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迎兵
天色一暗下来,对面那个小房间的灯就亮了。丁小兵觉得那盏吊灯也许一直是亮着的,像在耐心等待着每一个黑夜的来临。
那个大男孩头戴耳机,坐在电脑前手忙脚乱,女孩则安静地趴在床上看手机视频。他俩好像从不到另一个房间去,洗的衣物也只是挂在防盗窗的格栅里。另一个房间的灯几乎没怎么亮过,偶尔亮一下也是男孩的妈妈在阳台翻找什么东西,更多的亮光来自电视机的荧光,就如每个家庭都会有的那一两个秘密一样,微弱而模糊。
搬进这栋小高层快十年了。当初单位为了解决最后一批无房户而把他安置在了这里。房子建筑面积近六十三平方,两间卧室朝西,客厅挺大但没窗户。丁小兵简单装潢了一下就搬了进来,刚搬进来时他和儿子都嫌小,现在丁小兵却嫌房子太大。如今这三栋高层里更多的是老人,大多数中年人早已搬离这里买了新房。丁小兵不想折腾,也不想重复着上班下班如同复印机般的生活,他想跟楼下那些老头一样活得悠闲和无聊。可时间久了,那些老头看出他是真无聊而不是假装无聊,就逐渐不带他玩了。
今天早晨参加完同事的追悼会,丁小兵并没有登上单位接送的大客车。顶着寒风的那一刻,一周前刚办理完“提前退养”手续的他,忽然间感觉自己也老了。顺着围墙往前走时,身后的大客车朝他礼貌性地按了两声喇叭,他停下脚步转过身,朝司机摆摆手,却抬头看见山边那根高耸的烟囱。他有些恐惧,抬手拦了辆出租车,飞也似的逃回了市区。
现在,丁小兵趴在窗台上想一件事。对面楼里的灯光正渐次亮起,冬夜的心事如同这灯光,没等彻底想明白,整栋楼就灯火通明了。
对于在单位选择“提前退养”这件事,事后他还为此纠结了一段时间。还有五年退休的他,恰好符合单位新出台的政策。对他来说应该五十五岁退休,但想想自己在单位也没多大奔头了,他便响应号召办理了退养手续。其实丁小兵盘算过,也给自己留了条退路,本以为一套程序走下来至少要半个多月,万一其间自己后悔了或许还有周旋的余地。没曾想,办事员仅用一个小时就给他办理完结了所有手续,白纸黑字一眼便能望到头,其效率快得像是担心丁小兵下一秒就会后悔。
丁小兵事后甚至怀疑这项政策就是为他量身打造的。
走出单位大门的那一刻,丁小兵回头望了望。两株梧桐树光秃秃的,凛冽的寒风对它们没有太多的办法,此时的梧桐树再也藏不住一只鸟,遮不住一滴雨,却更像一个历经沧桑的长者,在清冷中站出了豁达的姿态。
没什么舍不下的,梧桐开春照样会返绿。他对自己说。又想起临出办公室时,他还询问办事员五年后谁来通知他办正式退休。谁知办事员说,我明年就退休了,不过到时肯定会有人来通知你的。别急。
丁小兵蜷在被子里,像深陷一堆黄沙之中。
他想趁着夜色出去喝两杯,便给朋友打电话。连打了两个电话,其中一个在加班,另一个还在外边办事,朋友们语气匆忙,丁小兵都能听见手机那边传来的呼呼风声。他不甘心,又给另外一个朋友打电话,但对方懒洋洋地说,时间不早了明天还要上班,改天我请你吧。
丁小兵觉得无趣,便从床上爬起来煮面条。看着清汤寡水的面条,他更觉无趣。于是从冰箱里拿出西红柿和鸡蛋,做了个浇头,再撒上一把青蒜末,面條顿时就好看了很多。吃完面,他趴在阳台上点了支烟。
对面楼层的灯光没什么变化,偶尔能看见人影在房间里晃来晃去。丁小兵仔细想了想刚才打出去的三个电话,谁又不在为掩饰自己的生活而撒谎呢?
看着依旧在打游戏的那个大男孩,他想起上大学的儿子很久没给他打过电话了。他拨通手机,电话响了一会儿才被接听。
我想起一件事。丁小兵说。
什么事?儿子压低嗓门问。
我再想想……可丁小兵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事。
儿子说,没事我挂了啊。
别急。你在干什么?
