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的路 心中的情
——追忆“全国优秀新闻工作者”周泉泉

2019-10-11 07:47付伊铭
中国记者 2019年9期
关键词:墨脱边关热血

□ 文 / 付伊铭

周泉泉(1973.5—2019.6)

中央广播电视总台社会与法频道“夜线”栏目副制片人、全国优秀新闻工作者、全国三八红旗手。

1973年5月26日出生于青海格尔木,籍贯江苏淮安。

1995年7月南京大学信息管理系图书馆学专业毕业;1995年8月至1996年9月在北京市第48中学任教;1996年10月进入中央电视台实习;1998年6月正式入台。

先后任“读书时间”编导、“半边天”栏目编导、组长;2010年竞聘为副制片人;2011年至2019年6月6日担任“夜线”栏目副制片人。

到今天为止,周泉泉老师离世已两月有余,在这60多天的日子里,生活中处处都有她的影子。每每回忆和她相处的种种,都让我感叹大脑真是个神奇的东西,那些之前不以为然的细节,每次想起竟像就发生在昨天,是那么真实而生动。如今看来,这些不曾在意的点点滴滴显得弥足珍贵。她时不时地就出现在我的脑海里,仿佛在蹦蹦跳跳地跟我说:“可不许忘了我哦!”

电影《寻梦环游记》里说,一个人真正的死亡,是所有人都没有了关于他的记忆。从这个角度来说,周老师还活着,她的热情、认真,她的理想、坚持都是我生活和工作的不竭动力。

初识

第一次见到周老师是在2016年9月的一个下午,我被领到了“夜线”栏目组,刚刚大学毕业的我满是惊慌失措,手足无措里,只记得这位盘着头发、身材不高的老师向我讲起了她年轻时候的故事:当年,有人跟她说当编导很苦、很累,她听到这句话之后,立马扬着头,用她独有的语气说:“我年轻,我不怕”,眼神里满是骄傲和自信。因为太过紧张,当天的场景只模糊地存在于记忆里,唯独这个瞬间,在我的脑海里始终挥之不去。

▲ 周泉泉在《热血边关》拍摄现场。

再次跟周老师近距离接触是在2017年12月,当时她正准备带队到西藏阿里地区拍摄《热血边关》第一季。《热血边关》是周老师带头策划的一档纪实体验类节目,它通过在全国大学生中选拔出佼佼者,深入我国边防一线哨所体验生活,从侧面反映戍边军人们的家国情怀。出发前,周老师找到我,问我愿不愿意以助理导演的身份随队参与拍摄,还记得当时她对我说:“年轻人嘛,就要多锻炼一下,大鼠你要快速成长,争取赶快成为一名成熟编导。”我心虚,觉得自己不行,她给我鼓励,说:“有什么不行的,我工作第二年就自己独立办晚会了。当时天不怕地不怕,觉得自己什么都能干。”

边防部队地处偏远、条件艰苦,冬天没有热水,我们都面临着十几天不能洗澡的问题,想到这儿,我有点发怵。看我面露难色,周老师鼓励我,说她当年去可可西里无人区拍片,也是十多天不能洗澡,而且就她一个女记者,上厕所都成问题,经常是拿把铲子,找个没人的地方自己解决,条件比现在苦太多了,但也都克服了。为了减轻我们的心理负担,她在开会的时候总说,大家不用太担心,谁出现问题我都可以顶上,编导不行了我就当编导,摄像扛不住了我就是摄像,我相信我们大家一起,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听着她的这些话、看着她平静又坚毅的脸,所有人紧张的心都慢慢放下来了,她就像是灵魂一样,让整个团队拧成一股绳,大家都想着齐心协力把节目做好。

