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笙清
从我懂事的时候起,老镇上就有一个专门做木杆秤的铺面,招牌上写着“韦记秤店”,黑漆描金,古色古香。韦家祖籍四川,据说还是19世纪末逃荒来到我们这边的,就此在老镇落地生根,开枝散叶繁衍开来。
韦家秤店是祖传的手艺,男女都传,但从不传予外姓,也正是如此,所以韦家的制秤手艺才显得很神秘,就像常年挂在秤店门楣上的那块黑漆描金的招牌一样,渗透着一丝沧桑久远的色彩。
童年时,我经常到秤铺玩耍,韦老师傅一脸的白胡须,看上去十分和蔼慈祥。可他对儿孙辈学手艺的要求可严厉多了。韦老师傅的一个孙子狗娃跟我同年,关系十分要好,七岁就开始学做秤,屁股上没少挨爷爷的竹板。
到了狗娃父亲这一代,韦家已经在周边好几个乡镇都有了秤店,挂的全是 “韦记秤店”招牌,就像如今流行的连锁店一样,使用的都是韦家家传的纯手工制秤技艺。除了制秤,“韦记秤店”还修理各种秤具。由于信誉好,手艺精湛,质量上乘,生意特别红火。
狗娃没念过什么书,但 《三字经》《百家姓》《增广贤文》等背得滚瓜烂熟,这都是自幼接受韦老爷子的熏陶所致,而且能说会道,头脑活络。
“你可不要小看我们做秤的,这木杆秤可以说是咱们中国的‘国粹’呢!”每次喝了酒后,狗娃总会跟我唠叨关于秤的话题,娓娓道来如数家珍,对自己所从事的手艺颇有几分自豪。在他的讲述下,我知晓了制秤是门纯手工活,看似简单,其实从选材、刨杆、打磨、下料、打眼,到校秤、量步、锥星、抛光、打蜡、上色,工序繁杂,其中还蕴含着丰富的文化内涵。如秤砣谓之“权”,秤杆谓之“衡”,秤杆上的秤星,也有许多讲究,一颗星代表一两重,三颗星名曰“福、禄、寿”,解释为生意人欺人一两就会“失福”,欺人二两则后人“无禄”,即没有官做,欺人三两则要“折寿”,这些是为了告诫做买卖的生意人要诚实守信,童叟无欺,否则会遭到报应。狗娃初学制秤时,有好几杆不合格的秤被严厉的爷爷给用刀劈了。狗娃侃侃而谈时,从不随意用手比划,这一点跟韦老爷子几乎一模一样,据说是韦家祖传的家训:手是用来做秤的,不能招摇。
据说当年老镇上还有一家秤店,匠人也是外乡人,制秤手艺也不错,后来却经营不下去而转到外地做生意去了。究其原因,主要是上世纪三十年代,店主一时贪图高利,给当地湖霸制造了一杆中间打空灌了水银的 “黑心秤”,后来被渔民发现后殃及到这家制秤店,结果只能卷铺盖走人了。
韦家制秤一直以来恪守祖训家规,口碑在外,曾数次拒绝过“黑心秤”的制作,大有唐代诗人郑薰笔下“镜照分妍丑,秤称分重轻。颜容宁入鉴,铢两岂关衡”的高风。那时候使用木杆秤的多,粮行、渔行、山货行等都是使用很大的木杆秤,有些做小生意的则是使用小木杆秤,乡下农户上街卖菜和鸡蛋、鸭蛋则是使用较小的木杆秤,所以除了本地生意兴隆,许多外地商户也慕名而来,专门在“韦记秤店”订制大大小小的秤具。尤其是那家因制作“黑心秤”的店主离开后,“韦记秤店”更是成了老镇上唯一的制秤店铺。
家乡小镇很古老,历史可追溯到明末清初,已有数百年的历史。一条大河穿镇而过,直通长江,南来北往做各种生意的人很多,如贩卖河鲜、绸缎、粮食、食盐的,留下一些大码头的痕迹。过去做生意大都使用木秤,主要有钩秤和盘秤两种。特别是乡村人家,几乎家家必备,小商小贩更是人手一把,朝夕不离。这样一来,信誉素著的韦家的木杆秤就成了人们购秤的首选,不光称量准确,而且使用的材质上乘,秤纽灵活,秤钩美观耐用,秤盘形制多样,大小不一,秤量不差分毫。特别是渔行、粮行、煤行、盐行的大秤,需要精心丈量距离,要做到毫厘不差。
