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徐州燕子楼园研究

吴婷婷

燕子楼原为唐代贞元（785～805）年间徐泗濠节度使张建封在邸中为宠姬关盼盼所建的一座小楼。张尚书去世后，关盼盼念旧不嫁，独居此楼十余年，幽独塊然，后不食而亡。是时大诗人张仲素等为之题咏。后历代文人亦传诵不绝，文体横跨诗词、诗话、小说、戏曲、方志等多个领域，流传叙事文本30余种，主题诗词30余首，形成一道独特的文学景观[1]，燕子楼遂随关盼盼的故事名扬海内外[2]。燕子楼作为唐宋时期徐州名园，后屡毁屡建。1985年重建于云龙公园知春岛上的燕子楼，原初园景已不复见，建筑的形制风格与当时亦不复一致，让人不免有些遗憾。本研究以古代文献以及诗文中燕子楼园的景物描述为依据，结合唐代私家园林布局特点及园主人人物性格分析，通过布局还原推导、全园布局平面和造园意匠分析，力求将仅存于文字中的一代名园重构成有具象的园林，从中发现其设计精髓与艺术真谛，以留住先贤们营造园林的智慧，并保存园林文化的血脉。

1 唐宋时燕子楼园考

有关燕子楼最早的记述见于大诗人张仲素《燕子楼三首》及白居易依韵和诗三首并序。序中说“彭城有张氏旧第，第中有小楼名燕子”，诗中的明月、寒霜、残灯、晓霜、松柏、鸿雁、玄禽乃至蛛网意象等都指向关盼盼与张尚书的爱情与思念。

张尚书旧第原在彭城西北隅。唐景福二年（893），朱全忠（梁太祖朱温）攻克徐州，武宁节度使时溥兵败“举族登燕子楼自焚死”（《资治通鉴·唐纪·唐纪七十五》）。此后该楼屡废屡建，基址也数次迁移。南宋祥兴二年（1279）文天祥凭吊燕子楼有“问楼在何处？城东暮如雪”句，说明宋元之交时燕子楼已移到城东。清《同治·徐州府志》中府城图的西南角楼，注有“燕子楼”三字，证明同治十三年（1874）前燕子楼又迁建在西南城垣墙了。

对燕子楼园园景风貌较为详细的描写，首见北宋诗文。陈荐（1016～1084）《燕子楼》有：仆射新阡狐兔游，侍儿犹住水边楼。风清玉簟慵欹枕，月好珠帘懒上钩。苏轼（1037～1101）《永遇乐·彭城夜宿燕子楼》写道：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紞如三鼓，铿然一叶，黯黯梦云惊断。夜茫茫，重寻无处，觉来小园行遍。陈师道（1053～1102）《登燕子楼》描述为：绿暗连村柳，红明委地花。画梁初著燕，废沼已鸣蛙。鸥没轻春水，舟横著浅沙。相逢千岁语，犹说一枝花。贺铸（1052～1125）《燕子楼》说：高楼临汴水，杨柳荫芙蕖。曲径拥黄叶，西风时扫除。寒鸱蹲老树，睥睨女墙狐。

后元明清各代也多题咏描写燕子楼的诗词，如元·陈孚《燕子楼》：乳鸦困，柔鸾悲，樱桃泫红腻，蘼芜凋绿滋。元·王恽《赋燕子楼》：横塘烟淡冷涵秋。寂寞旧妆楼。珠帘夜月，露桃幽怨，总是闲愁。明·徐渭《燕子楼》：牡丹春后唯枝在，燕子楼空苦恨生。清·钱谦益《燕子楼》：柳老花残木叶秋，西风斜日总牵愁。清·叶崇仑《燕子楼》：瞥眼风情事已非，四山依旧翠屏围。

明·冯梦龙“或由宋元话本增补而成，或采唐宋传奇、笔记小说敷演成篇”。《警世通言》对燕子楼的描述最为详细。其卷十《钱舍人题诗燕子楼》写道：“沉沉朱户长扃，悄悄翠帘不卷。”“幕卷流苏，帘垂朱箔。”盼盼既死，二十年间建封子孙亦散荡消索，燕子楼遂为官司所占。其地近郡圃，因其形势改作花园，为郡将游赏之地。“星霜屡改，岁月频迁，唐运告终，五代更伯”，至皇宋二叶之时，“闲游圃中。但见晴光霭霭，淑景融融，小桃绽妆脸红深，嫩柳袅宫腰细软。幽亭雅榭，深藏花圃阴中；画舫兰桡，稳缆回塘岸下。莺贪春光时时语，蝶弄晴光扰扰飞。信步深入芬芳，纵意游赏，到红紫丛中。忽有危楼飞槛，映远横空，基址孤高，规模壮丽。举目仰观，见画栋下有牌额，上书‘燕子楼’三字。径上楼中，但见画栋栖云，雕梁耸汉。视四野如窥目下，指万里如睹掌中。遮风翠幙高张，蔽日疏帘低下。移踪但觉烟霄近，举目方知宇宙宽。启窗视之，苍苍太湖石畔，隐珊珊翠竹丛中，……转柳穿花而去。”[3]

