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东亚
我们暂不考虑动机,且遵循正确的哭泣方式,亦即这样一种哭泣,它不会有出丑之虞,也不会因与微笑的粗略相似造成失礼的混淆。
——胡利奥·科塔萨尔《克罗诺皮奥与法玛的故事》
上篇:雪降
这是为数不多的一次,她们先于蒲氏姐妹在清晨醒来。苏暖揉着眼睛,翻身坐起,窗外纷扬落下的雪花已覆盖了G城的三街六巷。奇怪的是,放在她们床边小书桌上的闹钟,早已过了设定时间,这日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响起。苏暖一向是不喜欢闹钟那吵人、急促的布谷铃声的,它一旦响起,将她从梦中惊醒,苏暖便会闭着眼睛摸索着将它按停,或干脆拿进被窝,关停后抱着它再睡上一阵。
快速穿好衣裤和袜子,将小自己两岁、尚在睡梦里的静瑶叫醒,苏暖此时半跪在飘窗前,看着湖边披上了一层白衣的树木与草地。更远处,那座穿过湖心通向小渔村的浮桥上,隐约可见三五个结伴去学校的孩子。雪幕中,他们缓步移行,最终变成一个个小黑点,消失不见了。
静瑶终于从被窝里爬起来。一睁眼,她先是冲着苏暖叫了一声,暖姐姐。苏暖回头看了她一眼,再次望向窗外,目光落在了对面别墅后院的秋千上。以往,秋千上时常坐着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小女孩,而守护一旁的女人,看上去衣着光鲜、双腿修长结实,一度让苏暖误以为是小女孩的妈妈。直到不久前那个傍晚,她跟着蒲青从R区丰泉街一家水果店得手乘车回来,在小区侧门与女人迎面相遇——她们像是刚从湖边散步归来,她拉着小女孩的手,看上去有些烦乱——才真切看清了那张脸远比先前她妄自认定的角色要苍老许多。
静瑶穿好衣服,依偎着苏暖趴到窗前,那条不知从何处突然钻出的流浪狗,围着别墅低矮院墙外的垃圾箱嗅起来,抓挠了一阵,跷起了后腿。
“暖姐姐,你看,那狗子在撒尿哩。”静瑶蓦然笑道。
苏暖没理她。
“暖姐姐,等雪停了,咱们去堆雪人吧?”静瑶又说。她看着苏暖,眨动着那双满是渴盼的晶亮大眼睛。
“我不敢去。”苏暖说,“我才不要罚跪呢。”
毋庸置疑,苏暖和静瑶是蒲氏姐妹从老家租来的孩子。一年五万的租金,在豫东那座偏远贫穷的村落,无疑是一笔巨额收入。甚至蒲氏姐妹登门前去,甫一从随身的小背包里将一匝匝分扎好的百元大钞摆上桌,她们双亲的眼中遽然就有了光亮,迅疾打消了此前心中尚存的一丝疑虑,当即给予了蒲氏姐妹肯定的答复,孩子她们随时可以带走。
禁止私自出门,是她们不能违反的规定之一,也是蒲氏姐妹自我保护的方式。毕竟她们从事的行业,难以为人所知。更多时候,她们被关在眼下居住的这套三室一厅的房子里,不可以开窗喊叫,或是在房间里哭闹,不可以下楼与小区游乐场里的小朋友玩耍,只能彼此互为玩伴;即使出门“工作”,她们也不许跟陌生人说话,仿佛两个只能在特定空间活动的模范小“犯人”,除了吃饭和睡觉,以及每周半日的“技术”训练,她们就只能守在电视机旁。
穿着黑色双面羊绒大衣的男人正是此时推门而出的。他双脚迈过门槛,走下台阶,在廊檐下站定,从大衣一侧的口袋掏出烟和火机,点上,望着天空凝思了一阵,之后来到秋千架前。
“暖姐姐,我想去荡秋千。”静瑶忽又说。
“我也想去。”苏暖附声道。双手托着下巴,一副沉思模样。
“暖姐姐,你说那个叔叔会让我们玩吗?”
