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到底是什么压缩了我们的睡眠时长呢?乔纳森·克拉的回答是——资本。因为资本不分昼夜地运行,才导致当代人也过起了不分昼夜的日子。比如各大电商的营销时间点都定在零点,比如你的工作微信群可以24 小时随时找你。逐渐地,睡眠也被资本异化成了一种商品,睡眠需要被购买。各种治疗失眠和改善睡眠质量的药物不断被生产与消费。同时,清醒也成了一种商品,各种含兴奋剂的饮品和食品大行其道。
除了身体上的失眠与缺觉,资本甚至还试图构建我们的认知,让我们认同并主动参与我们“睡眠的终结”。比如马爸爸说996是幸福的,要向奋斗者致敬。我们也似乎越来越赞同,一个人如果每天睡十个小时,便很有loser 的潜质。但其实这些观念都是在“晚期资本主义”的语境下才成立的。
资本对现代人生活和观念的操控已经越来越深,睡眠作为最后抗争的战场似乎也难逃被异化的命运。即便如此,我们也需要知道,是谁终结了我的睡眠。
我们就只能造出一个时代的稻草人
我们的日常世界将日益琐碎和混乱
——W·H·奥登
北美西海岸的常住居民应该都知道,每年有几百种候鸟沿着大陆西岸南北长途迁徙。其中一种叫白冠雀,秋天从阿拉斯加飞到墨西哥北部过冬,来年春天再返回阿拉斯加。跟大多数鸟不同,白冠雀保持清醒的能力非同寻常,在迁徙中可以长达7 天不休不眠。这种季节性的行为使得它们能够夜晚飞行,白天觅食补充能量,不用休息。在过去5 年里,美国国防部投入巨额资金来研究这种动物。特别是来自威斯康星大学麦迪逊分校的学者,已经致力于研究这种鸟在长时间无眠状态时的大脑活动,期望获得一些可应用在人身上的知识。他们想找到方法,让人们可以不睡觉地连续工作,并保持高产和高效的状态。这项研究的初衷仅仅是创造一种不用睡觉的士兵,而它仅仅是更大的军事计划的小小一部分,目标是控制人类睡眠,哪怕只是有限的控制。在五角大楼的高级研究计划局(DARPA)牵头下,好几个实验室正在尝试发明无眠技术,包括神经化学药物、基因疗法和穿过颅腔的电磁刺激。这些实验的短期目标是发展出一套方法,使得一个士兵能够最少7 天不睡觉地作战,长期目标甚至希望周期可以延长至14 天,同时还能保持旺盛的身体状态和高昂的斗志。已有的创造不眠状态的手段通常会给认知能力和精神状态带来有害影响,比如注意力下降。一个例子是安非他命在20 世纪各大战争中的广泛使用,近年流行的则是莫达芬尼这类药品。现在的科学探索并不是要找到刺激清醒度的方法,而是降低身体对睡眠的需求。
被称为“聪明药”的莫达芬尼片,其实只是制造不眠状态
24/7 式的市场与支撑持续工作和消费的全球建制已然运转多时,然而现在,一种新的人类主体正在形成,与24/7 体制更紧密地配合起来。
21 世纪资本主义体系下生活世界的持续扩张面临着许多矛盾,这些矛盾与下列结构转换是分不开的,睡眠与清醒,光亮与黑暗,正义与恐怖;也与各种形式的暴露、缺乏保护和脆弱的状态分不开。其中一种状况的特征是,人类生命大体上已经被裹挟进了没有间歇的持续状态,不停地运行就是其准则。这种时间不再流逝,处于时钟时间之外。
在陈词滥调背后,24/7 标志着静态的冗余沉积(staticredundancy),否定了与蕴含节奏和周期的人类生命机理间的联系。它意味着一种任意的笔直的星期制,从复杂多变或沉淀下来的经验中剥离出来。我开篇时就点出了,发达国家的诸多机构,已经按照24/7 式的方式运作了几十年。只是近些年来,我们的个人特质和社会身份才被重新打造,重新塑型,以顺应市场、信息网络等系统的不间断运作。24/7 式的环境披着一层社会世界的外衣,但实际上它是典型的机器世界,生命停摆,世人不会知道的是,为了维持其有效运行,人类需要付出多少代价。那是空洞的、同质化的现代性时间,表现为对时间的度量和日历化,为的是服务于国家、金融和工业的运行,个人的希望或规划则被排除在外。新出现的状况是,伪装被彻底抛弃了,时间不再与任何长期性的事业结合在一起,甚至“进步”或发展的幻想都被打破了。24/7 的世界昼夜通明,消除了阴影,是资本主义后历史(post-history)的最后幻象,作为历史发展动力的他者性被祛除了。
