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李玲
铁凝(1957— )创作于1986 年的中篇小说《麦秸垛》(本文所引《麦秸垛》原文,均出自《收获》1986 年第5 期),交叉讲述了不同时代、发生于端村的四个三角情爱故事。主线故事是下乡女知青杨青、沈小凤和男知青陆野明的情爱故事,副线故事是以端村村民为主角的三个情爱故事。端村老一辈村民的三角情爱故事发生在抗日战争时期,主角是栓子大爹、老郊和老郊媳妇;端村中年一辈的情爱故事发生在20 世纪50 年代初,主角是大芝娘、大芝爹和护士;端村年轻一辈村民的情爱故事,时间上与知青故事相近,主角是富农子弟小池、四川女人花儿以及花儿法定的丈夫。三个三角情爱故事交织在一起,演绎出来的并不是一篇通俗性的娱乐小说。《麦秸垛》在富有历史感的日常生活书写中关怀了各种人尤其是女性人物的生存处境,也在独到的想象中探问了欲望、情感、理性之间的多重复杂关系,确立了尊重女性人格的现代文明观念,赞美了善良包容的乡村仁爱精神,建构了女性既包容男性不羁欲望又理性驾驭男女关系的独特情爱境界,悲悯不同时代、不同身份女性的爱情伤痛和沉重命运,理解不同男性独特的情爱心理成长历程。
麦秸垛在小说中是乡村的景物,也是乡村情爱故事发生的背景,还是女性欲望的象征物、女性命运的象征物。
栓子大爹与老郊、老郊媳妇的三角情爱故事发生在抗日战争时期。栓子大爹与老郊对待女性的态度截然相反,构成乡村内部文明与野蛮的对立。
栓子大爹年轻时是个长工,但有一双日本皮鞋。栓子暗恋老郊媳妇,老郊垂涎栓子的皮鞋。老郊要以妻子的肉体换取栓子的皮鞋。栓子怒不可遏,把老郊打得“没了响声儿”。栓子和老郊对待女性的态度展示了乡村文化中两种观念的冲突。老郊根本没有把媳妇看作人,而是把她当作任由自己任意践踏的私有财产,当作性工具。与之相反,栓子大爹则把老郊媳妇看作一个应该被尊重的人。《麦秸垛》对乡村的描述,遵循的不是20世纪80 年代初文学中惯有的那种乡村代表野蛮、城市代表文明的模式,也不是80 年代中期寻根文学中惯有的那种乡村传统文化对抗都市现代性的模式。《麦秸垛》中,乡村内部就有文明与野蛮的冲突。这个三角故事的核心人物是代表美好观念的栓子大爹,可见作者是着重发掘乡村所具有的现代文明因子的。这既说明作者对乡村是满怀深情的,也说明作者把对待女性的态度视作是衡量人类文明程度的尺度。
大芝娘、大芝爹和护士的故事发生在20 世纪50年代。到了70 年代,在知青眼中,大芝娘已经是一个中年妇女。
这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从太阳那里吸收的热量好像格外充足,吸收了又释放着。她身材粗壮,胸脯分外的丰硕,斜大襟褂子兜住口袋似的一双肥奶。每逢猫腰干活儿,胸前便乱颤起来,但活计利索。
大芝娘形象,标示着充盈的爱欲、充盈的母性。她似乎能感应自然,又擅长劳作。这是一个类似于地母的形象。
小说从头到尾,大芝娘确实一直如地母一般起着承担苦难、拯救他人的作用。大芝娘首先拯救的是离婚后大芝爹一家的苦难。1960 年,大芝娘主动把大芝爹、大芝爹妻子以及他们的儿女一家四口接进端村,“直把粮食瓮吃得见底”。小池一家的故事中,大芝娘再次承担了抚养没娘的孩子五星的责任。沈小凤和陆野明的故事中,沈小凤受到公众舆论的唾弃,又是大芝娘收留了她,接纳了她。《麦秸垛》以赞赏的态度刻画大芝娘地母般承接苦难、温暖人间的形象,表达的是铁凝对女性、对乡村在德行方面的期待。她显然期待女性和乡村的奉献精神、包容精神能够成为这个世界的救赎性力量。
《麦秸垛》的深刻之处在于并没有把大芝娘形象仅仅限定在拯救者这一层面上,而是在另一方面,又能把她当作一个有血有肉的女人来看待,能够去理解她的生命苦难,悲悯她的人生悲剧。
