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刘 江 涂重航
刘 江:做记者十几年,如果列举代表作,你会推哪篇?
涂重航:其实每一篇稿子的采写都很艰难、难忘。我在《新京报》得过三次年度新闻奖——这是报社每年最重要的大奖。其中有一个获奖报道值得说一下,就是农民上楼运动调查。
2010年11月2日至5日,《新京报》以“新圈地运动”系列专题推出这组报道,连续四天对全国各地以“城乡建设用地增减挂钩”为名,变相掠夺农民土地的行为进行了披露。
报道的缘起是这样的:对于我这个社会新闻记者,“城乡建设用地增减挂钩”是很生僻的字眼。有一次,江苏徐州邳州市一名老百姓爆料,说村支书帮企业征地,带着200多个“黑社会”的与村民发生冲突,一名村民被捅死在地头。这件事在当时很轰动,我们采写了报道,但是并没有太多的延展。就在那次,我听说背后的原因是当地推广城乡建设用地增减挂钩制度,让农民上楼,征地搞房地产。后来,我又去了邳州,做了一篇批判评征地乱象的报道。由此发现大规模拆迁的问题很严重。
大概半年后,我去山东诸城采访。因为有个杂志做了个山东诸城市改革样本的报道,全县无论城市还是农村都改为社区。我觉得这事挺有意思,想做一个观察稿。
结果到农村去调查,发现到处都是工地,拆旧村建新社区。老百姓怨声载道,各村都有村民上访。只要去村里采访,他们都会倾诉拆村劳民伤财,对农民利益的掠夺等等。当时我就觉得,这个事可能真的有点问题。于是就住下来,待了十多天,算是把这个城乡建设用地增减挂钩制度了解清楚了。
2006年,国家在山东、湖北、江苏、天津、四川等省试点城乡建设用地增减挂钩制度。山东诸城市也是试点。所谓“增减挂钩”,简言之,是将农村的建设用地和城市建设用地挂钩,若农村通过整理复垦增加了耕地,城市可获得相应面积的建设用地指标。
这个背景是2004年前后,房地产特别发达,全国各地城市扩张冲动特别大,政府严重依赖土地财政。但是城市的建设用地是有限的,18亿亩耕地红线都是登记造册的,只有打农村建设用地的主意,其中最多的是村庄里老百姓的宅基地。于是,有的地方政府就把整个村子拆了,让农民住上高楼。
我调查发现,各地非常有动力做这个事:因为一个村至少占地1000亩,如果盖一个高楼的话,可能要200亩地就够了,剩下800亩就可以复垦为耕地,作为置换城市建设用地的指标,把位于城市周边的土地进行商业开发。把村子拆了复垦为耕地,大概每亩地的成本是20万元,把城市旁边这个地卖给开发商,一亩地至少是十倍的差价。
然后,我了解了一下这5个试点,发现都有扩大化的情况,不经过国务院批准,擅自拆掉村庄盖成高楼,把建设用地盘活。河北提出“三年大变样”的口号,也是基于这个政策。我去河北秦皇岛一个很偏远的山村采访,连那里都在盖二十七八层的高楼。在全国,很多几百年形成的自然村落就这样迅速消失了。
我一开始感觉找不准方向,因为不少研究农业的专家们也认为这是个好事。而后,通过大量查阅资料,特别是读到中央农村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主任陈锡文对此的言论,颇受启发。陈锡文指出,应该警惕“让农民上楼”的做法,一些地方政府实质上是看中了土地财政的利益。
本来想在发稿前采访陈锡文,但未能成功。不过我们的报道刊发第一天,便引起他的注意,当天接受了我的专访。当年11月10日,国务院总理温家宝主持召开国务院常务会议,研究部署规范农村土地整治和城乡建设用地增减挂钩试点工作。国土资源部也表态,要对“增减挂钩”政策进行修改。说这个事情不能够扩大化,要尊重老百姓的意愿,不能大拆大建。据当天在会议现场的人士介绍,刊有“新圈地运动”报道的新京报,在会议上被讨论。
