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一夜

2019-09-30 13:20范迁
江南 2019年5期
关键词:小妖精杰米毯子

范迁

那是我来美之后第一个暑假,我,我女友娜佳,和她的小外甥女——海菲兹,开了一辆七六年份的金龟车,沿着五号公路北上。我们此行的目的是野游,探亲,避暑,顺带挣几个小钱。娜佳的表哥歪鼻子杰米说他的公司可以雇两个短工,日薪六十大洋,付现金,再包吃住。

六十块钱的诱惑真是太大了,我俩都是穷学生,我是真穷,娜佳是假的穷,我真穷是因为我是留学生,又选错了行,学了个狗屁艺术,一辈子受穷的命。而娜佳有个家财千万的祖母,住在旧金山太平洋高地的大房子里,娜佳在高三那年被警察拦下搜出大麻,老太婆前脚把她保出来,后脚就叫律师改了信托基金条款,娜佳三十五岁之前,一分钱都拿不到。

娜佳一直扳了手指头算:还有十四年,还有十三年零五个月。算得兴起,一冲动就跑去尼门玛克斯把看中的那条牛仔裤买了下来,颜色似蓝似白,膝盖上有个破洞,裤腰挂在胯上,屁股露出三分之一,跟我在救世军商店买的相差无几,当然,除了价钱,我花了两块七毛五,她那条抹布却开价一百十九块九毛九。

她的那辆甲壳虫车和牛仔裤一个风格,颜色已经糊成一片,铁锈斑斑,说绿不绿,说蓝不蓝,除了补丁还有大大小小的凹坑,她从不耐烦好好地停车,总是前面撞一下,后面撞两下,硬塞进去。车里座位的棉絮都露出来了,地板也烂穿了,一面开车一面可以看见脚底下的路面,跑起来倒没有问题,里程表已经走了二十多万公里了,引擎隔两三年想起来才保养一次,这车跟我一样苦命,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血。

车里那部音响却是BOSS 的牌子,具有三百瓦特的功率,六个喇叭,娜佳扔了两千块钱,比车子本身还贵。我现在就尽量把声音扭到最大,震得我自己的耳膜嗡嗡响,这样我们就可以不回答后面那个小妖精一个接一个的问题。

说她小妖精一点不为过,才五岁的人,扎了两根冲天辫子,含了一根棒棒糖,脸上两块卡通式的红晕,问出的问题真叫我们这种老油条都脸红。一上车就奶声奶气地问你俩是否有私情,娜佳说我们是男女朋友。小妖精又问你们这次是不是去私奔,娜佳说我们只是去工作,要回来的。小妖精想了一下,问你们晚上会睡在一张床上吗?我们正在发窘,小妖精却说我只是想我睡在哪儿,反正我才不要睡在你们脚后跟。

从她那张嘴里出来类似如此的问题防不胜防,所以我们只好放大音量轰炸,希望她就此闭嘴。不过这样我和娜佳也只能叫喊式地说话了。我说你表哥是干什么吃的,听说北加州那儿很多人种大麻,他不会雇我们去贩毒吧。娜佳叫喊回来说她很多年没见歪鼻子杰米了,小时候是个很混蛋的家伙,请她吃了次冰淇淋就想把手伸到她裤衩里去。不过十几岁就离家出走,听说他办了个种畜场,赚了不少钱。

是吗?是吗?

