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暄
1
放风时间,老康被赵文明叫到办公室,他把头垂到一个合适的谦恭位置,心里忐忑着,等赵文明开口。赵文明说,看你表现不错,给你一个任务。
一道阳光打在赵文明脸上,五官被切割成阴阳两色,鲜明的地方毛孔分明,晦暗的地方不怀好意。鼻头上,一颗粉刺熟透了,让人有挤掉的欲望,他已经想象出那一星喷薄而出的脓液。正盯着这颗粉刺入神时,赵文明的头动了一下,鼻头潜入阴影里,粉刺消遁不见了。老康揉揉眼睛,压抑住赵文明方才给他造成的疑惑,没有吭声。
赵文明说,今天晚上,或者下午,你们号子里会进来一个人,你主动和他套套近乎,从他口里套出些话来。
老康明白这是让他做线人。问,犯了啥事?赵文明说,杀人。
老康心里打了个寒噤,他是犯盗窃进来的。很久之前,他做过一届村委主任。后来,中国乡村兴起选举,村里那帮有钱家族得了势,他就退出了村里的权力中心,生活也一日不如一日。一天,邻村一个老表,说在山上一个废弃铁矿里发现一台电机,弄回来可以卖钱,成品不好出手,至少能卖废铁,得了钱平分。他动了心。大半夜,两个人费了好大功夫,把电机弄上来,用粗木棍抬了往家走,半路遇见了派出所巡邏的警察。矿洞废弃了,却是有主的。他们弟兄两个就来到了这里,分号房关着,据说得判个一年半载。
赵文明说,你不是干过村主任么,会做思想工作。老康咧嘴,苦笑一下。赵文明说,我给你提铺位。
赵文明心噗噗跳了两下,那是幸运降临时他通常会有的感觉。倏地,一个满脸横肉的彪形大汉浮现在他脑海,尚来不及生发的幸运感又消失了。
协议达成,老康对自己是否胜任却没有底。他倒不是怕和人打交道,以前在村子里,由于层出不穷的烂事,他也是见人就骂,急了就打。通常他们都不敢犯犟,至多梗一下脖子,低声丢一句不咸不淡的骂娘了事。那时,他有他的底气,货真价实,也的确能够镇住人。此刻,杀人二字,像一把刀子,悬在他眼前,闪着血淋淋的光。当然他不知道他即将面对的家伙是不是用刀子杀过人。
赵文明说,你先进去,我手头还有点事,一会儿进去给你安排。老康迟疑一下,点点头,走了。
铃声已经响过,大多数人怕管教喝骂,已经跑进号子。院子里只有零星几个胆大的,还在伸胳膊展腿,慢腾腾地往里面走。有脚镣拖在水泥地板上,叮叮当当的。
进了号子,老康发现屋里人全了。一排土炕,从屋东到屋西,占据了屋子的大半部分,叠成方块状的被子,颜色各异,一个挨一个摆在炕头,足有二十个之多。有的斜靠在被子上无所事事,有的坐在炕尾发呆。还有三两个人,围在一铺老棍身边。
老棍使了个眼色,就有二条过来问老康,刚才赵文明叫他干什么了。老康看了二条一眼,没理他。他已经有了底气,就像饥饿的人喝了几口菜汤,饥饿没缓解,胃里却暖洋洋的。他转身往自己铺子那边走,目不斜视。二条一把抓住他:问你话呢,耳朵聋了?老康说,没干啥。二条抡起巴掌就打在了老康脸上。一股血液泵到老康头上,他的眼睛红了。他用红了的眼睛瞪着二条,硬是把二条的目光瞪得退缩了。
满脸不自然的二条把脸转向老棍,叫了声棍哥。老棍习惯性地用手把脚镣往他想要挪的方位挪了一下。挪到哪里都没有实质性意义,脚脖子上被铆钉铆死的镣环如影随形。但他总是如此煞有介事,似乎此刻镣链的自然形态影响了他什么。或者,他只是让它与地板磕碰发出声音,那声响是他权威的标志之一。
他扭转头,斜睨老康一眼说,咱们屋子里别出叛徒。
头回转,老棍吹着口哨摆开棋盘,朝角落里正在吹着塑料饭盆喝水的哑巴招招手,把二条晾在了一边。二条悻悻地搓搓手,过到一边去了,没敢再看老康一眼。
棋盘用白床单画成。棋子是硬纸片,两色笔迹,车马相一应俱全。
老康抚一下热辣辣的脸颊,朝自己铺位走去,与正从角落跑向老棍的哑巴擦了下肩头。哑巴看到,尚在怒火中的老康面目上凭空增添了些许类似老棍的那种威严。
铁门吱嘎一声,赵文明进来了,他用目光把整个屋子环视一遍,径直走到老康铺位前,把他的铺盖卷拎起,走到老棍那边,把二铺曹得全的铺盖往旁边一撩,老康的铺盖卷就落到了老棍和曹得全的铺盖之间。
大家都明白了,这是“突击提拔”。曹得全抬眼,看到赵文明用冷冷的眼神盯着他,本想说句啥,撇撇嘴把话咽下了。
老棍呵地笑了一声,声音短促,尖利,刺耳,像刀子划过玻璃。这笑声让老康心虚。事先他只是在心里品咂提升铺位的荣耀,却没想到直接被提到二铺,成为老棍的邻居,而且是,把曹得全给挤到了三铺。两个都不是好惹的主儿,一个是警察抓捕三年才落网的杀人强奸犯,已被判了死刑,镣铐加身等待执行,一个是流窜抢劫的江洋大盗,还好没有命案。
赵文明说,彭大棍,和老康处好点,号子交给你俩了。
彭大棍说,赵所长,您高看我,我无事活神仙。点点棋盘,咱来一盘?
