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拜妮
姐 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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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姐经过56K时,陈思佳抬起手臂看了看表,12点25分,飞机舱门已经关上,她还要在这把座椅上待四个小时。空姐露出职业式甜美空洞的微笑,提醒55G座位上的乘客系好安全带。飞机刚起飞不久,旁边的男人就把眼罩戴好,开始睡觉。陈思佳感到有些无聊,一时半会儿又睡不着。飞行平稳之后,笑容甜美空洞的空姐再次经过56K,陈思佳向她询问如何使用前排座椅靠背上的电视荧幕,她找不到耳机的插孔。空姐示范操作,陈思佳尝试了一下,并没有想象中复杂。电视里有最新的外国电影,有很多套电视节目,陈思佳不再为如何打发剩下的三个半小时感到焦虑。
舷窗外面是雪白的云和刺眼的光,显示器被照得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她将灰白色的遮光板拉下。空姐推着餐车,开始给每一位乘客逐一分发食物和饮料,陈思佳要了一杯橙汁,餐盒里有小份的蔬菜沙拉,但是太难吃了,让她感到意外的是,飞机上提供免费的哈根达斯冰激凌。
陈思佳看了一部豆瓣评分很高的动画片,讲梦想和亲情,有几次她差点哭了出来,但都忍住了。由于气压影响,耳内感到拥堵。陈思佳摘下耳机时,旁边的男人睡醒来,开始吃空姐给的食物,眼罩一直卡在男人的脑门上,样子有几分幼稚可笑。陈思佳一边这样觉得,一边盯住自己的膝盖,困意涌起。她做了一个梦,一个十分破碎的梦。梦到小时候和妹妹一起走在一条路上,妹妹突然开始跑,把她甩在后面,越甩越远。梦境突然开始摇晃,越来越剧烈,她心里着急,想追上去,结果不小心摔倒,看着妹妹渐渐跑远,自己手里的冰棒掉在地上,后来梦里是一片哭声……她在一阵气流的颠簸当中醒来,飞机正在下降,预计将在二十分钟后抵达香港机场。
陈思佳拖着行李箱走出机场大厅,按照指示牌指示,找到车站,等待开往铜锣湾的巴士。身体被一股热浪包裹,香港的4月比想象中炎热,她穿得有点多,套头针织衫显得笨重又多余。一起等车的是一对老夫妇和一位衬衫发皱背着灰色双肩包的男士,还有两个穿热裤的年轻女孩,其中一个女孩的脚踝上纹了一只蓝色的海豚。老夫妇始终沉默,男人看样子似乎是香港人,在用粤语打电话,他说自己已经下飞机,很快就能到家。两个女孩的年龄大概比妹妹稍微小一点,口音像北京人,她们互相挽着手臂,不停地说着话,时不时发出一阵笑声。或许是一对姐妹?陈思佳不确定,她们长得并不像,但事实上她和陈思琪长得也不像。
陈思佳拽了拽自个儿身上那件不合时宜的针织衫,对于眼前这座陌生的城市,她感到新鲜和羞怯。这是她第一次来到香港,陈思佳希望自己不会搭错车,不要闹笑话,不惹麻烦。这是家庭教育以及遗传基因带给她的习惯,什么事情都要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心里祈祷可以顺利抵达预订好的酒店,其实也不能叫酒店,图片看上去只是一家环境糟糕的小旅馆。同时,她有些担心在机场兑换的港币不够交这几日的房租,即使足够也不会剩下太多。这样一来,其他消费又会成为问题。这里不像在内地,微信或者支付宝就能搞定一切,她需要留意兑换货币的地方,找机会再多换些现金出来。在把今晚安排妥当之前,她很难真正放松下来欣赏这座国际大都市。