“我也不知道哩。”苏暖说,“要是我们只玩一会的话,他会让我们玩吧。”
“等我回家了,我也让我爸爸在院子里给我做个一模一样的秋千。”
“你爸爸才不会做呢。”
“我爸爸会做,我爸爸啥都能做……”
“你爸爸才不会。你爸爸是酒鬼。”
秋千是男人推动的。等它上下摆动的幅度越发小了,最终停下,男人的头发和衣服上已覆了一层白雪。
稍晚一些时候,静瑶赤脚跑去的卫生间。此前,她已腹泻了一段时日,为此还险些在一次“工作”时被人当场抓到。两天前那个风寒云低的傍晚,静瑶在蒲惠的掩护下,快速打开T区A街口那家高档鞋店前台的抽屉,将一匝现金和一个崭新的5.8英寸的苹果iPhone X手机揣进怀里,出了门,一股恶臭的水样粪便便从她的屁股里喷泄而出。若不是蒲惠处乱不惊,在店主上前探看究竟前将静瑶怀里的赃物迅疾移入挎包,之后脱下她的裤子,为她擦拭干净,拉着她快步穿过一条陋巷,在街口拦了一辆出租车离去,她们或许早已被捉,且是人赃俱获。这晚她们之所以能够睡得如此香甜,也是得益于那场有惊无险的意外。作为合作伙伴,与姐姐蒲青不同的是,蒲惠一向有着论功行赏的“职业风范”,并会立即兑现。所以那日她不仅带着静瑶去商场买了一条崭新的加绒牛仔裤和一双棉靴,还在小区楼下的超市为她们购置了一床新棉被。
苏暖是听到静瑶在卫生间叫嚷着纸巾没了,才下床穿上鞋子,来到了客厅。
“蒲妈都给你买了药,你咋还拉稀啊?”卷纸是苏暖从电视柜下的抽屉里找出的。进衛生间时,她一只手捂着鼻子。
“我也不知道。”静瑶接过卷纸,轻声回道。“我每顿都吃了。”
“你肯定又偷偷把药扔了。要是你再进了医院,蒲妈和小姨就要把你送回老家了。”
“我没扔。我不要去医院……”静瑶委屈道。眼泪即刻溢满了眼眶。
“你肯定是扔了,要是你吃了药,咋能不管用呢?”苏暖抱起臂膀,像个小大人一样故作生气道。
“我没扔!不要送我回家,我不要回家……”苏暖转身出了门,两行清泪就沿着静瑶白嫩圆润的小脸遽然落下。
那已是两个月前的事了。蒲惠带着静瑶从老家来G城没几日,一晚她就突然发起了高烧。吃了两天退烧药,不仅不见好转,竟还出现了晕厥。蒲氏姐妹怕闹出人命,只得将她送进了附近的医院,不想一住就是半月之久。期间,蒲青多次提出将静瑶送回老家,以免她的病情再次加重,留下病根,惹上一身麻烦,却被蒲惠一再否决。甚至为证明自己选人的眼光独到,静瑶出院当日,蒲惠就为她精心梳洗装扮了一番,带着她这个稚嫩的门徒出门一试身手了。
那日出了医院,她们一路换乘地铁和公交,兜转来到G城C区最为繁华的商业街,已是下午两点一刻。蒲惠带着静瑶走进街角的一家韩式汉堡店,买了汉堡和热饮,选了一处靠窗的位置,甫一坐下,转身就看到了玻璃墙外那个身穿深咖色长裙、黑色套头毛衣的年轻女人。此刻她已从停在街边的墨绿色甲壳虫车里下来,挎着一款经典的红色挎包,朝着她们所在的方向款步走来。凭着女人的直觉,蒲惠断定那款挎包一定价值不菲。女人最终在那家川菜馆门前停下,从挎包里拿出手机接听,想到她大概是前来赴约的食客,蒲惠收回视线,就看到了眼前静瑶狼吞虎咽的狼狈吃相。
“你不怕被噎死啊!”蒲惠嗔责道。从餐盘里拿起一张的折叠的纸巾,为她擦去沾在嘴角的奶酪。
“我饿。”静瑶说。
“饿也要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着什么急啊。”
等她放下纸巾,拿起盘中的汉堡吃了两口又放下,捧起桌上的杯装红茶,目光再次聚向窗外,那女人已来到对面的服装店门前。
“别吃了!”蒲惠放下红茶杯,一把夺去静瑶吃了一半的汉堡,丢到桌上,拉着她快步出了门。
那大概是女人经常光顾的门店,尚未进门,一女店员已迎上前,为她开了门。先后在试衣镜前比划了几件衣物,女人最终选中了货架上那件新款雪纺鱼鳞半身裙。一直紧跟其身后的女店员,不时为她推荐着适合的搭配衣物。女人应和着,又让女店员取下一件白色毛绒套头衫,早已进店的蒲惠附耳对静瑶嘀咕了一句,她便跑出了门。
主动搭讪是蒲惠惯用的伎俩之一,也是她屡屡能够得手的诀窍。但当她上前夸赞起女人选衣的眼光,女人却表现得尤为警觉,对她讨好的话语不以为意。若不是不经意看到蒲惠手腕上那款价格昂贵的卡地亚石英表,女人或许根本不会产生与之攀谈的兴致。经过允许,在确认了蒲惠腕上的手表货真价实后,女人放松了警惕,说出了她家中也有一只同款。或是出于品味的相近,二人之后竟欢谈起来。站立一旁的女店员见状,知趣地走开,拿起女人之前选定的那件半身裙去了前台打包。
在门外静候了一阵,静瑶再次推门进来,径直走向蒲惠,乖巧地冲她喊了一声:小姨。近了,蒲惠一把将她拉至身前,介绍说是家姐的孩子。或因大病初愈之故,静瑶的小脸看上去比往日越发显得白净。女人礼貌地躬身轻抚了一下她浓密的秀发,夸道,“好漂亮的小女孩!”