我曾看过狗娃制秤,工序繁杂而精细。先要做好头小、腹胖、尾细的杆身,然后用“雷公钻”钻出几百个不到一毫米的秤星孔、装饰花案孔和阿拉伯数字,每个孔里嵌入铜丝、锡丝,用利刃刮断,然后敲实、打磨、抛光,直到秤杆光滑、秤星闪亮、秤花生辉的地步。
如今,先进的电子秤、磅秤逐步取代了已传承2000多年的木杆秤,但老镇集市上仍然有一些小贩在使用木杆秤。“韦记秤店”并没有被日新月异的时光湮没,而是与时俱进,在制作传统的木杆秤的同时,开始销售和修理各种各样的电子秤和磅秤,生意依然红火。每次返乡,看到挂在店里的那些木杆秤,就像看到令人赏心悦目的艺术品,我的心里总会泛起几许怀旧的思绪。
旧时匠人传授手艺,大都喜欢传授给自己的子女,俗称“门第师”。除非匠人的后人有了更好的出路而不愿学父辈的手艺,才传授给外姓徒弟,我的小叔便是一个这样的学徒。
小叔大我9岁,十七岁那年,小叔拜了住在老街的老篾匠漆师傅为师,学起了篾匠手艺。据说漆篾匠是从湖南湘西搬来的,在老街上买了一间有后院的两间小屋。他把堂屋跟房间打通,做了作坊,后院用于堆放竹子和篾器成品,后面的厨房旁边的一间小屋是他歇息的地方。屋后有一条大河,漆篾匠的竹子原料大都是从水路运来,青石板码头边,经常浸泡着漆篾匠的篾器成品,据说浸泡过的篾器经久耐用。
漆篾匠的老婆死得早,没有给他留下一男半女,但他一直没有续弦,在老镇上孤独地生活了二十多年,堂屋供桌上的黑边相框里,有我没有见过的漆篾匠老婆的照片。小时候经常看到漆篾匠将镜框擦得干干净净,拿在手里一看好一会儿,有时候还喃喃自语,说着我听不懂的湖南方言。
我一直不知道漆篾匠的大名,自小就听人们叫他漆篾匠或漆师傅,叫惯了,以至于名字显得不再那么重要。
祖父跟漆篾匠交情匪浅,据说当年漆篾匠来老镇落脚时,受到当地篾匠师傅的排斥。祖父在老镇素有声望,出面摆平了这件事,还帮他置买了住房,让漆篾匠在老镇安心扎下根来。因为有这种交情,所以在祖父的恳求下,漆篾匠收了他一生中唯一的一个徒弟,这就是我的小叔,所以小叔经常自鸣得意,以正宗的湖南篾器技艺嫡传弟子自居。
拜师那天,家里准备了荤素搭配十个碗的一桌宴席,请来家族中德高望重的老族长作陪。小叔按拜师礼节给漆篾匠磕头作揖敬茶,礼数极其虔诚。漆篾匠笑呵呵地对祖父说:“我们谁跟谁啊!不用这么繁琐啦!”祖父一脸的严肃,说礼数是祖宗定下的,千万不能马虎。末了,还给漆篾匠送上可以做一套衣服的青布料,这拜师礼才算完成。宴席吃完,小叔就算是入了篾匠这个门槛。那天,漆篾匠脱下了常年穿在身上的那套黑衣裤和粗布围腰,特意换上一身干净整洁的对襟衣服,坐在上首,脸喝得红扑扑的,兴致勃勃,话格外多。
那时候乡村里的谷囤是用竹篾编制的围子,长长的,一圈一圈围上去,就成了农家储存粮食的仓库。还有扫地的撮箕,挑谷的箩筐,筛米的筛子,晒东西的竹帘子和簸箕,淘米的筲箕,打场的连枷,装鱼的鱼篓,屋角的鸡笼……这些都是篾匠的杰作,轻便结实,经久耐用。还有家家户户都在使用的竹椅、竹凳,夏天在院子里乘凉的竹凉床和躺椅,厨房里用的蒸笼、刷锅的刷子……篾匠用一双巧手,做出了形形色色的篾器,丰富着老镇人们的生活。