现在这个政策还在提,但不是大规模地推行,严格限定条件。中央后来提出美丽乡村计划,农村的发展方向转变了,不再大肆拆村。
回顾这个调查,我们当时报道了运动式的拆迁冲动。作为记者,能够对一个问题钻进去,很全面地披露重要事实,对国家政策产生积极影响,很有成就感。
刘 江:你讲了这么多关于这篇报道的情况,我挺惊讶的。因为我问代表作,以为你会提天津爆炸案、长江沉船什么的。
涂重航:我觉得这个报道除了本身的社会效果,其采写过程对我影响很大,让我找到了做深度报道的路径,学会对制度性问题深入研究,并形成自己的认识。
刘 江:你的答案很有意思,我想不少记者对代表作的评判标准,可能会更强调对实际的推动、改变,包括得到领导批示。
涂重航:报道得到领导重视当然很好、很重要,但不应该作为记者的第一诉求。因为领导的批示有偶然性,也许他正比较关注某项工作,恰巧看到我们的报道,就批示了。我做新闻报道最重要的想法,是把事情披露出来。虽然肯定也希望通过报道影响更多的人,推动问题的解决、制度的完善,但是不能把这个愿望作为报道的终极目的。如果报道能推动一个村、一个县甚至全国的改变最好,但如果不能,那么起码解决一个个体或者家庭的问题,也体现了新闻的力量。
刘 江:这个报道让你找到了做深度报道的路径,具体怎么讲?
涂重航:原来我做的是社会新闻,常常报道某个具体事件,但是并不了解深度报道到底该怎么做。经过这个报道的锻炼,我能够持续关注这个问题,而且还了解了“三农”领域很多基本知识和深层次制度问题,比如农村宅基地、土地承包制等,形成了一些自己的看法,成为这个领域的半个专家,感觉很有成就感。
刘 江:你说的关于这个稿子的经验和操作方法,特别像我们新华社的调研报道,就是给记者充分的时间,投入大量物力,针对一个宏观或中观的选题在全国进行调查。在这个过程中,记者能够对基层实际情况有比较深入的了解,产生原创性的深度报道。不过,这种方式也相当考验记者的功力,因为大量点上的采访是碎片化的,如果缺乏系统、独立的思考能力,有时候成果也并不理想。你的经验是什么?
涂重航:这个报道坚定了我的一个认识:深度报道首先还是要跑现场。我做这个报道之前,首先经过了两个具体事件性选题的积累,在现场发现了问题,然后在这个基础上再确定重大选题,之后又去现场。仅在诸城采访的乡就有四五个,跑了十几个村子,还到河北很偏僻的村子里采访。
刘 江:涉及农村土地的问题非常庞杂,你是如何筛选采访对象的?
涂重航:在这种矛盾中,每个人的诉求都不同。比如,有些村民希望得到补偿,有些村民比较有见识,会思考政策对农村前途的影响。如果仅仅只是采访那些想多要补偿、讲述政府怎么强拆的村民,对报道没有太多帮助。你要去找能够把事情说清楚、理解得比较深的人,但是这种人比较难找。我个人有点经验,就是去矛盾比较突出的村庄采访,找村里有点名望的人或者知识分子型的人物去聊。这里腿上的功夫比较重要,我是只要能走到的地方都尽量去采访。
刘 江:记者采访形成的观点需要与专业人员沟通、筛选,才能保证合理、平衡,你后来找专家采访了吗?
2015年3月10日,梅地亚中心,十二届全国人大三次会议记者会,图为新京报记者涂重航提问。(新京报记者 薛珺/摄)
涂重航:找了很多啊,发现专家的观点也是不一样的。开始我对这个问题也不太了解,因为我是城市长大的,从小没在农村生活过。到网上去查,发现论坛里到处都是反映问题的。根据比较集中的话题和诉求,再去看研究农村的专家怎么说。前前后后采访了很多农业专家,包括陈锡文、温铁军、李昌平、于建嵘、郑风田等等。
刘 江:你的深度报道中,有几篇反腐的报道影响很大,特点是内容特别扎实,有大量事实和数据作为支撑。我们做这类报道发现难点也很多,比如重要的信源——纪委往往是不向记者提供材料的。你是如何突破的?