大巴有两层,陈思佳把行李箱放好,走上二层。二楼空着许多座位,她在四个韩国男孩的身后坐下来,他们用自己国家的语言小声地交流。空调吹着冷气,之前一起等车的女孩在旁边补妆,手里举着一面粉红色的小镜子。滚动屏幕上显示着繁体字,那是即将到达的车站的名称。大巴车经过一座桥,远处是码头,无数集装箱整齐码放,远远地望过去,像无数彩色的冰块。陈思佳感到一阵恍惚,她渐渐意识到,自己确确实实已经来到一个全新的环境,与自己的生活千差万别。
她想,妹妹刚到这里的时候,应该也感受到了这种恍惚,或许她就是为了这种恍惚才来的。陈思琪当年离开家的时候走得很决绝,仿佛决心要与过去的生活和旧的自己一刀两断。在行驶的过程中,天色一点点暗下去,乘客们昏昏欲睡,中途停下来几次,有一些人下车,包括那四个韩国男孩。陈思佳把头靠在车窗上,玻璃里面是眼睛的倒影,她看着自己逐渐开進夜晚——也是这座城市最魔幻的时刻。
到站后,市区内已经灯火通明,她在铜锣湾下车。扑面而来的是对面LED屏幕上的苹果手机广告,两张巨大的笑脸,充满活力。先前一起等车的两个女孩,也在这个地方下车,笑着涌入人流。陈思佳想象妹妹陈思琪第一次站在这样的街头,各种肤色各种语言在眼前和耳边穿梭,一定和她的感受一样,也被吓住了,人生从此来到新的天地。这是她们的母亲一辈子都没见过的场景,她代替母亲来看望妹妹,她希望母亲也能来,但这永远都不可能了。
一辆高耸的叮叮车像个蓝色小巨人,停在陈思佳的面前,吐出一些乘客,然后支棱着触角再次离开。置身于座座高楼之间,如同来到巨人国,周围的一切令她眼花缭乱,什么都很新鲜,什么都值得一看。但她必须先找到旅馆才行,这样一想,发现自己完全不知道具体该往哪里走。手机快要没电了,街道复杂,地图导航的显示又不十分确定,她只能试着寻找。转来转去,穿过几条街道,差不多已经走到导航结束的位置,但并没有看见那家旅馆。就在手机马上没电的时候,她抬起头,看见二楼伸出的一块破旧招牌,写着旅馆的名称。招牌上的霓虹灯坏掉了,如果不仔细看很难轻易发现。
通过狭窄的楼梯,陈思佳来到二楼,看见一个穿白色二股筋背心的中年男人,一边吹着风扇,一边坐在前台记录什么东西。陈思佳说自己是来住店的,在网上预约过,男人说这里已经没有房间了,让她稍微等一下,随后打了个电话。过了会儿,一位叫阿玲的姑娘从楼梯下面走上来,穿了条有些过时的连衣裙,头发随便扎在一起,皮肤黝黑,看起来又单纯又拽。
男人用粤语对阿玲讲:“小芳那里还剩几间客房,你带客人过去登记一下。”
姑娘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冷冰冰,她说:“你跟我来吧。”然后直接转身下楼,也不看陈思佳一眼,她只好跟上去。
陈思佳的脖子、胸罩里面都是汗,这一路找过来很不容易,她又穿得有些多,此刻只想尽快办理好入住手续,进房间洗个澡。本来以为就在隔壁,谁想姑娘一直在前面走,走了好几条街。对方甚至头都不回,走得飞快,像条热带鱼一样在人流里面穿来穿去,也不担心后头的客人跟丢。陈思佳一来觉得奇怪,二来觉得这种满不在乎的态度有意思,仿佛跟丢便跟丢了。眼看走回到最初下车的位置,她跟在后面忍不住问道:“还有多远?”姑娘这才恍然大悟似的,反应过来后面还有个人,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快了,快了,就在前面。”
在百德新街,她们走进一座楼里,阿玲姑娘带她上电梯,10层。陈思佳很担心每次出门回来还能不能找到这个地方,她想把刚才的路在心里过一遍,但好像压根儿没记住。阿玲姑娘看出来她的心思,用酷似撒娇的港式普通话说道:“你放心好啦,这里很好找的。记住这座大厦,实在找不到的话,你给我们打电话,待会儿登记的时候给你一张名片。”
来到前台,这位站着的姑娘应该就是先前电话里的小芳。小芳看起来和阿玲的年纪差不多大,短头发,有两颗虎牙。陈思佳出示港澳通行证,交了三天的住宿费,比网上定价贵一点,但在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算是很便宜的旅馆了。每晚二百八十港币,押金一百港币。阿玲完成任务后,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下,抱起一只黑白纹路的猫,人和猫的表情都很漠然。