我脸上的不自然被娜佳一眼看出来:没事,他如果再毛手毛脚,你就用中国功夫揍他,打得他满地找牙。

我嘿嘿一笑:我们是去赚钱的,我可不愿意跟你亲戚打架,要打架不用跑那么远。

娜佳满不在乎地说:打一场好架,跑多远都值得。他如果犯贱,你给我使劲打。打赢了我请你吃牛排。

后座传来个甜甜蜜蜜的声音:我给你们做裁判。我最喜欢看打架了。

原来在震天喧闹的音乐中,小妖精把我们的谈话一句不漏地听了去。

中饭只吃了个墨西哥玉米卷,车开了六七个小时,肚子已饿得咕咕叫,本想到目的地,杰米会招待我们一顿,可是越走越荒凉,公路两边连鬼都不见一个。每幢建筑都隔了两三里路,再看油箱,只剩下四分之一的油,不禁心慌起来。暮色沉沉,乌鸦从车窗前掠过,有辆老卡车驶过,娜佳急忙将半个身子探出去,挥手截停,下来个戴棒球帽、满脸油烟的汉子,大摇大摆走近车旁,摘下帽子,才看清是个老女人,满头花白头发,脸上皱纹纵横,满嘴的牙都掉光了,讲的话漏风,连娜佳都听不懂。掏出地址给她看,皱了眉端详半天,怀疑地问我们去那里干吗?娜佳摆出一个最友善的笑脸,跟她说走亲戚,那女人才不痛不快地说还得开八里路,向左转,再向左,再向右,再向左。她又看看车后座的小妖精,含糊不清地说带小孩子去那里不合适。

总算摸到那地方,天都差不多黑了,整片的荒野,在一个山坳里就孤零零的两幢建筑,前面是幢用整根木头垒墙的房子,门廊上亮着一盏灯,后面是一大片黑糊糊低矮的棚子,我们刚一停好车,山坳后面就传来一片狗叫声,从高低粗细的吼声听来,大概总有几十头狗关在那片棚子里。

你表哥呢?我们从大老远过来人影都不见?我心里掠过一丝不安。

娜佳只是耸耸肩,意思是你问我,我问谁。

木房子的门上钉了一张纸条,揭下来看,纸条上潦草地写着:嗨,宝贝,钥匙在擦脚垫下面,冰箱里有火腿、啤酒,还有冰淇淋。把这儿当你自己家,我有事必须去办理,过一天就回来。爱你的杰米。

我又累又饿,禁不住抱怨:哪有请了人来,自己却出门去的。

娜佳白了我一眼:你这么想见他?

我摇头:说不过去,这不是待客之道嘛。

有吃有喝就行。管他呢!不是叫我們当自己的家吗?我现在要猛吃一顿,饿死了。

背后的小妖精欢呼道:乌拉,我要吃冰淇淋。

房里有一股怪味,那是隔夜的食物、灰尘、旧靴子、动物的尿臊气,和长久不洗澡的人体混合成的气味,小妖精一进门就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引得后面沉寂下去的狗们又一阵狂吼乱叫。我们扑向冰箱,里面有半打啤酒,一大块火腿,还有一点土豆色拉和冷的意大利肉酱面,拉开冷冻室,里面放着一排半夸特装的冰淇淋,扔了一罐给小妖精,三人坐上餐桌大嚼起来。

杰米的食物都有一股陈年隔宿气,啤酒没气,火腿咸得要命,土豆色拉吃在嘴里有股汽油味。但我们实在饿透了,别无选择,硬着头皮塞下去。就在我咬开第二瓶啤酒盖时,娜佳正说我要吃冰淇……一个淋字还没出口,头顶上的灯闪了几下,灭了。

房间里陷入一片黑暗,我站起身来,去找开关,摸来摸去摸了一手灰尘,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开关在哪里。我扯开嗓子叫娜佳:电筒在哪里?这鬼地方暗得像在地狱里一样。

在车里,我去拿。娜佳走向门边。

我回到桌边,刚拿起啤酒,耳中听到一声撕破耳膜的尖叫,娜佳平时也喜欢咋咋呼呼,但这么高分贝的尖叫我还没领教过,我本能地跳起身来往门边跑,正好和从门外冲进来的娜佳撞个满怀,她的额头直直地撞上我的鼻子,一股酸涩涌进我的鼻腔。就像蛇的七寸,我的鼻子是全身最受不了打击的地方,一碰就出血,出起血来一刻钟都止不住。娜佳全无察觉,一把攥住我的手腕把我拖到窗前:你看!你看!