赵文明没理他,出去了。
2
古况给武苗苗去电话,武苗苗正给一个患者打针。那头有个女护士说,她一会儿就回来了。古况喂喂了两声,想告诉对方,待会儿苗苗打过来也行,可那头已经把电话搁置一边,他只能在这头持着话筒耐心等待。听筒里,他听到医院楼道里杂沓的脚步声,护士或医生的嘀咕声,甚至还听到了医护室隔壁水房里水龙头流水的哗哗声。这时候,中队长薛天过来了,看到古况手持电话却不吭声,眼睛里立刻闪现出令古况不舒服的狐疑目光。古况想扣掉电话,一转念,想管你,电话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便转了半个身子,背朝薛天,继续等待。
今天周五,农历四月初六。再过十六天,他就要和武苗苗步入婚姻殿堂了。这周,他们必须去照婚纱照,洗相装框,总要一段时间,不能再拖了。
果然薛天说话了,你怎么一直握着个话筒不吭声?
古况把身子转过来,想了半秒钟,让脸上挤出些笑容说,稍等。
那不能先扣掉吗?
中队经费包干,看见他们打电话,小气到出名的薛天感觉就像拿刀子割自己的肉。
毕竟是中队长,薛天的话还是有震慑力的,本来抱定决心的古况又打算妥协了,在薛天不屈不挠的目光注视下,他犹豫是不是先把电话挂掉。幸好那厢武苗苗一路小跑过来了,清脆的“喂”字一出口,古况依稀能听到尾随后面的气喘吁吁声。那声音,唤醒了古况近些日子来的幸福和踏实,还有那么点心旌荡漾。许多次,当他们把持不住狂吻或翻滚在一起时,那种气喘吁吁总会萦绕在他耳边。
糟糕的是,身边却依然站着一个大煞风景的薛天。
古况把声音放得尽量平缓,说,明天我休息,明天是你的班吧,你和别人调一下,咱去照婚纱照。
护士,三班倒,武苗苗的作息时间,古况比刑法罪名都熟悉。
武苗苗说,你今晚就要回来吧?古况说,嗯嗯,一会儿就回。武苗苗说,那你直接来医院。古况说,好。要不是薛天还在旁边盯着,他好想说句属于他们的情话。通常他一个人在电话结束时都会那么说的。今天没说,电话那头的武苗苗是否会嗔怪他?
无所谓,见面解释一下好了,反正他不止一次在武苗苗面前编排过薛天。
已过下午五点,不到一个小时,除了值班的,他们就可以回家了。放下电话,古况刚走几步,电话铃响起来。他担心是武苗苗有啥忘掉要说的,赶紧抢到薛天前面去接电话。看到他急促伸出的手,薛天冷着面孔谦让了一下。话筒拿起来,却是找薛天。他把话筒递给薛天,薛天接过,用混杂了嘲讽和不屑的目光看他一眼,把话筒贴到耳边,喂?
那目光,让古况仿佛吞进条虫子般不快,他在心里骂了一声,离开了。脚还未踏进宿舍门,他听见薛天喊,古况!
极不情愿地回转身,故意比平常步伐略慢半拍,他走了过来。
薛天指指电话:大队抽你去搞专案。
血液和着愤怒一下子涌到古况头上,他差点吼出一句:凭啥啊?他抑制一下情绪说,啥专案?
五中队刚发个杀人案,人手不够,苏富大队长亲自抽你。
这话就更叫人怀疑了。古况清楚,他和苏大队长根本不熟,说指名道姓抽他,几乎没有可能。他判断是,大队要抽一个人上案,因为他刚才打电话惹薛天不高兴了,薛天临时报复,抓他当壮丁。
愤懑,沮丧,还有那么一丝后悔。真他媽的不应该打刚才那个电话!他咬一下嘴唇,问,啥时去?
