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峰
“作为知识生产的剧场”是一次给研究生上“艺术管理导论课”的考试题目。在专业学习的课堂内外,大家对不同类别的典型剧场(也包括剧院,下同)早已进行了几轮“翻箱倒柜”的走访调查,每个人又利用“中国知网”对剧场研究的各类文献拉网式地检索一遍,并据此围绕剧场运营与管理分专题展开了教学讨论。随着课程的深入,“千百年来剧场一直就是这样的吗?在生活审美化以及人工智能化的今天它应该是什么面貌?未来的剧场在社会中还可能扮演哪些不同的角色?”这些在实际工作中很少被提及且看似无用的思考在实操类问题议而无果后经常浮出水面,成为大家争论到最后的焦点。无疑,这种争论似乎隐含了研究生们对剧场经营现状更多的困惑与不满意、不认同。即使像上海这样志在打造亚洲演艺之都的国际化大城市,怎么也会有不少“二房东”剧场呢?怎么每年也会有不少拼盘演出季呢?花钱买票看演出的观众达到自己的要求了吗?还可以采取哪些更好的方式吸引更多的观众尤其是年轻观众走进剧场?艺术管理方向硕士研究生可谓将来剧场领域的高端运营人才,大家追问的是,我们从根本上以及前沿处应该如何认识、把握剧场以及经营、管理好剧场呢?进言之,在当今的社会条件下,中国现有的文化体制所形成的关于剧场属性、功能、职责等定位是否足以回应新一代人才培养及行业实践的客观需要?
以“知识生产”理念为美术馆“发声”
当然,在教学中促发我们对剧场这个新的议题进行思考其实也与美术馆的相关研究有很大的关系,两者作为艺术组织都是艺术管理学的主要研究对象。截至2018年底,上海市共有美术馆89家,其中国有美术馆22家,非国有美术馆67家。可以说在上海整个城市建设中美术馆与剧场一样规模庞大、发展迅速,已经在全国率先成为市民及游客打卡之地、学习之地。然而,不论在上海还是全国,美术馆领域的理论研究远比剧场领域成熟且完备得多,早在10年前就有专家提出了“作为知识生产的美术馆”这个前沿命题。尤其是拥有美术馆馆长、史论学者、画家等多重身份且在国内最早一批提倡艺术管理专业化的王璜生,更是率先以“知识生产”理念为美术馆“发声”,迅速在行业内外引起共鸣与响应,一大批专家学者在此投入目光和智识,也有硕博研究生以此作为学位论文选题,纷纷探讨美术馆知识生产的可能及路径,美术馆知识生产的链条及方式,美术馆知识生产的形态及影响等基础议项。从其影响看,这一新的命题的提出与展开不仅为艺术学研究提供了一种新的视角和叙述框架,在整体上有助于揭示公共领域文化空间运作的理念、支柱等根本问题,而且更是创造了实践的一种新的方向和可能性,使原本松散薄弱的美术馆行政拥有了更加充分且实在的意义,在尚未建立规范和标准的美术馆行业有助于提升管理水平和效益。正是因为王璜生坚定地秉持“人文立场、当代话语”的知识生产主张,持续为美术馆发声并发力,以积极介入当下的先锋姿态策划了一系列双年展、主题展以及公教活动,才使其在短时间内先后将广东美术馆、中央美院美术馆带进全国一流美术馆的行列,在国际上建构起多个具有影响力的艺术网络平台。
艺术生产在剧场
当然,剧场与美术馆在运营与管理方面有着不少区别。比如,两者的成本与票价就很不一样,似乎演出要比展览的成本及票价高出几倍乃至十几倍,以至于1966年提出的用以揭示演艺领域成本病的“巴摩尔原理”至今依然具有实践的解释力。又比如国内美术馆馆长绝大部分由史论学者、艺术家担任,而剧场总经理多是艺术界别之外的经营管理者,似乎表明,二者的运营在侧重艺术还是侧重管理方面有着不同的取向。但是,剧场与美术馆在作为艺术机构的根本属性上毕竟拥有更多的同类性或者相似性,它们都是艺术活动或艺术项目社会化、规模化、复杂化的产物,作为艺术(家)与观众交会聚集之地,两者不仅都是固定的建筑场所,而且也都是特定的文化公共空间,把“作为知识生产的美术馆”的学术理路引入剧场领域似乎并无不妥,或者说更有现实意义。这是因为对文化教育机构及其活动而言“知识生产”早已成为重要且普遍的实践方式和研究视角,而在提质增效或者高质量发展的政策要求下剧场本身亟须在知识、思想、文化的更高层面进行学术观照与实践反思。
