林远简直配不上“文学”两个字。这个女婿就像块沉默冰冷的铁,除了锈迹斑斑的穷酸,既没有风花雪月的器乐之声,也没有滚烫感人的热泪。
读博期间,为了安心写论文,林远只得同意孩子放在姥姥家。林远的母亲,一个朴素的西北乡下母亲,也只能看了孙女俩眼,就抹着眼泪走了。魏青和她的父母都认为,要给孩子一个良好教育,不能被孩子奶奶的家乡土话和不良生活习惯带坏。林远非常生气,和魏青吵过好几次。母亲把他养大,含辛茹苦,太不容易了。这个乡下母亲,不照样培养了他这个名牌大学博士?
来到魏青的家乡,林远的性子越来越软,更多地选择妥协。林远最怕接到岳母电话。岳母一般不找他,都是直接告诉魏青,让魏青转达,如果亲自给他打,多半是重要的事。这些事,往往又难办,从大学自主招生到艺术考试,亲戚朋友职称论文,工作调动,魏夫人简直把林远当成D大副校长。这一刻电话响了,林远知道,自己必须接,否则电话会不屈不挠地响下去。
林远刚接起,就传来魏夫人刺耳的声音,小林哟,搞什么,怎么不接电话?
林远说,妈,对不起,刚下课。
我有个打牌的好姐妹,她的小女儿在二中当语文教师,要升副高职称,需要发表什么论文,你帮她办好就是了。我和她是好姐妹。我答应她了。
不好办。林远苦笑说,要核心期刊,我自己也不好发,魏青的升职论文,我还没帮她弄好呢。
这样子呀。电话那头的声音明显降了几度,依然不屈不挠。
你是博士,又是大学教师,总有些门路吧。
真不好办。林远解释着,那边电话已放下了。魏夫人的女王病又犯了,林远回家后,肯定要被魏青数落一番。
林远明白,现在是看资源的社会。他没钱,没家庭背景,没官职,没过硬的社会关系资源,职业能捞好处的机会也不多。学术界也是一个讲资源的地方。如果导师谭教授还活着,他的路子走起来,还能顺畅些。如今,导师没了,师兄弟的感情也淡了,林远又没钱打点走动,学术之路只能越走越窄。
他现在唯一的资源就是自己。他应该像那些看透了的同事,把学术什么的摆在一边,专心致志地利用时间挣钱。这才是王道。他有两个牌子,名校博士,高校教师,他必须好好利用,才能迅速摆脱财政窘境,赢得妻子和岳父母的尊重。
有了这些,他才能在这个冷漠的南方大城市站住脚。
但林远做不到。
回到家,六点多了。魏青接了娜娜,正在门口等着林远,一起开车回娘家。林远偷偷看了看魏青的脸色。魏青倒是一脸平静如水。林远讲了岳母电话的事,魏青表示理解,说,我妈就这样,喜欢揽事,你不要管她。你现在最大的任务是多挣钱。
林远不禁有些焦躁,说,我带了这么多辅导,耽误了研究。
魏青冷笑着说,你不出去兼职,贷款怎么办?你也快四十岁了,现实些。你除了上点课,还能赚什么钱?你的同事周洪波,人家是作家,写剧本写小说,潘爱国开酒店,刘远方与人合伙做红木家具生意,你也是博士,你能做这些?你没这个本事,也放不下身段,只能糊弄几个小孩子。
现在学校在查校外兼职,林远小声说,我也放不下研究课题。
魏青毫不退让,尖声说,天塌下来,砸不到你这矮个子!这么些老师在外面搞事,凭什么先拿你开刀?你们单位领导凭什么管你?这么多年,职称都不解决,你掰着指头算算,单位的好处何时落到过你头上?你现在就是维持好家长资源,给达官贵人孩子多上私教课,多还贷款……
林远不得不承认,魏青既精明,又现实。
什么狗屁学术,骗骗不懂事的愣头小子而已。你什么年龄了,还没看透?魏青不屑一顾。
别忘了,你也是学术型硕士毕业!林远分辩着,有些被激怒了。
我当年是傻。魏青看林远急眼了,悻悻地说,不听父母的话,辞了职,跑到北京住地下室,看上了你这个傻小子。要不然,我的工资可比现在高。
说着,魏青扑哧一下笑了。
魏青不是针对他,她也着急。不由地,林远的心也软了,魏青照顾家,又要挣钱,也不容易。
魏青忧虑地说,老公,你再算算,你一个月工资六千左右,连上绩效工资和福利,不过七千多。你多出去上课,这个数字才能到一万多点。咱们的房子,均价三万多,贷款三百万,三十年还清,每个月还二万,除了你我的公积金,最少要还一万多。就你的收入,能干什么?
