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月友
他们的结婚照安静地挂在墙上。那时他们还年轻,像明星。他拥着她,浪漫幸福。时过境迁,照片有些发黄了。
今年冬天来得猛,一天功夫降了十三度。从紫亭小区出去的路面起了白晃晃的凌,不小心会摔跤。她裹紧棉衣往外走。一定要给那两父子打电话,喊他们多加点衣服,当心感冒。多年来,她习惯早起去龙湾买菜。那里有很多小坝下来的中老年卖菜妇女。白菜、萝卜、榨菜、葱苗、香菜、蒜子从她们面前一字排开。她们对自己的菜充满感情,眼光里全是温柔,安静躺着的菜仿佛是她们的孩子。只有真正的农民才会对庄稼那般深情。她喜欢看她们的眼神,更喜欢她们身上的朴实和厚道。她们面前的菜都是季节上的菜,沐浴阳光雨露成长起来的,真正有菜的味道。
金银山和翠屏山的松树都淀了雪,白牙牙的。尽管天气冷,早起的也不少,走路的,买菜的,遛狗的都有。远远看去,龙湾便道上已坐了一排排卖菜女人。龙湾吊桥上,有人扶着铁索小心过桥。桥面上结了桐油凌。一个背小背篼的女人站在桥头不敢上桥。她后面的中年男人说,你看我。说完也不扶铁索就上了桥,才走两步就滋溜一下滑倒了,还向前滑行了两三尺,狼狈不堪。惹得背小背篼的女人哈哈大笑,他自己也大笑起来,桥上其他人都扶着铁索笑起来。
才上便道,就有卖菜的女人对她笑,和她打招呼。她慢慢走在女人们面前,挑选那些可能是昨天或今早才从园子里拔出的菜。太冷了,连吸进的空气都硬邦邦的,把鼻尖撞得生疼。她依然闻得到这些蔬菜特有的香味。她和卖菜女人们一样,对经历了风雨,从土地里出来的蔬菜充满了感情,她看这些菜的眼神也格外温柔。
从院子到菜地要穿过两条田坎。风从周家沟的田湾湾吹上来,嘘嘘地响,像嘘口哨。他那样瘦,背着双手在菜地里走来走去。他身体里仿佛全是力气。她信任他,依赖他。
结婚三年多了,日子恓惶,找不到把日子过好的门路。前一年他们租地种了青蒿,蒿叶青翠,天色晴朗,有了好收成,可偏偏价格落底,亏了不少成本。他长叹了一口气,没有垮下去。今年又租了连片沙地种蔬菜。青菜,白菜,葱蒜都拖了叶子猛长,碧油油一大片,看着心里都舒坦。可他心里还是慌慌的,怕卖不出去,要是今年还没有像样的进账,这日子该多憋屈。日子越憋屈,她越发离不开他,无时无刻不想和他说话。她想找话安慰他,给他鼓一鼓气,提一提劲。她觉得自己像攀枝附叶的油麻藤,一旦离开了他,就没了生气,必须和他说说话,仿佛这日子才有盼头和希望。
米米正在她背上熟睡。她转手摸了摸米米,心底的柔软升起来,鼻尖发痒,有了流泪的冲动。她把说不清是委屈还是感动的情绪压下去,小心地踩着田坎往菜地去。他看见她,双手叉着腰停下来。他说,米米睡着了?嗯。风大,莫背她出来。我想看看你,看看这菜地。他不说话,眼神软了下去,转着身子看了看菜地。菜地生机勃勃,绿得流动和喧哗。他应该高兴,可还没卖出去,他怎么敢高兴。他不敢对她说出他的担忧。事实上,她不说出来,她也明白,只是她也不敢说出来。他们都害怕一旦说出来,就成了事实。他从菜地里走出来,说:回吧。她没动,说再看看。风从周家沟的湾湾里吹上来,把坡地上的巴茅杆吹得哗啦啦响。他说,风大,莫把米米吹感冒了。