当了干部的大芝爹回村向大芝娘提出离婚要求,理由是“包办的婚姻缺少感情”,“在外头的人重的是感情”。大芝娘反问:“莫非你和我就没有这一层?”可见,她并不认可大芝爹的说法,不认为他们俩没有感情。其实,虽然说的都是夫妻间的感情,但是二人赋予它的内涵并不一样。大芝爹所说的感情,是自由恋爱中,人在“众里寻他千百度”以后,在认取异性对象的个性基础上所产生的深刻恋情。它不同于亲情,其基本内涵也不是恩义,而是两情相悦。大芝娘所说的感情,是传统夫妻基于名分、责任而产生的情意。这种感情是未经风化的、未经选择的伦理情感,其基本内涵是恩义。《麦秸垛》既没有站在传统伦理道德的角度上去批评大芝爹忘恩负义,也没有用进步的观点来批评大芝娘,作品没有简单地去否定这两个人中的一个,而是都从各自的存在处境去理解他们的生活逻辑,让他们相对立的立场产生对话性。办完离婚手续的那个夜晚,“大芝娘披着褂子在被窝里弯腰坐了一夜”,隐含作者对传统女性失去婚姻的痛苦心情是理解与同情的。
刚刚办完离婚手续,大芝娘又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她进城去找大芝爹,说:
我不能白做一回媳妇,我得生个孩子。
大芝爹在慌乱中成全了她的愿望,于是就有了女儿大芝。大芝娘失去了婚姻,仍然把生孩子看成是至关重要的事,这是女性迷失自我的愚昧,还是女性寻找自我的觉悟?这里需要辨析的关键问题是,她到底是为大芝爹生孩子的,还是为自己生孩子的?如果她作为弃妇仍然愚忠于丈夫,一定要为他生个孩子,那么,这自然就是迷失自我的行为;如果她并不是为丈夫,而是要为自己的需要生个孩子,那么就是女性寻找自我生命伸展点的行为,是在建构自我主体性。从小说的叙述来看,大芝娘显然是为自己生孩子的。她是个传统女性,没有自由恋爱的观念,她失去了婚姻,如果再没有孩子,那么从她自己的生活逻辑出发,她很可能是一无所有的。她要生个孩子,其实是要给自己的生命寻找温暖,寻找支撑,寻找意义,她并不是像许多评论所认为的那样是在践行“三从四德”,当然更不是在满足自己的情欲。这是她在无可奈何地接受自己命运悲剧的时候,为自己的人生自主地做了一个正确的安排。从自己生存的境遇出发,自主地设计符合自己利益的人生道路,而不是从某种礼教教条出发去压抑自我生命,这是富有主体性的行为。大芝娘的形象塑造中,铁凝既体会到了传统女性的生存艰辛,又赞美了传统女性在自己可能的认知范围内自主安排生活的主体意识。
但是,命运有时是捉弄人的,最后大芝娘又失去了孩子,大芝因为一场意外事故而死,大芝娘复归于一无所有。此后的人生中,大芝娘的每一个黑夜都是煎熬,她只好靠不停地纺线和捂热一个枕头来抵御虚无。对纺线声音的描写和对枕头的描写中,我们可以看到铁凝深入到大芝娘这样一个地母式女人的生命逻辑深处,领会她的悲伤、她的坚强和她的痛苦,从而超越一般创作中地母式女性的刻板印象而塑造出了一个富有深度的、立体的农村妇女形象,也展示了自己既同情女性苦难也包容男性世界的性别立场。
端村第三代小池的故事既是一个男性成长的故事,也是一个乡村仁爱精神的故事。
乡村男青年小池最初的女性标准来自乡村美女素改。“那女人很高,很白,浑身透着新鲜。”小池在懵懵懂懂中欲望初步觉醒,也似乎明白了何谓女人。但是等到他遇到花儿的时候:
小池忽然明白,女人的标准,应该是女人对自己的依恋。那女人的眼光里就有依恋。他明显地感觉出身上的力气,希望有人来分享它。
于是,他关于情爱的标准从女性的性感转移到了男女之间的关系上,转移到了主体间的情意上。书写这一男性情爱心理的成长史,铁凝既表达了对男性欲望的理解,也展示了对两性主体间关系的深刻领会。
