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金科
这段日子,牛角岭的牛老汉每天一大早都要赶到村口的老松树下坐上一大阵子,痴痴地瞅着东山坡发呆,直到日上三竿才恋恋不舍地往家走。回家的路上也是一步三回头,不时地瞅东山坡上那条蜿蜒而下的公路,明眼人一看就明白,牛老汉这是在等人呢。
确实,牛老汉是在等人。牛老汉等的这个人叫胡道同,是山那边胡家村的。胡道同是个小商贩,常年开着辆农用三轮车赶集,啥都倒腾,却没挣下钱,为此大伙便叫他“胡倒腾”。牛老汉知道有这么个人,但不认识,后来机缘巧合,牛老汉遇上了胡倒腾。
牛角岭在大山深处,生存条件不算好,前两年,村子整体搬迁了,只有牛老汉和瞎眼的老伴还“坚守”在这里。相关部门在镇子上给牛老汉留了安置房,但牛老汉不去,非要守在这里,等着儿子回来。
牛老汉的儿子脑袋不大灵光,前些年不知道跑哪里去了,音信全无。但牛老汉相信儿子会回来的,他得在这里守着,免得儿子回来了,找不着家。
牛老汉身体硬朗,家里、田里的营生都能拿得起放得下,赶个集也不是问题。牛老汉经常去柳家镇赶大集,柳家镇是个大镇子,又是镇政府驻地,好多事情赶这一个集就办齐了。
初秋的一天,牛老汉又去柳家镇赶集,早晨走的时候还是晴空万里,往回趕的时候却突然变了天,瓢泼大雨迎头浇了下来,牛老汉脚蹬三轮车是寸步难行。那时候牛老汉已经出了镇子四五里了,看看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道路边上都是高高低低的庄稼,一点遮挡也没有。
返回镇子上避雨显然是不行的。这雨也不知道下到啥时候,如果天黑自己回不去,还不把老伴急死呀!就在这时候,后面有辆农用三轮车赶了上来,牛老汉赶紧挥手拦车。
三轮车停下来,车窗玻璃落下一道缝,露出一双男人的眼睛,男人问:“要搭车?”
牛老汉赶紧说:“是是是!”“哪村的?”“牛角岭的。”“二十块。”男人说。牛老汉赶紧掏出二十块钱,从车窗缝里递进去。
男人收了钱,打开车门从驾驶室里跳下来,看面相五十多岁,一脸不如意。他打开后车厢的挡板,帮牛老汉将三轮车抬进车厢里,然后扶着落汤鸡似的牛老汉进了驾驶室。
男人发动车子赶路。牛老汉跟他闲聊起来,才知道这个男人就是胡倒腾。
雨越下越大,山区公路上到处翻滚着洪水。牛老汉看着车窗外面的雨,吓得心惊肉跳,心底里感慨起来:这一回,多亏遇见胡倒腾了,如果没有胡倒腾,那这二十里山路自己可怎么走哇!即便是好歹到了家,那还不得淋出场大病来?万一再在路上出点岔子,叫瞎眼的老伴可怎么活?要从这上面说,给胡倒腾那二十块钱是太少了。可牛老汉也听人说过,胡倒腾这人脾气拗,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是断不会更改的,就是说,再给胡倒腾加钱是不可能的,那就请胡倒腾吃顿饭吧。
胡倒腾开着三轮车一直将牛老汉送到家门口,牛老汉的老伴正站在大门楼子里,仔细地倾听着外面的动静。牛老汉心头一热,便说要请胡倒腾吃顿饭。胡倒腾一听,执意不肯,调转车头就要走,一点商量的余地也没有。可就这样让人走了,牛老汉还不得落下心病?正在着急呢,突然想起来家里还有点儿山货,于是赶紧喊胡倒腾停车,把那些山货捎上。
按照牛老汉的想法,自己的山货卖给谁都是卖,那就让胡倒腾捎上,让他赚壶酒钱。所以整个交易过程中,牛老汉都像个局外人一样,评级、过秤、付钱都由着胡倒腾,一心一意想让胡倒腾多赚两个钱。
付完钱,胡倒腾把山货装到车上,对牛老汉说:“老哥,你以后再去赶柳家镇的大集,就提前在村北头大路边的那棵老松树下留个记号,我开车过来拉着你。放心,不要你钱。”
胡倒腾说完,开起三轮车走了。牛老汉捏着胡倒腾给的钱,老是觉着哪里不对,禁不住把钱数了一遍,这一数不打紧,差不多多出了三十块。
牛老汉经常卖山货,哪种山货的价格大致他是知道的,自己有多少山货,能卖多少钱,能估摸个差不离,最近也没听说哪种山货涨价,明摆着是胡倒腾多给钱了。
胡倒腾多给了钱,那指定是想帮帮他老两口的,可这样一来,胡倒腾就挣不着钱了。牛老汉的本意是让胡倒腾多少赚几个的,现在让人家倒贴钱,这可把个牛老汉给难为死了。把钱退给胡倒腾?按照胡倒腾的脾气,肯定不会要。那就再坐胡倒腾的车去赶大集吧,坐车给车钱,天经地义,他胡倒腾有脾气,俺牛老汉也有!