天色逐渐暗下来,她跟在他后面回了院子。
买点嘛,雪凌扎过的摊摊白菜,甜!眉眼粗糙的女人满脸笑意,用柔和的语气和她说话。她蹲下来,多少钱一斤?两块。一色青翠在她手上流动起来。她眼前晃动着他的身影,两个箩筐从木鱼堡的山路上晃下去,薄薄的雾气把他推得很远,他看起来有些不真实。卖菜的女人递过来一个塑料口袋,她把选好的白菜装进去。那女人提起秤称了称,说,三斤三两,就算三斤。她给女人笑了笑,女人又抓了两棵大蒜苗装进菜口袋。她说不用。女人说,你经常买我的菜,都成熟人了,反正自己种的,也不折本。他一个男人,也不怕扫了面皮,挑着箩筐在庙溪街上叫卖起来,从落子洞到阳公泉,一路叫卖过去。白菜,青菜,大蒜,芫荽,葱子,一样一样菜名报下来,竟有了拖的腔调,绵绵的,软软的,像小曲儿,格外生动。他走走停停,等待那些慵懒的女人出来挑拣,讨价还价。
哎,妹子,也给我买点啰。一个老太婆,皱纹里挤出宽宽窄窄的笑意,语气里有商量,也有揶揄和埋怨。她露出一脸浅笑,说:哎呀,买够了,吃不完烂了可惜,以后来。老太婆仿佛得了安慰,笑开了说:要得要得,我记在心里的哟。买菜的多起来,都是些家庭主妇,或背了背篼,或提了菜篮子,在那一排卖菜女人面前蹲下来,仔细挑拣,和卖菜的女人们讨价还价。这么好的菜,和市场上的大棚蔬菜价格差不多,竟然也被挑拣和还价。她心里有些伤心,看见他在老合作社前歇了担子,从肩头扯来帕子揩汗水。他额头上都起了皱纹,才二十几呢,竟然像个小老头,这苦逼的生活,磨人得很,把人都磨老了。一个胖女人向他走过来,从箩筐里拣出一蔸白菜,多少钱一斤?八角。恁么贵,抢人哦!他说,大行大市嘛,哪里贵了?胖女人说,你自己种的,又不要本,哪要那么贵?他说,别的不说,从干田沟挑下来,也造孽嘛!胖女人不说话,一圈一圈往外剥菜叶,剥得他心疼。他说,莫剥了嘛,外面的叶子都剥过的。胖女人不高兴了,眼睛一翻,叨起来,这老的叶子,怎么吃嘛。他不说话,想她快买了走,胖女人买了两斤白菜,剥掉的叶子都有一斤。他心里灰灰的,生怕下一個买菜的也如此挑剔刻薄。
提了菜从吊桥回来,桥面不再硬滑了,桐油凌在行人脚底的摩擦下,开始慢慢融化。街上热闹起来,车子和行人都多了。他给三水打电话,嘱咐他添衣服,他说嗯嗯,不要紧,晚上就完工回来了。她又给米米打电话,喊她加羽绒服,别感冒了。米米说,晓得了,这两天忙,忙得不晓得感冒。她又给米米讲要注意休息。米米说,想是想休息,就是事情来了不由人。她心疼米米,本想再和米米说会儿话,叮嘱米米抓紧个人事,混一混就大龄了。她想了想,没说出口,现在的孩子气性大,怕把米米说烦了索性不回来。那天,三水在她面前躺下来,反复睡不着,把床板碾得咯嘎响。他终于忍不住了,说:那胖女人太过分了,三天了,都来买我菜,每次都要剥下一斤多叶子。他说他想冒火了,又觉得不好,和街上人扯皮,怕把生意扯掉了。她说,你不晓得绕道走?他拍了拍脑门说,是呀,我怎么这样傻。说完他侧过身睡死了。春天来临时,他已把一大片蔬菜一箩筐一箩筐地挑到街上买完了。日子随着春天的到来,仿佛有了暖和的阳光。
早饭后,有人喊她打牌,她找个理由推了。她讨厌牌局,可人家还是爱喊她,有时又不得不应付。她不明白,有些女人整天泡在牌桌子上,怎么就不腻。她用排拖拖客厅地板,又想起了米米来。没想到米米都工作了,工作好,人也标致,不用她操心。三水坐在火铺上,仔细盘点了一年的收入,眉眼舒展开来,说除了本,赚了三千五百多。她说,存了吧。