2017年12月14日早上5点,摄制组全员启程飞赴阿里。11点40分,到达阿里昆莎机场,之后又经过8个多小时在高原上的长途颠簸,我们终于到达了拍摄地点——楚果寺边防哨所。西藏阿里地区平均海拔4000米以上,冬季含氧量不及内地的40%,团队所有人都有着不同程度的高原反应,每个人都要适量吸氧,但由于边防部队条件艰苦,并不能保证每人都有一个全新的氧气管。晚上11点多,正当我躺在床上、头脑发晕的时候,周老师坐到了我的床边,把别人刚刚用过的氧气管摘下来,用水和湿纸巾洗了洗,边帮我带上边说:“大鼠,在这儿就别那么讲究了,凑合凑合得了呗。先把身体调整好、保证拍摄才是最重要的。我跟大家一样,等会你用完了我冲冲也接着用。”这时距离早上起床已经过去了将近20个小时,说不累是不可能的,但周老师一直都在尽全力照顾着团队的每一个人。

▲ 上图 2018年11月29日,周泉泉带队在西藏墨脱拍摄《热血边关》第二季。

▲ 中图 2017年12月14日,周泉泉(右二)与付伊铭(左一)在西藏阿里地区拍摄。

▲ 下图 周泉泉(右二)与付伊铭(左一)在拍摄途中与同事合影。

第二天下午,在采访的间隙,我出门上厕所,尽管有两个战士保护着,部队的军犬,一只藏獒还是毫无预兆地向我冲了过来,狠狠地咬在了我的胳膊上,一瞬间把我扑倒在地。我踉跄地回到屋里,委屈着大哭说我要回家,这时有个人一把把我抱在怀里,用手拍着我的头,安慰我说:“好好,回家、回家。”在那个充满了恐惧惊慌、失魂落魄的瞬间,我很难用语言来形容那个拥抱对于我的意义。那个血肉模糊的场面把很多官兵都吓懵了,周老师一边安慰着我,一边指挥着小战士给我止血、包扎,她把我的头别过去,不让我看我的伤口,我只能从她的表情来判断我的伤势情况。相对于别人的错愕,她反而满脸淡定地看着我说没事,看着她镇定自若的样子,我恐慌的心也慢慢安稳了几分。

其实,我并不知道她当时的心情是否像她表现得那么淡定自若,直到很久之后再聊起那个时刻,她才告诉我:“当然也害怕了,但没办法呀,我要是也慌了,大家不都全乱套了。”周老师虽然个子不高、嗓门不大,但她一直都像是整个团队的“定海神针”,每次在我手忙脚乱、不知所措的时候,就会习惯性地看向她,她永远都是那副泰然自若的表情,嘴里念叨着“有什么大不了的呀”,仿佛所有的困难都会迎刃而解。

被深深感染的敬业乐观勤奋

等到《热血边关》第二季的时候,周老师又找到我,跟我说:“大鼠,你现在已经算是成熟编导了,第二季可要承担更多的任务哦。”其实我自己心里明白,我哪算得上什么成熟编导,但是莫名其妙地,周老师身上就是有那么一股劲儿,让我想跟着她,一起拍片子、做节目。《热血边关》第二季的拍摄地选在了西藏墨脱,这是全国最后一个通公路的县,有句话叫“走过墨脱路,莫言他路难”,这是因为通往墨脱的路常年遭遇雪崩、塌方、泥石流。我们进墨脱的时候也正好遇到山体塌方,路的左边是湍急的雅鲁藏布江,右边就是悬崖峭壁,一行20多个人,为了保证大家的安全,她脱口而出:“大家先走,我断后!”走在墨脱最艰险的路上,她依旧那么乐观,鼓励所有人说:“这路今天已经很给面子了,我前采的时候是手脚并用爬过去的。”

在半个月的拍摄过程中,周老师从来没有因为制片人的身份就留在营区,而是跟我们一起,坐在运兵卡车的车板上,一边吃着飞扬的尘土一边调动着大家的情绪。为了拍摄到墨脱官兵真实的巡逻路线,摄制组需要分成不同的队伍在大片的原始森林里穿行。人少的时候她冲在最前面确认路的安全,人多的时候她走在最后面保证没有人掉队。中途,部队的战士都惊讶她的体力为什么这么好?她回答说,为了拍摄一直在锻炼身体,而这件事情她从来没对我们提起过。

当得知《热血边关》第三季启动的时候,参加过上一季的同事自然而然地就汇聚到了一起,开始筹备新一季的节目内容。在寻找适合拍摄的海岛时,周老师特意要求,摄制组什么困难都能克服,就是一定要找条件最艰苦、最能体现海军特色的岛,对于这个要求,海军方面最开始并不能充分理解,为此她还打趣地说:“对方会不会觉得这节目组不太正常啊,不艰苦的岛还不愿意去。”但她也不止一次强调过,如果我们随随便便找个岛就拍了,那还怎么体现边防军人的辛苦呢?