我……在谈恋爱呢。
哦,那我挂了。
对面大男孩正在拉窗帘。“呼啦”一声窗帘摆动了几下,一小片光亮从没拉严实的窗帘边钻出来,散落在窗台上。
这时候,丁小兵终于想起一件事。他想起刚进单位没多久那会儿,那是一个夏天的夜班,二十出头的他和师傅坐在厂区栈桥上乘凉,对面是检修车间的小二楼。丁小兵记得当时他喝的是免费冰汽水,而师傅手里握着个搪瓷缸,喝着滚烫的劳保茶。
检修车间大院里漆黑一片,只要没有抢修的活,这个大院包括那栋二层楼,夜间没有任何声响,有时甚至能在身后嘈杂的机器声中,听见蛐蛐的叫声。抽完一支烟,他准备起身再去接一杯冰汽水。他喜欢这种味道。他刚刚站起来,师傅却一声低吼——快蹲下!丁小兵本能地捂住脑袋,以为有什么安全事故突然来临。
二楼靠西边的一个房间灯亮了一下,又灭了,但很快又亮了。一对中年男女进了办公室。“哎哟”,丁小兵看见师傅的嘴巴被热茶烫了一下。
丁小兵说,有检修?
至少今晚我们工段没有检修任务,师傅把右手食指竖在嘴边,不耐烦地对丁小兵说,嘘……话比屁多!
男人在窗前站了几分钟。丁小兵看见师傅把安全帽往下压了压。随后办公室的灯,灭了。丁小兵没看出什么名堂,想转身回休息室喝冰汽水,但师傅像早知道他要干什么似的,断喝一声——别动!
没过十分钟,大院里传来几声狗叫,紧接着又传来踹门声。对面办公室的灯亮了,门外多了个男人,屋内的男人“扑通”就跪下了,然后不停搧自己耳光,脑袋也不住地往地上磕。而那个女人则趁机一溜烟跑不见了,就像从来没出现过一样。
丁小兵至今还记得师傅当时的那句话。师傅说,这三个人我都认识,但做梦也没想到他们之间会有这样的事故。
大约半个月后,丁小兵在一次下夜班的路上,被人劈头盖脸打了一顿。多年后他想起这件事时,隐约觉得是他的师傅出卖了他。更多年后,他才得知那个跪下的男人,是自己初恋对象的丈夫。
此刻,不知哪个房间传来悠扬的小提琴声,丁小兵却听得很不耐烦。提前退休后,他发现其实生活许多时候都只是生活,那些发生过的事件,其实并没有太多曲折,不过是随着时间的河流平静地打着漩,最终归于生活。就像抽水马桶里被人随意扔下的一个烟头,跟着水流旋转了几圈,最后还是顽强地漂浮在水面上,犹如有人吐了一口痰。
现在,丁小兵想起了早已退休多年的师傅。他想知道是不是师傅当年出卖的他,导致他被人莫名其妙打了一顿。
他翻看了一下手机通讯录,发现自己居然没有保存师傅的手机号。他问了几个同事,都说不晓得。他有的是时间和耐心,把手机里同事的号码挨个问了一圈。其中一个同事说他正准备出门喝酒,让他也过来。
丁小兵下楼打车。街上的路灯昏昏欲睡,远处拥挤的楼群看起来距离很近,但又都遥远得那么真实。
出租车行车记录仪里的画面速度很快,完全超越了实景。巴掌大的画面像是一个巨大的口袋,把前方的夜景吞噬进去,又吐给后排坐着的丁小兵。他感到眩晕。从前挡玻璃看去,夜晚的灯火却又是静止不动的,他宛如进入了一个奇幻世界。十字路口堵得厲害,前方汽车的白色尾气徐徐上升,像某个人一声不响地抽着闷烟。
饭店并不太远,几杯白酒下肚,丁小兵暖和了。他散了一圈香烟,然后翻看着手机里的头条新闻,顺便打听了一下他师傅的联系方式,同事毫不犹豫地告诉他,说他师傅去世至少有三年了。
这条消息与无数的头条混杂在一起,显得毫无特色更不抓人眼球。桌上的一个同事正给老婆打电话问能不能晚点回去,获批后,对着电话说老婆你真好真宽容,挂了。随着电话的挂断,他脸也挂了下来,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安坐桌前继续喝酒。丁小兵注意到此人碰杯时他的酒杯永远要低于对方。很多人都有这个好习惯,丁小兵也曾一度爱和他们较劲,比谁的酒杯端得更低,以至于两人几乎都是蹲在地上干了一杯酒。
丁小兵的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快递送餐”,他便直接挂断了。退休后每次与同事聚餐时听到手机铃声,他还是会下意识紧张一下以为又有抢修,随后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没有了岗位。同事们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单位的事,他听起来很陌生。同事之间不说真话地活着,深藏自己以维持彼此的关系,也许这对大家来说就是幸福的形式。当然,这也包括他自己。
邻桌是四个女人,她们瞬间就吃完了,随后三个服务员瞬间也收拾干净了桌面,然后哼着歌——“夏天夏天悄悄过去,留下小秘密……”一切都神秘得如同周围警惕的眼神。丁小兵端起酒杯,一口干了,然后扶住一个同事的脑袋,亲吻了一下他油亮的光头,说,我爱你兄弟。像在做最后的道别。
那天下午落了几滴雨。
丁小兵抬头看了看天空,天色阴沉。多年来,他在冬天看到过无数次这样的天色,每一次他都有一样的判断:这天气可能要下雪。但他又不确定,以前的经验没有使他确定过,总像是第一次产生了这样准确的预见,将这种天气和下雪联系起来,像是提前看到了雪。
楼下的老头们坐在大院门口的长椅上。丁小兵下楼转了转,想找老头们玩,更想像老头一样活得没有牵绊。但老头还是不太乐意带他玩,他想发火却又找不出什么理由。有个老头被牵着的两条小狗扯得直趔趄,却又不敢松开狗绳。看见丁小兵过来,老头说,小伙子,最近是不是下了个文件说遛狗不牵绳要罚款?