林远坐在车子后座,如坐针毡,这些数字,像跳舞的小人,在眼前飞舞。
他不是不知道这些数据,但就是逃避着,不愿去想。
你每月还要给你老家寄钱,你算算,除了开销,咱们还能剩多少……
魏青又激动了,晃着指头,在林远面前摆来摆去,林远感到窒息般眩晕。每个月挣一万多,在老家非常好了,但是,在这个南方大城市,物价高,房价高,也就是勉强说得过去罢了。
到岳父母家,七点多了。一家人开始吃饭。魏夫人没给林远什么好脸,好在没当面揭出来难看。林远自觉无能,也不好意思多说话。
不咸不淡地吃完饭,魏夫人留女儿聊聊知心话。林远带着女儿先回去了。
老两口也是真疼女儿。虽然魏青上面还有哥,但这个女儿,又漂亮,又聪明,从小就是父母的小棉袄。林远离开,一家人的氛围更融洽了。说了些话,就又扯到林远身上。
你们家大教授真阔气!你看买的带鱼,只有表带宽。魏青爸爸气哼哼地说。
魏青赶紧说带鱼是她买的,当时着急,也没看就买了,下次一定买好的。
你爸也不是图这个,就是觉得林远不行。
魏妈妈拦住话头,换上一双红舞鞋,来了个快速旋转,娇嗔地问女儿,小青,你看妈妈是不是逆生长?我穿这双鞋,再配绿裙子,咱俩走到街上,肯定会被认为是姐妹!
魏青对母亲的自恋无可奈何,心不在焉地奉承两句。
谁料魏夫人转过脸,又提到林远,不屑地说,交待他一点事都不肯办。他高攀上我们家,每月只赚这点家用,还好意思谈什么学问?隔壁芳芳爸爸那是真正的教授,请出去讲座,给五千块啦。哪里像我们的林大教授,只能在辅导班骗骗小孩。那些小孩子也是可怜……
妈,您太刻薄了,魏青有些不高兴,说,芳芳爸爸是长江学者,特聘教授,都五十多岁了,林远是有才华的,现在年轻,还没得到上面的赏识。他的学生都特别喜欢他,上次他还被学生评为最受欢迎的老师呢。
魏青脸色苍白地辩解,不知为何,自己有点心虚。
魏青爸爸看女儿难堪,赶紧劝魏夫人打住。
魏夫人却意犹未尽,咻咻地说,原以为是潜力股,没想到是僵尸股。有什么用?还不是连个副教授都搞不到手!
小青是亏本了,魏青爸爸也表示同意,和你一起长大的“大头”,书读得不好,是采石巷的小白相,但他有个好老子,能倒腾东西,如今有十套房,两辈子都不用愁。大头给他父母看店铺,收房租,也超过你那个林大教授啦....
魏青闷闷不乐,聊了一会儿,央告着说要回去。
回到家,魏青看到林远在翻外文资料,俩人又吵了一架。魏青明知父母太市侩,但和林远吵架,忍不住拿这些话讽刺他。魏青以為是恨铁不成钢,殊不知那口流利难懂的苏南方言,对林远是何等巨大的打击。
很多次,林远想和老婆交流,但魏青闲下来,只和手机面对面。前阵子追《芈月传》,现在改《延禧攻略》了。每次都看得如痴如醉。林远不明白,读研究生,魏青最喜欢看世界名著。为何当了中学教师,智商也跟着下降了?