“姐姐你也好漂亮,”静瑶接话道。又说,“姐姐你好香啊。”
“这孩子真会说话。”女人爽朗的笑声响起。等她弯膝蹲身,再次亲昵地前去抚摸静瑶肉嘟嘟的小脸,静瑶顺势贴向女人,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就在这一刻,蒲惠侧身后撤一步,在女人起身之际,从她敞开的挎包里取走了那个用以收纳首饰的精致小荷包。
蒲氏姐妹的房门依然紧闭着。相较往日出门“上班”的时间,这天她们已整整晚起了两个时辰。
苏暖先去敲的是蒲青的门。在门外叫了几声,却没得到任何回应。等了一阵再叫,还是没人应答。于是她试探着去扳门把手,门却上了锁。又去敲蒲惠的门,像此前一样,她也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想着她们大概是一早出门去了,苏暖来到客厅沙发前坐下,静瑶已洗了手和脸,从卫生间走了出来。
“暖姐姐,咱们看一会电视吧?”静瑶来到苏暖身边坐下,记忆仿佛仍停留在前一晚上床前没能看完的动画片。
“蒲妈和小姨一会就回来啦。”
“我们就看一会,蒲妈和小姨一回来,咱就把电视关了。”
“我不敢看。”苏暖一向胆小,说,“你忘啦?蒲妈昨天晚上喝醉了,又跟小姨吵了一架。小姨还说她要带着你搬走呢。”
“我不要走,我要和暖姐姐在一起。”静瑶噘起嘴巴,嘟哝道。
“你是个‘烦人精,我才不要跟你在一起呢。”
事实上,苏暖很怕蒲惠真的搬出去。那样的话,她就要跟着蒲青继续从前的清苦日子了。蒲青将她从老家带来G城时,先是租住在K区城中村一栋即将拆迁的小楼里,一到夏日,蟑螂便会无常出没,沿着房间的墙脚肆意爬行;每次看到那些蟑螂,苏暖就会吓得又喊又叫。平日的一日三餐,她们吃的大多是馒头和面条,只有到了每月月底,蒲青才会带着她出门去小餐馆吃上一顿,并买回一大包零食,算是对苏暖当月的奖赏。然而,自从蒲惠来了,她的生活变得不再一样,不仅住进了宽敞明亮的大房子,一日三餐有肉,还每天都有零食吃。后来静瑶来了,蒲惠每个月还会带她们去一次游乐场,坐旋转木马、摩天轮和过山车。
“你说小姨真的会搬走吗?”过了一会,苏暖又问静瑶。
“小姨才不会和蒲妈分开呢。小姨说,蒲妈是不会让她搬出去的。”
“小姨啥时候说的?”苏暖盯着静瑶。
“我不记得了。”静瑶说,“小姨还说等她攒够了钱,就帮蒲妈买个大房子呢。”说着,双手还在空中夸张地比划了一下。
“小姨要是搬走了,我也要跟她一起走。”
“我也要。”静瑶说,“暖姐姐,咱俩都跟小姨走吧。”
分开单干是蒲惠主动提出的,尽管姐妹俩合作以来,一直还算相安无事。那日一早,姐妹二人洗漱完毕,等着两个孩子起床,蒲青又说起了妹妹晚上睡觉从不锁门的事。甚至为了证明其危险所在,她还将手机上深夜入室盗窃杀人的新闻拿给她看。
“你以为他们真想杀人啊?”蒲惠不以为然,斜靠在房门上,啃食着一只削了皮的苹果,說,“好像杀个人就那么简单似的。”
“我没觉着有啥难的。还不就一刀子的事?”