他们第一次有了存款。谷雨刚过,米米突然生了场大病。乡卫生院喊转院县城,县医院喊转院重庆。她和三水慌了,把三千五取出来,又找亲戚朋友借了两千,慌忙上重庆儿童医院。医生说幸亏来得早。米米睡在病床上,眼睛滴溜溜乱转。她转过脸,看见三水眼里蒙着湿雾,也蒙着血丝。米米动了个大手术,总算救了回来。刚存的积蓄花得罄尽,还欠了一大笔债。
排拖从玻化瓷砖上拖过去,留下一排水渍,映着亮光,亮光里人影晃动。对面楼房里谁在弹钢琴,她不知道弹的什么曲子,却惹得心里酥软。小区里有孩子在喊妈妈。她停下来,侧耳细听,像米米的声音。阳光在河脚沙滩上铺开,鲜艳得像刚盛开的瓜花。米米摇摆着向她跑过来。妈妈,妈妈。米米长壮了,有力气了。米米扑进她怀里,她抱着米米,鼻尖酸涩。尽管日子艰难,有米米的呼喊,她也满足。仿佛米米的呼喊充满暖融融的光。不敢想象,要是没了米米,她的日子会怎样。背了债务,三水不得不外出务工。他说,莫考虑苦不苦,首先要赚钱。他出门那天,她送他到河边,雾气弥漫河面,太阳还没起来,远处田坎上有人走动和说话。他抱着米米亲了亲,又在她肩上拍了拍,糯滋滋地看着她。她抱过米米,说,米米,给爸爸拜拜,爸爸出门找钱钱。米米举起手,咿咿呀呀和他告别。他点点头,转身走了。他踩过哗哗的河水,爬上对门田坎,影子消失在薄雾里。她心里暖暖的,三水为了她和米米愿意拼命。她觉得三水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
玻化瓷砖上的水渍淡下去,光亮也淡了,人影消失了。对面的琴声激越起来,波涛一般。二十年前的干田沟,天空灰暗,仿佛贴满了鼠毛,寒冷扑下来,冷得人喘不过气。要过年了,却没有一点年味。米米背着手在院子里闹别扭,和她僵持着不愿进屋。她突然看见他背着一个大牛仔包从竹林下进来。她有些恍惚,会是他?明明就是他,一年时间,他更瘦了,更黑了。他喊米米。米米看见他,飞快地跑到她跟前,抱着她的腿。她抱起米米说,米米,喊爸爸。米米不喊,把脸埋在她胸前。她有些尴尬。她说,回来了。回来了。
灯光摇曳,火苗扭动。她说,怎么瘦了黑了。他说工地比进厂找钱苦。火苗噗噗的,有火星飞起来,在火铺上噼噼啪啪炸开。她说,在工地做什么?他说,包楼层扎钢筋。累不累?累是累点,不过大家齐心协力,很赚钱。年前,他们还清了所有债务。
干田沟寨子是逐渐空下去的。先是外出打工的人越来越多。村里小学撤了后,到街上租房送孩子上学的越来越多。再后来,打工的手里宽裕了,不太相信乡里的教育,就又把孩子往县城送。春节后,三水又外出打工了。他说不打工干啥呢?从土地里讨生活让他失望了,累死了也讨不到好。连续几年,三水都在工地包楼层扎钢筋,找了不少钱。米米该上幼儿园了,三水辞了父母和干田沟,在城里租了房,讓她专门送米米上学。他们租了房,布置妥当日常细节,又托了人,把米米送进了民族小学幼儿园。安顿好后,他微笑着看她。他眼神晶莹,闪着光彩。她在他眼神里游来游去,像条不会思考的鱼,却很幸福。他说,我们的日子该改变了。她说嗯。她的眼神也粘稠了。