“知识”作为人类认识客观世界(包括人类自身)结果的概括性叙述,主要是在各行各业不同的细分领域之上形成的“可交流与表述”的实践经验的集合,知识生产就是在经验或知识本身的基础上,发现、发明、创造各种新的事实、信息、思想、观点、理念、方法和技巧。基于讨论的需要,本文所指的知识生产与知识传播以及艺术生产既有联系又有区别,知识传播是知识经由媒介在空间上发生的位移与应用,艺术生产主要是由艺术家完成的有形或无形作品的创造、呈现乃至接受。在剧场领域的知识生产指的是凭借剧场这个空间在一个可评估的周期内,从文化的问题意识出发,对不同剧目演出所进行的目标性、系统化的主题研究与设计,对所有演出内容与形式有眼光、有情怀的原创、新编、重组或编排,以及随之而来的演出、公教、评论,从而不断建构出一种新的体系化、前沿性的话语,以此向社会输出新的信息与观念,激发人们新的感受与思考。如果把一部剧目所承载的信息当作知识,那么演出这个过程一般被认定为知识的传播,甚至这个传播的过程还可能带来知识的减损或变异,因为对于剧目来说知识生产在演出之前就完成了。所以剧场的知识生产不止剧目本身这么简单,它首先是在剧目基础之上经过剧场的再诠释与再评论,其次它更是一系列剧目排列组合后形成的新的语义系统。因此我们说,一座剧场的知识生产肯定比一部剧目的知识生产要复杂得多、丰富得多。
盡管目前我们利用网络还没有检索到把剧场置于知识生产的语境下进行反思与探讨的研究文章,但是剧场领域的知识生产可以说古已有之。“剧”作为演出内容,“场”作为演出空间,两者结合在一起直接面向观众所展开的剧目主题及舞台方式,自开始之日起,就处于对人类自身的适应与超越之中,而这种适应与超越的结合的线索与逻辑本身就蕴含着知识学编码,并且由初始模糊、稀释的经验编码逐步走向现今清晰、充沛的文本编码。到了当下,知识生成系统、社会审美取向、艺术创作机制、展演观赏方式都在发生根本性的转换,而随着外部的环境与需求发生的深刻变化,剧场的身份与角色也在迎来新的挑战。大家皆是认为,剧场不再只是一个固定的、有限的建筑空间或者演出中转站,它在这之外已被当作一座城市的文化地标,或者被亲切地称作市民客厅、市民学堂。人们加入剧场也不仅仅是由于把演艺局限在娱乐消遣、情感交流乃至文化消费的基本功能层面,它在这之外还被视作一种“文化方式”乃至“思维方式”。剧场的性质天然包含着对于知识的容量,但也只是在当代语境下,剧场的文化内涵和美学品格才可能被激活,其研究向度和学术高度才可能被建构,从而使自己真正成为现代意义上民众广泛参与的公共文化空间,成为具有多种功能的人类精神园地。
剧场的“软性”魅力
其实在知识生产方面,不少剧场已经进行着不同程度的研究性工作,或者说让更多的工作更加具有了研究性。近年来,“以研究带动演出”“学术优先的演出市场逻辑”以及“人民性剧场”等理念不断被那些观点超前、思维活跃的剧场人士提出并在实践中运用。特别是那些前沿剧展、演出季、邀请展,在全世界挑选适合知识生产、适合中国观众的国际一流剧目,将戏剧、文学、音乐与科技深度融合,集中呈现高雅的艺术审美和鲜活的当代舞台语汇,不仅带来美轮美奂的视觉盛宴与听觉享受,更是以精英文化、大众娱乐、跨界艺术以及身份、性别、族群、权力、空间乃至环境保护、道德重建等社会议题燃起观众群体思想的碰撞,给人更多的思考与遐想。当然,大量配合演出而举办的普及性公教与专业性艺评,正在构成剧场知识生产的直接方式。前者如亲子工作坊、大师班、导赏课等,后者如报纸、杂志、自媒体、微信公众号等,都是把剧场知识充分挖掘、彰显出来的载体和渠道。
而北京、上海、广州等地剧院举办的各类学术研讨会,尤其上海大剧院、国家大剧院分别牵手世界上众多知名剧院联合签署的《上海宣言》(2018)、《北京宣言》(2019),更是以知识生产的姿态在剧院领域鲜明地发出了中国声音,提供了解决剧院世界难题的中国方案。北京、上海、广州、苏州等经济发达地区剧场利用国家艺术基金举办的经营管理人才研修活动,使经验转化为体验,既培育了剧场运营规范、科学的行业共识,又在教学互动中形成了诸多新的认知、新的判断、新的观点。2018年12月国家大剧院还与上海戏剧学院联合成立中国剧院发展研究中心,中心打造中国剧院高端智库的战略意图以及拟定的学术规划,则是促使剧场知识生产更进一步的举措。上述诸多方面,一个突出的特点是,大家不再只关注剧场的技术设施、演出剧目、票房营销、观众开发、人员安排、资金筹措等基础性、实操类问题,也开始在文化的意义上、在社会学的语境下讨论剧场知识生产的基本理论和重大议题。比如,剧场的多元文化功能,剧场的公共教育属性,剧场的生活美学品质,等等,这些看似无用而最为根本的有用之学。但也不得不指出,这样的努力毕竟只是少部分剧院的开始与初步,对大部分剧院影响甚微,剧院在观念与文本的知识供给方面整体缺乏,而且滞后于实践,远不能满足行业发展的需要。