“啥?一刀子的事?”蒲惠讪笑道,“我的姐姐诶,你以为杀个人像踩死只蚂蚁那么容易?”
“我觉着也没啥区别。”
“就算你说得对,那你以为锁了门,他要是想杀你你能躲得了?”蒲惠又说,“我可是相信命由天定,能活多长都是说不准的事。”
“随便你吧。你不听我的,早晚得后悔。”
在小自己将近一轮的妹妹面前,蒲青似乎习惯了时而扮演母亲的角色,对她说教一番,但通常会迎来蒲惠的一番回击。然而,此后说到当月的“收成”又一次低过了预期,蒲惠不悦起来,又一次提出了分开单干,说要尽快带着静瑶搬离。蒲青知道妹妹一向胆大心细,机警聪明,看不上她小打小闹的“经营模式”,对她每次选中下手的那些陋巷小街里的小店或门市,甚是鄙夷与不屑,一旦出去单干,她的收入自然会是另一番情景。但这也是她最为担心的原因之一。就像儿时夏日傍晚她们去村南的月亮河里洗澡,父亲总是一遍遍告诫她们,一个人的时候,千万不要潜水到深水区,因为一旦发生意外,想喊救命就晚了。
“其实我知道你从一开始就看不上我。”蒲青有些愤慨,“不过你别忘了是谁带你入的行。”
“是是是,是你带我入的行。”蒲惠反感道,“可是我的大姐诶,天地良心,这一年多我为你挣了多少,你心里难道没数?”
“钱钱钱,你就知道整天跟我算钱,咱们现在不是活得挺好吗?”
“好什么?哪里好了?”蒲惠说,“整天提心吊胆的,每个月搞这么点,还不如正儿八经找个工作得了。”
“你真想单干是吧?”一阵静默后,蒲青作了妥协,“你要是真想走,我也不拦着你。”顿了顿又说,“反正我拦也拦不住。”
“姐,咱们这回可把话说死了,别像上次一样,到时候我一收拾东西,你又哭又闹的。”
“我为啥哭?为啥闹?还不是怕你出事……”
“这个你还真用不着你担心。我自己会小心的。”
谈话不欢而散。姐妹俩这日像是赌气一般,决定不再外出,各自把自己关在了房里。午饭叫的外卖,蒲青只吃了几口,便回房换了衣服,出门去了圆通寺。
像是早已认定了自己是有罪之人,到G城后,蒲青几乎每个月都要去W区的圆通寺烧香拜佛。那是她自我赎罪的一种方式。仿佛只要虔诚地跪在大殿前的众菩萨像前真心忏悔,她在尘世的肉体之罪就得到了宽恕。不同以往的是,这日在大殿跪拜完,又在功德箱里随了几百块心意,蒲青没有直接回家,而是从大殿左侧走下,沿着一条窄道进入一道窄门,又去参见了那个善于为人解惑、善断因果的老和尚。
从寺里出来,天色尚早,蒲青又沿着街巷去踩点了。一路上,她在人群中走走停停,细心留意着服装门店或是餐饮店里的景象。尽管冬天蒲青更为心仪繁华的商场地带,以便采用她最为熟悉的“掀帘”手段,但出入街巷门店,利用孩子快速拎走邻座或身后人的皮包,才是最为安全和有效的行动方式。即使为人察觉,她也能立即做出应变,在一切变得不可收拾前,一巴掌将苏暖或静瑶打哭,从而引发被盗者的同情。心一软,他们自然不会再予追究。若是遇到有人报警,蒲青便会扯着另一个迅速逃开。
兜转了几条街巷,等最终确定了翌日下手的地点,蒲青在街边拦停了一辆出租车,回来时天已黑透。在小区后门下了车,蒲青拨通妹妹的手机,约她到附近那家她们常去的烧烤店小酌,不想却遭到了蒲惠的拒绝。
烧烤店的的生意红火依旧。蒲青选了一张角落处的二人座小桌坐下,要了店家自制的桃花酒,点了所有她和蒲惠平时最爱吃的食物:脆骨、羊肉、秋刀鱼、羊排、鸡腿、干鱿鱼。素食她只点了面筋和千叶豆腐。或是心情不快,这晚第二瓶没喝完,蒲青就有了醉意,看着盘中的那块羊排难过起来。邻桌落座的那对小情侣,不时在调情说笑。蒲青再一次举杯一饮而尽,记忆在她微醉的意识里开始复苏。想到那个在S城睡了她八年,最后又把她强行“出租”给房东的男人,泪水便无声流了下来。似乎就是从那时开始,蒲青彻底看透了那个她一心跟随的男人,除了俊朗的外表和高超的骗术,他其实已与畜生无异。“一切都有定数。”这是寺里的老和尚告诉蒲青的。她相信和尚的话,相信他说的世间之事有始自有终,世间之人有聚便有散。然而,当她拖着醉步进了门,准备告诉妹妹她已想通,同意分开单干,却看到蒲惠敞着房门,正在屋里收拾衣物。