办理完手续,陈思佳那颗悬着的心,逐渐放松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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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腐块大小的旅馆房间,倒是比图片里看起来整洁许多,墙角摆了两张窄细的单人床,墙壁上挂着一台迷你液晶电视,电视右上角贴了一块口香糖大小的海贼王贴纸,是前房客留下的。陈思佳打开风扇,拉上窗帘后,把潮湿笨重的套头衫脱下来,她此刻最关心的还是洗手间里的淋浴能不能用。
卫生间虽然狭窄,但好在水流充足,一切都还算令人满意。调节好水温,陈思佳把身上粘湿的汗液用热水冲掉,卫生间的墙面和镜子迅速被水蒸气占领。她来香港的事没有提前告诉陈思琪,在机场吃海南鸡饭的时候,才临时告知要来,她想给陈思琪一个惊喜。但直到现在,陈思琪都没有回消息。或许陈思琪平时太忙,没有看到,也可能只是不想见她。但很快,陈思佳将第二个念头打消,毕竟是亲姐妹,哪有不见的道理。她转念又想,即使这回姐妹俩未能相见,也权当是一次旅行和放松吧。
陈思琪经常在微信朋友圈晒自己的香港生活,谈了一个男朋友,但从来不和陈思佳谈论她的感情状态。前阵子陈思琪去了迪士尼乐园,在朋友圈一连发了六张照片:头上戴着米老鼠发卡的自拍,小火车,手里的棉花糖特写,喷泉,另外两张是与卡通朋友的合影,唐老鸭和一只名叫高飞的狗。陈思佳没去过迪士尼,不过她已经对这样的乐园兴趣不大了,看见妹妹能如此开心,她也挺开心,可心里却又有种说不出来的酸楚。
母亲去世后,不知道是否由于情绪过度悲伤,陈思佳肚子里的小孩最终没能保住,流产后与相恋三年的男友分手,他们差一点就要结婚了。从去年开始,接二连三的倒霉事发生在她的身上,人生走到三十岁的路口,这些遭遇让陈思佳对前面的人生产生了强烈的怀疑,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活错了。可如何才是正确呢?她并不知道,至少妹妹看起来比自己幸福,即使她们失去了同一个母亲。上个月,陈思佳从那家毕业起就一直工作的电视台里辞职。每年有多少人挤破脑袋想要进到里面去,她也是咬着牙做了两年贫穷的实习生才勉强留下来,但转正后工资依旧少得可怜。其间给人当牛做马任凭使唤,很多时候是打碎牙往肚子里咽,也曾一度为自己的坚强感到自豪。但现在,这种自豪和坚强让她产生了严重的不适和怀疑。有段时间走在大街上,陈思佳总感觉自己摇摇欲坠,时常有种快要撑不动这副人肉皮囊的感觉,不得不给人生按下暂停键。此时此刻,她站在白花花的雾气中、陌生城市的旅馆里,得到短暂的缓解。
从卫生间出来,陈思佳坐在床边用毛巾擦拭头发上的水,打开电视机,里面正在播放当地的综艺节目。手机震动了一下,如同一只熟睡中的猫突然翻身,陈思佳屏住呼吸。屏幕上显示有一条未读微信,正在擦拭头发的手停顿住,紧接着对方又发来一条消息,她放下毛巾。不确定是不是妹妹发来的消息,如果不是,这几天她要如何安排,很有可能哪里都不去,只是在附近逛一逛。
陈思琪的头像是一只假的老虎,参加某次装置艺术展览时拍摄的,装置艺术的主题是关于现代人处境的探讨,照片上一只逼真的老虎站在一群现代化的建筑之间,不知所措。陳思琪发来的第一条消息中只有一个字:哦。第二条消息陈思琪责问陈思佳,为什么来香港不提前说,她说今天要加班,可能要等到明天下班之后才会有一点时间来陪陈思佳,而且周末很有可能会出差。陈思佳察觉到妹妹语气里的埋怨。那只老虎的面前是一条斑马线,那条斑马线伸向很远的地方,或许它正在犹豫要不要到对面去,可是对面有什么呢?