疲惫了一天,他总是点着台灯,读点专业书籍,魏青插着耳机看手机视频。手机屏幕一闪一闪,魏青姣好的面容,被映衬得青青绿绿,似电影里复活的艳鬼。林远越来越不了解魏青了。或许,他们本就不是一路人。当年的魏青,不过是在少女青春梦想支配下,做了一场有关知识的美梦罢了。她心目中的高校教师生活,是收入丰盈,地位尊崇,走到哪里都受尊重的。那不过是一小部分高校高端人才的生活罢了。
林远又猛烈地咳嗽,魏青厌恶地转过头。
有病抓紧检查,你这个样子,谁看着都难受。魏青说。
明天我就去。林远下床抚了半天胸,又喝了一大杯水,这才好受点。魏青推说晚上听林远咳嗽,睡不好觉,林远只能蜷缩到了书房的小床上。
黑夜再次袭来,林远压抑着咳嗽,感觉自己正在慢慢变小,变成一个浓重的句号。
四
从奥龙官邸出来,漫天的雨无声无息地披过来了。
周末林远更忙碌,通常他一周做三次家教。周末,还要在一家培训机构上两次大课。这样平均下来,一个月也有四千元外快。但实在耽误时间,林远搞科研,只能晚上回家后熬夜,第二天起来,人的状态就很差,长期熬下来,林远都麻木了。
作为西北人,林远儿时对世界最大的印象是缺水。村子黄土飞扬,地力贫瘠,每家每户最显眼的,就是屋前陶土做的大水缸。童年的林远,永远记得村子上空干硬的风,牛屎般的太阳,烤焦人冒烟的阳光。他九岁时,端碗时洒了水,被母亲用棍子敲肿了屁股。母亲的目光忧郁绝望,这让他这个懵懂少年,感到了沉重的东西。打过他,母亲又心疼地搂着他,只是哭,喃喃自语般地说,远娃,好好学习,走出这块地方。
林远学习异常刻苦。他的智力不是特别好,但胜在百折不挠。林远没有告诉魏青,他高中复过一年课,起因是突然得了急性肝炎。他不服输,在家休养半年又上考场,高考结束,只被大专录取。家里认为很好了,他不去,硬顶着又复读一年,这才考上本科。林远想起人生道路,哪一步都是磕磕绊绊,踉踉跄跄。
为了今天这份平淡的生活,他耗尽了所有生命能量。
刚到这里,他满心欢喜,他太爱那种湿润的感觉了。人都是滋润的,皮肤水嫩,心里也是水汪汪的。时间长了,也厌倦。衣服甩不干,屋里有蟑螂,暗点的屋,总有股潮湿腐败的味道。梅雨季节还好说,夏天是蒸笼般湿热,冬天则是无穷湿冷。林远感到骨头都要长出绿毛了。
复读那年,是他的人生低谷。大病初愈,他学习太专注,营养又跟不上,常在厕所偷偷呕吐。一次考试失利,他坐车去高台沙区,没钱,就漫无目的地瞎逛,溜到沙漠边缘。
他想死在那里。
他真的站在了沙漠上,踩着松软滚烫的沙子,眼前是一望无际的沙丘。偶尔几棵金黄色胡杨的残骸,剑锋般刺向天空,没有野鸟飞过的响动,连苍鹰般的云朵都被驱赶出蓝得可怕的天空。绝对的蓝与绝对的黄,形成了疯狂又静止的对峙。
一种死寂,从脚底一点点地升到心头。这是绝对的力量,也是死亡的本质面貌。
林远猜想,地狱就该是沙漠的样子,没有那么多断头拉肠,锯肢挖眼的场景。持续的痛是新鲜的,活跃的,能让人在折磨中找到动力和快感。但沙漠不一样,它是单调至死的同一性。他突然感到大自然创造者的威力。他攥紧拳头,大哭一场。他要做生命强者,哪怕奋斗到死,都要维护尊严,就像海明威说的,一个人可以死,但绝不能被打败。
多年以后,林远依然记得生命中这重要的一幕。他的专业是比较文学,他喜欢井上靖的《敦煌》。书生赵行德在战争中搏命拼杀,爱上美丽的回鹘公主。林远特别欣赏赵行德。书生没有过人武力,但敢于搏杀,从容对待生死。沙漠的战斗,在他的眼中,是一些伟大壮丽的曲线:
“从战场中摆脱出来的人马队列恰如脱茧的蚕丝,在广袤的原野上一会儿画出一个半圆形,一会儿画出一条抛物线。弯曲、伸直、相互交叉,自由自在地画出各种曲线。战场中的人马也未曾有过一瞬间的停止,也在不停地运动和变化。”
林远没有遇到战争,他希望挣扎着活得更好。卑微者最容易感受幸福,也最容易对现状妥协。林远一直认为自己是生命强者,其实也不过是贪恋稍微体面的安稳罢了。
林远不是有强烈自毁情绪的人。那是贵族病,弱者的选择。他只是在追求上进的过程中,摸到了天花板,而大水早已从脚底蔓延而上,淹没了脖子,危机须臾即至……
奥龙官邸是本市最贵楼盘之一,他做家教那家户主姓王,有几家工厂,工作繁忙,不常回家,林远做辅导半年多,没见过他几面。王太太来自苏南,四十岁左右,有了孩子,就辞职当全职太太。她有点发福,话不多,热衷瑜伽与美容,也很少与林远交流孩子的情况。他们的儿子晓光读小学,学习很差,父母早就在香港买了房子,准备过几年就把他带去香港读书。林远每周给他补习语文和英语,今天因为有事,耽搁了点时间,王太太明显脸上不快,倒没说什么。晓光的话不少,学校趣闻也能讲半天,说到学习,就都不灵了。
晓光不着急,只是说,林老师,你陪我说说话吧。我在学校也没什么朋友,妈妈不让他们和我玩。我每天闷死了,只能打游戏。
林远摸摸晓光的头,看着他可怜巴巴的样子,心里感叹,有钱人家的孩子,也不一定快乐呀。
不到一个小时,林远的腹痛又开始了。他吞了两片药,稍微缓解,但额头上还是有着豆粒大的汗珠,话也说不连贯了。
王太太闻声过来,嫌弃地看了一眼,说,林老师,生病,就休息,传染给宝宝怎么办?
