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胜瑜
叶片疤痕,嫩芽,密密睫毛。
在眼睛尽头,陌生的日子。
豆荚,真实而开放。
嘴唇曾经知道。嘴唇知道。
嘴唇沉默直到结束。
这是保罗·策兰1957年10月26日写给英格褒·巴赫曼的诗,它诞生在四年没有联系过的他和她在德国乌佩塔尔一次文学会议上重逢之后。
诗的标题叫《翘起的嘴巴》。“翘起的嘴巴”是一种诗意的异性相吸的姿势,是一种相爱的人等待爱情覆盖的表情。本应灿烂如烈焰的爱情,最后却落入了“嘴唇沉默直到结束”的结局,不能不说是心有缪斯的两人的无奈和宿命。
寄出这首诗之前,也就是在策兰和巴赫曼重逢后的短短半个月里,策兰接连给巴赫曼写了好几封信,她一封也没有回。但在收到这首诗后,巴赫曼给他发了一封电报:“对不起我今日要写信很困难。”短短一句话里,巴赫曼内心的波澜和脸色的灰暗清晰可见。
在策兰和巴赫曼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或许,真相永不可言说,两个诗人都只能用那句诗来作答:“嘴唇曾经知道。嘴唇知道。”
策兰和巴赫曼相识在彼此最好的年华里。1948年5月16日,两人第一次在维也纳相遇时,他28岁,她22岁。从5月23日策兰写给巴赫曼的《在埃及》这首诗里,人们可以看到一道爱情闪电划过维也纳的上空,两人在几天时间里闪恋,并完成灵肉交融。她给父母写信说:“我看见了著名诗人保罗·策兰,他极具魅力,却对我产生了热恋。我的房间现在成了罂粟地,因为他喜欢把这种鲜花送给我。”至那年的圣诞节,巴赫曼的爱情已经如火燃烧了。她在信中毫不矜持地向他表达自己对爱的渴望:“等我一有时间,我就可以用几天去看你。你也想见到我吗?——一小时,或者两小时。很多很多的爱!你的英格褒。”
给心爱的女人送罂粟花作爱情信物,这怕是诗人才有的让人捉摸不透的浪漫之举吧?
从此,高山流水遇知音,诗歌的韵律如森林中的两条山涧,在两个人的心里各自叮咚作响,却又总是忍不住对望着向前,一直向前。当爱把身体点燃、把诗歌点燃的时候,巴赫曼的喜悦溢于言表:“对我而言,你是沙漠、海洋和一切神秘之物——带我去塞纳河畔吧,我们将长久地注视,直到我们俩变成一对小鱼。”
1948年至1957年这10年间,策兰出版了散文集《埃德罗·热内与梦中之梦》、诗集《骨灰瓮之沙》《罂粟与记忆》《门槛之间》,并于1957年7月获得德国联邦工业协会文化奖,可谓硕果累累。而巴赫曼这个开始只忙于准备博士论文答辩的女学生,在获得四七社奖和德国联邦工业协会文化奖后,又于1957年1月获得不莱梅文学奖,也灿若晨星。他引领着她前进,两人一起在文学的大道上奔跑。
两个人的成就,成全了1957年10月11日至13日在乌佩塔尔联盟“文学批评——以批判的眼光”年会的重逢。可惜,十年后的策兰已是有妇之夫。他于1952年与法国富家女吉赛尔结婚,已育有一子。在以《罂粟与记忆》深情地向巴赫曼倾诉后不久,他的诗集《门槛之间》的扉页上清楚着写着“献给妻子吉赛尔”几个字。而巴赫曼也不再是一个单纯的女学生,她除了和文学导师威格尔保持亲密关系外,还在断断续续地与一个叫亨策的男人同居。
童话般的爱情开端,却被岁月这把利刃划出了淋淋的鲜血。策兰和巴赫曼在散会后来到科隆大教堂旁边一家旅馆重温旧梦,让两颗相爱的心灵沉浸于巴黎圣母院、西堤岛和塞纳河右岸的风景里,一醉方休。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科隆王宫街曾是中世纪以来犹太人的居住地和受难地。偏偏,她的父亲曾是纳粹军人,而他的父母,却双双在犹太人集中营里惨死。光从策兰那句“你应对露丝线、米瑞安和诺埃米说话:看哪,我和她睡觉”就可以嗅见巴赫曼信中几次提到的不可言說的令人窒息的气味!她还在诗中写道:“我们互爱如罂粟与记忆,我们睡去像酒在螺壳里。”
时间沉淀之后的此刻,爱情正在苏醒。
死灰复燃后,策兰喋喋不休地表达着他沉寂了多年的爱恋。写完《科隆·王宫街》,他说:“英格褒,如果你没有说过‘做梦者,它怎么会产生?只要你一句话,我就可以生存。”真挚狂热如往昔。
策兰给巴赫曼写诗、写信,巴赫曼却除了无言还是无言。终于,嘴唇放弃了沉默,她说:“我要感谢你把一切都告诉了你的妻子。然而,她的容忍及对我的理解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对于你又意味着什么呢?你不可以抛弃她和孩子。当我必须想到她和那孩子时——我就不可能和你拥抱。”