受国家战略以及文化政策驱动,目前全国文化事业、文化产业以及文旅融合处在快速发展期,其中一个重要的表现就是各地热火朝天地新建剧场。从2000年开始,中国平均每8.5天就出现一座新的剧场,2018年全国拥有2478家艺术表演场馆。国家大剧院首任院长陈平预测,“十三五”结束后(2021年)我国表演艺术场馆总数将达到2950家,在规模上完全可以说中国即将进入剧场时代,而且经过多年来的探索,一批剧场已经形成了非常有效的运营管理模式,事业发展达到了世界水平,但是就全国绝大部分剧场而言在运营内涵和管理效益上依旧困难重重,问题种种,不管是演出剧目还是观众人次,进入剧场的比例都没超过基数的20%,绝大部分剧场的经费主要靠政府买单。更有甚之,不少剧场陷入为商业地产所利用或者为政绩工程所胁迫的境地,被建立在远离城区、交通不便的地方。我国剧场在发展中面临的难以突破现有经营困境的巨大挑战,充分暴露了其原有职能与概念的陈旧,也表明其价值、使命、宗旨亟须重塑,其管理机制模式亟待创新。这也正是陈平院长几乎是举一己之力在全国大声疾呼剧场不是建起来就万事大吉了,比剧场壳子更重要的是运营理念和演出内容的要旨。
剧场管理问题越来越由经验问题让渡为科学问题,在发展定位上,剧场必须履行一些重要的公共职能同时努力保持自身的独立性及自主的尺度。在不同的时期面临不同的社会问题,演出规划应该从艺术发展脉络梳理与观众文化需求细分中确立身的“当代性”立场,规划一系列的作品选择与排演,引发人们尝试不同的思考,要做出不同的文化反应。整个工作流程都应遵循或者说体现有着明确指向和特殊愿景的这一主张,而在具体实践中,不同剧场可以尝试不同的类型以及探索。随之在剧目管理上,如同豪泽尔所说“从大量的艺术作品中选出有美学价值的作品,它们必须建立这种选择的标准”。其他各个环节亦是如此,比如艺评人不仅要能下潜到剧目具体的艺术实践环节,而且也要能上升到剧场的形而上的学理层面。
果真这样,我们不妨大胆地设想一下,假如“作为知识生产的剧场”的理念能被广泛认可,剧场“如何生产知识?生产什么知识?如何让这些知识有效地辐射于社会、作用当下?”这些议题能被有效解决,或者说将来有更多的剧场在组织架构中成立专门的研究部门,配置专业的研究人员,就像大多数的美术馆那样设有学术研究部门——对藏品的研究、对观众的研究、对艺术史和社会的研究。如此,将改变人们对剧场常规乃至刻板的认识,把辛苦勞累的经理人员给予新的认识和激励,“他们不只是个票房营销高手、艺术管理行家,更是一个公共话语建构者,社会思潮引领者”,这不仅将使领导者、管理者的选聘有了一个专业的门槛与标杆,而且有助于他们找到最合适的发展定位,提供一个发展的坐标,在具体的运营、管理、发展上慢慢建立起品牌形象,散发更广的辐射力。这样,对于缺乏管理规范又普遍运营困难的中国剧场现状来讲,那么其经营就能发生根本性的好转,把运营水平大大提高一个层次。同时还有助于在更为宏阔的视角揭示隐含在作为一个公共文化机构的剧场背后的丰富的政治、经济、历史、文化内涵,彰显剧场的文化和社会价值、知识生产和社会美育的意义。
正是因为有了自觉的作为知识生产的剧场,才有助于形成关于剧场论域的可表述的知识体系,进而为剧场管理的专业人才培养提供丰富的经典化、可传承的教学内容。而在专业教学与行业实践中,艺术管理的研究者以及剧场经营的领导者,对这个问题持续而深入的发问、辨析、求解,包括他所持的立场以及所表达的态度,本身就是剧场的知识生产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