米米上幼儿园了,风渐渐变暖,有了撩拨人的温情。一连几天春阳后,下了两场春雨,雨水里漂浮着鲜黄的花粉末,春意让人恍惚,醉醺醺的。三水辞了她,又外出了。这一年,她闲得无聊,在九品布鞋鞋庄帮人卖鞋,收入够每月生活费。
叮叮当当的家务忙了一上午。天空有了光亮,地面的桐油凌软了,融成了水渍。她有两个多月没上班了。前几个月福来超市生意不好,老板把年纪稍大的她裁了。电视剧里有永远纠缠不完的爱情和无聊的琐事,看多了,就感觉无聊了。正恹恹欲睡,手机响了。她慌忙拿起来看,是米米。米米说,妈,这周不回来了,有事。她说,又加班?米米说不是。不加班怎么不回来?乃呀,我不是小孩子了,有事就是有事嘛。她不敢再问了,只说天冷,多加点衣服,注意安全。米米说晓得了晓得了,就把电话挂了。
对面的钢琴弹完了,小区也没了孩子的声音。冬天不比夏天,有蝉鸣和虫鸣,小区安静下来。她心里空空的,想找人说说话,找谁呢?才四十几呢,米米就嫌我唠叨了。她究竟为什么不回来,还不愿说,是不是谈恋爱了,那么均致的姑娘,谁不喜欢?可那孩子,太犟了,从来不跟当娘的说说她的想法。她怕米米吃亏,想找机会和米米谈谈,告诫米米该注意些什么。米米根本不给她机会,她才提起,米米就说,妈,说些哪样?她只好不尴不尬地打住话题。
正想着,有人敲门。这么快就回来了,不是说晚上才完工吗?她打开门。门口站了一个粗眉大眼的姑娘。姐姐,试试我们新型清洁剂嘛,便捷干净。她说,什么清洁剂?姑娘说,大姐,让我给你免费做一做清洁吧,觉得好就买,不买也没关系。她放了姑娘进屋。姑娘一手拿着清洁剂,一手握着海绵,一进屋,就帮她擦沙发上的污渍,清抽油烟机上的油垢。姑娘一边做一边说,姐姐,看嘛,一喷一擦就干净了,多简便,做完了把海绵洗一下就完了,是不是又省时又干净。她笑着不说话。姑娘又说,姐姐,很便宜哟。多少钱一瓶?三十块两瓶。一瓶呢?一瓶十八块。我们这款产品才上市,搞活动,再过二十天就三十块一瓶了,现在买很划算,一次买两瓶更划算。她犹豫着没表态。姑娘又说,姐姐,这么大的房子,做家务很辛苦,买两瓶吧,简便快捷相当节省劳动力。她动心了,说买两瓶。姐姐噢,两瓶哪里够嘛,这么宽大的房子,多买几瓶嘛。只买两瓶。姐姐,这样好不,十瓶一百三。她顿了顿,摇摇头说算了。姐姐,我看你又漂亮又善良,十瓶就一百二好了。她懒得听那姑娘劈嘴巴子,便说好吧好吧。姑娘喜滋滋地掏出手机打电话,让同伴送货过来。
很快,电梯里出来个小后生,抬着个纸箱子,笑眯眯的。他从纸箱子掏出十瓶清洁剂递给姑娘。她付了钱,把清洁剂收起来。姑娘和小后生谢过后,进电梯走了。屋子又安静下来。她回味姑娘的话,这么大的房子,多买几瓶嘛。还有一个学期,米米就小学毕业了,她给三水说。三水说,我晓得。她又说,好在米米争气,考进酉州中学没问题,不然又要找关系花高价,麻烦就大了。他说,那点高价我们已经花得起了,只是不划算。她说,看来我们的日子比以前好过多了。今年我不出门了,就在酉阳找活路,反正酉阳也在开发,还有,我们也按揭一套房子,老租房子怎么行。她说,我们有能力买房,支撑得开?他说没大问题。
不知不觉,日子变得眼花缭乱了。酉阳这小县城也到处在开发楼盘,需要的务工人员多了起来。三水能就近务工了,还是包楼层扎钢筋,虽然工资没沿海高,但是刨去路费生活费,也与外面差不了多少。
