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水涛
尼采是哲学家中的另类,不被同时代人所接受,但他开创了西方哲学史上的新时代。尼采与马克思、弗洛伊德同列,以质疑与批判的精神称著西方思想史。尼采的思想是深刻的,但又是激烈与偏执的。深刻则难以被人理解,并多有误解;偏激则难以为人接受,并多有非议。所谓誉满天下亦谤满天下,但无论褒贬与否,尼采见识之独到、文字之魅力,谁都不能否定。
1986年,周国平出版他的第一本专著《尼采:站在世纪的转折点上》,一年内卖出了10万册,他的另一部译著《悲剧的诞生——尼采美学文选》,一年内卖出15万册。周国平感慨说,上世纪80年代,是一个充满着浪漫精神的时代,尼采、弗洛伊德、萨特都是激动人心的名字。周国平不无调侃地说:“那时,谈论他们成了一种时尚,你和女朋友約会,手里没有拿着一本尼采,女朋友会嫌你没文化。”
尼采对教育多有论及,但都散见于各种文章及著作中,作为教育专著唯有一本《论我们教育机构的未来》。这部著作写于1872年,未完成,生前未出版。这部著作现由周国平译出,2019年4月,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第一版。
这部书里收录了尼采的五篇文章,那是他1872年1月至3月在巴塞尔大学做的演讲。尼采面对的主要听众是大学生,做这一组演讲时,尼采也只27岁,但他24岁就被巴塞尔大学聘为教授。少年得志,年轻气盛。面对更为年轻的学生,他自然联想到自己的青少年时代,自己所受的教育,自己的成长之途,以及自己对教育的理解和期盼。
尼采的研究尖锐地批判了德国教育的现状。他说:“普及教育是最受欢迎的现代国民经济教条之一。尽量多的知识和教育——导致尽量多的生产和消费——导致尽量多的幸福:这差不多成了一个响亮的公式。”促进社会经济发展,带来消费的幸福感,尼采指出了教育于现实生活中的基本功能。普及教育,发展经济,满足民众的愿望,这无疑是顺乎历史进步,改善人民生活的好事,然而,尼采为什么对此作出批判呢?
尼采说:“在这里,利益——更确切地说,收入,尽量多赚钱——成了教育的目的和目标。在这里,任何一种教育,倘若为使人孤独,倘若其目标超越金钱和收益,倘若耗时太多,便是可恨的……按照这里通行的道德观念,所要求的当然是相反的东西,即一种速成教育,以求能够快速成为一个挣钱的生物,以及一种所谓的深造教育,以求能够成为一个挣许多钱的生物。”
挣钱,挣更多的钱,更多、更快地挣钱,尼采透过传统道德、进步的表象,指出这种教育功利化、工具性的本质,表达了他强烈的不满。这是使人成为金钱奴隶的教育,这是使人类生物化的教育,这无疑是使人性沦落的教育。
“一个人所允许具有的文化仅限于赚钱的需要,而所要求于他的也只有这么多。简言之,人类具有对尘世幸福的必然要求——因此教育是必要的——但也竟因为此。”尼采的这段话,包含着他对教育现状深深的失望,这也唤起我们对教育本质的进一步思考:教育究竟是什么,人类为什么需要教育,什么样的教育才是理想的教育?
教育不仅仅是为了赚钱,教育不仅仅是满足尘世幸福的欲望,尽管这些是生存的基本需要与基本权利,但它毕竟不是终极目的,不是教育的本质属性,更不是人性的根本诉求。
尼采接着说:“你们不要混淆两类事情。为了生存,为了进行生存斗争,人必须多多学习;可是,他作为个体为这个目的所学所做的一切仍与教育毫不相干。相反,唯有在一个超越这个窘迫、必需、生存斗争世界的大气层里,教育才开始。”
显然,在尼采的理解中,为生存需要所进行的教育,为生活惬意投身于教育,这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教育。教育的本质在于对现状的超越,是引领人不断地从实然的世界走向应然的世界,人类及其个体通过教育由物化的世界走向审美的精神境界。
尼采是深刻的,也是偏激的,他对教育的理解与追求诚然超越了时代,有太多理想化的色彩,在现实中很难做到,因为人们只能在既定的历史下创造历史。然而,作为一位激进的思想家,在一定意义上他是一位先知。他于100多年前对德国教育的批判,今天依然闪耀着思想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