“你就这么着急搬出去吗?”蒲青一下恼了。取下挎包,一下扔到了阳台那盆吊兰上。
苏暖见状,忙关了电视,与静瑶一前一后跑回房间,关上了房门。
电视是苏暖打开的。此前她们已无所事事地坐在客厅沙发上等了许久,仍不见蒲氏姐妹回来。电视里重播着前一晚她们看过的动画片《小公主苏菲亚》:魔法课上,苏菲亚念动咒语,轻轻挥动魔法棒,课桌上的石头却没有变成红宝石,而是变成了西红柿和马铃薯;下一幕,苏菲亚就和那只名叫“幸运草”的兔子待在了一起,并听从兔子的建议,去找那个总想盗取她胸前护身符的魔法师赛克学习魔法去了……
动画片结束了,静瑶起身去冰箱里找食物,苏暖又去敲了一遍蒲氏姐妹的房门。然而一切如前,她们没有给予苏暖任何回应。甚至那在蒲氏姐妹房间内汇聚着的欲要穿透房门涌出的浓重血腥味,苏暖也没能闻到一丝。
等到她们感到饥肠辘辘,苏暖最终从蒲青扔在阳台上的挎包里找出钱包,拿了一张面额五十的钞票,与静瑶一起出门,满城大雪早已停歇。
下篇:浮生
她的确是叫喊了,他没有听到。她在梦里的叫声他也无须听到,她只是对着自己叫喊。
她在清晨告诉他昨晚的梦,他正在花房忙活——那间父亲遗留下来的花房,如今成为他们唯一的遗产——门外的细雪鸽羽般轻落在屋檐下盆栽的白雪松和黄杨木上。当她说完她的梦,他回身对她一笑,打手势告诉她,她是一个活在梦里的女人。
“活在梦里也挺好呢。”她笑,没有告诉他,她又一次梦见了他们的女儿——站在她梦里疏密有致的雨中,对她灿烂地笑——就在其忽然消失不见的一刻,她在梦里叫出了声。
等他走出花房,将那盆杜松搬进花房,准备修裁,她回了屋,从衣柜抽屉里拿出那本日记,将梦境一一记下。她想等他们老了,老得眉发斑白,步履蹒跚,只能坐在门前的湖边晒太阳,看跃出水面觅食的鱼群,她一定会将记下的梦一页页读给他听。那时他或许再不会像从前一样充耳不闻(尽管她知道他根本不可能听到),甚至会记起某个清晨她曾对他说起过的梦中情景,沉浸其中,忽而眉眼舒展。倘若讀到孩子在梦里消失的部分,她便决定跳过,以防他先于她变得记忆模糊,突然向她问及有关孩子的事情。
父亲说他们不该要那个孩子。是她太坚决了。她相信他们可以存下足够的钱,有足够的爱和时间教养一个孩子,看着他一天天长大,穿着她为他裁制的新衣在院子里练习走路、玩耍,他们逗他笑,教他种花,送他去学校。等他再长大些,他还可以教他潜水,驾船带他去湖里捕鱼。无数个愉悦的夜晚,它仿佛一种贪念,诱引着他们,以至他们在床上乐此不疲。直到翌年初春,他播下的那颗顽强的种子才在她腹内那片蛮荒之地落地,萌生出一株娇弱的新芽。然而,等到她剧烈的呕吐引起父亲的注意,他看出端倪那天,险些疯掉。那个夏日傍晚,在确信了实情后,他像一头脱笼的困兽,开始狂躁地撕扯自己的衣物和头发,在院子里嗷嗷大叫,最后愤恨地砸烂了花房所有的盆栽花草。包括那盆全盛时期的杏黄兜兰——那种富丽的花卉一度是她的最爱。它含苞时青绿,初开时绿黄,全开时杏黄,等到它在阳光下闪耀出夺目的金辉,她坚信他们的孩子必将随它而来——她惊惧地望着一地的残叶断枝和歇斯底里的父亲,一时不知所措。他们都晓得他无法提出抗议,毕竟孩子是他们的。
那晚父亲在村口的小酒馆里喝得酩酊大醉。他寻去将他背回,她已做好一桌丰盛的饭菜,摆好了碗筷。进了门,他生气地将父亲扔下,看着他醉卧在地。
“你看!他就像一条喝醉的老狗!”他握着拳头,气恼地捶打胸口,“啊啊”叫嚷道。