打这以后,每到柳家镇赶大集的日子,牛老汉都早早地在村北边的老松树下留下记号,怕胡倒腾看不见,便把记号做得非常醒目。可是整个秋天,牛老汉也没见到胡倒腾,他就寻思,胡倒腾指定是暂停了买卖,在家忙秋。
忙完了秋,牛老汉就不在老松树下做记号了,到了赶大集的日子,他早早地到老松树下等着,一直等到日上三竿,确定胡倒腾不会来了,才起身回家。这样过了好些日子,牛老汉也没有等着胡倒腾。
牛老汉很后悔没有留下胡倒腾的联系方式,要是有个电话号码就好了,至少可以说说话。
牛角岭窝在大山里,东边那道山岭是两个县的分界线,从山那边过来的人很少,牛老汉轻易碰不到人问问胡倒腾的情况,好歹碰上那么一两个,也都是摇头不知。
牛老汉想见到胡倒腾的心情是越来越强烈了。入了冬,地里没了营生,牛老汉便天天到老松树下等上一阵子。按照牛老汉的想法,胡倒腾这阵子没赶柳家镇大集,以后一定会赶的,或许他赶别的集也会路过这里,于是,牛老汉便天天在这里等着。
这天一大早,牛老汉照例到老松树下等着。这回牛老汉打定了主意,如果再等不到胡倒腾,那他就翻山越岭一路打听着去找他,看看胡倒腾到底是咋了。牛老汉刚到老松树下,远远地就看见东边的山梁上有一辆农用三轮车向这边开过来,看样子像是胡倒腾的车,牛老汉的心一下子提溜到嗓子眼儿,站在路边眼巴巴地等着。
工夫不大,三轮车开了过来,缓缓地停在了牛老汉的身边。牛老汉兴奋地喊了一声:“胡老弟!”可谁知车门一开,牛老汉却傻了眼,下来的人根本不是胡倒腾,而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
“您就是牛大爷吧?”年轻人冲牛老汉问。牛老汉疑惑地点点头。年轻人说:“我是胡道同的儿子。大爷您上车,咱一起去赶大集。”
牛老汉就觉着心里咯噔一下子,“你爹他?”
“俺爹走了。”年轻人垂着头说,“那回赶集回去,觉着不舒服,就去了医院,这一去,便没再出医院的门。”
牛老汉呆呆地瞅着三轮车发愣。
“俺爹这辈子,没做亏心事。”年轻人说,“那回俺爹赶柳家镇大集没挣着钱,心里窝火,往回走的路上碰上了您,就想从您身上找补点,要了您二十块,送您到家后觉着这钱不该收。可俺爹那脾气,自己又拉不下脸来,就在收山货时多给了三十块,还想着以后再拉着您去赶大集。只是,俺爹再也没有机会了。俺爹留在世上最后的话,就是叫俺代替他,拉着您去赶大集。”
“胡老弟!”牛老汉抚摸着胡倒腾的三轮车,老泪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