丁小兵笑了。他说,规范养犬人人有责嘛。
两个人坐在长椅上。老头问,我看你年纪也不大,怎么不上班啊?丁小兵把提前退养政策说了一遍,老头盘算了片刻,说,呆!你现在每月只有一千七百块,还不到我的一半,月收入少了等你退休后工资会更少。呆,要是还有份挣钱多的事等着你嘛……你提前退养还差不多。呆,你以为有大把大把的时间是件好事?人闲着会闲出病来的。
丁小兵说,你说的有点道理。在职的没退休的拿得多,不闲着能干什么呢?除了会开天车我也没其他技能啊,再说了,干了一辈子天车工,我是再也不想干了。
那我俩还是同行。老头拍拍丁小兵的肩膀,说,今年我六十五了,刚工作那会儿我才二十岁,从开始上班那天我就想,我肯定讨厌一辈子干这重复的活。
没错。整天吊在半空中,无非就是把钢锭吊来吊去,毫无意思。丁小兵说,那你后来换过工种吗?
该死的,我到退休一直干的就是这个活儿。老头话音没落,就被两条小狗拽走了。
丁小兵抽了支烟。是的,有大把的时间看来不是件好事,那只是一个幻觉,会让自己感觉每天都很漫长,也很无趣,眼下就很难让自己为个什么事而高兴起来。刚退养那阵子,他觉得自己充实的生活即将开始,可是总会遇到某种障碍,他想是不是得先适应新节奏之后生活才会开始?
看着走远的老头和他的两条狗,丁小兵反应过来,无趣本身就是生活。他只是长时间被束缚在了固有的生活节奏中,以至于他从来没有尝试过任何新事物,也没有真正了解过。
他站起身,手机响了。电话是单位一个小领导打来的,先是关心了一下他的近况,又询问他的天车操作证有没有过期。丁小兵弯着腰如实作答。电话那边说近期客户订单太多,而且很多有经验的老师傅都退休了,年轻人又没接上,问他是否愿意回来顶岗,倒夜班,每月暂定三千元。
丁小兵想都没想,便同意了。
走出小区院门,穿过马路就是一座公园,他想都没想就走了进去。公园深处有个动物园,上次来的时候儿子还很小,大概只有三四岁,那个时间段丁小兵经常抱着他来玩。现在,他想自己去看看。
可能是天气原因,公园里没什么人,一个老师傅牵着一个小男孩走在前面。那是他以前的同事,丁小兵想上前去打个招呼,但最后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他看着那个老师傅把小男孩举起放到肩膀上,吃力地往前走去。几条小土狗,正在枯草地上乱跑,互相之间还时不时跟见到仇人似的拼命叫几声。
动物园近二十年没有任何变化,萧条得近乎荒芜,饲养的动物品种都没变,连铁栅栏都没换过,还是那么锈迹斑斑。孔雀、骆驼、梅花鹿、猴子都孤零零地待在笼子里,一个饲养员模样的人穿着胶靴,脸上毫无表情,拿根皮管在冲笼舍里的粪便。丁小兵转了一圈,有点冷,他觉得这应该算是世界上最荒凉的动物园了,但它始终就在这个城市存在着,既不上规模,也不搬迁。让人不知所以。
第二天一大早,丁小兵就穿着工作服去了单位。
干净的工作服穿在身上有点紧,他活动活动胳膊,就登上了通往驾驶室的漫长楼梯。一切都没变,厂房里那些钢锭整齐排列着,一言不发,只等待着被丁小兵一块块吊起,轮流送进加热炉内。地面上的同事忙碌着,从驾驶室往下看,他们仿佛一根根会移动的火柴,红色的安全帽像是一个个火柴头。他们聚拢片刻,分散开,然后再次聚拢。
虽然在半空中,丁小兵还是能够闻到熟悉的钢锭气味,那是钢铁特有的腥味。不同的是,他现在闻到的气味没有了以往的那种冰冷。