陈思琪十九岁独自来到香港读大学,本科期间开始在一些文学杂志上发表文章,大四快毕业的时候得了一个什么青年文学奖,奖项的名字很长,陈思佳记不清了,总之母亲一直以此为骄傲。陈思琪读书期间还拿到过一次奖学金,毕业后顺利留在香港工作。但从小到大,陈思佳才是家里最听话懂事的那一个,报哪所大学,从事什么工作,都是按照母亲的意愿选择,甚至男朋友都是在母亲安排的相亲会上认识的。到头来,妹妹的人生似乎越走越宽阔,自己的却越来越窄,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运气始终不如妹妹。
妹妹没有因为她的突然到来而有什么热烈的反应,这让陈思佳不知道如何回应,她意识到自己的造访对妹妹而言可能是种打扰,她原本只是想给对方一个惊喜。她只好告诉妹妹没关系,自己已经查好攻略,这几日的行程都已经安排好,让陈思琪好好工作,不用担心她。陈思佳换上行李箱里的白色海鸥短袖,打算下楼去吃点东西,妹妹正好发来一张长图,上面有一些香港特色的美食推荐。陈思佳没说话,“对方正在输入”显示了一会儿,也并没有发过来任何消息。
街上的行人很多,两个大陆游客拎着旅行箱走进药店,香港的药店似乎特别多。冷饮店门口挤满年轻人,一对情侣正在广告牌下亲昵,马路边排着一列很长的等车队伍,连衣裙女孩与一位粉色的短发少女手拉手,站在人群的末尾。几个玩滑板的男孩从马路对面过来,用粤语开着玩笑,眼神明亮。陈思佳感觉自己就像那只老虎一样,站在一种不同的文化氛围当中,感到既激动又彷徨。但一想到自己遭遇的现实,心情又变得有些沉重,那些失去了的不可能回来,也不可能在她的人生中毫无痕迹,她要与这些痕迹一起度过余生。她意识到,自己不再是曾经那个白纸似的少女,许多事情并没有那么容易重新来过。
她走进一家港式餐厅,一楼已经坐满客人,于是来到二楼。点了一份鱼丸河粉,在窗户前面的位置坐下来,等餐的间隙,陈思佳想起一些小时候的事。
有一年元宵节特别冷,母亲带着姐妹俩去市里看灯,妹妹的脸冻得通红,她不停地用搓热的手去捂妹妹的脸,同时也捂一捂自己的脸,希望能够暖和一些。她记得那天晚上一直在下雪,家乡有一句俗语叫“正月十五雪打灯”,地面迅速白了一层,枣红色的绒绒鞋上也飘了一层薄薄的雪花。猪八戒形状的彩灯被人们围起来,看的人最多,那盏熄灭的孙悟空在广场的角落独自立着,相隔不远。
母亲让她不要乱跑,陈思佳乖乖回到母亲的身边。母亲一只手领着八岁的妹妹,另一只手拎着一个巨大的布袋,她们混迹在节日的气氛和人群之中,从广场的一侧穿越到另外一侧。妹妹看见有人在卖糖葫芦,突然嚷着要吃。母亲说糖葫芦不卫生。陈思琪眼看吃不到,开始在寒风中嚎啕大哭,母亲听见哭声一时心急,把陈思琪揍了一顿,然后强行拖着离开。妹妹一边小声啜泣一边小跑跟着,母亲看见这么小的人大正月哭得惨兮兮,怪可怜,心里过意不去,只好又掉头回去,给姐妹俩一人买了一串山楂糖葫芦,妹妹的哭声才得以止住。
母亲说:“拿着,一会儿上车再吃,当心吸一肚子冷风。”
陈思佳问母亲:“我们为什么要坐车?”
母亲说:“去另一个地方。”
“我们去哪里?”
“别问了。”
“爸爸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走?”