林远忍着腹痛,鞠躬道歉,说实在不能坚持,要提前回去。王太太点头,林远颤抖着穿好雨衣。晓光倒是好心,幫着林远穿上雨衣,还给他一把手电。
王太太有些不耐烦,啧啧地说,这次不能算钱,你自己的缘故,不是我们不给你教。
林远脸色铁青,也只能无奈地同意,一点点地在雨中向公交站台挪。回到家,他被雨水湿透了。娜娜一个人在家写作业,魏青也给别人做家教,九点多才能回。林远换了衣服,给娜娜倒水。娜娜突然抓住林远说,爸爸,你可不可以别让妈妈给“大金链”的儿子辅导?
“大金链”?林远吃了一惊,想起魏青最近给一家小工厂主的孩子辅导,那人比魏青小几岁,穿得嚣张,常戴着金表和金链子。过节时,那人来家里送礼,林远和他说过几句话,感觉此人粗鄙无文,出手倒阔绰,交流起来也较爽快。林远也问过他的来历。魏青说,那位家长是本地老板,搞装饰装潢,人挺不错,据说一年也能挣几百万。
那人怎么了?林远问。
娜娜嘟起小嘴说,他常送妈妈回家,我不喜欢他亲妈妈。
林远不太相信。娜娜说,每次周末魏青给“大金链”孩子做完辅导,大金链都坚持亲自开车送她回来。娜娜的卧室正对着窗玻璃,看见过好几次他亲妈妈的脸,还搂着妈妈。林远辅导孩子的奥龙官邸路途远,回来比魏青晚,所以没见到。
林远摇头,让女儿不要乱想,但心里已隐隐有了一个不敢相信的真相。
魏青有个家长微信群,魏青发状态,点赞最多的是一群家长。有时碰上生日,家委会的家长,一定邀请魏青吃饭,给她送不少东西,吃的,用的,衣服,化妆品都有。林远劝她不要拿,魏青反唇相讥,你又买不起,别人送给我,为什么不能拿?
最近,林远在魏青包里常发现莫名其妙的卡,商场购物卡,高档健身房健身卡,还有酒店贵宾卡。林远问来历,她只说朋友给的,说多了就不耐烦。林远担心她拿家长东西。现在查得严,网络又发达,不小心被弄到网上,身败名裂。现在看来,没这么简单。
林远的心沉甸甸的,但还是按照惯性,拿脏衣服去洗。翻开魏青那条长裙,侧兜突然滑落出一张帝豪大酒店赠劵,上面写着入住满10次,免费赠送超级豪华房超值体验24小时。
林远将满是泡沫的手擦了擦,有些茫然。
他把那张赠送劵映着灯光看。肥皂水洇湿了点,那张花花绿绿的纸片,有一个鲜红的酒店章的钢印,在强烈的灯光之下,更加鲜艳欲滴了,闪烁着地狱邀请般的邪魅。
不可能。林远在心中有无数演绎,他倾向于相信是朋友的赠送,或无意间拿错了东西。但林远还是模糊记得,魏青的确有帝豪酒店贵宾卡。林远又想了想,他们非常忙,要说有空闲,无非是周六和周日下午,林远送娜娜去补习班, 又去给别人补习,通常晚上在外随便对付点,回到家要十点多了。魏青也说要给差生补习,收费还挺高。就是“大金链”的儿子。
故事太恶俗,也挺常见,但当它一点点地露出来,还是像海里的礁石,风平浪静时不显峥嵘,波涛汹涌便狰狞立现。
林远没有惊慌,还是认真地把衣服塞进洗衣机。洗衣间隙,他给岳母打了个电话,说了几句闲话,装作无意地说,明天魏青还要给人补课,回来挺晚,要不我去接她吧。
魏夫人的声音有些迟疑,说,小林,你不是也挺忙的嘛,怎么突然问这些?