阳雀叫唤,桃花盛开,三水带着她到二酉山楼盘按揭了一套商品房。一年时间,他们就搬进了新房,日子真好了起来。刚进新房,她仿佛觉得一切都不真实。他们竟然从干田沟成功逃离了,在城里住下来了,还有了住房。
米米从初中到高中再到大学,没让他们操过心,她觉得老天对他们真好。从窗子看出去,二酉山上的积雪亮晃晃的,天光仿佛照在白银上。很多年了,她还是时常想起干田沟,想起那碧绿的菜地和一层层金黄的稻田。她背着米米,站在傍晚的秋阳里,三水在金黄的稻田里笑眯眯地对她们说,米米,谷子黄了哟,好看不?米米听见他的声音,高兴得手舞足蹈,呀呀地喊叫起来。那时候,她觉得这样过下去,也没什么不好。直到米米生病了,他们欠了很多债,她才发现,一切都在悄悄改变,这样等下去,没有希望。前几年,他们再回干田沟,看见稻田荒芜了,连菜地都少了,干田沟不再热闹了。每次回干田沟,米米都不情不愿。她明白了,在米米记忆中,没有碧绿的菜地和金黄的稻田,也没有她爸爸那感人的身影。说白了,米米对干田沟根本没感情。她为孩子对干田沟的冷漠暗自心伤,可这能怪孩子吗?显然不能。
洗衣机嗡嗡响着,她感觉很疲惫,恹恹欲睡。突然有两只鸟落在阳台上,嘴对着嘴嘀咕起来。她心里受到触动,没有了睡意,痴痴地看着那对小鸟。青绿的羽毛,鹅黄精致的尖喙,把它们衬托越发可爱。冰天雪地的,他会冷吗?她还从没看过他扎钢筋。一路走来,他们都着实不易,她心疼起他来。
不知不觉,县城里找活路难了,他不得不到周边的乡镇去打零工,工期忙時,他连回家也顾不上。还好,从他们买新房后,三水不再是小老头样了,仿佛比以前还年轻些了,皮肤也变白了。人家说日子好了,人就年轻,看来不是没道理。她看了看墙上,装修新房后挂上去的结婚照被干田沟的烟熏得有些发黄了。
洗衣机响起了洗好衣服的滴答声。他从沙发上站起来,那对嘀咕的青果儿受了惊吓,噗地一翅飞走了。她站在阳台上晾衣服,对面的钢琴声又响起来。她侧耳细听,分不清琴声是从哪扇窗户传出来的。天气冷,家家户户都挂了窗帘,看不到个人影儿。一对小青年手挽着手走进小区,他们在小声交谈什么。她记得三水胆儿真大。他们刚谈恋爱那会儿,她父母不同意,说他们家穷,弟兄少,没人帮衬。三水问她怎样看。她不说话,睁着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他说我明白了。
明净的月光从燕子楼的窗户泻进来,她听见窗下两声蛐蛐叫,然后是窗棂上响起了轻轻的叩击声。她知道那是三水。白天,三水逗她开心,跟她学过蛐蛐叫。她抿着嘴偷笑,故意不理他。三水又轻轻叩了叩窗棂,她还是没理他。他压着嗓子说,玉禾,是我。她把窗子推开,他从月光里站起来,像只灵巧的猫儿翻了进来。他们整夜都在小声说话,天快亮了,他又翻过窗台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里。正是那一夜嘀咕,她更加喜欢他,决心跟他走。