涂重航:2014年前后是媒体报道落马贪官比较密集的时段。腐败官员我觉得是最难报道的,因为他们的圈子特别封闭,根本查不到。其中非常艰难的一篇是关于周永康儿子周滨的调查——《周姓商人被指牵线陕北煤田“私有化”/三民企套利上百亿》。
当时财新报了周永康的贪腐,报社说咱们也不能落后,要求我们寻找线索做这方面的调查。后来就接到一位陕西煤老板的爆料,说周滨在陕北靖边有三个煤田。就根据这么一句话,领导说你去吧,我就坐飞机跑到西安,又从西安到了靖边。
事先我在网上搜索,发现靖边的煤田很少,事实上,如果是煤田很多的地方我们可能也查不到。我们发现靖边只有三块煤田,并卖给了民营企业。煤田的审批门槛很高,我们就怀疑其中有猫腻,于是顺着从这个线索查工商资料,越查越觉得有问题。
前后花费了一个多月的时间,主要的工作是寻找知情人。但其实我们也没有什么特别认识的线人。到了陕西靖边县委办公室找了个人,联系了当时油田争夺战时候他认识的一个老板,他还给我提供了靖边县的一个通讯录,我们就按照那个通讯录不停地打电话,问这个煤田的事情。
再一个就是到县政府大楼“扫楼”,从最上一层走到一楼,只要开着门的办公室,每个都进去打听。后来打听到了靖边县原政协主席落马,他当年负责这三块煤田的审批。后来在一个县政府办公室里,有人就透露说,前一段时间,中央审计署来了一个调查组专门审计这个事情。审计之后,县政协主席和他儿子都落马了。
后来自己在网上搜资料,再与到现场采访到的人核对,否则仅仅靠别人讲,只言片语形成不了逻辑。
刘 江:现在很多自媒体通过公开数据梳理出一个逻辑,然后找落点,这种大数据挖掘的运用变得越来越普遍,像你那样跑到一个地方“扫楼”还有意义吗?
涂重航:有意义啊!因为基础的材料往往是碎片化、难辨真假的。仅靠梳理,稿子往往站不住脚,需要有人证。通过对当事人的采访,向读者交待关键节点上的因果关系。后来,我们把网上的数据都了解清楚后,从头到尾所有的环节全部采访了一遍。另外,我采访到西勘院当时的院长、工程师、国土厅副厅长、矿产资源处处长以及村民等等,如此,稿子才能立体丰满,有血有肉。
刘 江:作为资深的调查记者,你是如何维护与采访对象的关系的?
涂重航:其实我的人脉很多是在现场建立的,一个记者不可能在全国各地都有人脉。一些经验丰富的老记者去一个地方,通常先跟当地媒体记者吃个饭、聊个天,对接一下。但这种方式节奏太慢了,动辄一天时间就过去了。
怎么能最快地找到合适、愿意帮我的人?一个是找那些活跃的社会活动家、公益人士,他们愿意跟记者接触。另外就是在网上找举报人。这些举报者有自身的诉求,一般都愿意接近记者,那么到了当地就有了帮手,能了解大概的情况。当然他仅仅是其中一个信源,需要多个信源交叉印证。
刘 江:现在一些热点报道中,有些仅仅以举报人的主诉为内容,这是否不够规范?
涂重航:这的确有问题。我们现在有些记者盲目相信举报者,没有独立搜集的信息。对于每一个接受采访的人,都要充分考虑他们的利益诉求,完全站在他的立场上,说他冤啊、惨啊,存在失实风险。我们采访一个人物,都会和同行们一起分析:采访对象说的话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他为什么这么说?那些隐藏不说的事情可能是什么?
刘 江:有些举报经济行为腐败的报道难以推进,我觉得跟记者的专业知识结构有关,你如何进行积累?