我眼泪鼻血糊了满脸,房里又黑,根本看不见任何东西。我可以感到那只紧攥着我的手在微微颤抖,娜佳平时是个贼大胆,瘾上来了敢半夜三更到黑人区去买大麻,敢跟六尺高的男人打架,敢往警察脸上吐口水,要吓住她还真不容易。我撩起T 恤的下摆,在脸上抹了一把,眼睛能辨出些轮廓了,这才凑到窗前,看是什么东西把娜佳吓成这样。

橘红色的月亮升起来了,昏黄的光芒照亮了窗外一大片空地,可以看见几十头动物在场地上走来走去,我说是动物,因为我不能肯定那是狗,我虽在美国时间不长,但狗也看多了:拉布拉多犬、德国狼犬、阿拉斯加雪橇狗、狐貍狗、北京狗、狮子狗、腊肠狗,但从未见过如此体型巨大的狗,每一头足有五尺长。好像要证明我的目测似的,从窗台下突然耸起一条大狗,双爪搭在窗台上,比我还高一个头,巨大的脑袋,咧开的嘴里拖出舌头,娜佳被它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下。

我说我们停车时怎么不见一条狗,一下子出现这么多?

娜佳耸耸肩:地底冒出来的。

我望着窗外说这些狗咬人吗?

娜佳狠狠地白了我一眼:我刚一脚踏出门,它们就扑上来,我动作慢点,现在可能已经尸骨不存了。

我朝门口走去,娜佳大叫:你疯了,我可不要看着你的内脏被这些怪物拖出来。

你想到哪儿去了,我只是去检查一下门有没有关好。

我的手还没触到门把,后面传来娜佳更为瘆人的尖叫:慢着。

我浑身一激灵,转过身来,娜佳的脸在月光下惨白如鬼:小妖精呢?小妖精在哪里?

小妖精不见了,我们像疯子似的在房间里找了一圈,桌子底下,床后面都找遍了,五分钟之后,绝望笼罩了我们。我和娜佳不约而同地一屁股坐在肮脏的地板上,话都讲不出来,只会你看我,我看你,看到后来幻觉都出来了,在杂草茫茫的荒地上面,小妖精那柔嫩的小身子正被几十条巨犬撕扯着,鞋子东一只西一只,绝望地手舞脚乱地呼救,可惜咽喉被几条恶犬咬住,发不出声音来。我脑子里有个声音道:赶快,也许还来得及。于是跃起身来,在娜佳来不及拉住我之前,门一拉就闪了出去。

门还没在身后关上,我就知道此举是欠考虑了,总共有六七条像小牛犊般大的猛狗,一听见响动,齐刷刷地转过身来。我从未见过狗眼在月光下竟然是碧绿色的,像我小时候玩的玻璃弹子。那些狗和我对视了两秒钟,一只特别巨大的狗喉咙里低低地咆哮了一声,所有的狗身子一低,然后一起向我扑来。

我那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下死定了。这哪是狗,分明是一群猛兽。那些巨大的下颚骨,锋利的犬齿,可以轻而易举地嚼碎大腿骨,那些狗爪子像钢铲似的一下子就可以把人的内脏掏出来。它们只要扑上来,那体重就不是我能承受的,我并不怕死,可是爹妈生了我,千宠百娇地养到二十多岁也不是为了到美国来做狗粮的。

我手脚都不听使唤了,脑子里只想着这可不是我愿意的死法。带头的狗已经冲到台阶旁了,只要它头颈一伸,就可以一口咬住我的脚脖子,人一倒地,那群畜生扑上来,一切都玩完了。

说时迟,那时快,一只手拽住我裤腰皮带,狠劲往后一拽,我一个踉跄跌回屋里,门迅速地被摔上。可以听见那些狗刹不住脚步接连撞到门扉上的巨响。

我还没回过神来,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扑过来压在我身上,我正想是否某只狗趁门没摔上之际溜了进来,一伸手摸到一只软软的乳房,娜佳先是给了我一个火辣辣的热吻,然后“啪”的一记耳光摔在我脸上:你找死啊。小妖精已经丢了,我可不愿意再失去你。我捂着脸大声嚷回去:小妖精丢了,说得轻松!我们回去怎么交代?