现在就走,直接到案发现场报到,宋政委和苏队长都在现场。一会儿安排车把你送过去。
心口又被戳了一刀,却还心存侥幸。他用一种商量甚至略带哀求的口吻说,薛队长,刚才打电话你也听见了,我明天要去拍结婚照啊。说完他就后悔了,因为他从薛天倏忽闪现的那一丝嘲讽目光里,知道这话非但没有作用,甚至会引发他更为张扬得幸灾乐祸。
果然,薛天说,你和苏大队长说去。
那种面对薛天时常会有的疙疙瘩瘩的感觉,顷刻间放大几倍,古况用牙齿咬咬下嘴唇,打算认命。认命是他从警以来始终在修的一门功课。薛天却感觉对古况的打击不过瘾似的,又补了一句,不是还有二三十天吗,急什么,照相馆还能关了门?然后换成语重心长的口吻:结婚,就是那么回事,实的都有了,还在乎那些虚的干啥?在说“实的”两个字的时候,他挤弄了一下眼睛,一副猥琐相。
古况心里犯了一阵恶心,没接话茬,他不想把任何分辩再搭给薛天。只是沉下眼皮,用他以为薛天能感觉到的最最轻微的冷漠,表示了忿恨和不满,转身走了。他能够想象到背后薛天那官大一级压死人既遂的自得目光。
收拾好背包,坐在床边沿,咀嚼着沮丧发了会儿呆,犹豫是不是先给武苗苗去个电话,告诉她今晚回不去了,明天结婚照的事情也许得取消。可实在没勇气再用中队电话,看薛天那张讨债鬼的脸。
许多人的坏情绪,就像橡皮球,按下,迅速会弹回来。古况的坏情绪,却像橡皮泥,按成一个坑,一直是一个坑。
司机小安过来,说古干警,咱们可以出发了吗?送了你我还得回来,大家等着坐车回家呢。
回家二字,再次触发古况酸溜溜的感觉。他一把拎起包,说,走!
212吉普车停在院子里。他和小安分别从车的两侧上车,虽心里在抗拒,表现在行动上,却像急于逃离似的。结果上车时用力猛了,额头上部嘭地磕在门框上,剧烈的疼痛让眼泪不争气地涌上眼睛。用手一摸,一小撮头发掉了下来。小安说,古干警,你慢点。他赶紧笑笑自我解嘲。一咧嘴,储在眼眶里的泪水受了挤压流出来。
3
案子不大,就是个简单的杀人案。用行内话说,明案。只不过五中队同时摊上另外一起杀人案,人手不够,这才从别的中队抽了几个人过来。
年初,新局长到位,刑侦出身,甫一到,提出了“命案必破”口号。与此配套,实行局领导蹲案,不仅分管刑侦的副局长蹲,其它副职也蹲。如果整个辖区只有一起命案,分管副局长先上。如果同时有第二起,从政委开始往后排。
局里都说,这么多年,就没见过哪任局长,如此重视过刑侦,刑警队的人算是有福了。这话,听起来不知是赞誉还是揶揄。刑警队的大小领导们,确也在各种场合下表现出“有福”的样子。背地里,却不是这样,说各种话的人都有。
古况要上的这个案子,就是政委宋雪峰挂帅。
宋雪峰上届就是政委,一度传闻,他要接任局长。年初任命一出来,却不是他。和古况同一个中队的杜家玉,是个老同志,平常啥都敢说。一次私下里,他对古况说,任命下来的当天下午,宋雪峰到一个朋友家,先是喝了几杯酒,突然抑制不住,埋头痛哭。古况好奇地问,宋政委哭你怎么知道?杜家玉说,宋雪峰那个朋友,也是他的朋友。古况半信半疑,还是问道,至于要哭吗?因为在他眼中,宋政委笑呵呵的,一副菩萨相,那样的人,不可想象哭起来是什么样子。还有,政委官已经够大了,因为没当成局长,就去哭一场,还“埋头痛哭”,不可想象。杜家玉说,你小孩子家懂什么,这次机会错过,他就永远上不了局长了。别看政委是二把手,在咱中国,二把手和二十把手没啥区别。末了,杜家玉说,这是特级机密,可别往外乱说啊。古况赶紧点头。结果没几天,和古况关系不错的几个人,私下里都忍不住和古况聊起这个事情。古况问他们怎么知道的,他们说,杜家玉啊。还强调,杜干警说了,可千万别往外扩散啊。古况就在心里笑,看来,没往外扩散的就他一个人。
但他仍对此事半信半疑。
小安把古况送到案发地,等古况一下车,一把方向打死,车调个头就逃走了,生怕也被抓了壮丁似的。
现场位于五中队驻地金安镇镇子边,这里原是一片庄稼地,这几年搞城镇建设,刚被开发,修建了连片的半土半洋的独家小院,大部分还没入住,门窗都没安,恓惶地大敞着。零星入住的,乔迁新居的红对联仍炫目耀眼。一所民房外,涌满了看热闹的村民,七嘴八舌,指指点点。马路上,停着几辆警车和一辆救护车,车头各自为政,朝哪算哪,看起来七零八落的。
院门口,有派出所的治安队员把守。古况进门,治安队员伸手拦他。他说,三中队的,上案。刚才还在持续不断的沮丧,上案两个字一说出,一星自豪便泛滥开来。治安队员点点头,让他进去了。无需穿警服,也无需掏工作证,他们之间有彼此熟识的交流方式,那是做不了假的。
院子里,几名120的医护人员,正把一名业已断气的老妇人往担架上抬,身上的血,流得沥沥拉拉的。
宋政委就站在院中间,虽然不认识他,也知道他是抽來上案的,对他点点头。仍旧是那张菩萨脸,只不过在案发现场,没了平常那标签样的笑容,添了几分严肃。
古况忍不住又想,这样的人,真的痛哭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担架往院子外面抬,古况把目光从宋政委身上移到担架上。到了院门口,瞧热闹的群众呼地围拢过来,往担架旁涌,脖子伸得老长。两个治安队员就吼了起来。古况赶紧也跑到院门口,帮他们一起吼。
护着担架上了救护车,古况返回院子。五中队副中队长彭飞从一个屋子出来。他认识古况,朝他打了个招呼。
古况赶紧靠过去,问怎么回事。
彭飞说,女婿砍了丈母娘和媳妇儿。丈母娘死了,媳妇儿受了伤。
古况问,人抓住了吗?