常常在放学后,转到老街看小叔学手艺。只见漆篾匠抽出一根竹子,操起厚脊薄刃的篾刀,用刀身在竹子的底部随意比划一下,就挥刀劈下,一截粗大的竹子便在脆响中一分为二。漆篾匠拿起一柄长长的凿子,几下就将那些竹子中的痂结清除掉。随着篾刀的上下翻飞,竹子变成了一根根长长的竹片,有的竹皮被削成薄薄的篾丝,看得人眼花缭乱。漆篾匠一边做活,一边给小叔讲解篾活中的砍、锯、切、剖、削等基本功要领,不厌其烦,直到小叔领悟。料裁好后,师徒俩便开始忙活起来,编篾席,做鸡笼……最简单的莫过于做扁担,取一截竹子,将两头砍出能拴住绳子的凹槽,再将四边磨削光滑,一根竹扁担就成了。
漆篾匠夜里不赶活的闲暇时候,我特别喜欢到他家里玩,听他讲神秘的湘西故事,吃他晒制的湖南苕果子和苕丝,喝着陶壶里的大叶茶,那感觉就像坐在茶馆里听评书一样。漆篾匠是一个天生的故事家,一个李天宝的故事,愣是让他讲了半个多月都没讲完,让一众街坊像染上了毒瘾,听得兴致勃勃,天天挤满他的作坊。有时遇上漆篾匠师徒夜里赶活,上门来的大家伙儿只好打道回府,神色中明显露出几分失落。每到夜深,漆篾匠就会拿起他的那块有些泛黄的小竹片,“啪”的一声脆响,宛若惊堂木的回声,听故事的就知道到了“要知结果如何,请听下回分解”的时候了。
漆篾匠还有一个绝活,就是用细篾编制出各种各样的动物,公鸡、锦鸡、鹅鸭、小猪、小兔、老虎、鲤鱼……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都能很快做出来,神态可掬,惟妙惟肖,就像一个个精致可爱的工艺品。可惜小叔没学会这门技艺,漆篾匠要小叔先学好篾匠手艺,以后再教他这个,没想到当小叔学成篾匠手艺快要出师时,漆篾匠却不幸突然离世了。每每提起这个,小叔都一脸的遗憾,为漆篾匠失传的这门手艺。时隔多年,有一次回老镇,听说住在镇西古桥边的守寡半生的孙婆婆去世了,手里紧紧捏着一对竹编的连在一起的比翼鸟,这可能是漆篾匠留在这个世上的最后一件竹编作品了。
那时候我常常去漆篾匠家玩,要小叔给我做弓箭,在祖父“百艺好藏身”的唠叨声中,期待长大后能像小叔一样跟漆师傅学篾匠手艺。
那时候少年心性,在竹器作坊里待久了,我常常趁漆篾匠不在的时候鼓捣一些篾匠活,比方说拿起蔑刀为奶奶砍一个刷锅的竹刷子,或者用竹筒做成一管七孔竹笛。漆篾匠对爷爷夸过我心灵手巧,有做篾匠的天赋,这是因为我在漆篾匠出门进竹子的时候,在他的竹器作坊里做了一个小小的竹书架,截料、钻孔、烤弯、连接,这些工序都是我一个人完成。可在我步入高中那年,漆篾匠在一次喝醉酒后去码头上捞浸泡的篾器时,不小心淹死在河里了,而我,最终也没有走上手艺人的路。
前些时回老家,看到厨房里有一只烧穿了的铁锅,正要拎出去扔掉,被母亲给拦住了。“等补锅匠来时补补还能用,扔了多浪费。”老人家恋旧,老家什都舍不得扔掉,这就像她总住不惯我在城里的家一样,每次住不上几天就找出各种借口匆匆回到镇上的老家。母亲的话,让我的耳畔仿佛想起了一声悠长的吆喝:“补锅——呃!”这声音熟悉、亲切,而又那样遥远。
小时候,老镇街上有一个刘记白铁铺,一天到晚,叮叮当当的声响不绝于耳。刘师傅被人们习惯性地称为“刘补锅”,因为他除了会敲打出一些水壶、水桶、撮箕、淘米筛子、洒水壶等白铁制品,还有一手娴熟的补锅手艺。人们一般习惯于使用用熟了的老锅,那时,老镇人家的锅用破了,都舍不得扔掉,不管是炒菜的铁锅,还是烧水的铝锅和炖汤的坩埚,都拿到刘补锅的白铁铺去修补。真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有的锅甚至补了好几个补丁呢!