娜佳不作声了,过了一会,手捂在脸上嘤嘤地哭了起来。小妖精是个遗腹子,父亲是《纽约报纸》的记者,在一次去以色列做采访时被哈马斯游击队打死。娜佳的姐姐在医院里一直听着海菲兹的小提琴曲直到生下小妖精。她从小是众人的宝贝,精灵古怪却又聪慧逗趣,活泼好动又鲁莽惹事。这不,趁我们一分神就惹出这么大祸来。

我眼睛在房内巡睃,娜佳问我还想怎样,我说你表哥独自住在这荒山野岭之地,房里总该有一两件防身的武器吧,如果有把霰弹枪在手,哪条找死的畜生扑上来迎面给它一枪,打成个筛子样,别的狗大概也会夹了尾巴逃走吧。但是我们摸索了一遍什么也没找到,除了一袋蒙满灰尘的高尔夫球棍。娜佳抽出两根,递了一根给我。精钢制成,细细的有一米来长,像网球拍似的把手用皮带精心地缠住,握在掌心里很适手,顶端有个扁形的钢栉,挥动起来虎虎生风,六尺壮汉如果在头上挨了一下也够呛的。那些恶狗等着尝尝钢制毛栗子的滋味吧。

一杆球棍在手,胆气壮了不少,我们刚准备冲出门去,突然一阵震天动地的摇滚乐在门前的空地上爆响,不但我们惊愕莫名,连聚集在门前的狗群都一起回头,有几条狗仰天长啸,但马上被铺天盖地的音乐声浪湮没。娜佳怔了一阵,跃起来一把把我抱住:是小妖精,小妖精没事。感谢老天。

我们从窗口望出去,只见那辆甲壳虫车头灯“唰”地亮起,狗们在两道光柱中夹了尾巴乱窜,音乐还是震耳欲聋。那辆甲壳虫竟然移动起来,先是抖动几下,然后就歪歪扭扭地向我们靠过来。

娜佳惊呼道:天哪,小妖精开起车来!她才五岁,从来都没碰过方向盘。

我也是目瞪口呆,那辆甲壳虫还是手动挡的,连我初上手时都开得磕磕绊绊的。也亏得小妖精能把它发动起来,还能让它前行,只是她那么小的人,踩了离合器就看不见前面,还有,她知道怎么一面保持车子前进,一面踩刹车?如果一乱套,几秒钟之后,这辆娜佳的宝贝疙瘩可就直直地撞上屋子了。

不出我所料,甲壳虫歪歪扭扭地开到门前,“砰”的一声撞上台阶,熄了火。这儿离房门只有三步路,如果我甩动高尔夫球棍抵挡一阵,娜佳就可以安全地上车。但是我们还没来得及离开窗口,只见那甲壳虫又重新发动,先倒回去,又见前轮一点点地转向右侧,然后再次向台阶靠过来,最后,车子跟台阶成平行,主驾驶室的那扇门正好对着屋子的大门,动作快的话一个箭步就能上车。小妖精停好车之后,站在座椅上隔了车窗向我们招手。

快!娜佳喊道,上车。我们打开门,正看到一头体型中等的黑狗跃上甲壳虫的前挡风玻璃,不住地嗅来嗅去,前爪搔爬着车窗,我一个箭步上前,抡圆了高尔夫球棍拦腰一击,那条狗的肚子在月光下翻成白色,一个筋斗栽下车去。

其余的狗本来已经散开,现在又围拢过来,一大半散在后面,来回奔跑着,大声吠叫着,另一批体格巨大的家伙,由两头特别巨大、脸容特别丑陋的黑狗领头,形成一个半圆形的包围圈,前半身低低地伏在地面上,后腿呈绷紧状,尾巴高高地竖起,喉咙里吐出低沉的咆哮声,随时都可以像根弹簧般地扑上来。