涂重航:问题性报道,比较重要的是对标相关的法律法规。这类报道的确考验记者的驾驭能力。我的办法就是通过个案不断了解。其实,现在很多一般性知识通过网络就能查到,记者前期的学习、研究必不可少。比如,对于工程质量问题,你提问工程监理单位是如何操作的?别人一听就知道你是个懂行的人,会有针对性地跟你讲,然后顺着往下讲监理形同虚设什么的。而如果你不提这事,即便有个最了解内情的人坐在那儿,他也不会主动说。
刘 江:所以,采访不应该是单向地从他人那里获取信息,应该是信息交换,这种情况下往往采访更有质量。采访之余,你平时会读哪些书?
涂重航:读那些与新闻采访相关的书籍。比如,普利策获奖作品、华尔街日报怎么讲故事,其他方面的也会读。此外,记者很重要的素质是快速学习的能力。做记者,文笔好是一个方面;另外一方面要对逻辑充分掌握,多学习对文章架构的设置。包括特稿,其实不是靠华丽的语言堆砌起来的,是靠一个个实打实的细节。我发现一些年轻记者会用力过猛,把稿子写得特别花哨,但真正有价值的东西不多。
刘 江:除了主动设置议题的深度报道,你觉得还有哪些是你的代表作?长江沉船、天津爆炸案算吗?你在这几次重大突发事件中采写的重磅独家报道,给业界留下深刻印象。
涂重航:这两个都算正常发稿吧。
刘 江:突发事件是体现媒体专业能力和竞争力的重要节点。我在处理这类报道中,最头痛的事,莫过于进入现场的记者很茫然,不知从何下手,收集不到真正有新闻含量的事实。你有哪些技巧可以分享?
涂重航:我从王家岭矿难得出一个经验,报道这类突发事件必须要去现场指挥部。当时山西省副省长在现场指挥,就坐在帐篷板房里。井下信息没法知道,只能通过指挥部。很多记者在周围不断去打探一些信息,但其实现场指挥部才是信息的中枢,是第一时间应该去的地方。
现场指挥部是临时机构,墙上贴着事故图、协调人的手机号码,拍下来回去慢慢打电话也是个办法。所以我在天津大爆炸时也是去现场指挥部,看到一个办公楼楼下有警戒线、有武警站岗,就去“扫楼”,但空空如也。转了一圈没有,正纳闷时,看到车队过来,军车开道,就跟过去,找到了一个特别简陋的帐篷,里面有公安部的消防局副局长,还看到公安部副部长李伟在旁边消防指挥车上坐着,从此了解到很多核心事实。
刘 江:长江沉船事件你播发了独家长篇报道,讲讲过程吧。
涂重航:我比较喜欢做这种突发事件,可能因为天然的好奇心,发生大事就想去现场看看。长江沉船这个事情,现场突破并不理想,封锁很严。指挥部设在江中的两个船上,记者根本上不去。后来我就跟后方说,干脆我不管动态了,去重庆万州了解船为什么会沉。
刘 江:你在万州有认识的人吗?怎么开展调查?
涂重航:根本不认识什么人,我是第一次去万州,去了就找码头上的工人开始打听,这个船是什么样子、平时停靠在哪儿。慢慢摸清楚这个船的来龙去脉。
刘 江:对于种种突发事件后续的深入报道,前方记者常常对我说:敏感时间没人肯说实情。你是怎么做的?
涂重航:对当地工作人员采访时一般要亮出记者身份,这是第一圈层的采访对象。第二个圈层就靠暗访。
我在万州第一天,打听到了沉船经理住的家属院,发现停着好多警车,拉着警戒线,船老板的家已经被封了。公安在那儿设了接待站,接待前来索赔的死者家属。我在这里当时也没问出什么,于是奔去那个码头,发现同一家公司的许多船停在那里。后来悄悄上船,看到墙上的排班表,了解到这个船可以承载的人数。只要撞见人就装作是过路的,根本不敢问,一旦问就暴露了,引来很多的麻烦。
接着再一次去公司的家属院,在万州依山坡而建的一个楼上,挨个敲门询问。
刘 江:很多事情发生的时候管控都挺严的,稍微知点儿情的人都被控制了,这种情况下你一般会用什么方式去了解情况?你是一个特别容易让别人感到信任,放松戒备的人吗?