彭飞摇摇头,说已经派一路人去抓了。
伤者呢?
刚才送镇卫生院了。
古况走进屋子,有技术人员还在勘察现场,相机快门咔嚓咔嚓响,闪光灯让屋子忽明忽暗。
副大队长郑晓明看古况进来了,朝他点点头,然后喊了彭飞一声,指派他俩一起去医院取受伤人的笔录。
古况和彭飞一起到镇卫生院,一两公里路程,也没叫车。在一个急诊病房,有派出所民警看守着。离门很远,就听到一个女人的呻吟。将要入门,有医生问话,女人答的是普通话。这让古况诧异,他们这里,尤其在镇子里,很少有人说普通话的。
进去,一个女人躺在床上,看起来年龄不大。伤口正在消毒,古况凑过去看了一下,共有三处,分别分布在左面颊,左肩,左前臂。每一处伤口,都如嘴唇般翻卷在外。脂肪和肌肉冲破皮肤的束缚,以狰狞的面目显露在他们面前。
做刑警,见多不怪,比这恐怖的场面多的是。医院处理完,随后还会有法医验伤,所以古况只是略带好奇例行公事地瞄了一眼。等医生做好前期处理,他们即着手工作。看样子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他们便先出去。临行前,古况又随意朝病人瞟了一眼,发现女人左脸颊伤口下端,有一颗痣。那颗痣恰到好处地避开了伤口及蔓洇开来的鲜血,楚楚可怜地挂在那一小块因肿胀而更加光洁的皮肤上。
古况轻微讶异一小下,想起一个人来。
4
古况刚参加工作那会儿,社会上舞厅风靡,不是大众舞厅,是有“小姐”的那种,有钱人和年轻人趋之若鹜,家家生意兴隆。最初在城里,城里饱和了,又蔓延到乡下。在古况他们中队驻扎的镇子里,就有这么一家。老板很有创意,把舞厅建设在一个水库中央的小岛上,冠之为“水上舞厅”。
舞厅开业比古况参加工作还早些。参加工作后,偶尔有老同志叫他一起去,他都以不会跳舞拒绝了。其实他也想领略一下那环境,毕竟青春骚动,不是没有渴望,只是不好意思。
古况不会跳舞是真的,上警校时,学校开展过跳舞“扫盲”,每人出五元学费,有专门老师教,说是包会——起码包会“一步”“两步”“三步”。何为“一步”“两步”“三步”,古况根本搞不清楚。反正,他是班里为数不多未交五元钱的人。他也不是稀缺那点钱。
一天晚上,古况和副中队长老白两个人值班。因为闲得慌,老白舞瘾上来了,又没有别的人,硬拖他去舞厅。他仍是拒绝,老白不由分说,拉上他就往外走。他虽然还是连连声称自己不会跳舞,其实内心并不完全抗拒。何况老白说,你以为大家都是跳舞去了?搂搂小姑娘么。他的心就咚咚跳了起来。
他们警察,有个好处,就是去这些地方不用埋单。不仅不埋单,服务人员还笑眉笑眼侍候。惹了他们的后果是,他们随便找个碴,比如调查个情况什么的,光需一身警服站在那,不走不动不吭声,客人也会心里发毛,寻个借口溜之大吉。但他们通常也不吃白食,因为想给他们埋单的人多着哪。
岸边有只小船,负责摆渡的小青年看到老白,赶紧招呼,白队长,好久没来了!老白问,里面人多么?小青年说,还行吧。老白跳上船,胖大的身材让船晃了几晃。他朝古况招手,看着船还在摇晃,古况的腿有点发软。小青年一边扶他的手,一边问老白:这位领导咋没见过?老白说,小古,招呼好了,以后没准要当局长。古况不好意思,赶紧摆手,白队长,你瞎说什么啊。
舞池里整体昏暗,悬挂在中央的旋转灯,刷刷射出密集的星光,扫在四五对搂抱着的男女身上。有那么一对正巧擦过古况眼前,古况看到那男人两条胳膊环着女人的腰,头干脆埋在女人肩膀上,屁股努力撅在后面,随着音乐摇摇晃晃,一副下作又陶醉的样子。他的心又不争气地咚咚跳了起来。
明眼的大堂经理满脸堆笑过来招呼他们。刚在沙发上坐下,瓜子和啤酒就端上来。老白说,叫个漂亮的姑娘陪小古。古况赶紧摆手,我不跳,坐会儿就行。脸又暗自烫了起来。
一对姑娘旋即来到他们身边。一个穿及地红连衣裙,翩翩跹跹,一个穿超短黑裙,白花花的大腿露在外面,两人都很年轻,都是女孩子模样。古况喉头有点发紧,赶紧低下头去,又觉得不妥,慌忙又把头抬起来。老白说,挑哪个?你选。古况摆手,我真的不会跳。老白哈哈大笑,不会让姑娘教你!这边就有一个女孩拉住他的手,拖他起来。他的脸更烫了,身体却在那只滑腻柔软的小手牵引下站了起来。这才看清,是红裙子那个。
幸好是她——刚才在看到这对姑娘的瞬间,他已经做了比较、选择,他知道,他是承受不住那两条白花花的大腿的。
女孩笑问,现在音乐是三步,就跳三步怎么样?