我一点都不敢怠慢,把手中的球棍舞得如风车样,当年在少年宫武术队学过一招梅花棍法,甩大风车时,教练冷不防地一杯水泼过来,如果身上溅到大块水迹就不合格,我溅到过最大的一块只不过铜板大小。所以那些狗瞪着我们吠叫,作势扑跃,但还不敢真正冲将过来。

娜佳在身后拖拖拉拉的,过了好几分钟才提了大包小包跑近车门,我一刻不歇地舞了好久高尔夫球棍,手腕都酸了。只要娜佳弯身坐进车里,我再闪进去,马上就可离开,那些恶狗奈何不了我们。可是,当娜佳打开车门,小妖精一下子跳上台阶,撒开腿往屋里奔去。

我和娜佳都呆住了,几秒钟后娜佳才大叫:小妖精你去哪里?

我略一分神,手中的球棍慢了下来,竟被离我最近的一头巨犬一口叼住,用力一挣,竟然没挣脱。别的狗一见大风车没有了,马上吠叫着一头接一头地跃上台阶。叱开血盆大口,嘴角上挂着涎水,向我扑将过来。

正在危急之时,开着的门里突然扔出来几个像罐子之类的东西,狗群一愣,领头的狗疑惑地低了头去嗅那些罐子,然后叼了就走,本来吼声连天的狗群一下子安静下来,互相看看,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类似呜咽的呻吟,一转身,小碎步地跟上。前后不过十几秒的光景,天上地下。

我手心里全是汗,门一开,小妖精施施然地走出来,手里还捧着一罐冰淇淋,吃得舔嘴咂舌的。我催她赶快上车,她白了我一眼:急什么?狗不是都走了吗?

我提着她的朝天辫子把她扔进后座:它们还会回来的,你还有多少冰淇淋可以扔给它们?

我们坐进车里,急急地离开这个不祥的地方,月亮已经升到头顶,惨白的幽光照着我们前面的道路,周围锯齿形的大山狰狞,路边的枯树像一个个蓬头散发的鬼,路面坑坑洼洼地高低不平,甲壳虫开在上面像是马上要散架。娜佳看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我回头看了看,小妖精蜷缩在后座上昏昏欲睡。我已经开了一整天车,又经过那场惊扰,此时倦意袭来,只能强撑着精神开车而已。

开了半个小时,娜佳说:怎么还没到五号公路?我抬头看看,无尽头的荒山野岭像只倒扣的大黑碗,我们的车子像只小蚂蚁似的,爬来爬去爬不出碗沿。突然娜佳大声说道:你怎么开车的?又折回来了。我一激灵,睁开倦眼一看,可不是,那幢我们逃离的木房子就在前方两百米的地方。

見了鬼了,我心里咒骂着。只听说走路有鬼打墙,开车也会碰上这种事。我猛踩一脚油门,车子一颠簸,朝前冲去。还没开出多远,车身抖了几下,引擎发出一股黯哑的闷喘,熄了火。无论我怎么狠劲拧钥匙,猛拍仪表盘,就是不肯发动,背后小妖精说:我想是没油了。