母亲没有再回答,火车站就在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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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中午,陈思琪发来一条微信。她说,晚上我们一起吃饭吧?然后发了一个可爱的猫脸表情。
陈思佳醒来时已经快十一点,早上七点钟醒来过一次,去了趟卫生间,回来再次睡着。最近几天她的睡眠都不是很好,来到香港第一天竟然睡了不错的一觉,这让她感到有些欣慰。只是夜里做了梦,还是老样子,最近半年常常梦到过去老房子里的许多场景。矿上那间总是漏雨的房子,每年到了雨水旺盛的季节,厨房里总有滴滴答答的落雨声。逢此时,母亲都会用一只脸盆放在漏雨的位置,接落下的雨水,用来浇花或者冲厕所。那种滴答声穿过她的童年,甚至在三十岁的时候,依然在她的梦里回荡。
她梦见自己和妹妹躺在凉席上,母亲在最外面,妹妹在中间,自己在最里面。屋子里非常闷热,她贴住凉飕飕的墙壁——这样睡很容易着凉,她也因此经常被母亲数落——窗户开着,外面的雨早就停了,厨房里的滴答声持续不断。扭过头来,陈思佳发现妈妈和妹妹都不见了,心里无比恐惧,每次梦到这里便会醒来。
她从床上坐起来,给妹妹发了定位,她说自己住在这里。看见妹妹的猫脸表情,她的心情开阔起来,替昨天那个不太热情的妹妹在心里开脱,想想她一个人在这边打拼一定很辛苦,只是太忙了,自己又确实来得唐突,应该与她提前商量。陈思佳洗漱完毕,在附近随便逛了下,吃了些东西。她想找能兑换货币的地方,但是没有找到,身上的现金大概只够撑完今天。
妹 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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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思琪下班后,来到距离公司最近的地铁口,搭乘去往铜锣湾的地铁,陈思佳已经提前坐在商场顶楼的餐厅里等她。陈思琪感觉到疲惫,昨天晚上加完班回去之后开始发烧,退烧药让她今天一整天都没有精神,整个脑袋昏昏沉沉。陈思琪握住扶手,看到车窗上自己的倒影,想着一会儿下了地铁最好能找间洗手间补补妆,她不希望姐姐见到自己这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原本想回家换身衣服再出门,但想想算了,来回折腾要花费不少时间,让远道而来的姐姐一直等待不太好。
扫一眼车厢,这会儿仍能神采奕奕的多数是游客。陈思琪的前方坐着两个北京来的女孩,她们靠在一起,欣赏下午在皇后大道拍摄的照片,一边说笑。听她们聊天,应该是昨天刚来,住在铜锣湾附近,她们的眼神很兴奋。这让陈思琪回想起自己刚来香港时的情形,对这里的一切感到好奇,对不确定的未来充满期待。
从小拼命努力學习,陈思琪一直希望能通过求学这条路改变自己的命运,本科时来到香港,以为毕业后或许可以过上稍微体面些的生活,但发现比上学时更加窘迫。当时因为学费的问题,母亲顶住压力支持她,希望她能好好读书,最好能再继续读研究生。研究生没考上,母亲鼓励她再试一次,然而她已经非常累了,不想再考。她想靠自己赚钱,想有更独立的生活。陈思琪不希望继续花家里的钱,同时不希望再像小时候一样什么事情都听从母亲的安排,她希望是个可以自己说了算的大人,但作为大人要承担的也就变多了。