林远说,没什么,我那边孩子家长这两天有事,提前结束,就是突然想到,怕魏青辛苦。
岳母停了半晌,又说,不用了,你车技不行,你晚上也要给人家补习,蛮辛苦的。
林远挂了电话,不再说什么。
九点多,魏青回来了。林远躺在床上没动,魏青也没搭理他,径自快步走入浴室,冲凉后,默默上床,继续追电视剧。林远闻着她身上香喷喷的香波味道,泪水涌了出来。他咬咬牙,装作打哈欠,顺势抹去眼泪。他装作无事地与魏青聊天,魏青心不在焉,有一搭,没一搭说着,眼皮直打架。突然,林远悠悠地说,魏青,我是说如果,我们分开了,你会善待娜娜吗?
魏青疲惫地翻身,不耐烦地说,神经呀,孩子上学的事,我说好了,你出面交涉下就行。
林远明白是十三中的事,还想和她多说几句。魏青歪头,睡着了,耳机还挂在耳朵上。
五
空气愈发湿热,像要拧出热水的灰毛巾,腻腻的。
林远在十三中门口等了好久,戴套袖的老门卫,终于接到电话,将林远放了进来。老门卫扯开铁栅门,摇着蒲扇,看了看林远拎着的东西,不屑地转过脸,面无表情地说,周末学校管理得严,闲杂不让进,刚联系上楚校长,左拐,第三栋办公楼,203。
林远额头的汗滴,“噼噼啪啪”地落下,砸在门卫室的白瓷砖上。他拎的是两瓶茅台和两条软中华香烟,小小的黑皮袋子,仿佛装有千斤黑色炸弹,一不小心,磕磕碰碰,都能炸裂林博士可怜的自尊心。
林远明白,老门卫眼中,自己不过是一个卑微谄媚的家伙。这家伙身材消瘦,头发灰白,穿着寒酸。他弯着腰,拎着一袋礼物,真像一只鬼鬼祟祟的猴子。没办法。十三中是当地最好的初中,如果不是本学区,一定要考试,高分才能上。为了让娜娜挤进这所学校,魏青费尽心机。按照林远的意思,孩子能上什么学校,就上什么学校。魏青不这么想,她恨恨地说,咱们这辈子就这样了,娜娜要到国外读名牌大学,说什么也不能输在起跑线上。
他们本来不在这个学区,现买学区房,有点来不及。魏青只能求他们中学的校长。魏青他们是重点高中,重点高中校长与重点初中的校长,就好比武林两大门派,都有学生弟子,自然也有互相交换的余地。十三中校长姓楚,答应是答应了,拖着不办,也不见面。没办法,魏青又找了一个有权势的学生家长施压,楚校长这才答应。
魏青工作太忙,前来沟通接洽的重任,就落到了林远头上。据说,楚校长语文教师出身,喜欢文化人。
老冯的儿子是十三中毕业的,林远征求了他的意见。老冯的意思是,按照南方城市规矩办,直接给几根金条。林远准备了烟酒,又将北京上学期间求得的一幅名人字画带上,跑了几家金店,都是金饰品,金条要预定,价格太高。林远无奈,只得又买了购物卡。每次想到求人的折磨,林远就羞愤难当。
辦公室的门虚掩,里面欢声笑语。林远从门缝看去,一个打扮时尚的中年女人,正和一个端坐老板椅的西装胖子应酬着。胖子应是楚校长,女人拎着东西,大概也是有事求他。
林远退出门外,毕恭毕敬地在门口沙发坐定。许久,女人探头探脑地走出,脸上还带着几丝红晕。林远这才敲门,胖子也不抬头,翻阅着文件,问,你就是打电话的林老师?