真的没油了,油表指针沉在下面。他妈的,这个节骨眼上没油了,我们今天尽碰到倒霉事。我跟娜佳大眼瞪小眼,半夜三更,车子抛描了。

我们三人坐在车内,累得话都讲不出来了,周围只见山影憧憧,月色如水,一丝声音也没有,像在另外一个陌生的星球上。小妖精在后座已经沉沉睡去,然后是娜佳,蜷缩在座位上,把头埋在膝盖里,我也扛不住一阵阵袭来的倦意,把椅背往后靠了靠,一眨眼就睡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感到人在一个冰冷的大湖里游泳,水底有好多黑色的鱼儿,在身边游来游去,我好奇地观察着它们,只见一条鱼张开大嘴,吞下另一条从它身边游过的鱼,吞下去了它的身躯马上膨胀了一倍,再去吞食别的鱼,到后来,所有在我身边游动的都是庞然大物,突然它们一起转身向我游来,我急忙转身就逃,慌不择路,一游游进了一处水草茂密的水中,细细的,长而柔韧的水草绞缠在我的手脚上、脖子上,我连忙用手去拔,那些水草一缠上我的身体就变成了我的毛发,拔都拔不下来,但后面追来的吃人鱼群越来越近,我狠了命一拔,就疼醒过来。

睁眼一看,头发正攥在小妖精手里,她见我醒了,说:我要被冷死了。

真的,虽然是夏天,但在这山里,夜晚的气温降得很低,我们都是穿着夏装,白天在活动时不觉得,一觉睡醒之后就冷得不行。

怎么办?娜佳爬到后座,把小妖精抱在怀里,但也没什么用,我听得到她俩牙齿打战嗒嗒地响。我打开车门走了出去。

你要去哪里?娜佳问道,声音也是有气无力的。

我说去房子里拿两条毯子,不然这样下去是会冻出病来的。

娜佳说我跟你一起去。

我说小妖精怎么办,还是你留在车里,我一个人去还少点累赘。

平时那么张牙舞爪的娜佳现在像只瘟鸡,头都抬不起来,只咕哝了一句:快去快回。

我走出几步就害怕了,这空荡荡的野地,如果狗群扑过来,我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的。在房子里汽车里至少还有个遮挡,在野地里两条腿肯定跑不过四条腿,刚才那支高尔夫球棍也忘了带出来,我在地下找了两块拳头大的石头握在手里,其实我也明白只是给自己壮壮胆而已。

但一丝风吹草动也没有,那些狗好像全都消失了,连吠叫都没有一声。我在冷冷清清的月光下走在山间小道上,只有自己的影子亦步亦趋地跟着我。前面就是那幢房子了,我加快脚步,三纵两跳地登上台阶,直到我把门摔上落锁之后,那颗怦怦急跳的心才平复下来。

房子里暖和多了,我先进了卧室,扯了两条厚厚的毯子,还不忘记带上那根高尔夫球棍。路过餐厅之时,看到我们吃了一半的晚餐摊在桌上,肚子突然又饿了起来,切了一块厚厚的火腿,用一瓶啤酒灌了下去。再拿了些色拉和面包,娜佳和小妖精差不多也没吃什么,现在一定饿了,可惜冰淇淋一罐不剩,都被喂了狗了。

我把食物卷在毯子里,用皮带扎成一捆提在手里,另一手紧握着高尔夫球棍,如果狗群袭击我的话,毯子可以做个缓冲,高尔夫球棍可以做击打的武器。一切准备停当,我跨出门去。

我记得当初从车里出来,房子在右前方,现在我从原路回去,可是走了两三百米还不见金龟车的影子,我恍惚地想可能是负重,路显得比较远吧。可是又走了两百米,还是见不到那辆该死的车子。

只有一个可能,我弄错了方向,车子没油,不可能移动到别的地方去。狗群就算袭击车子,也不可能把车子吞下去。娜佳和小妖精在眼巴巴地等我回去,现在我的当务之急是要确定我自己所在的方位,然后尽快找到车的位置。

我下了车是沿了一条山间小道,有点坡度,但看得见歪鼻子杰米的房顶,从小道下来有一大丛灌木,再过去就是几根原木搭成的栅栏,然后再走二十米就是房子了。现在从我站立的地方看出去,既看不到灌木和栅栏,也看不到房顶。虽然是夜里,月光还是很明亮,远山的天际线都沉浮在深蓝色的夜空里,以我的视力,是不应该看不见房子的轮廓的。