毕业后,认识的许多大陆同学都回到内地找工作,她属于留下来死磕的,希望能得到永久居留权。如今她和另一个女孩挤在不足十平米的房间里,过着逼仄的生活,人与人贴得如此之近,经常会产生矛盾和摩擦,但谁也不愿意率先提出离开,在这里想找到一间价格便宜、相对舒适的房子太困难了。许多过去认为了不起的事情,现在看来似乎也没有多么了不起,维系基本的生活,已经让她竭尽全力。陈思琪越来越不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什么,过去希望自己能和十九岁以前的生活彻底分割,就在她以为分割了的时候,却越来越感到过去那段生活里的某些部分仿佛已经与自己融为一体。
距离上次她们见面已经过去一年,上次见面还是在母亲的葬礼上。快过年那阵子两个人在电话里吵了一架,那是母亲去世后的第一个春节。出来这几年,每年春节陈思琪都尽量回家,但是母亲不在了,也没有人会再打电话叫她回家了。姐姐和男朋友一起住,何况姐妹俩当时刚吵完架,便没有回去过节。
陈思琪先看到姐姐,陈思佳坐在角落里,穿了一件白色的海鸥短袖。陈思琪知道,姐姐对自己有怨言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自从自己来到香港之后,陈思佳的心里一直都不太舒服。有时陈思佳会在她的朋友圈下面评论,言语间偶尔透出一股酸溜溜的味道,她不明白姐姐为什么总要把自己的人生失意都怪罪在她的头上。陈思琪希望自己能尽量保持平静,就是好好把饭吃完,别再提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她不希望因此再和姐姐闹别扭。
直到靠近时,陈思佳才发现陈思琪,她的头发变短了,在迪士尼发朋友圈时头发还比现在的长。比起上次她们见面,陈思琪看起来更加干练,她挥了挥手。陈思琪一路上走得比较快,坐在座位上仍然有些喘。她说:“不好意思,提前走了一会儿,还是来晚了。”
“有一天晚上你哭着要糖葫芦还记得吗,后来又吵着让妈带你去动物园。”
“小时候我怎么那么讨厌。”陈思琪不好意思地笑着说。
“就是说,老天对你这种讨厌的家伙总是很偏爱,我沾了你的光,那次不仅吃到糖葫芦,还去了动物园。”陈思佳说。
说到偏爱,陈思琪无法否认。当年矿上老房子拆迁,母亲把棚户区分到的新房卖掉,换成一间又旧又小的房子,剩下的钱都用来给她支付高昂的学费。母亲把对人生的希望都寄托在陈思琪的身上,读书这几年,她花掉家里不少钱,她们不是有钱人家,生活压力非常大。姐姐工作有收入之后,偶尔也会拿出一些来贴补家里,母亲有时也会把这些钱攒下来偷偷塞给陈思琪。知道这些“内幕”后,陈思琪非常抗拒继续问家里伸手要钱,想尽快独立起来,否则这样对姐姐很不公平。她们上次就是因为这些事吵起来,陈思佳早就发现母亲偷偷给妹妹钱,但一直没有点破。母亲去世后,她们的心情都不好,话赶话地提起卖房子交学费的事情,以及姐姐这些年来的委屈,都在那个电话里爆发了。
“那天太阳不错,但还是很冷,动物园里没什么人,动物都藏在窝里不肯出来。我站在外面叫小熊猫,有一只滚出来,很快又爬回去。”陈思琪说,“我们那次算离家出走吗?”
“妈始终不承认,她的说法是散心。我偷偷看过妈的那只布袋子,里面装了所有最重要的东西,如果不是当时我们开学,可能不会那么快就回去。”陈思佳说,“老虎,我们那天看到一头老虎。”
“我不记得我们见过老虎。”
“我们看到了,我非常确定。”
“我不记得了,”陈思琪想了想说,“你说咱妈爱过咱爸吗?”
“爱?我不知道,他俩是通过媒人介绍认识的。小时候我问过妈这个问题,她说哪有什么爱不爱的,都是过日子,我觉得她们那辈人的婚姻里好像没有爱情,或许即使有也十分短暂。爸爸这个人很奇怪,仿佛脑子里没有关心别人这根弦。”
“我有时觉得爸爸很自私,他总是认为别人所有的付出都是应该的,而且,那些流言不都是假的。妈一直不敢离婚,自己过得很不舒服,又怕被别人说。有时候我不明白,她怎么就那么在意别人的看法,为什么不能为自己的幸福去争取一下?”