在星星点点灯光汇集而成的光晕里,古况这才看清了女孩模样。脸圆而润,洁而白,额头宽阔明净,鼻子精致挺拔。特别是嘴唇,微微撅起,像正朝谁撒娇使性似的。嘴角不远处,左脸颊下端,有颗痣,初看有点突兀,再看,却有几分妖娆。
古况想,所谓美人痣,就是这样吧。
古况嗫嚅着说,我真的不会跳。说这话时,古况一边羞愧,一边又为自己没在学校学会跳舞而懊恼不已。
那就跳一步。
话音刚落,他的一只手便被女孩放在了柔软腰部,即使隔着衣服,那种他从未领略过的苗条身材传递出来的舒服又暧昧的快感刷地掠过全身,他身体某一部位便略略鼓胀了一下。还没回过神来,女孩的一只手搭在了他肩膀上,另一只手抓起他那只正在不知所措的空闲的手,抬起,说,跟我走就行。
古况压根儿没想到跳舞居然这般容易,簡直像走路似的,不由一阵欣喜。不觉舞到老白身边时,老白朝他喊,这不跳得挺好嘛。他内心也油然升起某种类似幸福的感觉。
女孩说,你也是公安吧?
古况点头。
你们的工作真好。
见她这么说,古况不知怎的心头涌过一丝羞愧。
舞步继续着,古况越来越放松,身体就学着周边的人慢慢扭动起来。女孩笑一下,说,屁股扭动的幅度不要太大,否则舞姿不好看。忆及刚进门时看到的那个男人的屁股,古况脸又红了。
休息的时候,女孩有意拉他到一个空闲的沙发上,这样俩人就相对远地避开了别的人,又有沙发靠背挡着,似乎成了二人的独立世界——淡淡的甜蜜让古况柔肠百结。
你叫什么名字?
他们都叫我小红。
他们都叫你小红——这么说你不叫小红?
我们这里都用化名。
古况表示理解,点点头,故意问了一句,那你真名叫什么?
女孩咯咯咯地笑了:你是我的什么,男朋友啊,凭什么我告诉你真名?
古况赔笑一下,摇摇头,不是,就随便问问。
你叫什么?
古况迟疑了一下,也没说出自己的名字。
派出所的?我咋没见过你?
刑警队的。
哦,厉害!女孩朝他翘了一下拇指,神态夸张而可爱。
古况摇摇头,表示不敢承接女孩的夸赞。然后问她道,你多大了?
女孩扑扇下眼睛,你猜。
不到二十吧?
呵呵,秘密。这次是一只眼睛挤了一下,闪出诡谲之色。
女孩在笑意逐渐褪去及至消失的时候,突然伸出一只手,摸了摸古况的脸。古况一脸惶惑,怔怔地瞪大眼睛看着她。手并没有落下去,而是继续下滑,停留在了他的下巴部位,轻轻在上面摩挲着。
纤纤小手传递给古况的温柔和体贴,激发出古况一阵抑制不住的爱欲,他好想把姑娘拥在怀里,可是,他不敢,知道也不能,他在努力克制自己的同时,又陶醉地体味着他平生从未体味过的生之快乐,欲之快乐。他唯盼望那只手能主动滑到自己的嘴唇上,那样可以伺机亲吻一下。
女孩的手突然收了回去,随后,古况惊诧地看到,有眼泪从她眼里流了出来,越过那颗痣,消隐在下巴里。
古况从未真正单独面对过女孩子,这片刻工夫,女孩的举手投足和情绪变换,完全逸出了他的经验——他不知是否该伸出手把女孩脸上的泪拭去,只是怯怯地问道,你怎么了?
女孩的泪继续淌着,幽幽地说了一句,你不知我们做舞女有多苦。
这句话似曾熟悉,古况想不出在哪部电影里看到过,既便如此,他依旧因这句话心痛起来。他轻轻握住女孩的手,用自己的一根手指肚轻轻地抚动了她的手掌心几下,叹了口气,说,那就再寻份工作吧。话脱口之际,一个念头掠过:他要为这个可爱的女孩觅份工作——男人面对弱女子特有的担当欲和保护欲,在他心中激荡起来。
5
出了急诊室,古况沉吟一下,还是忍不住问彭飞,这个女人叫什么名字,是干什么的。
好像叫郑莉或者郑莉莉。做小姐的。
做小姐三个字,听得古况心惊肉跳。他几乎可以断定,这个郑莉或者郑莉莉,就是当年的小红了。
他万没想到,会在这里又碰到她,还是此种状况和情境。
他沉默了一阵,赶紧补了句话,好不让彭飞发现他的沉默、讶异和尴尬。这是她的真名?