“不不,”她摇头,打手势说,“他是爹。”
“他不是!他就是一条烂醉的老狗!老狗!”他已变得歇斯底里。
等他将父亲拖进他的睡房,回来胡乱吃了一阵饭菜,突然盯着她,她就知道他反悔了。可她依然坚决地告诉他:我要孩子,我要我们的孩子……
他没有说话,将吃下一半饭菜的瓷碗一下扔到门外,起身出了门。
就在那个他在床上辗转不眠的晚上,她背向他睡着后,又一次梦见了可怕之事:仿佛那个一向温和可亲的男人一声不响地走进她和小伙伴们的睡房,来到她床边,将他那双冰冷的大手伸进她的被褥下,门外午后的春光不觉就染上了邪恶的凉意。事过多年,她依然清晰地记得他伪善的狡黠笑脸,似乎他在梦里一经出现,涌来的光亮瞬即便被黑暗淹没。
木料场那份来之不易的工作,来自于他给工头买的两包好烟。自从村口宣传栏贴出了限令私自捕鱼的通告,村长带人上门收了渔网,查封了那条停在湖边的渔船,他们的日子越发艰难起来,出门寻活成为他们唯一的出路。
那日他像凯旋的将军一样回来,告诉她这一好消息,她去村里的小卖部买回一瓶烧酒。下酒菜除了那条多日前他从湖里钓上来的草鱼和种在湖边荒地上的白菜与萝卜,那只已有一月时间未下蛋的麻鸭,无疑是庆祝的最佳肉品。事实上,他骄傲的表情让她难过了许久。就像父亲去世不久,一晚他们坐在院里的那张石桌前吃饭,他忽然告诉她,说他太笨,不能像父亲一样做个好花匠,她的眼泪便倏然落了下来。
他告诉她,第一次看见那一根根去了糙皮高高摞起的木梁,他就想起儿时总跑去隔壁张木匠家看他拉线刨木的过往,那时他想长大了要做一名木匠。
为什么要做木匠呢?她禁不住问道。
似乎一时难以回答,他把那只刚刚扯下的鸭腿放在齿间,心型的手势贴向胸前,她才明白了他的意思:那些被刨落的木屑让他感到温暖。然而下一刻,她想到的竟是他躺在一堆形如棺材的木屑上,双目微闭,仿如身处一片浮云之上。
等他去了木料场,她也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自己,还第一次化了淡妆。她没有告诉他,她已在“林家鱼庄”找到了一份服务员的工作。两日前,她从山上回来,与林家嫂子在村口遇见,林嫂便主动提出了让她前去帮忙。
“我行吗?”林嫂话音一落,她便笑问。
“你可以的。”林嫂慢慢说着,冲她竖起拇指,随即告诉她可以随时来饭馆上班。
那日傍晚,她是去了村外山上的墓园。他们的女儿童童就葬在那里。他大概已不记得,那天是女儿离开人世的三周年祭。墓园里空荡幽寂,归巢的鸟群散落在松林间,遥相呼应。尽管她无法听到,但能够想象它们的叫声一定婉转动听。童童是否也在聆听它们悦耳的鸣叫?她揣想着,继而将蒙尘的墓碑擦拭了一遍,坐在碑前,直到最后一丝余晖没入遥远的西天。她也给父亲烧了一些纸钱。他说过,父亲在世时潦倒,到了那边不能再让他穷苦。她知道他孝顺,以至每次她来看他们的孩子,都会替他多烧些纸钱。
那只通体蓝绿的阔嘴鸟是突然飞落在一丈外的枯枝上的。等暮色又浓一些的时候,起了风,它展翅飞离,羽基的淡蓝色斑一晃而逝,发出一阵“嘎嘎”的叫声。
——童童,你在那边还好吗?妈妈来看你呢。
——童童,听见妈妈的话,就在梦里和妈妈说说话吧……
事实上,她是不愿再一次回忆起孩子是如何死去的。那日一早,父亲抱着她出门时,他正在给花房里的花草施肥,飒飒秋风从门外吹来。过了一会,父亲抱着孩子回来,表情异常凝重,显得无比懊悔和惶恐。她看了一眼父亲,发现孩子张着嘴巴哭喊,稀疏的发间竟有鲜血滴下,不觉惊叫起来,跑进花房,打手势告诉他孩子出了事。他扔下手中的肥料,跑出门,上前一把从父亲怀中抢过孩子,直奔医院而去。
幸好孩子只是受了点皮外伤。医生给孩子包扎时,父亲埋头坐在医院的走廊墙脚,宛如一个犯了错的孩子。她走过去,拍拍他的肩,给他做了一个没事的手势。
