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 孙绍振
我和古远清最初相识,大概是三十年前。那时,我四十多岁,在武汉大学讲课,他来珞珈山宾馆见我,在印象中,是青年助教吧。然素昧平生,却有一份亲近,原因是,当时我们都教写作。说起来,这门课本该是中文系最为重要的课,是最能全面提高学生素养的课程,却也是最不受重视的。和其他课大工业式的讲授不同,写作课要改学生的作文,要一把钥匙开一把锁,而且有效,是个手工业式的累活,吃力不讨好。一般地说,在写作组讨生活,不是政治上不信任,就是业务上没有前途的。干这种活,很难出研究成果,被认为是学术的西伯利亚。我大学毕业后,教了一年左右的现代文学史,因为对领导常常表示不敬,就被发配到写作组,为一个讲师改作文。这在当时,既很丢脸,又没出息,心情是很压抑的。但是,想到我在北大中文系最崇拜的老师朱德熙先生,起初也是为吕叔湘先生改大一作文,后来成为语言学大师,也就安下心来,替学生改作文,一改就是十多年,直至改革开放,1977 级学生来了,才让我上讲台。我自己也没有想到,是什么原因,居然讲得有点小名气。武汉大学开办写作助教进修班,本来没有我这样小毛毛讲课的份,后来听说,那些青年助教,不少非等闲之辈,对授课教师不满意,反抗起来,当场顶起嘴来。也不知是谁推荐的,要我去讲,实质上是救场的。那是我大学毕业以后,第一次在全国性的课堂上扬眉吐气。就在这个时候,古远清来访,听说他也是写作课助教,就多了一份亲近。一见面,很年轻,他拿着文章来。印象中,在那朦胧诗的激烈辩论中,他是倾向于支持崛起派的。由此受到臧克家老先生的严厉批评,还把我和谢冕、孙玉石打成“北大派”。在某些见解上,我与古远清可谓所见略同。当然,他行文比较平和,尽可能保持公允,对论敌一分为二。这在当时是很难得的。不过就文章论文章,在我感觉中,似乎不算出色,从学术上说,很难看出有多大前途。但是,为人朴实,又很虚心,总算是同一战线的战友,我讲了一点鼓励的话,轻描淡写地提了一点意见。
文坛风云变幻,我本性难移,总是口无遮拦地卷入其中。刚从“崛起”论的围剿中解脱出来,很快就投入刘再复和陈涌的主体性大论战中。后来连续五年在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讲《文学创作论》,精力完全投入到文学理论和美学理论的建构中去了。20 世纪90 年代初又通过英语考试,去德国进修,到美国讲学。古远清的名字不知不觉滑向记忆的边缘,不过,在海外华人文学圈中,也偶尔听说,他在介绍、研究中国台港文学。直到1995 年,我应邀到香港岭南学院访问研究,才发现他已经名满港台了。在这以前,我对台港文学评论,涉猎有限,看过一些对台港作家廉价的吹捧文章,给我留下了弱智的感觉。后来由于我的朋友刘登翰的介绍,我读了一些古远清的文章,觉得与那些轻浮的鼓吹有所不同。最为难能可贵的是,他的文章中,往往有比较新颖的、大量的第一手信息。和那些浮光掠影的感想式的捧场文章相比,他的资料的系统性,使我大开眼界,获益良多。
他卷入许多学术争论,活跃在海外华文文学研究界,锲而不舍,乐在其中。从宏观上说,他批判过后现代解构主义的历史虚无主义,从微观上说,他对于资源信息准确性的执着,颇使我惊异。针对一位权威学者主编的多卷本《中华文学通史》,他指出,光是书名等方面的错误就不下十数处。他的严谨,他对学术资源准确性的追求,表现出某种一根筋的精神,使我十分震撼。有人由此称古远清为“学术警察”,他不在乎。吾师吴小如说得好:“现在不是‘学术警察’太多,而是太少。”古远清这种行为,与我喜欢挑剔文坛相似,因而我将他引为同道。