我想我是在穿过灌木丛之后踏上了另一条小道,把我引到另一个方位来了。我现在只有原路回去,先找到房子,再根据房子来推测车子的方位。

你们大家都走过夜路,但在荒无人烟的深山里走夜路是件天差地别的事情。我敢从三十多米高的悬崖跳水,也敢不戴氧气筒去深海潜水,或者骑了摩托车在加州五号公路上以一百二十码的速度飙车。但在深夜里行走在夏斯塔荒野山间绝对是我最后的选择。鬼魅般的月亮时隐时现,隐入云层时世界一片漆黑,从云层后钻出来又照得眼前鬼影憧憧。脚下根本没路,你必须小心别一脚踩空,摔死的话很久都不会有人给你收尸。最恐怖的是,寂静的谷地中,荒草丛里一阵抖动,突然发出一声尖锐的嚎叫,撕心裂肺,使人鸡皮疙瘩竖起,全部神经一下子紧缩起来。也许是夜鸟,也许是狐獾之类的小动物。但听在我耳朵里真的跟鬼叫没两样。

我手脚冰凉地摸回房子,猛一眼看见房子里有灯光,而车就停在房子前面。在那一刻我有了幻觉,这一切是个梦,太荒诞的一个梦,时空都不对了。淡淡的月亮在西边天际浮动,山廓的轮廓线清晰起来,一颗很大的星星悬在上面,一闪一闪地,像是有人在打手电筒。四下皆静,这一恍神,还以为是在水底。

我脚步轻缓地踏上台阶,一手毯子一手球棍,准备好随时抵挡迎面扑来的恶狗。但是一丝动静也没有,没有人声,没有狗吠,我随手一推,门吱呀一声开了。我蹑手蹑脚地进到屋内,没人。再转去卧室,一眼看见娜佳裹着毯子躺在杰米杂乱稀脏的床上,睡得蓬头乱发。我放下毯子球棍,在床边坐下来,一只手伸进毯子去挠娜佳的胳肢窝。娜佳最怕挠她痒,一挠就跳将起来,一脚蹬开毯子:他妈的别闹,人家困死了。我不肯把手抽出来:哎,你们是怎么回来的?娜佳把毯子往头上一蒙,咕哝道:笨蛋,放空挡滑回来的。

可不是,金龟车是手动挡,又在斜坡上,只要放松刹车,就可以往下滑行。我当初怎么没想到这个?我不甘心,又问:小妖精呢?

毯子里咕哝道:不是在床脚跟吗?

我一眼望去,没有人影。

在哪?

娜佳真火了,嗓音高了八度:我说别闹,你这个龟孙子。

我一把把娜佳的毯子掀掉,揪着她耳朵:真的不见了,你自己起来看。

从床上跳将起来的娜佳,表情穷凶极恶,像是要把你杀死一百遍,然后扒你的皮,吃你的肉。我一把挡开她朝我脸上伸来的五根爪子,把她扭向床尾:你自己看!

娜佳愣了一秒钟,一骨碌地滚下床来,四肢趴地往床下看去。除了一排臭鞋臭袜子,啥也没有。娜佳再回过身来,嘴唇发抖,眼神都直了。

据娜佳说,见我很久没回来,一是担心,二是实在冷得受不了。灵机一动,一只手握着方向盘,车门半开,一只脚在地下蹬,一点不费事地顺着斜坡滑回来:谁知道你是不是被狼吃了,我们总要自救嘛。

我哭笑不得,跟娜佳处了大半年朋友,太知道她骨子里的自私,管你生身父母,多年好友,或你儂我侬的男朋友,只要侵涉到她的半点利益,绝对六亲不认,把你弃之如敝履。唯一使她上心的大概就是她的小外甥女了。

现在不是跟她争论计较的时候,我们在屋子里外刨地三尺地寻找小妖精,车里又去找过,连后备厢都打开看了。房子里翻了个底朝天,还是没有。

我和娜佳累极了,又受了惊吓,两个人似乎都陷入一种半梦游的状态。明知情况危急,但浑身上下又使不出劲,像两个游魂般地在屋里飘来飘去。娜佳咕哝着:要死了,完蛋了,我必须要去尿尿了。说完一头钻进那个肮脏无比的厕所里。