林远赶紧递上烟酒,楚校长扶了扶眼镜,并不起身,说,是什么?不要这样客气啦。
林远将东西放下,开始介绍娜娜的情况,递上孩子的材料。楚校长将材料翻了翻,丢在台上。他认真打量了一番林远,咂着嘴巴说,孟校长和高局长先后和我说过,好朋友的事,我义不容辞,我这人最讲义气。事情的确不好办。我说了不算,还有班子领导,现在查得严,上上下下多少眼睛盯着我。我压力很大哇。
楚校长的手指,轻轻地敲击老板台光滑的桌面。
林远又拿出字画。楚校长听说是某著名书法家的字,眼睛放了点光,这才起身观赏。林远说,听说您是书法家,正好朋友给了张字,还请您这方家指正。
楚校长的脸上有些笑意,收起字画,说,好朋友的事,我肯定尽力。不过,你还要再等等。
林远连忙鞠躬说,给您添了大麻烦了。
楚校长又坐回老板椅,仰着头,无奈地说,不瞒您说,您还真给我添了大麻烦,我这里还有好几个关系都盯着,我也难做呀。
林远咬了咬牙,又掏出了卡。真有些舍不得。最近家里紧巴,甘肃老家弟弟又要结婚,需要钱,至今还没挪出来。实在不行,只能先和老冯借点,再多上几节辅导课,补上这个窟窿。
楚校长用眼角瞄了瞄装卡的红包,用书本轻轻盖住,想来目测了一下内容和容量。大概因为不是金条,楚校长脸上微微显现出小失望。俩人也说了几句闲话。楚校长介绍自己是大学中文系毕业,当年热爱文学,发表过不少散文,当过语文教师,也是教育系统内的才子。
林远恭维说,您是博学儒雅,底蕴深厚。
楚校长得意地笑了,说,也谈不上,就是业余爱好,比不了你这名校大博士。
林远自嘲地说,我是务虚,多少孩子的命运都因您而改变。您是实干家。
得亏我没上博士,就考了在职研究生。要不然,还不和你一样?楚校长眯着眼,猛地睁开,眼神带着点戏谑笑意。
对楚校长善意的玩笑,林远识趣地跟着嘿嘿地笑着说,您是教育家,我们这些底层博士,学术民工而已。
楚校长又看看表说,林老师,东西我先收下,字画什么是文人唱和,无所谓,办成了事,卡我要着。如果不成,卡再退你。
林远听得如此说,感觉还是不保险,连忙又祈求,讲了一大通困难,请楚校长务必答应。楚校长不再接话,只是说尽力,挥手让林远走出办公室。
林远迷迷糊糊地走出,后背衣服都湿透了,这才想起,楚校长从头至尾,都没给他让座位,倒上杯水。更令人担心的是,楚校长到最后也没吐句实在话。
他忧心忡忡地给魏青打电话,被魏青劈头盖脸骂了一顿。魏青的意思,直接给金条最好,搞那么多虚头巴脑的东西,最后,事情还没有敲定。
我告诉你!魏青在电话那头有些歇斯底里,如果娜娜的前途没了,你那个弟弟别想从我这里拿走一分钱!
你混蛋!林远感觉胸膛都要气炸了,对着手机怒吼。他的嘴里有股腥甜的东西涌出,眼泪也顺势流下来。他低头看去,是一大口浓痰,痰里竟然还带着点血......
周一下午没课,林远在电话里和魏青吵了架,心情很差,独自跑到办公室。老冯恰好下课,看到林远,关切地问孩子情况。林远大致地讲述一遍,大骂楚校长滑头。
老冯喝着茶,不紧不慢地说,小林,你的事不合规矩,是抢夺教育资源,凭什么教师孩子就该上名校?人家普通百姓孩子,还有没有公平机会?
林远的气消了大半,也承认老冯说得对,自己根本是自取其辱。
老冯说,你做事太缺乏计划性和预见性。你本应留在北京科研机构,那里平台高,起点高,你的同门又多,发文章,拿课题什么,自然不在话下。
林远知道老冯关心他。
老冯这人就这样,分析别人头头是道,都是金玉良言,放到自己身上,就不灵了。
老冯见林远默许,又说,就说结婚吧,你最好找家在北京,中专或大专毕业的女孩。女孩家的条件不能太好,也不能太坏,最好是教师或公务员。太好了,看不上你,太坏了,拖累你。中等殷实人家,看重文化教养,肯定把你这个名牌大学博士,当尊神敬着。你最不能娶的,就是城市小市民的漂亮姑娘,人家是待价而沽的香果,专等有钱人吃,不是留给你这个穷酸博士的。
林远对老冯的这个观点,有些不认可,说,十几年前,一个博士头衔,还是蛮值钱的。
老冯笑着说,这才多少年,博士满大街都是了。博士满街走,讲师不如狗。