秋收完了,天气格外好,阳光金子一般,小鸟又恋爱了,呢喃得暧昧。他揣上刚卖烤烟的钱,带着她悄悄跑了。他们逛桃花源,去小南海划船,还登了缙云山,疯了半个多月才回来,把他们父母都吓坏了。在那年月,他们太大胆了,太出格了。人家都说这两个年轻人真是疯了,什么都敢做。说是说,还是有好多年轻人羡慕他们。事情都闹成这样了,她父母只得默认他们恋爱。想起这些,她脸红了。要是生命再来一次,她还愿意不管不顾,再冒一次险,再出一回格。就是现在,她还时常梦见他从亭台后面露出笑脸来,坐在小船里温情脉脉地看着她,背着她一步步登上云梯。她心里说,呀呀,真是太不要脸了,这大岁数了,怎么还老想起年轻时的疯狂。
要做晚饭了,她打电话问他回来吃晚饭吗?三水说,不了,老板已安排了。晚饭后,她出去走了走。天气回暖了,饭后散步的人很多。走一圈舒畅多了,微信记步显示走了九千多步。她心情好起来,掏出手机想给他打电话,想想,他可能正在回来路上,便忍了。
刚在沙发上坐下来,他就进屋了。他说,终于完工了。怎么这晚才回来?老板安排晚饭,饭后又加了一个小时班。她说,老板真会算,一顿便饭就要多加一个小时班。也不是,加班要另算加班费。累一天了,谁稀罕那点加班费,你要老板钱,老板要你命。他说,嗨嗨,今天怎么了,抱怨起来了。她说,哪抱怨了,人家是心疼你,舍不得你吃苦。他嘿嘿地笑了。
从阳台的落地窗看出去,灯光次第亮了,小城有了万家灯火景象。她给他放好了一桶洗澡水,还煮了冰糖姜汤。洗漱完毕,他精神回来了,脸上浮起鲜艳的红晕。他挨着她坐下来。他说,今早上看了个西洋镜。什么西洋镜?他越发精神十足,摇摇头笑起来。她看着他,莫卖关子了,快说嘛。今早晨去上班,在城南张家坝看到有人抓奸。她看着他不说话。他看了她一眼继续讲起来。一个傻女人上了男人的当,以为男人出差了,把小相好喊到家里睡觉。大清早的,男人带了一伙子兄弟,把他们赤条条从床上薅起来。那妇人只戴了胸罩,穿了三角裤,几个男人扯住她双手,她男人一耳光接着一耳光扇她,扇得啪啪响。她的小相好也被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踩在冰地上动弹不得,脸把冰面都暖化了。三水说,那妇人的脸被打肿了。她男人边打边笑,还命令她看地上的小相好。玉禾目不转睛地看着三水,一句话不说。三水说,你不晓得,好多人围着看,边看边笑边议论,这种人,真是该背时。
她突然觉得他好不真实,他是和她结婚了二十多年的丈夫三水?她耳朵里嗡嗡地响起来,到处都是声音,混乱的声音。她看见精瘦的他挑着菜筐从木鱼堡出去,从河脚出去,白雾压下来,笼罩了他的身影。他温热的身子向她挨了过来。她听见他说,看嘛,我还录了视频。她听见了他手机里嘈杂的声音,哭闹的声音,哗笑的声音,辱骂的声音。她摇摇晃晃站起来,说,我累了,想睡觉。
那天晚上,她梦见自己赤裸着身子,站在一面巨大的冷镜子前。镜子里一对赤裸的男女,被一群西装革履的男人按在地上殴打。一大群男男女女面带着笑容围观,指指戳戳的,不时爆发出快活的哄笑。
她起来洗脸时,看到脸盆里结了一层薄冰,冰面上晃动着她模糊的脸。她洗完脸后,他已经起来了,洗了脸正准备出门。她看了看墙上他们的结婚照,轻声对他说,三水,我们离婚。他说,什么?她大声说:离婚。她看见他圆睁双眼,惊讶地看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