可见，燕子楼园自宠姬关盼盼死后为官司所占，并整合邻近郡圃为园林，至唐末被时溥焚之。因此，宋元诗词话本中描写的燕子楼应当是毁后重建的。而唐末至北宋所历时间并不太长，可以推论，时溥焚后复建的燕子楼园，其总体布局、主要建筑和景物等应保留了其原真性。从前述中可以看到，燕子楼园不仅筑山、理池、植物、建筑、书画墨迹等一众园林要素齐备，而且“借景”“通幽”等手法也达到很高的艺术水平。

2 府邸布局与建筑特点

燕子楼园是唐朝中后期的一座具有艺术性很强的园林。如前所述，有众多文学作品对其园景园貌作了生动描述。然而，“借古喻今的文章都带有作者的情感，难免夸饰和浪漫的成分，……这种复原的准确性可想而知。”[4]

据文献资料，唐代的住宅布局，廊院式依然十分盛行，但合院式①廊院和合院都是由门、院、屋等单体建筑群组成闭合空间的住宅形式,只是廊院式的院落四周由回廊环绕而不建房屋,合院则以廊屋代替回廊。已经出现。虽有规模等级的不同，然而基本格局大致类似，即采用有明显中轴线、左右对称的平面布局[5]。唐王朝建立有严格的宅第等级制度。唐文宗《营缮令》规定，王公以下舍屋不得施重拱、藻井；三品以上堂舍不得过五间九架，厅厦两头门屋不得过五间五架；五品以上堂舍不得过五间七架，厅厦两头门屋不得过三间四架；六品七品以下堂舍不得过三间五架，门屋不得过一间两架；庶民百姓所造堂舍不得过三间四架，门屋一间两架。

1. 空间关系分析

2. 山石运用分析

屋顶形式也有较为严格的等级制式，庑殿等级最高，一般只用于皇宫、庙宇中最主要的大殿；歇山次之，常用于宫殿中的次要建筑和地位显赫的贵族、官吏住宅；悬山则较为普遍，用在住宅上②唐朝砖还没有普遍用于住宅，硬山屋顶还没有出现。。此外，五品以上官可在宅门之外另立乌头门，即在宅外加建一重围墙，这外墙遂成为贵邸标志之一。在宅第的院落和房舍数量方面，并没有明确的规制，白居易《伤宅》诗中“累累六七堂”之句，可知有连建数堂的。

张建封官至徐泗濠节度使，其宅第应建造有外围土墙。按唐制规定，其宅第分为外宅与内宅，外宅为男主人活动的场所，内宅则以处女眷。外宅最重要的建筑为堂，是男主人延接宾客之所。堂之前有中门，在宅门和堂之间。堂之后为寝，也称寝堂，是内宅主体建筑，女主人延接宾客之处，规模和堂相当或稍低。在寝的左右可建“挟屋”（耳房），四周建回廊、曲室，围成院落。堂和寝实际是前后两进大院落。燕子楼位于建筑院落南端，属内宅部分的附属庭院，其体量可见不大。

关盼盼是个容貌、才华、操守据可称道的女子，想见其性格平和温婉、敏感细腻，其所居之处也应注重意境营造，空间形态曲径通幽，且局部小环境需细致精巧，偏向于文人园林的营造方法。张建封少喜文章，又慷慨尚武，权德舆称其“歌诗特优，有仲宣之气质，越石之清拔。”又礼敬文士（秦观、崔膺、韩愈等皆为幕客，时相唱和），更为该园文人园林风格提供加持，其为关盼盼修建的燕子楼位于府第的后花园，据此也可见燕子楼园体量不会过大。

3 燕子楼园复原

3.1 空间布局

复原思路最开始来源于白居易《浪淘沙》中“借问江潮与海水，何似君情与妾心？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觉海非深”。借用水描写一位思妇的心情，考虑到水与思念的意向联系，且史料可考，园内有水面且形式多样，园西北侧有充足水源。另外因燕子楼高度及二楼的观景视线效果，园内水面应较为开阔。景观布局以水体为主，山石为辅，建筑为焦点，向水为心，形成两条主要的轴线，一条是南北轴线，从水月榭到望安岛，南北贯穿；一条是后院东门到风幽亭，风亭月榭相映成趣，两条轴线相互垂直，画舫位于两条轴线相交45°，纵览全园景色（图1）。

为了烘托燕子楼的高耸，笔者以为该园中无大量堆砌山体，园中有“苍苍太湖石”，白居易《太湖石》中说“远望老嵯峨，近观怪嶔崟。才高八九尺，势若千万寻。天姿信为异，时用非所任。磨刀不如砺，捣帛不如砧。何乃主人意，重之如万金。岂伊造物者，独能知我心。”可见园中园林造景，借用太湖石巧妙堆砌山体，形成以小见大之势，又契合了与主体建筑的体量关系（图2），故燕子楼园林应为以池为主的唐代典型山池园，环池建小型亭台楼榭，局部堆砌小型山体（图3）。