不管怎么说,林远分辩说,当年,最起码当年,魏青还是爱我的。
读博期间,他是公认的才子,论文写得棒,上课敢于和教授叫板,比学问,辨析源流,好几个女同学倾慕他的风度学识。他是母校教师与同学一致肯定的学术新秀,前途远大。就这样一个学术新秀,985高校毕业的博士,居然七年没有权威论文发表,也没什么像样课题,论文倒是发了些,大部分在一般刊物。他不过是一个西部卑贱小子。他自以为成功了,是体面人了,其实不过是侥幸罢了。好运气被用完,就被打回原形了。
老冯露出老奸巨猾的表情,说,当年的北京考研族,我多少知道点。你也单纯,很多女孩又被称为考研太太,她们不是考研,而是考金龟婿。看哪个傻乎乎,又有潜力的学子被套牢。
林远表示不信,内心却越发感伤。他早已失去了魏青,或者说,他们在一起,注定是错误。
周日晚上,林远给补习的学生说家里有事,提前出来了。
夏夜燥热,林远躲在酒店棕榈树旁边。棕榈叶阔大,一丛丛地,从酒店的两旁钻天而出,好似遮蔽了林远所有的视线。林远燃起烟,烟头闪着红红光亮,热风在周围漫步而過,紧紧地攥住烟头,让它燃烧得更明亮,似暗夜中的一团仇恨。
一会儿,林远看到自家那辆POLO。魏青从车里出来,戴着墨镜,神色匆匆。一辆五系白色宝马紧随其后,是“大金链”。俩人走进酒店。林远想,该把俩人车牌拍下,然后在酒店门口,等待他们激情结束,来堵个正着。
但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林远没想过,这样狗血的剧情,出现在自己家。都说生活充满了戏剧性,其实生活比戏更奇特诡异,不过生活时常披上了一层无聊庸常的外套,等到这外套被扒了下来,日子也就没法过了。他从没觉得和魏青的感情,有多么惊天地泣鬼神,但也算相濡以沫,读博的时候,日子比现在艰难多了,魏青从没有对不起他。
魏青真是粗疏,居然将赠券带回家,事后找不到,也不起疑心;林远更粗疏,笨得可以,老婆和别人好了这么长时间,居然恍然不觉,还不如女儿敏感。
林远擦了擦眼泪,抽完了几只烟,人又冷静下来。
管他呢,凑合着过,人总要活,活到哪步算哪步吧。
六
栖渡河不是什么著名景点,是市郊最大最干净的河。林远在百度上查到的。林远来这个城市年头不少了,从未有空闲郊游。
林远突然想去看看,放松一下。这些天,他烦死了。
清晨,毒辣阳光有所减弱,林远还是照例5点起床,去早市,为家人准备早餐。他特意买了牛肉饼和鸡蛋卷,娜娜很高兴,说,老爸今天怎么了,我就喜欢吃牛肉饼。魏青还是匆匆忙忙,拎了鸡蛋卷就出门,嘴里嘟囔着说,太浪费了。
林远说,我吃昨天剩下的鸡蛋面。
也就匆匆两句,魏青就跑到楼下发动车了。
林远站在阳台,透过淡蓝色玻璃窗,看到楼下那辆红色POLO突突地发动,冒着欢快的烟,很快消失在视野之外。林远突然觉得一切都如此陌生。他对妻子不熟悉,对女儿不熟悉,自家那辆小车也没开过几次。林远对开车不感兴趣,也是为省点油钱,车总是魏青开着,他是搭乘公交或走路。只有在最后的夏天,林远才真正地从屁股后面看清自家这辆小汽车,不过十几万,玫瑰红,低低矮矮,外观不起眼,怎么看也不是嚣张的车型。可就是这辆普通的钢铁小机器,裹挟着魏青奔向另一个男人。
他不是一个理性务实的男人,缺乏老冯的务实算计。如果真像他说的,也许能过得比较舒心,最起码专业上有所建树。如今文章发不出,课题弄不到,评奖别想,职称更遥遥无期。更可悲的是,在这个南方大城市,他最终是孤独的。
魏青走了,娜娜去上学了。林远洗干净家里的脏衣服,猛地惊醒似地想到,他决定去栖渡河。这个决定吓坏了他。他不能再按照惯常生活节奏安排时间了。此刻,他应该着手备课,三小时后准备午饭,中午两点之前赶到新校区,给本科生上外国文学史。
他还是决定去栖渡河。这是想好的事,不能更改。
他先给班级学生委员发微信,告之取消课程,改天补课。他找出那件魏青在北京给他买的花格子衬衫,洗了个澡,认真打扮了一番。
他有些瘦了,衬衫松松垮垮的。