涂重航:遇到这种情况,到当地不能暴露身份,全部都要暗访。在乡镇采访,有好多人一看到陌生人都会问一句:你是干嘛的?即便他不是当地涉事单位、部门的人,但也会产生很多麻烦。为了避免这些麻烦,我都要装扮一下,让自己更融入当地。不能像平常一样背着双肩包、穿着牛仔裤。我出差肯定要把包啊什么的全部放在宾馆里,如果是夏天,一般会换上拖鞋或者穿个短裤,拎个包或者拎个塑料袋,就像普通乡镇里人们的打扮,绝不能特别显眼,让人一眼看出是大都市来的,给采访增加麻烦。
刘 江:当你到家属楼挨个敲门,很多人会拒绝你吧?看到稿子里有那么多人接受,我感到很神奇,你是怎么找到这些愿意开口的人?
涂重航:绝大部分都拒绝我。接受采访的很多是一些退休的干部或者是普通的老年人,他们有的会愿意跟记者谈谈。不过往往只要敲开了一扇门,后边就有更多的门为我敞开了。我记得大概是在二层,有一个退休干部给我介绍了当年这个船是在谁的手上改造的。他告诉了我电话,然后我就找到了原来的公司经理。通过这个关系又找到了两个当年的见证人,了解这艘船是如何改造的。接着,查一些相关资料,比如公开报道以及工商资料。
我记得,为了核对一个重要人物,我大海捞针似的在百度上搜,发现了他跟公司的关系。但这个人又调到重庆某个公司了,打这个公司的办公电话,然后几经曲折,最后真的找到了他。他给我们讲了很多当年的情况。
其实做记者最主要的就是找人的过程。通过这些人的介绍,我们了解到,这个船属于重庆市交通委,改造审批也是交通委,等于自己的船自己审批,既做运动员又做裁判员,典型的违规改造。
刘 江:天津爆炸案的时候我在后方做编辑,深感现场情况十分混乱。我看到你的回顾,一直很明确地盯着各等权威人物。你怎么做到的?你此前就认识公安部以及天津市的官员?
涂重航:都并不认识。主要靠在网上搜索,看看天津市以及开发区的主要负责人介绍,对着他们的头像辨识。这个并不是说我们要写到稿子里,只是让自己在现场具有判断力,知道该听谁的。
刘 江:我当记者时出过突发事件现场,外人总是要被驱赶。你遭遇过这样的情况吗?
涂重航:这是经常遇到的。做天津爆炸案,有个官员指着我质问“你是谁”,还让人追过来,态度很严厉。我顶了他一句,扭头就开车走了,跟追我的人玩躲猫猫。
刘 江:在突发事件现场,职业记者很重要的能力是形成逻辑判断,明确下一步调查方向。这种判断力你是怎么炼成的?
涂重航:突发事件不是说有个固定格式,随时都会变,各种事件背后的问题都不同。比如化工厂爆炸,可能记者要关注化工厂位置与居民区的距离、环评的问题等等。总之,对于事件发生的原因,大概应由哪个部门审批、监管,有哪些规定,心里要有谱。这是职业积累——每一个参与的案例,都会让你了解此类问题的核心要点和方向。
刘 江:我记得天津爆炸案的时候,当时天津分社的领导跟我说特别心疼记者。那么惨烈、危险的现场,大家都在往外跑,包括你在内的记者却是往里冲,你当时怎么想的?