3. 总平面布局

4. 主楼

3.1.1 小中见大的空间处理

全园以水体造景为中心，曲折丰富的驳岸围合形成多样的空间结构，通过三种手法体现小中见大。

（1）借景远山。池中有三个岛屿，咫尺山林营造一池三山的自然仙境，望安岛在其中将水体分为一大一小两个部分，无论从燕子楼高处，还是从水榭观园，岛屿群形成一个自然屏障，使园子不能一眼入底，且与南侧远山相映成趣，形成近实远虚的效果，因地就势，借景远山，拉长观园的视线长度，扩展空间想象。

（2）空间对比。以开阔的水面为中心，于水边设置迂回婉转的长廊，采用山水对比，欲扬先抑的手法，使得园子倍显幽深。在园子入口有望安岛作为阻隔，汇聚小面积水面，入园向西进入曲廊，廊左为密植花木，右侧驳岸曲折配置少量滨水植物，游赏的兴奋点在于人与驳岸忽近忽远的关系变化，廊内有顶，人行走的空间环境相对封闭，视线相对较近视野也较狭窄。进入船舫视线开朗，四周建筑与水体尽收眼底，强烈的空间开合关系形成“柳暗花明”的豁然之感。

（3）见景生情。小中见大包含实际的“小”与所需的“大”之间的关系，在物质层面，小亦能满足起居、会友、宴客等多种生活要求；在精神层面，虽咫尺园林，也要满足主人的情感寄托。“望安岛”作为水池中的视线汇聚点，其名取义盼盼深居楼中，日日望君无恙归来的精神寄托。此园空间处理上“精在景，贵在变，妙在情”。

3.1.2 曲折幽致的路径设置

园西侧是以曲廊贯穿的线性空间为主，相对直接通达，船舫与水月榭两个主要建筑均位于西侧园中，曲廊的作用更多是将人引入建筑内，故西侧院落相对安静。园子东侧是以山石堆筑的游园空间，高低有致，园中有园，适合游赏玩乐，空间相对开放活泼。东西两侧，动静分离，空间性质有别，游赏有移步易景之感受。三曲桥将人引入水中，并将水体东北角营造出悠然静谧的静态水体空间，空间层次再次丰富，桥上一侧为开阔的主体水面，一侧为曲折幽深的小空间，一大一小，一密一疏的空间对比，给人丰富的游园感受，亦多趣味。“曲港观鱼”之处应于这三曲桥之上。

3.2 建筑立意

3.2.1 燕翼寄情、姿态灵巧的主楼

主体建筑燕子楼楼体较高耸独立（图4），秦少游《调笑令》有云“百尺楼高燕子飞”，危楼飞槛，映远横空，基址孤高，规模壮丽。举目仰观，见画栋下有牌额，上书“燕子楼”三字。径上楼中，但见画栋栖云，雕梁耸汉。

3.2.2 独具匠心的幽亭雅榭

水榭位于水池北侧，苏轼有云：“明月如霜，好风如水，……寂寞无人见”，应是闲坐于水榭之中，见空中明月，望燕子楼空所发之感慨。故取名水月榭，让人联想水中月影的意境图景（图5）。亭子与水榭相映成趣，是全园唯一不亲水的建筑，周边种植大量竹子，营造私密幽静的小空间，风起竹动，竹影婆娑，带来视觉与听觉的双重感受。故取名风幽亭。

5. 榭

6. 植物配置图

3.2.3 随意合宜的画舫兰桡

船舫的位置位于全园两条主轴线偏角45°处，深入池中，与主体建筑燕子楼一高一低相互呼应，位置的选择符合“稳缆回塘岸下”的描述。

3.3 植物景观

“绿暗连村柳，红明委地花。樱桃泫红腻，蘼芜凋绿滋。露桃幽怨，牡丹春后唯枝在，柳老花残木叶秋，四山依旧翠屏围。小桃绽妆脸红深，嫩柳袅宫腰细软。幽亭雅榭，深藏花圃阴中；画舫兰桡，稳缆回塘岸下。莺贪春光时时语，蝶弄晴光扰扰飞。到红紫丛中。”

从诗文中可以看到有桃花、竹子、荷花、柳树、牡丹、樱桃等植物，另有幽亭雅榭、红紫丛中、曲港跳鱼、院宇深深、风竹敲窗、四山依旧翠屏围等环境描写。

《管子四时》中记录了方向和季节的关系：“东—春，南—夏，西—秋，北—冬”。植物的选择上春季以东侧游园为主，池边栽植有柳树、桃花、樱花、玉兰等植物，营造春季花开烂漫之景象；入园区域，多植常绿遮荫效果好的高大乔木，并搭配紫薇、月季等花灌木；郡圃西侧入口附近栽植桂花、红枫等树种，烘托秋季之景色；冬季水榭旁边栽植国槐、枫杨、朴树等落叶高大乔木，凸显枝干的美感（图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