林远的手机短信铃声响了好几遍,是交通银行与建设银行发来的祝贺短信,祝他生日快乐。林远的三十八岁生日,他自己都忘了,更不要说魏青和女儿了。
还好,有中国两大金融机构祝贺,也算不太寂寞。
栖渡河不远。坐公交一个小时就到了。栖渡河不宽阔,也没见多干净。林远坐在河边石阶上,看着河水泛绿的水藻飘飘摇摇,点上烟,关了手机,静静地等待黑暗降临。
午后阳光慢慢地蒸腾,林远不饿,有些快意地想,魏青中午找不到他,肯定会惊慌失措。当然,也许魏青不在意,只当他在学校有事。
他贪婪地呼吸着空气,心情慢慢放松,腹部的疼痛似乎也好了很多。他一只接一只地吸烟,烟雾围绕着他,他慢慢地有些迷糊了。
兀地,一声凄厉鸟叫惊醒了他。林远抬头,天空暗下来,河水也被一团团墨绿色阴影笼罩,空气愈发湿润。
林远蜷缩起身子,大滴眼泪奔涌而出。
他的手中,还攥着两张单子。都说人走背字,喝凉水都塞牙。一张是市人民医院开具的,肝硬化的诊断书,情况有些严重,看样子要治好,得花费不少钱,也不晓得医保能报销多少。林远高中得过急性肝炎,不知和现在这病有没有关系。第二张单子,是D大学校人事处通知。院长亲自找他谈话。林远还以为是到社科处闹事的事,坚决表示,他虽然没有通过课题审批,但从没想过给学校找麻烦。
院长说,知道的,林老师,不是那件事。
林远很少和领导打交道,领导找他,不会是奖励。果不其然,院长带着同情口吻告知他,林远的合同期是五年一个聘期。按照学校新规定,毕业从教后六年还未升副教授的教师,将不再续聘。林远目前已工作七年,如果今年年底职称评审,再不过关,只能另谋高就了。
该怎么办?
他才三十八岁,他到哪里找单位接收?即使D大不撵他,也只能苟延残喘地活着……
身体病变部位越发疼,林远蹲在河边,大口呕吐,鼻涕眼泪都淌了出来,林远感到身体里“啪”的一声,仿佛脏器都融化了,连骨头都一点点变软了。筋骨,连带着肌肉和脂肪,都一点点地变成金黄色沙粒,从他的鼻子,嘴,耳朵和眼睛涌出,好似汩汩泉水,擋都挡不住。他捂住嘴,那些沙粒又狞笑着从耳朵挤出,他堵住耳朵,闭上嘴,眼睛又喷射出那一粒粒的小恶魔。
他似乎变成一张薄薄的皮。他的身体都变成沙子。他流光了自己。
天边响起闷雷,云朵被病菌般的阴霾染暗了身体。
要下大雨了。这个郁热得要爆炸的城市,终于迎来了一场豪雨。
河水怒吼,黄皴皴的水纹不断搅动,凝固,又不断被搅碎,煮开了锅的黄沙般,小小水珠,在河面不停沸腾舞蹈。河面浮现出无数人脸,魏青,老冯,导师,还有岳母……他们表情各异,有的悲伤,有的诡异,有的冷漠,有的蔑视。这些脸在河水中时隐时现,林远感到莫名恐惧。这难道是传说里的冥河?闪电,雷声,连带林远凄厉绝望的嚎哭,都好似成了天地壮丽的盛宴。
林远呆呆地望着河水,三十八年的人生,似电影镜头般在脑海急速闪现。记忆不再有远近之分。他清晰地看到童年时,被他打破的那只黑色粗瓷碗,他记起少年曾遭遇的沙漠死亡威胁,还有北京那间阴暗的地下室。如果他走下去,河水就一点点地揪住他的脚,他的腿,他的腰,雨水凶猛地灌入他的耳朵和嘴巴。他的意识就会融化在着河水之中了,不再难堪,或者不合时宜,全都可以被安慰与理解。他将越来越凝滞,沸腾的河水滚烫地煮着他的身体。他的眼就要被黄沙般的雨点彻底封闭了。
林远闭着眼,水滴在身边水草似地生长蔓延,先是树木的样子,又不断向上疯长,很快变成一个几米高的黄金色巨人。这巨人有深陷的眼窝,粗犷的脸庞,高耸冷漠的鼻子。它的身体不断凝聚,也不断抖落着沙粒。林远和这巨人面对面地望着,感到无与伦比的狂喜……
他还可以逃走,逃出这个城市,逃回那个沙尘的世界。那是他的起点,也是归宿。
也许今天的这场雨,就是林远人生新的起点。
他模糊想起,十几年前,博士录取通知书发放那天晚上。他和魏青喝醉了,在北京四惠桥上看星星。他们甜蜜地依偎着。林远仰望着星空。
年轻的林远博士,眼睛亮晶晶的。
星空下,他背诵着莎士比亚的名句,意气风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