有人看过身份证了,我没看。
多大年龄?
好像是二十八吧。
居然比自己还大三岁!古况皱眉,记得那晚,他试探着问过她年龄的,他感觉她不到二十。时间刚刚过去五年,看来他第一次见她时,已经二十三岁了。
那次从舞厅出来,随后几天,女孩泪眼婆娑的脸一直盘踞在古况脑海里,他细细盘索他寥寥可数的社会关系,努力扩大范围,看谁有一丝可能帮得了自己的忙,终于理出几条线索。他计划这个星期天,就逐一去找这几个人。
周日一大早,他骑一辆自行车去找他的高中同学李小群。李小群的舅舅,在县城开了一家规模不小的诊所,没准需要人手。说明来由,李小群狐疑地问他与女孩什么关系,他搪塞说是一个远房亲戚。这个谎言基本说得过去,因为那天晚上他问过小红的老家,是山后的一个村子。那个村子距这里虽然只有三二十里路,却属于另一个县区。恰巧,古况的母亲就是那个县的。
李小群让古况用自行车载着他去找舅舅。说明来意,舅舅问古况女孩学过医没有,如果愿做护士,倒是还好安排。古况摇头。舅舅说后勤只有几个岗位,两个收费的,两个打扫卫生附带整理病房的,一个门卫,一个保管还兼管水暖电日常维修,实在没有空余岗位。李小群倒也仗义,不住恳求舅舅想想办法。最后舅舅被他缠不过,说那把收费设成三个人吧,原先两个人的确有点紧张,可不是为了省钱么,这么大个摊子,抬手动脚都是钱。然后对古况说,人倒是勉强可以安排,可工资不高啊,每月二百元,管吃住。古况想想自己的工资也就四百多元,欣然答应。当时,社会上雇一个看孩子连带做家务的小保姆,工资不过一百元。
中午,如释重负满心欢喜的古况,请李小群在饭店小撮一顿,有凉有热有啤酒,两人吃得热汗腾腾。
古况早已清楚,舞厅晚上开业,有时要开到将近凌晨,小红她们的作息习惯是上午睡觉。迫不及待等到下午,古况找个机会,一个人过到水库边,可傻了眼,岸边没船。
古况扯开嗓子,朝水库中央的小岛喊了几声,没人理会,倒惹得他身后路过的几个人停下脚步瞧他做什么。
无可奈何了,古况只好悻悻离去。回转身,恰巧一个小青年过来,用嘴朝岸边一棵大树上呶了一下。古况这才看到,树干大约一人高的地方,缠了两圈电线,末端悬挂着一个黑色小按钮。古况感激地点点头,趋步过去,拿起按钮接连按了几下,果然有人过到岸边。古况从身影依稀辨出,就是那天晚上划船的小青年。
小青年划船摇摇晃晃过来,满脸布着不情愿。靠了岸,没好气地问他大下午过来干啥。古况看他态度,想可能是没认出自己,便谦和地亮明了身份,说,那天晚上咱们不是见过么?小青年一拍脑袋,连声道对不起,并解释说由于那晚天黑,才没记清他的长相。
古况说,那个小红在吗?
小青年依旧满脸堆笑,笑容中却浮出别样色彩,挤一下闪烁着小邪恶的眼睛问他:找小红干啥?
古况装出严肃的样子,故意无视他的讨好:有个事情问一下。
摆渡过去,小青年让古况稍等,说帮他把小红给叫出来。
那个日思夜想的身影从楼门口闪出来的时候,古况的心激动得扑通扑通直跳,报喜的快乐,充盈全身。小青年倒也识趣,没有跟着小红出来。
看到古况,小红瞪大双眼,随即扑哧笑了一下:你咋来了?