这当然也引起圈子内学人的纷纭评价,肆意贬低者也不乏其人,但是,比之情绪性的议论,最为雄辩的是他的私家治史,一人(而不是主编)写了八种文学史,有人称之为“古远清现象”,不为过。下面是他丰富的研究成果:《中国大陆当代文学理论批评史》《台湾当代文学理论批评史》《香港当代文学批评史》《台湾当代新诗史》《香港当代新诗史》《海峡两岸文学关系史》《台湾新世纪文学史》《当代台港文学概论》《庭外“审判”余秋雨》《耕耘在华文文学田野》《战后台湾文学理论史》《台湾当代文学辞典》《澳门文学编年史》《古远清选集》等。
这三十多种著作在中国大陆、台湾、香港及吉隆坡出版。乍看起来,他以创作丰富自乐,但只要不为门户之见所蔽,从最客观的意义上说,他在中国台湾甚至海外华文文学研究方面,已经俨然自成一家。这不是普通意义上的,而是严格学术意义上的一家。他的《海峡两岸文学关系史》《台湾新世纪文学史》《当代台港文学概论》,均带有开创性。古远清所收罗的学术资源之广博和第一手的准确性,使得他的著作具有学术生命力。相比起来,当年和他一起涌向台湾文学研究的人士,不少隐退了,沉默了,改行了,古远清却矢志不移,硕果层出不穷。现在看来,一些同仁之所以淡出,原因在于,在最初阶段,只是满足于某些局部的信息,误以为抢得了学术的制高点,难免以偏概全,以片面溢美取宠者不乏其人。随着两岸文化交流的畅通,信息普及了,某些论者贫乏的资料和话语,不但为读者所厌倦,而且自身也难以为继。古远清则以其学术资源的系统和丰厚,为台港文学研究在学科基础的建构上做出了有目共睹的贡献。
如果把他的贡献,仅仅限定在资料的深厚积累上,可能是不够全面的。他的学术生命力还在于,将他自己的学术观念,贯穿在他的诸多著作中。如在台湾文学研究中,有一些政治敏感性的问题,是许多学人回避的,但是,古远清却表现了他的勇气和学术坚持。对于台湾所谓本土派作家,以“意识形态”“政治倾向”为由,贬低所谓“外省作家”的成就,他直率地批评他们“在国族认同问题上产生了严重倾斜”,“只认‘小乡土’,不认‘大乡土’”。他这样的坦荡,不免招来一些噪声,但是,他忠于历史,就是将这些著作在台湾出版,坦然怡然,不为任何外来的压力所动。
他把自己的这种坚持,叫作“政治天线”。在这方面,他的文化自信,他的学术坚韧,诚如一个访问者所说,表现了一种“文学研究的‘血性批评’风格”,这不能不令人仰慕。
当然,他的研究并不像一度和他齐名的那些人士那样仅仅局限于意识形态,同时他也明确提出:他不是只有“政治天线”,还有“审美天线”“语言天线”,当然,后者没有“政治天线”那么醒目。他出版过纯艺术分析的《留得枯荷听雨声——诗词的魅力》《台港朦胧诗赏析》《海峡两岸朦胧诗品赏》《诗歌修辞学》(与孙光萱合作),在这方面,他有过相当自信的表述,当然,局外人难免有“老王卖瓜”的疑虑,但是,公道自在人心,2012 年5 月14 日台湾泰斗诗人洛夫从温哥华给他的信中这样说:
《台湾当代新诗史》不论就史料的蒐集与运用、历史的钩沉与分析都能见到你的卓识,且敢于触及一些敏感的政治层面,实属不易,可以说不论大陆或台湾的诗歌学者、评论家,写台湾新诗史写得如此全面、深入精辟者,你当是第一人。
活到这一把为人写序的年纪,在为序之际,往往有一种克制溢美的警惕,看到洛夫这样泰斗级的、权威的赞扬,我对于古远清的上述评价徒然有了底气。三十多年来的实践证明,当年第一次相见,尤其是这次读了他即将在台湾出版的近百万言的《战后台湾文学理论史》后,觉得他在学术上缺乏前景的印象,肯定是看走了眼,如今承认这样的错误,是令人十分愉快的。
2017 年2 月13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