补锅的工序看起来很简单,在炉子里放进焦炭,摇动小小的鼓风机,悦耳的蜂鸣声中,火苗像蛇信一样在焦炭间蹿起,继而一片火红。当炉子上架着的坩埚里的铁片化成液态时,刘补锅将锅底刮干净,放在用钢筋焊接的三角架上,用小勺舀起红红的铁汁,滴在掺有草灰的厚湿布上,贴在锅底破洞处,“嗞”的一声,破处泛起一缕青烟。刘补锅用一块掺有米粥之类的布团迅速将锅面上冒出来的铁汁压平,凝固后,还要用稀饭涂抹,这样补过的地方会经久耐用。完成了这些,锅就算补好了,尽管锅底有些难看,但锅面却已平整如昔。也有补烧水、炖汤用的铝锅、白铁水壶的,破洞大的,刘补锅敲敲打打间,会直接更换一个锅底。
刘补锅喜欢喝酒,每到开饭时节,不管再忙,他都会撂下活计,自顾自地喝起酒来。有一年大年除夕,我们一家人正在做年饭,可那口炒菜的锅却突然破了一个洞。父亲说赶紧到杂货铺买一口,母亲说时间上赶不赢,因为新锅要用猪油除铁锈味,然后至少要放上两天才能使用。见大家一筹莫展,爷爷拎上破锅就出门了,我一路小跑着跟到了刘补锅的白铁铺。刘补锅一家正在吃团年饭,见爷爷一脸歉疚地拎着锅进门,刘补锅二话不说就放下酒杯,接过破锅就进了白铁作坊。见爷爷连连说着“对不起”,正在生炉子的刘补锅微微一笑,说大年三十上门,一定是赶团年饭,这锅非得赶紧补好。印象中,这是唯一一次看到刘补锅停下酒杯给顾客补锅。
刘补锅的师承不详,据他酒后透露,至少有三个版本。可惜刘补锅没带徒弟,因为三十出头,他就年轻轻地因肝硬化去世了,以至于老镇上被他垄断一时的补锅手艺终究没有一个传人。
自从刘补锅英年早逝后,老镇上再没出现过开白铁铺做生意的匠人,但这并没影响到老镇人家补锅的场景。那时候走镇串乡的匠人很多,有些还是外地来的,各家的东西用坏了,一般都舍不得扔掉,木盆、水桶坏了,有箍匠修理;棉被、垫絮不保暖了,有弹花匠给你拆了重新弹得蓬松暖和;菜刀、剪子钝了,有磨刀匠上门来帮你磨得锋利无比;头发长了,除了两家理发店,还有邻镇的剃头匠拎着剃头箱子上门服务……自刘补锅走后的第二年,不时有外地的补锅匠来到老镇,那手摇鼓风机发出的蜂鸣声,就像袅绕在蓝天下的炊烟,在老镇上经年不散。
夏秋之际是补锅匠来得最勤的季节,一辆小小的平板车,拉着补锅匠的全部家什:小火炉、焦炭、三角架、坩埚、铁剪、木制鼓风机、铁钎、铁锤、碎锅片……老镇中心地带的那棵大榕树硕大的伞盖下,是补锅匠的天然 “作坊”。每当“补锅——呃”的吆喝声响起,我们就像听见了军号声,飞快地跑到大榕树下,怕我们这帮淘气鬼捣蛋,补锅匠总会准备一些葵花籽和熟花生来“收买”我们。时间不久,一些汉子、婆姨便拎着大大小小的破锅汇集到了这里,大家聊着家常,按先来后到的顺序,自觉地将铁锅、铝锅、水壶挨个摆放在地上,长长的一溜儿,随着补锅匠的修补,缓缓地向前移动着。补锅匠根据锅的破洞大小随口说价,男人们一般爽快地掏钱付补锅费,也有些厉害的大婶不停地讨价还价,最后总是以补锅匠的让步结束。
如今锅的品种五花八门,质量上也有了很大提高,人们用坏了大多扔掉换新的,街头露天之下补锅的热闹场面已成了老镇上难得一见的风景,有时一个月上头都等不来一个补锅匠。每当想起记忆中的补锅画面,我的脑海里便会浮现出刘补锅那张黝黑的面孔,那样的清晰、淳朴。