涂重航:我觉得这很正常,职业需要嘛。我在天津爆炸采访的记者手记中提到“记者的使命就是面对危险,跟高尚及敬佩都沾不上边”,工作的时候往往不会考虑那么多。
采访汶川地震的时候,有个同事说要回去了,我当时很不能理解,心想地震刚发生几天不正是要采访的时间吗?你怎么就要回去了?他说这里特别危险,我有老婆孩子。我当时觉得怎么能这样想呢?后来我结婚、有孩子之后,也能够理解他的想法了。不过,遇到这种突发事件,我的第一反应肯定还是要去最前线。当然保护自己也是第一位的。但是,作为一个记者,不去现场,或者到了现场也离得很远,根本采不到东西。
现场很多同行比我强,比如摄影记者。我到了现场后,看一眼是个什么情况,了解后就会撤到安全的地方。但是他们不一样,需要扛着设备而且是连续的工作,我觉得他们比我强得多。
□ 涂重航工作照。
刘 江:你曾经说,对于专业媒体的深度调查报道来说,自媒体带节奏引导舆论热点是个强烈冲击。你怎么看这个现象?
涂重航:我觉得现在好多自媒体,坐在家里不出门、不调研,编发一些别人的报道,再下判断带节奏,这样很不好,扰乱了新闻行业的风气。因为有观点的文章特别能够迎合一些读者,一篇很严谨的调查往往没有粗暴谩骂的文章点击量高。
刘 江:不过也有一种观点,认为自媒体梳理公开数据资料,如果有逻辑,有深度分析,并且标注了引用的出处,也是有含金量的劳动。你怎么看?
涂重航:当然,自媒体有值得专业媒体学习的地方。但他们说话的方式与专业媒体不同。我们每一句话都必须有出处,有消息源。我有录音了才敢去说话,还不敢敞开地说。但是自媒体呢,转载一下我们的报道,然后就直接下判断。那种酣畅淋漓的方式,至少我现在还是接受不了。我们长时间受到的新闻专业训练,就是要求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要有录音、有依据。我知道一个人杀了人,但不能直接写,还要加上“涉嫌”“据警方通报”的字眼。
虽然自媒体的报道传播力确实比较强,但是其中不平衡的问题比较突出。比如,一些自媒体放大某一个群体的焦虑,会得到很多共鸣,但这样片面放大某些群体的焦虑,宣泄情绪,却不去采访主管部门,听听管理者的说法,我称之为带节奏,就是他们只报其一,不报其二,对受众影响有偏差。
刘 江:这种困惑我也有过。比如,我们做的洞庭湖私家湖泊的稿子,引起中央高度重视。后来看到网上有的媒体跟进,抓住涉事者是“人大代表”大做文章。其实,这个人的代表身份我们是掌握的,但觉得首先他不是现任代表;其次,我们当时没有拿到证据证明他的肆意妄为与代表身份是正相关关系,所以删去了这个细节。虽然我们明知道这个身份可能更容易点燃读者的愤怒,吸引眼球,但是,对事实保持审慎的原则还是战胜了赢得点击量的企图心。
涂重航:我对于记者放得太开的稿子会让他收一点。比如,嫌疑人不能说是罪犯,起码的规范不能突破。还有,有的记者为增加稿子可读性,直接把信息源删掉,让报道仿佛是记者在现场看到的一样,甚至像写小说一样地写。
现在面对点击量、粉丝量的考核,我们从上到下都很纠结。或许未来我们应进一步研究新形势,不断适应、学习,采取更加合理的方式——该直抒胸臆、明确立场的就大胆去做,该严谨的还是保持严谨。
刘 江:当前,你们做的深度报道在自己平台上的表现好吗?受众点击量高吗?
涂重航:还是可以的。我们的深度调查报道,是除了视频之外最受欢迎的产品。
刘 江:这跟我想得不大一样啊。有人说现在读者的阅读是浅阅读、碎片化阅读,你们的报道篇幅通常蛮长的,内容又严肃,居然读者还不少?