“真的没事吗?”他一下起了身。
可自那之后,他一连数日都不让父亲再亲近孩子,甚至不再和他说话。
或是孩子受了惊吓,抑或是感染的缘故,两日后童童开始发起高烧。尽管他们一趟趟往医院跑,给孩子输液、吃药,可病况还是不见好转。那段日子,他没日没夜守着她,脾气坏到了极点。
然而,孩子还是死了。她是在他疲倦地趴在床沿睡着的时候悄无声息地离去的。当他醒来发现,一切为时已晚。那个冷雨凄厉的冬夜,他在院子里呀呀乱叫,像是疯掉了一般。
她下班回到家,天已黑透。为了庆贺他们都有了工作,她还特意从“林家鱼庄”带回了客人吃剩下的卤肉和半瓶烧酒。电视里闪动的新闻画面她无心观看。獨坐在桌前,回想起一早出现在饭馆门前的两个小女孩,她竟不觉欢喜起来。看上去,她们像是一对姐妹,戴着同款的灰色针织围巾和棉手套,拉着手,头上落了一层雪花。
“你们是要吃饭吗?”她开口道。
她们对视了一眼,大一点的女孩随即说出了要吃面。
“是要吃面吗?”她确认道。上前将她们拉进了饭馆。
厨师为她们下面时,她就坐在两个小女孩对面,盯着她们看。看了一会,小一点的孩子仿佛受到了惊吓,猛地喊了一声,暖姐姐,紧紧抱住了大一点的孩子的胳膊。
她起身去了厨房。
两个小女孩坐在餐桌前吃面,又有几个租住在村里的客人到来。等她忙活完,再次在她们身后的桌前坐下,就想起了女儿,只是她梦中的笑脸于眼前一晃,又没了踪迹。她在那边也会像她们一样长大吗?林嫂来到她面前,催她帮客人端面,她还沉浸在漫无边际的遐想世界。
终于,她们吃完了面。大一点的女孩从裤兜里掏出那张五十元的钞票递给她,她忽然动了情,俯身握住了她戴着花手套的小手。
“啊!你要干吗?”她惊叫,迅疾挣脱。
“我就是喜欢你们。”她忙打出手势,忘记了她可以发声的事实。
惶恐中,她们抬脚朝饭馆门外跑去,跑进了纷扬的细雪中。
等她们跑上那座通向湖对岸的那座浮桥,她立在门前,看着她们一点点消失不见,才发觉手中还攥着那张绿色纸钞。
“找钱给你!”她叫了一声,想要追出去,林嫂一把将她拉住。
恍惚中,他像前一晚一样,拖着疲倦的身子推门进来,满身是血。她害怕极了。他看着她,打手势说干活时,一堆堆高的木料突然倒塌,砸中了一位工友,她才又安心下来。
“怎么会那么不小心呢?”她问。
他没有回答,走到桌前坐下,眉头紧锁。
一股不祥的预感瞬即涌上她的心头。她本想将那对小姐妹的事说给他听,可没来得及,便又潜入了梦中的湖底,被夜鱼惊悸的嘶鸣引向了一处幽深的秘穴。这一次,他们的孩子没有在梦里与她相会。她在梦里见到了父亲。父亲坐在那间狭小的花房里,凝视着面前摆满花盆的花架,指间夹着一根香烟。她在梦里喊了两声,父亲没有回应。她猜想父亲可能也睡着了,走近轻轻推了推,可父亲还是没有醒来,指间那根即将燃尽的香烟倏然落地。她又叫了一声,忽然想起他也是听不到她说话的。
在那间阴暗的花房里兀自站了一会,她发现花架上花盆里的花似乎已很久没人修剪了,有些已经长疯了。她伸手摘掉一株吊兰上的一片泛黄的叶片,将它攥在手心,一股透心的凉意直逼心坎。她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她是十分喜欢吊兰的,它们总是那么生机盎然,有着巨大的求生欲望。他们不也该像它们一样?悬空凭垂,轻盈清秀,真实简单。
大概是因花房里过于潮湿的缘故,在花房待了一会,她便感到通身冰寒。走出花房时,父亲还在梦中沉睡。那一刻,她望着那根落在地面的烟头,猛然想到父亲是不是已经死掉了。很多人就是那样悄无声息地离去的。于是她再次走近他,大声喊了他一声,爹,伸出一根手指在他鼻下轻轻试探。父亲果然已没了气息。她吓坏了,冲出花房,在梦里一边奔跑,一边喊着他的名字。可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她只能独自在梦里狂奔,无望地跑在那片一望无际的荒野上。