老镇人习惯将理发称之为“剃头”,从事这一职业的人,一般被唤作“剃头匠”,一直到现在,还是这么叫着。剃头匠大多具有两栖的身份,农闲时坐店经营,农忙时背上剃头箱子走村串乡,一年四季,在老镇与村落之间奔波。
作为一门古老的行当,剃头匠虽然身份卑微,但拜师授徒一样马虎不得,拜师礼、拜师宴一样都不能少。邻居吴爹就是一位老剃头匠,年过六旬,眼不花,手不抖,手艺精湛,在老镇上很受人尊重。吴爹从事剃头这一行当四十多年,用推剪推发可以不用梳子,一把剃刀上下翻飞出神入化,拜他为师的徒弟就有二十多个,徒子徒孙那就是数不胜数了。每逢端午、中秋、重阳、春节等节期,吴爹家总是很热闹,拎着烟、酒、糕点等礼物上门看望恩师的徒弟欢声笑语坐满堂屋,这也是乡村匠人不忘师承的一种礼仪讲究。
农忙时节,乡人没空上街理发,剃头匠的生意一落千丈,但他们自有主意。拎着小小的剃头箱子,里面装着推剪、剃刀等简陋的理发工具,近处步行,到稍远的村子则要骑上自行车,出门时,一般还要备好草帽和雨伞,以遮挡太阳和不期而遇的雨水。庄户人家剃头简单,堂屋中,院子里,树荫下,长凳上一坐,围布一扎,就可以开始理发,一边理,一边拉着家常摆摆龙门阵,洗头的脸盆和热水都由庄户人家自己提供。每到这个时候,是村民难得的放松时刻,眯缝着眼,任由剃头匠梳、剪、洗、刮,那神情轻松惬意,简直是一种享受。庄户人家好客,到了吃饭时间,不管有菜没菜,拉上剃头匠就吃饭,而这个时候剃头匠是不客套的,端起碗就夹起菜来,宾主之间显得和谐、融洽。
婴儿满月要剃胎发,小伙子结婚要剃“新头”,这都是乡村剃头匠最乐意做的生意。剃胎发最简单,只需要一条热毛巾,一把剃刀,打上肥皂粉,一会儿就完工了。除了剃头钱,主人家按习俗还要打上满满一碗荷包蛋,做上几个菜,再奉上两包香烟呢!
每当剃头匠走进村子,一声长长的吆喝:“剃头——呃”,总会引来一些孩子跟着看稀奇。当剃头匠开始为村民理发时,小孩们围在一边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一些大婶、媳妇纳着鞋底也围拢来,撩拨剃头匠讲一些张家长、李家短的新鲜事儿,在她们心里,剃头匠走南闯北,听到的趣事儿一定挺多。每到这个时候,剃头匠便口若悬河,显得格外精神。
我的三姑爷就是一位剃头匠,还是吴爹正儿八经的徒弟呢!三姑爷自出生那天起就听不见这个世界上的任何声音,满月那天,他的祖父将一面铜锣都敲碎了,三姑爷都没半点反应,看过好几家医院,才知道这是天生失聪。因为天生聋哑,三姑爷没上过一天学,十一岁那年,他的祖父拎着一瓶老酒和一套衣料,让三姑爷拜吴爹为师,从此三年时间,一直在吴爹家忙活。
尽管聋哑,但三姑爷学手艺不赖,在他的众多徒弟中出类拔萃,连吴爹都夸他天生就是学剃头的料。出师后,三姑爷开始租房营业,时间一长,就成了方圆数十里有名的剃头师傅,被人们习惯性地称为“聋匠”。
剃头匠最讲究手上功夫,聋匠刀工了得,连耳朵里的耳毛都可以刮得干干净净。除了传统的剪、剃、洗、刮,聋匠一般还兼带给顾客剪鼻毛、掏耳朵、整腰背。每当剃头完毕,根据顾客的要求,聋匠会给顾客顺带掏耳朵,然后在顾客身上捶、敲、提、拉、抖,这个谓之“整腰背”,让人舒舒服服,浑身轻松。做这些不需要多少时间,三招两式搞定,聋匠是不另外收费的。
