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我终于可以不骂你了。
此时,万木凋零,我在碛口古渡,看到了黄河奔流。感叹着时间和流水一样,有着消逝的本质。路边有一株菊花,在风中努力举着自己黄色的艳帜,那么用力。想起孟浩然说过,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菊花挣扎的时候,已经是重阳了吗?是重阳啊,岁岁重阳,今又重阳,我在黄河岸边,我在匆忙的行走中,忘掉了这个节日。
忘掉了这个节日,也忘掉了爹。
此刻,人声与河流的涛声一样嘈杂,我却因为一株菊花,想起了爹。
想起爹,也同时意识到,我离家很远,也庆幸可以不骂你了,爹。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爹变得越来越像小孩,不让干啥偏干啥,就像压制了多年的囚犯,以前不干的事,现在非要干,以前不说的话,现在净瞎说。有时候,实在让人尴尬、难堪和气愤。
爹的性格其实是温柔的,一辈子没说过重话,总是隐忍着面对生活的苦难,风雨再大没见过爹发火,也没见过爹掉泪。
打小,爹就是爷爷奶奶他们长辈人眼里两三代的一脉单传,极受宠爱,那时的爹不知道要面对的后半生是什么,也可能是那么多的爱让爹性格比起一般人来要温柔。那是我来不及参与了人生,不懂得爹经过的生活细节。
爹,你的脾气多会儿就变了的呢?
爹有三次婚姻。第一次,人家离家出走,给我们丢下了一个哥哥。
第二次,爹娶了妈,生下了我、弟弟、妹妹三个孩子。爹和妈,那时候是恩爱的吧,多次问你,爹你只是嘿嘿地笑,你不习惯跟子女谈这些。可是好景不长,一次车祸,妈永远地离开了我们,那时,我9岁,妹妹最小,才3岁,爹没有说啥,一个男人带着我们三个孩子,还有我们同父异母的哥哥,还有在妈妈去世之前已经丧偶的半身不遂的奶奶一起生活。哥哥有工作了,接了爷爷的班,不用管了。这时我刚好来得及参与爹的后半辈子。
我没见爹发过火,没见爹闹腾过,就是咬着牙生活。爹并不是村里寻常意义上的后生,只是平日里给人记记账,写写对联什么的,算是村里的秀才,可是生活所迫啊,爹你去买了头骡子赶着车去种庄稼。这骡子车,爹你实在是不在行,可也没别的好做,你开过村里的手扶拖拉机,给人家撞在了大庙的墙上,也只有这骡子车可能让我们相对放心一些。那时候,每天需要给骡子铡草,爹抬起铡刀的时候,我就坐在下面往铡刀下递草,抬头就能看到爹黝黑黝黑的脸,眉头紧锁的爹,再困难,对我们都是很温柔的。
爹也极灵巧,家里的家具一看就会动手做,就这也做不了我们的衣服哪,想起那些岁月穿着露脚趾的别人送的旧棉鞋在操场跑步,心里就隐隐有些悲哀和埋怨。可这又怎么能怨呢,我们缺的是妈,这不是爹的错。
几年后,爹去买了一个电影机,方圆十里的村庄每逢婚丧嫁娶都会叫爹去放电影,在人家家里吃顿好饭,人家还会给钱,从别人手里接过钱的那个时刻,爹很开心。爹开心完,就会发挥他的长处,在电影开演前,编一段快板,把村里发生的事和人编进去,村里人笑得前仰后合的。爹的放映事业很顺利,爹的开心也就传染给了我们。我也有一件小小的军大衣,到了晚上就骑着车子,驮着重重的放映机去替爹放电影,白天还能替爹去电影公司取片子。家里也因为这个电影机宽裕了一些。
爹跟我说,想找个老伴,我是同意的,有人跟爹作伴也好。
爹找了第三个女人后,生活变得复杂,那边也是一大家子人,爹就奔波在两个家庭之间,爹总是找空回来给我们做饭。可那个时候,我挑嘴,总嫌这嫌那的,不管我说什么,爹都不吭气。