古况简短说明来意,刚刚表达了个大概,小红咯咯咯地大笑起来,笑得古况一头雾水。好不容易把笑止住,小红说,你呀,你呀,我就那么一说,你倒当真了!说完又笑了起来。
那张微微噘起的小嘴依然性感,可在她的笑声中,古况满怀热情急遽冷却。
他知道,是他自作多情了。
后来这一幕,在古况印象中变得极不真实,要不是他后来电话回复李小群说人不去了,他都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做过这件傻事。唯记得当时头顶有白花花的阳光,自己满脸油汗,一下子从自以为的救世主,沦落到憨瓜的境地,就像舞台上一个白鼻子小丑被聚光灯照亮。
后来他才意识到,在姑娘向他流泪说“舞女有多苦”的时候,那一瞬间,他感觉有一丝滑稽的,不过随即用自责去唤醒了怜爱。其实,他的第一感觉是正确的。
直至他离开最初任职的那个中队,无论谁再叫,他都没再踏上小岛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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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候,古况腰间的传呼机响了。摘下来看一下,是武苗苗:请速回电话。他和彭飞示意一下,出卫生院找公用电话。
门口就有。古况急促按了医院电话,武苗苗还在那头等他。电话接通,武苗苗嗔怪道,我都下班老半天了,你怎么还不回来啊?古况带着歉意沮丧地说,发案了,杀人,回不去了。那头啊了一声,谁被杀了?古况注意到看电话的老头也瞪大了双眼,说了声,这里不大方便,咱见面再说。武苗苗说,那你啥时能回来啊?古况说,不清楚,看情况吧,我尽量和领导请假。好像是个明案,抓住人就好了。明天能回来不?古况脑海里闪现出嫌疑人当晚被擒获他们连夜问笔录第二天把人送进看守所的画面,迟疑了一下说,看运气吧,运气好的话也许明天能回去。武苗苗说,我已经和同事换班了,那我在家等你吧。古况说,你也知道,我们这工作啥都说不定,你明天该干啥干啥,我要能回去的话,立刻联系你。武苗苗轻声说,想死你了。他能想象出那头武苗苗捂紧电话避开同事耳朵轻声说话的样子。一阵幸福涌上心头。可这边有老头注视着,他不好意思也这么回应一句,只说了声嗯嗯,把电话挂了。
顷刻激起的幸福感更加重了被临时抓差的沮丧。返回卫生院,彭飞站在医院门前的台阶上抽烟。彭飞递他一支,他本来不抽烟的,不知怎的,感觉此刻是很适合抽烟平静一下子的,就把烟接了过来。彭飞并没有给他点烟,只是把手中的打火机给他。他点着,第一口抽猛了,被呛得咳嗽起来。
两个人在卫生院大楼前的台阶上有一搭没一搭聊了一会。彭飞是副中队长,所以古况的回答多于询问。当一个比自己地位高的人,哪怕只是略高,能够平等和自己对话时,古况总是心怀感激。因为心怀感激,回答就会显得诚恳、谦逊,认真。但此刻,古况的心思被当年小红那张漂亮的脸盘踞了,时不时会沉陷在自己的情绪中,更让人的担忧的是,一会儿碰面是不可避免的,她是否会认出自己?两人该如何对话?他几乎想逃避,可没有理由。所以有几次,彭飞的话他听得不大真切,回答也似是而非。最后,他干脆学着那些老干警的样子,带着不满骂了一声,向彭飞诉说本来明天自己打算和未婚妻照结婚照的,结果被揪到这里。彭飞表示了真切的同情,如果他刚才有失态嫌疑的话,彭飞据此是可以理解的。
天渐渐暗了下来。约莫过了半个小时,派出所的人过来叫他们。病人已经转至病房,伤口做了包扎,手臂上也挂了液体。因为脸上的那处伤,纱布覆盖了多半张脸。
古况安慰自己,她入此行这么多年,接触过的警察不在少数,未必一定会记得自己。可隨即就否定了这种认识:接触得警察再多,可憨瓜就他一个呀!
病床前有个小床头柜。古况从旁边拖过一个凳子,从公文包里拿出纸笔,做好了问笔录的准备。这样,他面朝墙壁,身体和病人的头基本保持一条线上,她不用力,看不到他。避开她的目光是主要原因,此外,他已思忖过,鉴于他和彭飞之间地位的差别,这个活儿,还是他主动承担好了,也为了弥补刚才走神不恭的歉意。
问笔录是一个苦差事。所有干公安的人,熬的第一步就是哪天能够不问笔录。电视电影里的警察,干这种活儿的时候,总是有人问,有人记。他们真正做警察的,知道那是装样子。因为整个笔录,必须从头至尾形成一个有着时间先后顺序和逻辑因果关系的材料,所有有用的细节,必须浑然地嵌入情节的行进脉络中,每一句想好了才能问,每一句问清楚了才能记,一环扣一环,根本不可能东一榔头西一棒槌。通常是,一个主问的人,先从头至尾把需要了解的所有情况问一遍,完全清楚后,才交给一个记录的人,按照刚才掌握的情况进行构思并再次一问一答形成这份材料。问和记比起来,肯定是问容易,想到哪问到哪就行了,只要不遗漏,先后顺序颠倒也无所谓,记却不行。
后来,为避免麻烦,问和记的人通常会合二为一。过程中,被问的人还经常会改口,而这种改口,通常不会被保留在笔录中,那只能撕掉重写。一份主材料,特别是犯罪嫌疑人的主材料,有时要用三四个小时或者更长的时间才能完工。一个问一个记,根本不可能弄成。
古况做好准备后,示意彭飞问,他会先做一些要点记录。彭飞说,你问吧。他知道古况也是老干警了,这算一份信任。古况说,还是你问吧。彭飞以为这是古况的谦虚和对自己的尊重,也就不再客气,朝古况笑笑,就问开了。其实,古况是想尽量减少自己说话,以避免病人听出自己的声音进而认出自己。
古况看看手表,在笔录纸上填上了询问开始的时间:1998年4月27日19时12分。
7
问:姓名?
答:郑莉。
问:那个莉?
答:草头旁的。
问:有别名吗?