聋匠虽然耳聋,但祖上留下的家境在当地还算不错。父辈那一代,兄弟姊妹多,家境贫困,在那特殊的困难年代,五块大洋,让聋匠摇身一变,成了我们家的三姑爷,但我仍固执地私底下叫他聋匠,因为他根本上就听不见。
聋匠姑爷听不见,说话全靠打手势,每次看他跟别人比比划划,就觉得好吃力的样子。三姑妈很勤劳,自从嫁给聋匠后,就一心一意过日子,侍奉公婆,勤俭持家。口粮不足,三姑妈就在离村很远的湖滩开了一块水田,插秧割谷,贴补家用。聋匠在街头开了一家小小的剃头铺子,忙的时候,三姑妈就打下手,给顾客洗头吹发,时间一长,无师自通,竟成了聋匠的剃头帮手。那时候,城里刚时兴烫发,三姑妈就去学了,回来后,聋匠的剃头铺成了小镇第一家能烫发的店铺,生意越来越好。
表弟生下来的第八年的夏天,三姑妈在舅爷的藕塘里抽藕带时不幸溺死。正是初夏农忙时节,小镇上剃头的生意清淡,聋匠拎着剃头箱子走村串巷拉活,得到音讯后,发疯一般地从八里外的乡村一路跑回家,抱着三姑妈湿漉漉的身体呜哇呜哇地嘶喊痛哭。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聋匠姑爷的泪水,就像决堤的浪一样,湿透了前胸的衣襟,还有那有些恐怖的嘶喊,也是我第一次听到,原来聋哑人也有这么大的嘶吼。
三姑妈走后,聋匠从此没有续弦,即使媒人踏烂门槛,亦心如铁石。每到清明或大年三十,聋匠都要去镇郊的坟地,给三姑妈烧香焚纸,插花送灯。每次去,都会做一碗芝麻汤圆摆在墓碑前,搁上一双筷子,芝麻汤圆是三姑妈生前最喜欢吃的东西。聋匠的这种祭祀习惯似乎已成为一种固定模式,一直延续到今天。
我一直对回响在乡村里的唢呐声情有独钟,或欢快激越,或婉转苍凉,那样动听。每当春节临近,我的耳畔就会响起遥远的唢呐声,一颗返乡过年的心情便不由自主地变得迫切起来。
在家乡老镇,吹唢呐的民间艺人被称为“吹鼓匠”,是一门走俏吃香的手艺。无论婚嫁还是老人去世,都喜欢图个热闹,俗称“红白喜事”,即便是再穷的人家,也会邀请吹鼓匠前来助兴,吹吹打打,营造出一种具有浓郁乡土气息的氛围来。尤其是春节期间,唢呐更是为乡村增添喜气的必不可少的乐器,舞龙灯、耍狮子、唱大戏、玩采莲船、舞蚌壳精、演皮影戏、走高跷,一般都有吹鼓匠的唢呐助兴。
镇中心有一座石桥,桥旁有一条狭窄的街巷,老镇上有名的吹鼓匠“歪嘴”,就住在巷口朝北的那户人家。
歪嘴是吹鼓匠的绰号,因自小说话嘴巴有些歪斜而得名,大名王大发,在家里排行第三。据说他爹给他起这个名字,是希望穷了几代的老王家在这一代能大大发家,于是从牙缝里挤出钱来送他去上学。可王大发天生就是个贱命,读书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勉强读了个高小就辍学了。
歪嘴虽然书读不进,却心思活络,辍学后就跟着吹鼓匠老爹学手艺,拿着唢呐一学就上瘾了,白天黑夜地吹,不久就跟着吹鼓匠老爹出去讨生活了。
吹鼓匠使用的唢呐的前端有一个扩音的喇叭口,缠着吉祥的红绸,上面泛着黄铜的光泽。尾端的铜嘴上套有双簧的哨子,中间的木制管身是锥形的,上面开有八个像笛子一样的圆孔。吹奏时,只见歪嘴和他爹摇头晃脑,腮帮一鼓一瘪,收放自如,吹得那样惬意。
那时候,每当唢呐声响起,就等于在公告某户人家在操办事儿。如果那唢呐声活泼悠扬,充满喜气,吹出的是《娶新娘》《抬花轿》《百鸟朝凤》等曲子,就一定是在办娶亲的喜事。那时候,我常常跟在迎亲的队伍后面,伴着唢呐声,一直走到新娘子的家,看一对新人给吹鼓匠递上红包,鞭炮声中,耳边回响着那些欢快的唢呐曲,真是如痴如醉。