小池和花儿的故事则是一个仁义的故事、一个包容的故事,还衍生出一个端村爱心接力的故事。小池一家不仅善待逃荒的四川女人花儿,还超越耻辱,接纳了花儿所怀的孩子。作品通过小池和端村村民善待花儿及其儿子五星的故事,再次赋予乡村以仁爱、宽厚的精神特质。
分析完作为副线和背景的乡村三代人的情爱故事,我们应该回到小说的主线,回到核心主人公杨青、沈小凤和陆野明这三个下乡知青的情爱故事中来。先看沈小凤形象。
作品前半段一直用外视点写他人眼中的沈小凤。这时沈小凤是作为一个欲望符码出现在陆野明和杨青的视野中,出现在读者眼前。她既是男性欲望的对象物,也标示着充盈的女性欲望。尽管她在性感方面深深吸引住了陆野明,却没有得到陆野明的爱。第二次乡村电影散场后,陆野明与沈小凤在麦秸垛旁发生了性关系。这从陆野明的一方来说,纯粹是欲望在起作用,而与爱情无关。
小说的后半段转而从内视点写沈小凤的内心世界,转而理解她的爱欲与痛苦,于是沈小凤这个形象便突破了欲望符码的简单化特质,获得了丰盈的生命质感,作品由此也生发出理解女性爱欲、悲悯女性生命的内涵。县知青办的人审问陆野明、沈小凤的错误,沈小凤坦然宣告“我们是恋爱关系”。关于发生性关系的动机,沈小凤解释说:“我想……我想先占住他。”这些表明,第一,沈小凤对陆野明的爱,是在本能欲望之外还有着严肃的人生选择。第二,她把性当作占住对方的工具。这也可以反过来说,也许离开了性,这时的沈小凤并不知道怎么把握异性。第三,至此,沈小凤只是从自我的爱欲出发去发展两性关系,她竟然没有想过陆野明究竟是否爱她这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她不是从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出发去发展两性关系,所以她的爱有非常清晰的一面又有着非常混沌的一面。
沈小凤在成长,所以,接下来她开始叩问陆野明的心灵。春节她住在大芝娘家,给回城过年的陆野明写情书:
发生了那样的事,我并不后悔。我爱你,这你最知道。我有时表现不好,喜好和人们打闹,但我是干净的,这你最知道。自从那件事后,更坚定了我的决心。我要永远和你在一块儿,这你最知道。平时你不爱搭理我,我不怪你。都怪我不稳重,这你最知道。
这段话里,沈小凤有自我批评、自我反思,更有自我认取。她反省了自己平时不够稳重的缺点,更确认了自己爱情的执着、专一。通过让沈小凤自己诉说心声,这封信透过表面上的不稳重展示了一个年轻女性内心深处的纯洁美好,隐含作者也跟着确认了沈小凤情爱的灵的境界,确认了沈小凤品格中美好的一面。作品由此也写出了人性的多样性。
这封信中,一声声“这你最知道”,情深意浓,表明沈小凤正在努力从两性心灵相知的层面来把握情爱关系,而不再仅仅从性关系层面上或自己一厢情愿层面上来把握自己与陆野明的关系。然而,读者都知道,她的爱注定是一厢情愿的。“这你最知道”只是沈小凤的幻想,实际上陆野明不仅不知道,而且根本不想知道,因为陆野明根本不爱她,不在意她!然而沈小凤沉醉在自己的满腔爱意中却并不知道自己的处境。
沈小凤这封情真意切的信并没有打动陆野明,陆野明再次回到端村断然拒绝了沈小凤,陷入绝望的沈小凤说:“我想……得跟你生个孩子”,“我愿意自作自受。到那时候我不连累你,孩子也不用你管。”这些话跟大芝娘的话何其相似,然而意义却不一样。大芝娘是乡村中没文化的传统女性,离婚等于被弃,她在情爱婚恋方面可能就难有其他盼头了,只有孩子才是温暖她生命的因素;可沈小凤是新时代的知识青年,根据现代性爱观念,她虽然跟陆野明有过性关系,但她还是有条件去追求其他男性的真爱,去追求新的生活。如果真的跟陆野明生个孩子,那她实际上是在堵自己爱情上的新生之路。那么,沈小凤为什么要提这样的要求?难道她困于传统的节烈观吗?