由于睡眠本质上不能带来效益,而且人不得不睡觉是内在决定的,这给生产、流通和消费造成的损失难以估量,所以睡眠将永远与24/7 体制的要求相冲突。我们生命中很大一部分时间都是在睡梦中度过的,这段时间里我们得以从欲望的泥沼中解脱出来,人类极大挑战了资本主义的贪婪本性。资本主义从我们手中窃取时间,睡眠将这一过程拦截,毫不妥协。大多数看似不能被消灭的基本生理需要,比如饥饿、口渴、性欲以及近来对友情的需要,都已经被重新改造,转化成了商品。睡眠的存在意味着,有的人类需求和间隔时间是不能被殖民的,也不能被那个巨大的利润引擎所吸纳,故而在全球化的当下,它变成了不合时宜的怪胎和危机的渊薮。尽管在这一领域已有诸多科学研究,但任何试图开发或重塑睡眠的策略无一奏效。让人震惊且难以置信的现实是,从中竟榨不出一滴油水。
如今对睡眠的侵蚀正遍及各地,考虑到睡眠时间关乎巨大的经济利益,这不足为奇。这一侵蚀过程步步深入,贯穿20 世纪,使得睡眠时间受到削减。如今北美成年人平均每晚睡大约6.5 个小时,上一代人睡8 个小时,20 世纪初的人则要睡10 个小时(尽管难以置信)。20 世纪中叶有句俗话说“人类三分之一的生命都在睡觉”,那时候这话如同公理一般无须论证,但此后这种说法渐渐失去了效力。睡眠随时都在无形中提醒人们,我们从来没有完全超越前现代,400 年前开始衰落的农业世界并没有完全消失。睡眠的一大罪状是,它把有节奏的交替循环嵌入到我们的生命中,如阳光与黑暗,活动与休息,工作与休养,这种交替在别的地方都被消灭或压制了。与任何被视作自然的事物一样,睡眠的历史当然有丰富的层次。它从来都不是铁板一块或完全同一的,在好几个世纪和几千年时间里,它都呈现出形形色色的样貌。
在亚里士多德主义到文艺复兴时期的思想格局中,睡眠的位置一直是稳定的,但这种认识框架今天已经过时了,睡眠的地位从17 世纪开始松动。逐渐有人认识到,睡眠与强调生产力和理性的现代观念不兼容,笛卡儿、休谟和洛克仅仅是众多诋毁睡眠的哲学家的个别代表,理由是睡眠无助于人们运用理智或求知。意识和意志占据优先地位,功利性、目的性和利己的能动性之类的概念备受推崇,跟这些概念相比,睡眠失去了价值。洛克认为,睡眠中断了上帝对人类的旨意和教诲,即人应该辛勤劳动、保持理性,这个过程很可悲,但不可避免。休谟的《人性论》开篇就指出,睡眠与狂热和疯癫一道构成了人类追求知识的障碍。到了19 世纪中叶,睡眠与清醒间的不对等关系开始变成高低等级的差异,人们认为睡眠会使人退化到更低级、更原始的模式中去,“抑制”了更高级、更复杂的大脑活动。叔本华是当时思想家中的异类,他颠覆了这个等级秩序,提出人类只有在睡眠中才能把握住存在的“真正核心”。
从很多方面来看,睡眠的不稳定地位与现代性的特殊运动方式有关,因为在现代性的发展过程中,现实不再按照二元互补的方式组织起来。资本主义的同质化力量与任何固有的二元区分结构都无法兼容:神圣与亵渎,狂欢节与工作日,自然与文化,机械与有机,不一而足。因此,任何固执地把睡眠看成“自然”的说法都变得无法接受了。当然人们每天还是会睡觉,即使在众多大城市里,夜里依然是相对安静的。不过,睡眠如今不再被看作是必然的或自然的经验。相反,它被看作一种可变的功能,但也可以被控制,与很多其他事物一样,只能从工具性和生理性的角度加以定义。最近的研究显示,很多人夜里醒来一次或多次查看短信或数据,这种人的数量在大幅增长。电子设备上都有“睡眠模式”的设置,这种语言上的变化看似无关紧要,但却是很普遍的。电子设备能够在耗电量低的休眠状态下运行,这种观念改造了睡眠,使睡眠变成仅仅延迟或弱化运行的状态。开机/关机的对立逻辑过时了,以至于没有什么能够彻底关机,也不存在真正的休息。
睡眠证明,人类生命与不可阻挡的现代化进程间,只能达成有限的和谐,这个确证被认为是不理性的,也是无法容忍的。当今的批判思想有一句老生常谈,即不存在无法改变的自然——即使死亡也不例外,有人预测,很快我们的思想就能从头脑里下载下来,制成数字版,永久保存。如果有人相信人的生命机能有什么区别于机器的本质特性,著名的批评家们会告诉我们这种想法是幼稚的妄想。他们会举出反例,如果新的药物可以让人连续工作100 个小时,为什么要反对呢?如果能更灵活地安排睡眠以及减少睡眠时间,难道不正赋予我们更多的个人自由,使我们有能力追随自己的需要和欲望来生活吗?睡得更少不就使我们有更多时间“尽情享受生活”吗?但可能有人会提出反对意见,人晚上就是要睡觉,我们的身体机能是与地球的自转节奏保持一致的,几乎所有的有机体都应季节的变迁、日照的长短而相对做出反应。批评家对此的回应可能是:这是新时代的无稽之谈,居心叵测;或者说得更恶毒,认为重建海德格尔意义上与大地间的血肉联系的渴望是不祥的。更重要的是,在全球化论者的新自由主义范式里,失败者才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