“那时候我们太小,妈怕我们过不好,怕我们受罪,才迟迟不愿意离婚。”
“即使这样,最后还是没有过下去,只不过他能净身出户我挺惊讶的。爸爸准备搬回奶奶家住的那天中午,全家人最后一次聚在一起吃午饭,我记得妈中途去盛饭盛了好久,回来的时候眼睛有些红。我以为爸完全不在意这件事,那天中午他拼命调节气氛,讲了好多笑话,但一点都不好笑。”
“妈住院的时候,爸来过,妈不愿意见他,我就让他回去了。其实我觉得爸爸也挺可怜的,我们从来不了解他。”
“是他不想让我们了解,有一次听见他俩吵架,爸爸说妈是同性恋,你说这是真的吗?你见过爸爸的那些女朋友吗?”陈思琪小心地问道。
陈思佳沉默了很久,说:“他俩经常吵架,我很少见他们有亲密的时刻。”
“我想起来了,我们真的没有看见老虎,我还问管理员老虎去哪了,是你记错了。”
“哦。”
外面开始下雨,她们都没有带伞,站在商场的屋檐下面避了会儿雨。陈思佳住的旅馆距离这里不算远,雨势减弱时,她提议她们一起跑回去。陈思琪看了看脚上的鞋,有些为难。她原本打算打车回家,或者等雨停了之后坐地铁回去,但也没有拒绝姐姐的建议。
“可是老虎去哪里了?”陈思佳说。
姐 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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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回旅馆的时候,她们的头发和衣服都被淋湿了。擦干头发,陈思琪躺在床上,想起小时候家里经常漏雨,每逢大雨,屋顶就会像筛子一样,外面的雨落进屋里。她们想象自己生活在热带雨林,既恐惧又兴奋,偷偷移开地上的脸盆,用脚去踩湿漉漉的地板,浸湿的黏软墙皮滴在脑门和衣服上,母亲发现后总会责骂。这是童年时的隐秘乐趣,属于她和姐姐的。
陈思琪脱下淋湿的裙子,洗完澡,换上陈思佳的T恤,上面有被太阳晒过后留下的好闻味道。她扒开窗帘看了一眼,外面仍在下雨。心想可能要在这里过夜了,给舍友发消息说自己不回去,让她自己把门锁好——那间不到十平米的房间的门。她和男朋友早就商量要搬出来住了,对方目前和父母住在一起,一直找各种理由不愿意另外搬出来租房子。其实陈思琪知道,更深层的原因在于男朋友的妈妈,她并不喜欢这个女孩,她希望他们分开。
“有时我很想回到过去。”陈思佳望着天花板说。
“但过去并不像回忆起来那样美好,当时有许多苦恼的地方,我记得以前家里总是漏雨,我很担心我们会被一阵风吹走。”
“尽管如此,我还是认为小时候更好,至少那时有许多无知的快乐,有很多乐趣。况且,踩水很开心。”
“现在倒是有很多无知的痛苦、迷惘,想明白又想不明白。也开心过吧,踩水能化解被风吹走的恐惧。”陈思琪苦笑着说道。
“小时候我也会恐惧。”
“你恐惧什么?”
“我经常做同一个恶梦,梦见妈妈带着你走了,把我一个人留下来。”
“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呢?要走也是大家一起走,妈不可能不要你,我也不可能丢下你。小时候我一直很羡慕姐姐,觉得你什么都好,是大人眼里标准的好孩子。每次我们一起做了错事,妈总会认为是我出的主意,批评我会更严厉。”
“不要讽刺我了,我根本不想做什么好孩子,我只想做我自己。我们总是容易被别人的赞美和看法蒙蔽内心,把一些根本不是自己的标准套在自己身上。人是很可悲的动物对不对,不能够独自活着,就那么需要别人的爱与支持?”
“可即便反抗,未必就能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我一直希望能和原生家庭拉开距离,但挣扎来挣扎去,我好像越来越像父母的结合体。或许还是升级版?”
陈思佳去走道里使用公共吹风机,陈思琪说了一句什么话,被吹风机巨大的声音盖过去。一只黑白纹路的猫从楼道里穿过去,尾巴蹭到了陈思佳的小腿,它跑得太快,一眨眼便不見了。大概刚才是藏在某个角落里睡觉,被突然响起的吹风机惊吓到,才跑出来。
“你相信奇迹吗?”
“如果不相信,又怎么会留下来?”
“我有位朋友在北京闯荡,很不容易,和男朋友挤在一间狭小的卧室。有时很佩服这样的人,至少他们敢于尝试,我一直保险地活着,情况却不见得比他们更好。我不再相信奇迹,小概率的心想事成,成了之后呢?”