显然不是。她和陆野明一样,都有着性、婚姻、爱三者应当统一的现代观念。这体现在她和陆野明接下来的对话中。陆野明说:“我可不是大芝爹。我看你简直是……”沈小凤敏锐地接上说:“是不要脸对不对?”可见,沈小凤、陆野明此时在价值观上都共同认为,如果没有相互呼应的爱为基础,性是可耻的;都共同认为,没有爱和婚姻为基础,生育是无意义的。这时沈小凤已经明知陆野明不爱她,却还要提出与他生个孩子的要求,作品没有交代理由。按照逻辑推理,可能的理由是她情不能自禁,爱不能自已。她太爱陆野明,但却要永远失去陆野明,那么,也许生个孩子是她和陆野明唯一可能的联系,所以她提出了违反自己理智的要求。从她对自己“是不要脸对不对”的质问中,我们可以体会到,作家深切同情一个女孩失去爱的巨大的精神伤痛,痛惜她爱到违反自己理性、践踏自己尊严的程度。作品的叙事态度是痛惜而不是谴责,更不是鄙视。小说结尾,沈小凤失踪了,“平易市没有沈小凤”,“端村、太阳下、背阴处都没有沈小凤”。这里的抒情意味是,人间安放不下一个女孩失去爱情的巨大哀伤。
至此,沈小凤的形象具备了有血有肉、立体多层的特质。她既有一出场时的欲望符码特点,又有后来展示出的灵的高度、爱的纯洁,还有结尾时爱的深深无奈。作家也展示了她深切理解女性爱情伤痛的悲悯情怀。
《麦秸垛》中,铁凝深切理解的并不仅仅是女性的情和爱,她还努力探索和理解男性的情爱心理,写出了男主人公陆野明欲望、情感、理性三者时而错位,最终又归于统一的动态关系,塑造出了个性化的男性形象,并展示了女作家包容男性人性脆弱、救赎男性精神世界的广阔襟怀。
男知青陆野明始终只爱杨青,不爱沈小凤。陆野明情爱的首要特点是控制欲望。控制欲望并不是没有欲望,而是既有欲望,更有把握欲望的理性。“在太阳的直射下,他忽然发现杨青唇边那层柔细的淡黄色茸毛里沁出了几粒汗珠,心里一下乱起来。”这时,陆野明之所以感到心慌意乱,是杨青的茸毛与汗珠这些身体性特征而非精神性特征触动了他。对身体的敏感,牵扯着的是人对异性的欲望。当然,陆野明对杨青的欲望,是以作品之前已经大量铺陈的依恋情感为基础的。然而,陆野明对杨青的爱远不止于欲望,也不止于情感。“她能使他激动,也能使他安静。激动和安静使他对日子挨着的日子才有了盼头。”杨青既能激发出陆野明心中的欲望和感情,也能让他平息欲望,控制感情,复归于理性。可见,陆野明的情爱观念中包含着节制欲望、控制情感的理性需求,陆野明并不愿意放任自我的欲望与情感。铁凝在此写出了男性灵肉并存、以灵控制肉的爱情境界。
然而,《麦秸垛》还写出了欲望具有不受理性控制、不与情感同步的特点。陆野明情爱的第二个特点是难以控制自己的欲望。
陆野明暗自诅咒沈小凤这个魔鬼,却又明白只有她才能缩短他和那诱惑的距离。怀了莫可名状的希望,他愈加强烈地企盼超越那距离,到那边去体验一切。
陆野明对沈小凤的欲望,不仅违背他的理性,也与他的情感背道而驰,然而,他却只有通过满足这名不正、言不顺的欲望才能最终克服它。这是铁凝对人类欲望方式的一种独特想象。它拓展了我们对欲望可能性的理解。铁凝并没有站在道德立场上批判陆野明的欲望对他的感情、理智的背叛,并没有以人必须控制自己欲望的责任意识来要求陆野明。《麦秸垛》既赞赏理性、情感,也理解欲望,哪怕这三者之间是互相冲突的。
陆野明放任欲望之后,从此就一直放任下去吗?没有。陆野明情爱的第三个特点是男性回归圣母式女性的怀抱中接受安慰。受审的时候,陆野明渴望在杨青的爱情中得到安慰。
每天的审问过后他都要生出一个念头,他只想面对这个恬静、平和的面容大哭。他愿意让她看他哭,看他那失却男人气概的软弱,看他那只能引起异性嫌恶的丑态。一切在人前要掩饰的,他都要一古脑暴露在她面前,让杨青来认识他、鉴别他。