在一次筹备会之后,周老师无奈地向我们诉苦,说是目前的几张海选海报都不太满意,想让我们每个人尝试着做几张,还安慰着说,做不好也没事。看到领导也犯难,我们就硬着头皮应下来了,当天开完会已经是晚上9点,凌晨1点40分,海报做好,我们想着先发到群里,等领导醒来估计就会看了,没想到刚发到群里,就收到了周老师的回复。震惊之余满是错愕:领导也不睡觉吗?!

本文作者付伊铭中央广播电视总台编导

最后36小时

2019年6月4日,周二,周老师早上到机房审了编导何思源的小片。上午10点半,参加频道例会,接着审了编导吕秋秋的小片。下午2点,开栏目组例会。3点,开栏目改版会。就连中间20分钟的间隔,她都在抓紧审片。我清楚地记得她在改版会上说:“平常为了体谅大家,尽量不让大家跑两趟,但大家也都知道周二是最忙的,像我今天,刚审了好几个片子,等会儿还有片子要审,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希望以后咱们能互相体谅一下,能错开就尽量别都堆在周二审片了。”改版会是周老师主持的,她坚持让每个人都发表自己的看法,不管是成熟的还是不成熟的,希望能有人从别人的想法中获取灵感,整场会议一直持续到当晚7点半。

开完改版会,周老师叫上了正在为《热血边关》第三季海选大学生体验者的实习生们,逐一问了他们当天下午电话沟通的情况。由于当天北京遭遇雷暴天气,原定晚上9点10分起飞的飞机延误到了将近12点,看还有时间,周老师在办公室审了最后一个片子才出发去机场。在机场候机的时候,她向我们说起,为什么非要赶在今晚飞到珠海,那是因为我们要去的担杆岛地处偏远,不是每天都有船到岛上,而且海上风浪难以预测,通常只有前一天才知道第二天是否有船。本来栏目组在周三给大家组织了培训,但如果错过了周三的这班船,下一次能登岛的时间最快也是三天后了,她还无奈地对我说:“没办法了,明天的培训让别人帮忙录个音,等回来再听录音吧。”

晚上11点45分,飞机起飞,凌晨2点38分,飞机落地。机上灯刚打开,就看到周老师在打电话,原来是一期节目出了问题,她正在和编导商量解决方案。3点,拿完行李出机场,见到了海军方面负责对接的宣传科长。从机场到酒店一个小时路程,周老师和海军的科长一直在聊节目的拍摄方案、训练项目的内容设置,以及拍摄期间人员住宿的安排情况,等等。到了酒店已经是凌晨4点。由于当天还要8点起床,坐早班船前往担杆岛,留给我们的睡觉时间,只有不足4个小时。

6月5日早上8点,睡得迷迷糊糊的我本想再赖一会儿,可没想到周老师已经全都收拾好了,还烧了热水,仔仔细细地灌到了她的粉色小瓶子里。8点半吃完早饭,我们从珠海码头坐船到了中转的外伶仃岛,我们要在这座岛上等待去担杆岛的船,到达外伶仃岛是当天上午10点半,因为怕接下来晕船,大家中午都不敢吃饭。在等船的间隙,睡眠严重不足加之岛上太阳暴晒,我一点都不想动弹,但周老师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不是看看这儿,就是看看那儿,还开心地吃了个棒棒糖,说是可以防止晕船。