从小时候算起,我觉得爹的生活是每况愈下的,可爹依然是温和的,我们学习好,或者不好,爹都不发火,妹妹不想上学就逃学了,爹很生气,可是等我把妹妹找回来那一刻,爹对妹妹却是笑着的。这么多年,很庆幸,爹从来不打骂我们,我们生活在一个单亲家庭里,却没有长成坏孩子。
我们相继结婚了,爹挨个操办了我们的婚事,我们离开了爹,只是在过年过节的时候才回去看看。平时假装很忙,理直气壮地忙,打个电话也只是问,需要钱吗?爹总说:够用。
爹说够用就够用,一直到有一天,爹去马路边捡炭烧,我才从大娘(爹的第三个女人)嘴里知道,爹的钱其实不够用,村里人情往来多,上了年纪的人还要吃药,也没有了可以种的地,原来还能给村子里干活挣工分或者出去给人写美术字挣些钱,现在爹越来越老,没有了挣钱的能力,钱总是不够,想去扫大街,人家都嫌弃。
爹不会跟我们说,那一刻,我很难受啊,爹,你一辈子都怕麻烦了你的儿女,村里人都说,老王,你的孩们都挣钱了,你该好活了。可是,爹,你不管听到啥,都只是为你体面的儿女骄傲,却不想开口。总以为一句“给你钱”就可以良心过得去了,其实,怎么可能呢?我们不能守在爹的身边,日子一天天去过去熬的时候,爹的情况,我们都不知道啊,甚至,爹因为得过脑血栓,每年春秋的两次输液都会被我们忘记。
我们难过完了,也只能给些钱了事。
一直到三年前那一天,爹从梯子上摔了下来,摔断了腰椎骨,我们都回去了,尤其是我,走的离爹最远,我在床边侍候着,也高高低低地骂爹,怎么就这样不听话?怎么就这样不懂事?年龄大了,不能爬梯子不知道?
我从什么时候有了骂爹的毛病呢?我想不起来了,反正他们都说,爹最怕我,所以有事总是我出面来骂爹几句,你被骗子骗走了手里刚领的养老金,我骂你,你总是找不到给你新买的衣服,我骂你,你骑三轮车撞了人,我还骂你,反正只要出事,我总是在骂你。我总以为,你在我面前,像个小学生一样,骂完了一定会听话,可是事后,你又被骗了,又去折腾不该做的事,我急火攻心,下次见了你,还是骂你。
想了想,爹,你从老了就开始不听话了吧?总以为以前自己能做的事,现在也能做,你在我们眼里老了,可是你不知道你老了。
我骂你,是因为我有怨气吗?怨你没有给我们母爱?怨你不让我上学,早早辍学上班?可是,我现在想,我并不怨啊,却习惯性地骂了爹那么多年。
从病床上起来,爹又开始干活了,没多久,脑出血又住院了,我又回去,侍候了爹一段时间,大道理不知道讲了多少,爹你只是迷茫地看着天花板。心疼你,决定不骂你了,可是回了家,你又开始不听话了,说好的康健也不好好做,手脚渐渐地不听使唤了,你开始跟人吵架,开始蛮不讲理跟人说事,胡搅蛮缠地找人帮你做事,已经半个身子不方便了,还偷偷骑自行车。我回去一次,都气得只剩下骂你。
看你好好的朝我笑,我一次又一次地离开家。
可是,今天我却想你啊,爹,爹的一生都在我眼前回放,爹的辛苦,爹的难,爹的委屈,爹的任性,都像爹使用的电影机,一点点窜出到我的眼前。那么多年,其实,爹你不曾真正快乐的,对不对?你的婚姻,你一辈子的奔波,你到老了,却难找别人那样的幸福,你心里苦,对不对?所以老了才会管不住自己的发作,对不对?
越想越多,我面对着黄河泪流满面,离这么远,我终于可以不骂你了,爹。
也庆幸离得远,我不用骂你。
我不骂你,我想你。
我以后再不骂你了,你即使不听话,70多岁的人了,還能活几年啊。
我在菊花即将衰败的花蕊里,告诉我自己,我年老后,不能变成另一个你。
王芳,山西省作协会员,《映像》杂志副主编,鲁迅文学院山西高研班学员,已出版散文集《沉吟》《关城怀古》《拈花一笑》以及人物传记《明心梅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