陆野明所祈盼的圣母式女性有三个特点。首先,她能够理解他无法控制本能欲望的人性脆弱;其次,她能够接纳他因放任本能欲望而陷入精神崩溃状态的丑态;再次,她能够穿越男性精神丑陋的一面而鉴别出他内在的真挚。以理解的态度叙写陆野明的女性期待,使得《麦秸垛》产生了一种圣母式的包容立场。这使得《麦秸垛》在性别态度上迥异于20 世纪80 年代女性文学中相当普遍的寻找男子汉、质问男性世界的创作立场。“不同于她的同代人,铁凝作品中找不见对男子汉的渴求、对孱弱的现代男性的失望与怨憎 。”
女知青杨青是个与沈小凤个性相反但又与之有着某种内在精神相通性的女性。与沈小凤一出场只是个欲望符码形成鲜明对照,杨青情爱的第一个特点是,以理性为主,同时包含着欲望和深情。杨青爱的觉醒与其女性欲望的萌发密切相关。麦收季节,置身于那“宛若一个个坚挺的悸动着的乳房”的麦秸垛中,又眼见着大芝娘的丰乳肥臀,“杨青身心内那从未苏醒过的部分醒了”。这觉醒的爱欲,又是以两年来杨青与陆野明相互关心的深情为基础。与杨青爱欲同时觉醒的是她驾驭陆野明的意愿。“谁都知道杨青在关心陆野明,谁都不说杨青的闲话,就因为关心陆野明的是杨青。杨青懂分寸,因为想驾驭。”这里,“懂分寸”“想驾驭”体现的正是以理节情、以理节欲的理性精神。杨青不仅能驾驭自己的欲望,还能驾驭陆野明的欲望,而这种理性精神恰好也符合陆野明对自我的要求。驾驭,使得杨青成为陆野明的精神靠山,也使得杨青、陆野明的关系呈现出女主男从的特点,但这一女主男从关系在作品中并没有被视作是一种具有权力压迫性质的消极关系,而是被视作是一种女性引领男性成长,使男性免于过分沉溺于欲望的积极关系。
杨青情爱的第二个特点是,潜藏着以替代方式满足情欲的隐秘愿望。第三个特点是,有着超越自我爱欲、包容男性脆弱的圣母情怀。这两个不同的特点又是交织在一起的。第一次乡村电影散场,沈小凤和陆野明停在麦秸垛面前,杨青截住他们,使得他们恢复了理性,控制住了情欲。但到第二次电影散场,“杨青内心很烦乱。有时她突然觉得,那紧逼者本应是自己;有时却又觉得,她应该是个宽容者。只有宽容才是她和沈小凤的最大区别,那才是对陆野明爱的最高形式”。
这段话有两层内涵。第一层面是,杨青与沈小凤二人在欲望上具有同质性。那紧逼着陆野明的人分明是沈小凤,可是杨青觉得“那紧逼者本应是自己”,这说明杨青在沈小凤对陆野明的情欲中体会到了自己的情欲,可见,作为欲望符码的沈小凤,不仅是作为理性代表的杨青的对立面,在某个意义上还是杨青的另一个自我,代表了杨青那只能压抑在潜意识中无法实现的情欲。第二个层面是,杨青具有超越自我爱欲的宽容情怀。杨青用宽容为她的驾驭做了一个补充,因此,这驾驭就不是操纵别人,使别人失去主体性;这驾驭以理解男性不羁欲望、宽容男性意志脆弱的大爱情怀为基础,实质便是在深度包容对方生命基础上对两性关系的坚定把握。在杨青的情爱中,无边的包容与自信的驾驭是一体两面的。
杨青情爱的第四个特点是,在包容男性不羁欲望中又有着深切的痛苦感受。《麦秸垛》尽管建构了杨青包容男性的大爱情怀,但并没有把杨青写成一个没有生命痛感的礼教执行者,没有把她塑造成一个男权文化所推崇的不妒的贤妇。那晚上,预感到麦秸垛旁将会悄悄上演陆野明、沈小凤的偷情故事,“她抱着袄回到自己的宿舍,开始在灯下缝补。现在她只需要闻着那气味进行缝补,缝补才能抵消那里正在发生着的一切”。
杨青的缝补类似于大芝娘的纺线,实际上是女性在面对难以直面且又不得不直面的痛苦时的一种自我排遣。这一细节书写,展示的是铁凝对女性情爱痛苦的深切悲悯。
杨青在包容男性不羁情欲中从容驾驭两性关系,又在这过程中暗自体会自己潜藏的情欲,承担遭受背叛的痛苦。这一女性情爱心理的独特书写,展示了铁凝对女性理性精神、女性宽容精神的赞赏,对女性爱欲和女性痛苦的理解。