理智苏醒的时候的确让相爱却又没了爱的自由的诗人纠结不堪,但爱情就像无孔不入的风,总要在现实的厚墙中捕捉机会,寻找出路。策兰因为逮着了一个可以和巴赫曼一起编写《黑作坊》春季号的机会,便兴奋地给她写信:“这只是我想去那里的愿望,这是一次机会,不愿被夺走的机会。”她也总是心思缥缈,回信说:“我去英国公园走了一刻钟,那里有一个小池塘,使我想起维也纳的市政公车。在那桥上,我们曾站在那里,陶醉了。”
在他生日前一天,她写信说:“现在我把礼物准备好了,就等你来我这里找了。我想你,保罗,你也要想我!”他在生日那天对她说:“我很快就来了,和你在一起,时间不长,只有一天,或者两天。我们去寻找那盏灯,英格褒,你和我,我们。”她接信后,马上回复:“亲爱的保罗,你何时来啊?我去接你……”12月7日,策兰从巴黎来到慕尼黑,住在巴赫曼那儿。1958年1月策兰去领不莱梅奖的时候,再次入住巴赫曼家。1月26日,就在策兰领取不莱梅奖的当天,她给他写了此生最短的一封信:“我想你。”
沉浸在自我世界的两人,犹如掩耳盗铃般诉说情愫。他们把愧疚屏蔽,甘愿沉沦。
6月25日是巴赫曼的生日。在生日前两天,她邀请策兰:“我必须要见你。你是否星期三16点到格奥尔格五世咖啡馆来?如果遇到了熟人,请不要告诉对方我在这里,星期三是我的生日,十年前我们一起拥有了我的22岁生日。你只要来这里,看我几个小时就好。英格褒。”
巴赫曼生日那一天,两人如愿准时在一起。但不久,两个人的爱情就改变了方向。7月,巴赫曼来到巴黎,第一次见到了策兰的妻子。她回到慕尼黑不久,就给策兰写了信,信的内容不得而知。在策兰回复“我不知道发生了这么多可怕的事情”后,巴赫曼如实相告“这过去的8月和9月,我面对新发生的事情充满犹豫。在最近的这些日子里,弗里希来了,他问我是否可以和他一起生活,我已做出了决定。”不过,巴赫曼仍在信的末尾说:“我非常非常想你。”策兰无话,只是偷偷在自己的日记里留下纪念:“一个离婚的伟大的德语作家和一个伟大的德语诗人要结婚了,真有趣。”
两个背叛爱情的人,却背叛不了自己的感觉。约会结束了,想念却停不下来。两个人还是会在彼此的生日想念对方,给对方寄去礼物,还是喜欢在对方的诗歌或小说里深呼吸,尤其是在对方心灰意冷的时候,给予温暖和力量。在策兰遭遇抄袭指控而陷入绝望的时候,她对他说:“保罗,你根本没有认识到你的诗歌是多么令人欣赏,它的现实影响又有多么巨大。是的,因为你的名声,总是有人要将它诽谤——他们无法容忍和承受那些不同凡响的事物。”因为和弗里希的矛盾,策兰想断绝和她的来往,她和盘托出了内心的矛盾:“我希望能够永远离开这里,也希望不再见到你……我知道对他来说,最难忍受的就是你们之间的事必须由我来转达。”在策兰误解她的时候,她写信说:“你越指责爱你的人犯有谋害罪,你是否就越沒有罪了呢?我为吉赛尔想得太多,你必须原谅我。她的自我牺牲,她的美丽的骄傲和忍耐对我来说,比你诉苦更重要。”
这与其说是理智暂时战胜了爱情,不如说是巴赫曼内心的优越感与羞愧心交织在一起,让她无法控制这种矛盾感。但不管怎样,他们暂时分开了。只是,两个人的生活因为爱情的缺席,变得糟糕起来。巴赫曼在和弗里希同居四年后,终至分手,分手以后,她便住进了医院。而策兰也因为不胜抄袭指责的纠缠,住进了精神病院。1967年1月至10月,策兰再次被强制送到巴黎心理学大学医院治疗后,就再也没有回到他和吉赛尔共同的家里。
1970年4月,在一个夜晚,策兰在他诗歌中的月色里,从诗歌中的米拉波桥上,跳进了塞纳河里。听到噩耗时,巴赫曼的自传体小说《马利纳》正要收笔,于是,她在小说的结尾借主人公的嘴对心中的爱人说:“我的生命结束了。因为他在被押送的途中溺死于河里,他曾是我的生命,我爱他胜过爱我自己的生命。”3年之后,巴赫曼在寓所被一场突发的火灾吞噬……
“我爱你,我将不爱你,其中充满太多太困难的东西,但是,我爱你胜过一切。”策兰和巴赫曼,德国文学史上最重要的两位诗人,他们二十年的书信往来,二十年的沉浸和纠结、烂漫和无奈,以及那深藏于心的爱情温度,都让人无法忘记这场缪斯之恋。只可惜,背叛便意味着不道德,他们相爱得越深,对彼此以及彼此的伴侣伤害得就越深。各自背负的精神压抑与折磨,最终换来的只是不堪重负的肉身如枯叶飘零。
嘴唇沉默,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玫瑰花开放在阴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