当天下午1点,我们终于登上了开往担杆岛的登陆艇。摇摇晃晃的船舱里又热又闷,大家慢慢都蔫下去了,可周老师一路都在和海军科长讨论后续的拍摄安排。下午5点40分,我们终于靠岸担杆岛,简单的晚饭后,没有任何休息,部队官兵又带着我们看岛上的值班室、训练室和以前抗台风的坑道。担杆岛虽是个海岛,但营区所在的地区全是高山,睡眠不足、长途坐船加上空气闷热潮湿、蚊虫又多,所有人的身上都又黏又臭,说实话,我当时真的是不想再爬山了。战士们也提议,要不先休息一下,明天再来看,但周老师一口回绝了,说趁着天还没黑,能多看点就多看点,抓紧时间,我们看完再休息也没关系。

这次前采时间紧、任务重,回到营房是晚上8点,我们又组织了全体会议,详细讨论了岛上官兵们的基本情况、训练内容、人员构成,会一直开到了11点多。之后,周老师还借了个手机热点要接着审片,因为岛的位置太过偏远,她的手机完全没有信号。

6月6日早上7点,我们起床和战士们一起吃了早饭,计划上午去看看岛上唯一的一片小沙滩。临出发前,部队的战士们看周老师的鞋不方便走岛上的路,拿出了一双作战靴,建议她穿上。大家都知道,周老师个子不高,脚只有34码,岛上没有女兵,战士们的作战靴最小也是40码,穿上会是什么感觉可想而知。起初,周老师还说,没关系,不好走我就不走了呗,我就在车上待着,让他们年轻人下去走,但我们都知道,对工作那么认真负责的她怎么可能不亲自去看一眼呢?尽管鞋子大了6码,她还是穿上出门了。

从营区出发,车开了一个多小时之后停下了,可路边并没有沙滩。原来要到达沙滩,必须要穿过一片原始森林,本来战士们带了砍刀在前面开路,但周老师一直在对着前面的战士嘱咐,我们难走一点没关系的,一定要尽量保持原貌, 这样到时候体验者们来走的时候,拍摄出来才真实。

从沙滩出来,战士们问,等会儿要不要午休?周老师一听就笑了,说:“我当编导这么多年,从来没听说过‘午休’这两个字。”快到营房的时候,已经是中午12点了,我们还差最后一个地点没看完。有人问,要不等会儿吃完饭再出来看?周老师说,大家再忍耐一下,我们把最后这个坑道看完,就回去吃午饭。就这样,我们一队人,向这个最后的地点出发了。

几名小战士在前面开路,我们工作人员和部队官兵一对一隔着往前走,我刚刚迈进坑道的洞口,没有任何声音,没有任何预兆,一块石头就掉下来了,我一回头,就看到周老师已经倒在地上了。《热血边关》前两季的拍摄也遇到了很多意外,那么多的困难都挺过来了,本以为这次,坚强、乐观的泉泉也能九死一生,没想到她却永远留在了那个岛上,留在了她最热爱的军营里。

事情发生之后,我一直不敢回忆那两天的细节,当我鼓起勇气打开手机相册的时候,看到了这张照片。这是5号中午我们等船的时候,发现就在码头旁边,立着一块写着外伶仃岛的石头,登船之前,周老师提议我们一起拍张照片,才有了这张很随意的合照,没想到,这竟成了她工作中留下的最后影像。

我承认,初入职场的这段经历,和我上学时想象的进大媒体,很帅很酷很高大上的样子太不一样。组里一些年长的老师担心我,说:“大鼠,你不会被吓着吧?不会不敢干电视了吧?等你再做做,能从工作中品出人情冷暖、世间百态的时候,等你的工作开始对环境对他人带来好的影响的时候,你会有职业乐趣和做媒体人的价值感,那个时候,这些吃苦受罪就都是小意思了。我们可等着你接班呢!”我想说,对于一个独生子女、职场新人来说,这一切不太容易。我甚至找了心理咨询师做了咨询,但我不会被吓跑,我不敢说我会成为像老师们那样的人,但我知道,乐观、体谅、有担当、有激情、能吃苦、忠实于自己的职业……这样的品质会对我的一生都产生影响,大概这就叫“传承”吧。

你在微博上说:“天空中没有翅膀的痕迹,而我已经飞过。”但,就算你只是划过的光、飘过的云、吹过的风,高原和大海都会记住你,我们也会记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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