《麦秸垛》在杨青对情敌沈小凤的态度的书写中,则展示了其性别立场的另一面。基于情爱立场的对立性和杨青偏于理性的个性,杨青对沈小凤的态度既有居高临下的包容与排斥并存,也曾有“报复心理和忏悔心理”并存,还有如上所述,在女性欲望层面上,杨青隐秘地认同了沈小凤,但是,最重要的一层态度,则是事件平息后,杨青对沈小凤女性命运有着深切而长久的共情体验。知青返城后,杨青在平易市造纸厂上班,看到麦秸垛,她不禁从女性共同命运的角度将大芝娘、沈小凤和自己连在一起,感慨道:
一个太阳下,三个女人都有。连她。分明地挪动了,也许不过是从一个麦场挪到另一个麦场吧。
每天每天,杨青手下都要飘过许多纸。她动作着,有时胸脯无端地沉重起来。看看自己,身上并不是斜大襟褂子。她竭力使活计利索。
胸脯是女性的性征。“胸脯无端地沉重起来”,体现的是杨青对女性沉重命运的一种领会。大芝娘的命运是沉重的,沈小凤的命运也是沉重的。因此,这里沉重的,并不仅仅是女性的肉身,还是女性的命运。杨青恍惚中甚至有自己与大芝娘、沈小凤合为一体的错觉。此时,杨青超越一己爱欲恩怨,对其他女性爱欲、女性命运产生了深切的共情体验。由于杨青具有偏好理性的个性,因而这一共情立场仍然是以“间离、觉醒与否认”为基础的。书写杨青的女性共情体验,表达的是铁凝认同女性爱欲、悲悯女性命运的性别立场。这一立场又是以赞赏女性那驾驭两性关系的理性精神为基础的。
《麦秸垛》的价值立场,以广阔的包容性和深厚的理解力见长。在情、理、欲三者的关系上,它既赞赏以理节情的理性精神,也赞美真挚的爱情,还接纳理性无法控制的情欲。既认同情、理、欲统一的情爱境界,也接纳三者不统一甚至剧烈冲突的生命状态,并把这种不统一也理解为生命的常态。在男女关系层面上,它既理解男性生命的种种悸动,也领会女性内心的层层愿望;既赞赏男女间心心相印的默契状态,也理解男女间互不认同状态下各自的情爱心理,并让两者之间构成深层对话。《麦秸垛》既赞赏乡村仁爱包容的伦理精神,又谨慎地避免对情欲等人性本能进行武断的道德评价。正是基于这些广阔的包容性,《麦秸垛》从情爱心理这一维度拓展了当代文学对人性理解的深度和广度。
值得进一步追问的问题是,男性人物陆野明的情欲经过放任才能回归,这是一种具有普遍性的男性方式吗?杨青以宽容异性的情欲放任作为爱的最高境界,并终成正果,获得男性的身心回归。这也是具有普遍性的女性情爱模式吗?不,人性没有普遍模式,每个人的存在都是独特的,文学的价值不在于揭示某一种普遍的生命模式,而是揭示并守护每一个生命独特的可能性。“铁凝的叙事是从个体道德的差异性角度出发的。”《麦秸垛》无意建立了一种普遍性的人性模式。实际上,铁凝2000 年出版的长篇小说《大浴女》,在方兢的形象塑造中就想象了男性情欲的另一种模式:放任之后继续放任,女性的宽容并没有真正珍惜。从这个角度看,《麦秸垛》中杨青凭着宽容男性放任情欲而能够重获驾驭两性关系的权力,这未尝不是一种性别关系的乌托邦想象。它代表的是女作家铁凝在这一阶段对男女关系的美好期待。这说明《麦秸垛》尽管具有鲜明的性别立场,但并非是女性主义之作,因为《麦秸垛》中女性之间的相互认同,是在肯定女性情欲层面,在悲悯女性命运层面,在弘扬女性母性情怀层面,而并没有走向对男性世界的批判。《麦秸垛》这种非女性主义的女性写作,与同时代的女性主义作品一样,各自从不同的角度丰富了当代女性文学的宝库。
①②戴锦华:《真醇者的质询:重读铁凝》,《文学评论》1994 第5 期。
③刘嘉:《论新世纪以来铁凝短篇小说的叙事伦理》,《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4 年第6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