涂重航:当人们的阅读方式从纸媒、电视转移到手机终端,最开始,大家都说深度报道根本没时间读,但是现在发现不是这样。对于真正好的深度报道,会有人愿意停留十几分钟读,真正把稿子看完的读者大有人在。
刘 江:好像经历了一个变化。之前,我们理解读者喜欢读短稿子,就拼命压缩调查报道字数,从3000字压缩到2000字,但是,现在运营公号的同行就提出来,其实好的文章可以4000字。
涂重航:最开始,有些同事觉得手机客户端没人有耐心读这么多文字,觉得深度报道或者长文没有价值了,但是后来发现,手机上的快讯、消息偏多,推送就是一个标题,达到90%,反而真正的原创深度报道非常稀缺。越是稀缺的东西越有价值,市场是非常识货的。所以,我们现在觉得,还是要坚持原创新闻的生产。
刘 江:专业媒体人流失不少,调查记者队伍更是堪忧,你怎么看呢?
涂重航:没有办法。原来记者可能一直都在神坛上,有一些社会地位的光环,收入起码说是中上。但现在记者的收入比起互联网企业慢慢滑到中下。我想应该接受这个现实。新闻是一个奢侈品,我们现在就招一些真正对新闻感兴趣的人,那些对自己生活有更高要求和期许的,不愿意坐冷板凳的,可能就离开了。
刘 江:你对严肃新闻的未来是如何判断的?对于未来深度报道的样态你有什么想象?
涂重航:我觉得未来是乐观的,这个领域一定会存在下去的,是刚性需求。任何一个社会人,都会关心身边事的深层原因。
通过手机客户端,深度报道的形态会发生变化。比如,更加方便读者阅读,要么更轻松一点,要么就是更多地插入视频、数据、图表。我们现在暗访也做短视频,产品已经卖得不错。
刘 江:你在全国两会上曾连续三次追问武威抓记者的事情,引起网络和新闻界的高度关注。具体情形是怎样的?
涂重航:那年跑全国两会已经四五次了,每天从早忙到晚,但一直觉得没什么有料的,很郁闷。就想着如果约到权威人物做专访,把他的意见表达充分就好了。
发布会提问很偶然。当时在甘肃省开放日,现场出现了突发状况,前排坐着一排女记者,突然有人对主持人喊“给我们陕西孩子一个机会”,要求提问。我于是也喊了一句:请书记回应一下武威抓记者这个事情。我第一次站起来,可能都觉这个问题挺尖锐的,也没人回答我。但主持人也没有制止。中间有个记者接着问了一个问题。其后,现场不光是我在喊,还有其他记者也要求提问。第二次问完,发话筒的主持人就站在我后面,说你一会儿提问就大声喊吧,给你提问机会。第三次我就又大声喊。不仅我,还有财新的一个女记者也在喊,不过她的声音小。时任省委书记王三运却摆摆手走了,主持人随即宣布开放日到此结束。其实,如果他回答了,或者让现场检察长回应一句,说此案正在调查,正在按照司法程序进行中,都可以,也不会形成当时那样的舆情。
后来,大家收拾东西都要走了,甘肃省人大新闻处长过来对我说,你先别走,等了三两分钟后,加上财新还有另外一个媒体的记者,甘肃省检察长当面接受了我们的采访,回应了这个事情,内容还挺多。
刘 江:为什么这么执着问这个问题?大家都觉得你好有勇气。
涂重航:真的不是勇气,这就是我们新京报跑两会的传统:找到比较重磅级的官员,问一下真正老百姓想知道的热点话题。为什么后来人大会设部长通道,目的也是要回应百姓记者提问、百姓关切啊。
刘 江:我觉得你是一个特别斯文、有礼貌甚至可能敏感的人,但是你怎么老是想着突破啊?做深度报道这么艰难,你为什么依然坚守?
涂重航:我做新闻非常忐忑。面对每一个新闻现场都是陌生的,一半靠运气,一半靠自己的努力。一年采访中总有两三次流产的情况,花费再多的功夫也没法突破。也曾经特别焦虑,一头雾水,打不开局面。但是,当盖子揭开的一瞬间,就体会到新闻调查的魅力——揭开事情的本质和真相,这支持我一直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