惊觉间,她从浅睡中醒来。
然而,梦依然在她清醒后无限延长,那隐约可视的画面再次湿漉漉地跃出水面,她听到了自己在梦里逃奔时尖利的叫喊。可他没能听到。等她慌不择路跑过那片无际的荒野,眼前竟出现一条大河。她绝望地望着波光潋滟的河面,一时无法确认自己身在何方……之后她又看见了父亲,此时父亲立在河岸,身体前倾,正凝望着泛着亮光的黑色河水中的自己。可她分明记得父亲从来不照镜子。犹记得他们新婚那日,请来的照相师傅准备给他们拍照,他拿着镜子给父亲照,父亲突然一把推开,满脸怒色,打手势怒斥道:你想把我的影子赶到镜子里吗?场面顿时变得尴尬。等那照相师傅一脸惊诧地问着是否还要拍照,父亲背着手走开了。她明白父亲的忧虑,仿佛那台黑色的相机一旦按下,父亲孤独的魂魄便被摄入,永离身躯了。那时他们都笑父亲,他还不敬地说从没见过父亲这样迷信的老家伙。此后,她又看到父亲起身从河岸一步步向河内走去。当河水淹没父亲的脖颈,发情夜猫的怵人哀叫声从门外传来。
她不知道最近怎么总是梦到死去的人和不祥的事物。无端的揣想使她不由再度想起几天前那个想要闯进来的小偷。事发前一日,那人曾斜跨着一个黑色的皮包在村里闲晃,不时在手中的本子上写写画画,让她误以为是新来的电工。等那人再次出现,转到他们家后院,爬上那棵楸树准备破窗而入,她恰好拉开了窗帘,透过落满尘灰的窗纱看着他。四目相接之际,他出于惶恐,先是一愣,半悬在空中的身体顿时僵住,之后睁大的眼瞳闪出一束难以言喻的冷光。她欲开口叫喊,他忙从背后摸出一把闪着寒光的尖刀冲她晃了晃,以至他清瘦白皙的脸膛看上去愈发显得狰狞可怖……
他逃去后,她一下瘫坐在地,记忆久久停留于他手中晃动的那把刀子。
墙上的闹钟又响了三次,还是不见他的踪影。她着了急,从床上爬起,穿好衣服准备去木料场寻他,蓦然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他工作的地方在哪儿。只有邻家的狗吠声在黑夜里响起。
她只好坐在门槛上等他。冷风扑面吹来,不祥的预感迅疾从黑暗中泉涌而来。她隐约感到他一定是出了事,先前梦里他回来时一身血迹、眉头紧锁的情形再度浮现,她不禁乱了心绪。
雪已经停了许久。此前她在沙发前又抱膝埋首睡了一会。那张沙发是父亲在世时,从小镇上一家旧家具店买回的,很长一段日子,它是家里唯一的一件贵重物品。更早那晚,她们還在这张沙发上欢爱了一场。他长久地待在她的体内,一次次蛮横地冲撞,将早已欢愉不已的她引向了几近晕眩的美妙世界。但她从不把这种奇妙的感觉告诉他,她那么渴望,却又必须保持矜持。在他面前,她希望永葆腼腆与纯洁,直至生命的终结。
夜更深了,他还是没有回来。她步出家门,来到湖边,看着月下波光粼粼的水面,漾动的波纹不觉让她有了物是人非的错觉。记得不久前去寺庙回来的路上,她对他说起生死之事,他停下来看着她,告诉她若是她先于他而去,他就在后院种下一片茶花,每年采摘最先盛开的一束,送至她的坟前。可她不敢想象他该如何度过她离去后的孤独时光,如同他无从知晓今夜他将她独自留在这空荡荡的家,守着昏灯无法入眠的煎熬难耐。
为什么要种茶花呢?她实在想不出来。犹如前一晚他深夜回来,带回的那包装满首饰和现金的皮包,一切都成了一个谜。
如今她只能静静地守候着那间迟早爬满蜘网的花房,独自等待着那终将又一次到来的曦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