“可活着总要做点什么,尚且不至于混吃等死,我们还这么年轻。只是这里要更残酷一些,它没有你现在看到的这么光鲜有趣,虽然它确实也很有趣,但在这里生活的话,可就不只有有趣了。”陈思琪把一块口香糖放进嘴里,这些年承受的委屈与压力,也只是被这样一句话轻轻地盖过去。刚毕业的时候,陈思琪曾担心自己有可能撑不下去,但如今撑下来了,她不打算再回到内地去,她心里很清楚。
陈思佳从超市里出来,买了一瓶冰咖啡,瓶身的水汽把她的手掌弄湿了。太阳照在陈思佳的额头上,她突然觉得自己有些累,并非刻意想要隐瞒什么,只是做人的挫败感正在粉碎她的最后一点自尊心。她很怕自己会在妹妹面前崩溃,但最终还是忍住不在这一刻将某些话说出口,仿佛只要忍住,一切就不会彻底失败。
弥敦道有一家日本拉面店,此刻既过了午饭时间,距离吃晚饭又尚且有些距离,里面没什么客人,只有一对情侣。她们点了两碗不同口味的面条,陈思佳觉得这有点像某种隐喻,她们虽说是姐妹,但从小到大喜欢的东西却很不同,总是冥冥中走向两条不同的路。吃到一半,服务生非常抱歉地提醒她们店里晚上闭餐,他们要举办员工联欢会,并非什么特殊节日。陈思佳不明白为什么要开联欢会,但也没有办法,对方很有礼貌,一直在解释和道歉,她们只好快点吃完剩下的面条。
陈思琪把账结了,走在路上问道:“姐姐回去打算做什么?”
“我还没想好,先休息一段时间吧,”陈思佳说,“你明天要出差?”
“嗯,我要去深圳,剩下几天没办法陪你,明天你可以在中环附近逛逛,那里有些好玩的。”
陈思佳买了两盒蜂蜜面膜,算起来比内地淘宝都便宜,在香港的街道上,像这样的小商店有不少。陈思琪说:“你要不要再买些其他东西带回去?大陆游客很多都带着行李箱过来,专门购物的。”
陈思佳想了想,没有特别想买的东西,如果母亲仍在世,她或许会买一条紫色印花的丝巾,到了冬天母亲可以搭配那件黑色的呢子大衣。有一年冬天母亲一直说想要一条丝巾,但这个愿望似乎被所有人忽略掉了,包括母亲自己。此刻除了妹妹,没有人再可以记挂,和父亲的关系一直都不算好,妹妹是她最亲近的人。想到这里,陈思佳快走了几步,试图缩小她和妹妹之间的距离,陈思琪也稍微有所停顿,等她跟上来。
庙街有著名的夜市,和所有夜市一样,主要售卖一些廉价商品。那些东西不是什么好质量的玩意儿,细究起来价格远高于品质,并不划算。天黑下来,前面拐过去是“算命一条街”,顾名思义,一条街都是占卜算卦,一群前程未卜的年轻人排队等候预测自己人生的运势。一位胖胖的女塔罗师正在支起红色的伞棚,伞棚外贴着塔罗师与一位年轻女孩的合影,塔罗师曾经成功预测她将赢得那一届港姐的亚军。
“我们要不要去算一下?”陈思琪说。
“还是不要去了。”陈思佳说,她害怕他们真的洞察了她的人生。
“你不相信命运的存在?”陈思琪问道。
“我只是不相信别人能把握我的命运,而且我怕他们会说一些不好的话,即使不信,还是会忍不住去想。”母亲生病以前,有个人帮陈思佳算过,说她在二十九岁到三十岁之间会有一个大坎,如果能迈过这个坎,后面的人生会好走一些。
站在路口,陈思琪觉得自己和姐姐就像两只在油麻地游荡的老虎,身体里塞满稻草和金属线,不知道接下来去往何方,无家可归,她们曾经的热带雨林早已崩塌于时间之中。
“昨天晚上,你有梦见什么东西吗?”陈思佳犹豫了很久,终于决定问问妹妹。
“我最近经常会梦见妈妈,梦里她变老了许多,头发都白了,而我们还是那么小。”陈思琪说。
“哦。”陈思佳很轻地回应了一声,害怕惊扰那个在梦中哭泣的人——那是一个让她感到陌生的陈思琪。
“妈妈和我们都不是这个世界的宠儿。”陈思琪说。
“忘记宠儿这回事,我们也不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幸的。”陈思佳说。
“今年过年,我想回去看看爸爸,我似乎有些理解他了。”过了很久,陈思琪说道。
“爸爸也老了。”陈思佳的手在口袋里面攥了攥,像是代表某種决心,但很快又松开,路口的灯变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