吹鼓匠一般是两人组合,寓意好事成双,歪嘴和他爹正好凑成一对儿。歪嘴虽然嘴巴有点歪,但五官清秀俊朗,蛮招女孩子喜欢,每当歪嘴出去营生时,身旁总会聚拢来一些情窦初开的姑娘,在他吹唢呐停顿的间隙与他攀话,嘻嘻哈哈地要他教她们吹唢呐,可歪嘴就是不动心眼。对此,他的吹鼓匠老爹有一次酒后拍着胸脯自豪地对别人说:“我家三娃长得俊,不愁没媳妇上门。”
没想到王老爹的话只说对了一半,媳妇是上门了,却是那个被老镇人暗地里骂为“破鞋”的俞寡妇。
俞寡妇住在老镇西头,守寡时间并不长,只有二年多的光景。她的男人是个泥瓦匠,嗜酒如命,每天都要喝上三顿。一天酒后去工地干活,拿着瓦刀还没砌几块砖,就酒意上涌,一不留神就倒栽下来,头碰在一块水泥预制板上,当场就走了,丢下刚生下闺女还没满月的母子俩。歪嘴捧着唢呐吹吹打打将泥瓦匠送入土的同时,就有了娶那个披着白孝布呼天抢地嚎哭的女人的念头。
其实,歪嘴跟大自己三岁的俞寡妇以前有过一段故事。那还是歪嘴十七岁那年盛夏的一天,歪嘴去乡下舅舅家,半途上被一条毒蛇咬了,晕倒在乡路上。俞寡妇当时还是俞姑娘,父亲是方圆百里有名的土蛇医,那天她正好在麦地里锄草,看到了毒辣辣太阳下昏睡的歪嘴,就用家传的蛇医术救活了他。
有了这段奇遇,歪嘴心里暗暗发誓,此生非俞姑娘不娶,这一半是感恩,另一半是当他睁开眼睛的刹那,就真的喜欢上了眼前的这个村姑。有了这个念头后,歪嘴拼命接活,无论红事白事、路途远近,都风雨无阻。歪嘴要攒下足够多的钱,再跟老爹老妈开口,托媒人去上门提亲。乡村人家闺女一般嫁得早,等不及歪嘴开口,俞姑娘就已嫁为人妇,而且还住在老镇边上,成了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熟人。
自从俞姑娘成了俞寡妇后,歪嘴就动了久已搁下的心事,时不时往镇西溜达一番,帮俞寡妇挑缸水,或者修补一些房上的屋漏。时间一长,俞寡妇也对歪嘴有了感情,终于有一天深夜里,两人干柴烈火,偷吃了禁果。
当歪嘴向家里提出娶俞寡妇进门的想法时,吹鼓匠老爹极力反对,说,这女人大你三岁,还带着一个拖油瓶。歪嘴反驳道,女大三,抱金砖,娘当初给镇上刘铁匠做媒时,可是这么说的!还有,拖油瓶怎么了,成亲后又不是不能再生。见驳不倒儿子,王老爹急了,说,这女人不守妇道,不好生守寡,偷汉子,有人半夜里听到从她屋里传出男人的鼾声。歪嘴的脸顿时火辣辣地发烫,他知道别人说到的鼾声其实就是他自己发出来的,歪嘴一直以来鼾声就大,就像他吹的唢呐一样高亢。
歪嘴的性格就像他的嘴巴,倔犟得狠,见家里反对,他选择了离家出走,索性跟俞寡妇住在了一起,毫不避讳别人的闲言闲语。时间一久,俞寡妇就怀上了歪嘴的孩子,眼看都出怀了,为遮丑,老王家最后还是做了让步,让他们扯了结婚证,热热闹闹地办了酒。
成亲这天,歪嘴第一次没有在喜事上当吹鼓匠。一天到晚,歪嘴滴酒未沾,倒是平日里不沾酒的王老爹醉得一塌糊涂,在门口搭建的喜棚里抢过吹鼓匠的唢呐,呜呜呀呀地吹了一曲《凤求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