答:家里人和亲戚朋友都叫我郑莉莉。
问:年龄?
答:28。
问:具体出生年月日。
答:1970年2月1日。
问:籍贯?也就是老家哪的?
答:山西省A县XX乡XX村。(古况心里咯噔一下,果然,确定是她了!当年她亲口和他说过这个村子的,这个乡紧邻的镇子,就是古况母亲的老家。)
问:职业?
答:锦绣前程歌城。
问:具体干什么的?
(她迟疑一下)答:服务员。
问:啥叫服务员,说清楚点。
答:就是小姐。(“小姐”两个字,她说得极其低声。古况为她也为自己羞愧起来。)
问:你身上的伤怎么回事?
答:被人用刀砍了。
问:被谁砍的?
答:孙永安。
问:孙永安是什么人?
答:算是我对象吧。
问:什么叫算是?
答:谈了一阵对象。还没办结婚证。就这样。
问:他为什么砍你?
答:我不愿意跟他了,他怀恨在心吧。
问:孙永安哪里人?什么职业?
答:山西省B县XX乡XX村。现在无业,以前在煤矿打过工。
问:你们怎么认识的?
答:去年年底,他来歌厅玩,两个人就认识了。
问:每天去你们那里玩的人那么多,为何你就选择他做对象?
答:起初是他出手大方让我有了好感。后来我发现他挺专一的,每次来了就找我一个人,听姐妹们说,我不在,他就走了。接触多了,发现他挺会关心人的。干我们这行,四處漂泊,接触的男人虽多,很少有人真心对你好的。就这样。(古况在心里苦笑一下,他曾经“真心”对她“好”过啊,随即为自己此刻冒出来的想法和曾经的行为再次感到羞愧。)
问:他怎么就真心对你好了?
答:领导,我知道您瞧不起我们这种人。和您说实话,不是生活所迫,谁愿意干这一行?(当年她说“你不知我们做舞女有多苦”楚楚可怜的神态再次浮现在古况眼前。)我爸得病早早就不在了,留下我们娘儿俩和一堆账,我妈身体也不大好,我得挣钱啊。后来我和他熟悉后,我谈起我妈现在一个人住在那个小山村里,他立马说,咱把老人接出来和你守在一起不就好了。后来他果真在镇子边租了房子,还叫朋友开了车和我一道把我妈接了过来,就是你们刚才去的那里。其实是这一点真正打动了我,我才决定和他好的。
问:你们现在关系发展到了哪步,同居没有?
答:嗯。住一起了。
问:从啥时就同居了?
答:今年春节之后吧。
问:既然他这么好,那怎么会发生今天的事情?
答:那是起初,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个骗子。今年春天,我妈被接过来后,我们的关系基本确定了。这些年,我妈基本听我的,也同意了这门婚事,定于农历3月28日结婚。3月20的时候,我第一次随他回老家,那是一个看起来比我们村还穷的村子。他说,婚事总得在老家办,随后他会在城里买房子,这只是领我认认家门。去了以后,我发现有点不对劲,因为随他走过村子时,村里人看我的眼睛都怪怪的。有几个人看见我们,指指戳戳说什么,他还骂了人家几句。到家后,我发现他特别怕我外出,一直说村里有个武疯子,见人就砸石头。我总不能一直待在家吧,一出门,他就跟着。他不在时,会派他一个妹妹跟着。那天我到村供销社买卫生巾,那个售货员,是个中年人,男的,看她妹妹在门外和别人说话,悄悄问我,你是孙永安对象吗?我说是。他说姑娘你可别上当啊。我问咋了,他瞧瞧门外,低声说,孙永安结过婚的,前面那个老婆,也长得如花似玉的,经常被他打骂,喝毒药死了。他们还生了个儿子,老婆死后,他就把儿子卖了,据说得了五万块钱呢。听了这个消息,我惊呆了。我这才意识到,他最初来我这里出手那么大方,居然花的是卖亲生儿子的钱。当天,我问他怎么回事,他没和我说话,却突然飞起脚朝他妹妹肚子上踢去,她妹妹被一脚踢得坐在地上。后来,他亲自看我,再不让我出屋子。我闹,他就打我。我知道,我必须逃离那里,终于,在一个夜晚趁他不注意,我跑出了村子,搭乘一个过路的摩托车到了县城,坐客车回来了。
问:你回来那天具体是哪一天?
答:记不清了,上礼拜,好像是周四周五哪一天吧。
问:接着讲。
答:我知道他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所以回来后一直没有上班,只是提心吊胆地在家里守着,每天把院子大门从里面给闩紧。今天下午,我正和我妈在院子里择菜,大门突然被拍得咚咚响。我心想坏了,肯定是他!你知道,我们外路人,住在这里没朋友的,邻居也不怎么往来,也不知该呼叫谁。我妈壮着胆子从门缝往外看了看,果然是他。她叫我往屋里躲,随后她也赶紧随我逃到屋子里。插屋子门闩的时候,我们就看到他已经出现在院墙上,随后跳了下来,手里拿着一把菜刀,先砍了当时拦在我身前的妈妈,随后砍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