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锁
一根羽毛飘然落下,阿甘坐在长凳上取出一盒巧克力,将自己的经历娓娓道来。电影《阿甘正传》开篇的这幅画面就是在美国的萨凡纳拍摄的。
2016年7月,作为汉语教师志愿者,我被国家汉办外派到美国匹兹堡大学任教。国家汉办还有一个更广为人知的名字——孔子学院总部。于是,从那时起,我开始了传播中国语言文化的旅程。在这个潮湿的南方小城,故事像草木一样飞快生长,然而人们遗忘的速度更快,而在萨凡纳走的六万步对我而言是刻骨铭心的。
萨凡纳城不大,随便逛一下就会走到北边的萨凡纳河。沿河设有商铺,各色小店相间,形成一个集市,被称为“河道街”。咖啡馆的服务员在洒扫门前的马路,街头艺人弹着吉他唱着歌,老旧的轨道车驶过,大腹便便的游客立马闪到一边……
那年夏天,在匹兹堡大学匆匆集训后,我们被各自的负责人接走。米歇尔开车带我去河道街采购,我们挨家逛着,看着店里大块的牛排、奶酪,雨棚下一筐筐水果、蔬菜,还有挂满了匹兹堡球队服装的路边摊,价格比国内翻了几倍的亚洲超市,还有摆着手工香皂和蜡烛的家居店,然而,这些新鲜事物没提起我多少兴致。我不知道下一步要去哪里,纵然米歇尔一直开朗地大笑着,声如洪钟,我还是无法排遣心里的忐忑。
城东是萨凡纳著名的公墓,我乘公交前往,在墓园中度过天黑前的时光,边走边找寻那些伟大的名字。
强尼·莫瑟——凡是看过《蒂凡尼的早餐》的人都不会忘记赫本坐在窗口弹唱的场景,而她弹唱的那首《月亮河》就是强尼的作品。
康拉德·艾肯的墓地更有特色。艾肯幼年父母双亡,葬于此处,他一生辗转多地,最后魂归故里。可是在这里我只看到了艾肯父母的墓碑,不见艾肯的,只好坐在墓碑边的长凳上休息片刻,站起身后,突然发现石凳上刻着一句话:“宇宙水手,终点未知,余之所爱,献与人世。”当中则是康拉德·艾肯的名字和生卒年。原来艾肯的墓碑就是这个长凳,供来探望他的后人稍作休憩,最好还能坐着喝上一杯他喜欢的马蒂尼。
我租住的民宿在城外,一间年久失修的小屋,积满了灰尘。
次日早上,我醒得早,便出门爬山,可是爬上山坡就迷路了。没有目的地,我也懒得看导航,兜兜转转,总算看到一条下山的路,便循路而去,却没想到下山过桥后竟直入萨凡纳历史街区,铁路博物馆、儿童博物馆、艺术博物馆、南北战争纪念广场都在眼前,只是时候尚早,大门紧锁,不见一人。我找到一家早餐店坐下,点了麦片和咖啡,看着街道渐渐热闹起来。
吃午饭时店主推荐了泰碧海滩,只是路程不近,且不通公交,那怎么办?走呗!萨凡纳此地路旁俱是美景,俯仰皆成心情。
走出城区,渐渐地,路上除我之外再不见行人,我也落得自在,把人字拖拎在手里赤脚走起来。我向来相信用双脚丈量土地比坐车飞驰而过更有趣味,而此刻脚板直接踩在地上,走过的土地便更加真实。一路路况变换,我赤脚走过泥土地,走过柏油地,走过水泥地,走过沙砾地——噢,好疼,我还是穿上拖鞋走一段吧。
那天我走的路是美国80号国道,西起得克萨斯州,东边的终点就是泰碧岛。2005年,80号国道被命名為“朝鲜战争老兵纪念路”。朝鲜战争在美国是一场被遗忘的战争,有的美国人从未听说过。多年后之所以如此命名这条公路,也是美国人想表达每一场战争、每一个士兵都值得被铭记,至于铭记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当年刀剑的争端已归历史,如今手腕的软硬还待分判,然而现在,一个中国人赤脚走在美国的朝战纪念路上,想起两国历史固然唏嘘,可目光所及全是天高云阔。
泰碧岛在萨凡纳城东边,萨凡纳河在这里注入大西洋。我从小长在海边,但那是太平洋,因而初见大西洋的时候我满心激动。第一次近距离看到大西洋时是在波士顿参加培训,我早到了半天,沿着自由之路闲逛,看到金顶的议会大厦、街口的礼拜堂、繁忙的老集市,走上斜拉桥,桥下是两河交汇流入大西洋的地方,桥的一侧是停泊在岸边的排排白帆,另一侧是北岸花园球馆。培训结束后,我在北岸花园看了凯尔特人的篮球赛,这支我从初三喜爱上的球队,我早就想来它的主场看球了,只是没想到我迈进球馆的这一步,从太平洋彼岸走到大西洋沿岸,竟花去了十年。
离开萨凡纳的前一晚,我逛了十几个广场,以这种朝圣般的方式与这座广场之城告别。无论在这里走了几万步,总要迈出最后告别的一步。路过最大的福赛斯公园,有陌生人来搭讪聊天,我们边走边聊,直到出口喷泉处握手分别。对方握手很用力,这代表热情,也是我在萨凡纳最后的美好回忆。
当我写下这些的时候,我在美国教汉语的这九个月也已进入尾声。这一年或许谈不上有多开心,但它绝对够特殊。最后一节课下课,学生都离开了,我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当初新奇的、欢喜的、苦闷的,回头看,只是一步一步走来,但求问心无愧而已,倘若能在某个节点于某个学生心中留下一点痕迹,那便更加了无遗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