我正在想女人要尿尿和灾难之间是否有必然的联系,忽然厕所里传来一声大叫,声贝之高,一定是撞了鬼。我想都没想,一推开门冲了进去。

浴室里,娜佳的裤衩褪到腿弯处,以一种非常暧昧色情的姿势,撅起屁股蹲在马桶上。见我闯了进来,抬头给我一个鬼魅般的笑脸,然后冲着浴缸里努了努嘴。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在半掩的浴帘后面,那个肮脏的浴缸里盛有半缸热水,还散发着泡泡浴的气泡,小妖精穿着小褂子和裙子躺在浴缸里,已经睡着了。

你可以想象我和娜佳相视而笑,不,不,是相视苦笑,然后是狂笑。再然后,只听到娜佳长长的一泡尿叮叮咚咚响个不停,像一首苦尽甘来的咏叹调。

我俩合力把半睡半醒的小妖精从浴缸里抱起来,剥掉湿淋淋的衣裙,擦干身子后用毯子裹了,放到沙发上。在昏暗的光线下,睡着了的小妖精半湿头发卷曲着,粉红的脸颊如花瓣,长睫毛微微抖动着,吐气如兰,像极了拉斐尔画的圣母怀抱中的小天使。

我和娜佳真是累垮了,在沙发前席地而坐,一语不发。月光从窗子里照进来,安宁而恬静。半晌,娜佳有气无力地问道:还有没有啤酒?我勉强撑起身来到厨房,冰箱里只剩最后一瓶。但在碗橱里被我找到一些好东西,一小袋上好的大麻,以及卷烟纸。我们轮流凑着瓶口喝啤酒。当我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大麻时,娜佳简直幸福得要昏过去了。

我们抽完了那些大麻,然后进入房间,躺下做爱。酣畅淋漓地,不知疲倦地,要生要死地。直到拂晓,才沉沉睡去。

醒来已是中午,一屋子光亮刺眼,懵懂之间,不辨身在何处何地。忽然听到外面有呜呜低吠之声传来,急忙夺门而出。只见门外的木制平台上,小妖精穿了个小裤衩,光着膀子和脚丫,咯咯地疯笑着,追逐着几条巨大的猛犬,拍它们的头,扯着它们的颈毛。而那几条猛犬摇着尾巴,流着口涎,拼命地想去舔她的脸。其中一条巨大的黑狗,索性一个翻身躺倒,四脚朝天,露出白肚皮,哼唧哼唧地放出一副娇憨的样子,要小妖精给它挠痒痒。

我看呆了,背后传来一声:嗨。

我回过头去,一个高大的汉子向我伸出手来。这家伙至少有三百磅,浑身肌肉,刺青遍布,头秃得差不多了,剩余的几根毛发在脑后扎了根小辫子。一只鼻子呈七十五度地歪向右边。见我发愣,汉子又自我介绍:我是杰米,娜佳的表哥。欢迎你们来夏斯塔做客。

哦,看样子打架是打不成了。

二十年过去了。山中一夜还是记忆犹新,充满鬼魅惊险,又深觉刺激甜蜜,一切都是那么不可思议。只是如今娜佳早已嫁为富人妇,常常从佛罗里达和某个希腊小岛上给我寄明信片。小妖精长大了,出落得花容月貌,从伯克利大学毕业之后,在纽约布鲁克林跟一批嬉皮混在一起拍精灵古怪的实验电影。每当我拐过西好莱坞街角,闻到有人抽大麻的气味时,青春的回忆会倏地涌上心际,混合着冒险和荒唐、放纵和不知天高地厚的飞扬,如同一场声嘶力竭的滚石音乐会,而大麻是其中一枚小小的定音鼓,伴随着青春的疯狂演出,不可或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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