几个夜班上下来,丁小兵有点吃不消。在岗时每年年休假后回来上班,一点也没觉得有什么不适应,现在才在家休息一个多星期,就有些适应不了以前的生产节奏了。他很清楚自己的这种变化,生活秩序从退休前的无序,突然变成了有序。准确地说,是现在的无趣变得有序,而且毫無变化。以前的无趣可以被无序遮蔽,现在的有序则变得更加无趣。
天气预报一直说要下雪,但整个冬天却一直没下。尤其是寒冷的冬夜,只有凛冽的风醒着,让人睁不开眼。已经零点了,丁小兵的夜班才刚刚开始。他去了趟厕所,厕所里的灯坏了,借着手机屏幕的反光,他顺手带上了蹲坑的木门。没多久,又进来一个人,嘴上骂骂咧咧,重复着他刚才的动作。丁小兵没吭声。
手机铃声响起,与丁小兵的一模一样。他看了下手机,屏幕并未亮起。隔壁的在说话,“我在厕所……急啥……丁师傅不是在天车上嘛……让老家伙发挥余热就是,休养费拿着还额外挣份工资,哈哈,打着灯笼都找不到啊……好好好,我马上来。”
丁小兵仔细分辨着这是哪个同事说话的腔调,但这声音很快就被厕所里的穿堂风刮不见了。他又蹲了片刻才出来,这次他没有上天车驾驶室,而是拐到了炉台长引桥下面。
他站在桥墩边,点了支烟。凌晨有凌晨的气势,在钢铁般坚硬的空旷中,寒风在夜空中扑扇着翅膀,仔细听能听见厂房里天车刹车的摩擦声。在他离开这里之后,一切仍像以前一样,他的回归并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他想,在这种压迫一切的气势下,一次就业或退休,一次出生或一次死亡,其实并没什么区别。
隆冬之后就是早春了,但其实也不过是另一个轮回的开始。深夜的厂区在丁小兵眼里还是那么恐怖,他抬头看着路灯,路灯像一轮明月,从天上照耀着草丛和矮冬青,在泥土地上留下斑驳的光晕。路灯是沉默的,地面上的一切对它来说都一样,无论春夏秋冬,无论万物的生或死,它只是在等待天亮之后按时熄灭。这就是它的日常。
此时的丁小兵既不想回到天车上,也不愿再多想些什么,他就想让自己这样站着,直到白天到来。
可能是太冷,丁小兵竖起工装衣领往回走,他几乎感觉不到脚趾的存在,坚硬的泥土很硌脚,但很真实。就像他想做个真实的有感情的人,但似乎先天条件不足,自己做的努力越多,却越偏离越差劲,反方向的越远,乃至感觉自己低于一个正常人的标准。当然,他也不清楚正常人的标准到底有哪几条。
他这样想着往前走。踏上水泥地后,他发现走着走着自己就偏向了右侧,像是有人使劲把他往右边推。他停下来跺跺脚,又抬抬膝盖,等身上暖和些再往前走,两条腿就听使唤了。
直到凌晨六点,丁小兵才从天车上下来。驾驶室里的那台窗机制热效果太差,回到班组休息室好半天,他才暖和。休息室里三个同事都光着膀子在睡觉,充足的暖气让人感到燥热。他仔细看了看他们,想分辨究竟是谁在厕所里嘲笑过他,可他们脸上油腻腻的,遮盖了所有的表情。
丁小兵扯过两把椅子,一把用来坐,另一把用来跷腿,很快他就睡着了。下班后洗了个热水澡,然后骑着电瓶车跟同事去吃面。这是班组的老规矩,下了夜班几个人分瓶白酒,吃碗牛肉面,再回去倒头睡到下午,这样既省了中饭,也缓过来了一夜的疲惫。
白酒四个人平均分,菜是面馆免费的几样小菜和几块卤干,以及各自面条上的几块牛肉。没人说话,默默喝酒,夹杂着吸溜面条的声响。
丁小兵晕乎乎地骑车往家赶。刚过一个十字路口,就感觉车子往右边突然一偏,然后眼前一黑。
丁小兵醒来时,医院消毒水的味道,便迫不及待地钻进鼻腔,他被呛得咳嗽了几下。他想坐起来,却发现右胳膊有点用不上劲。隔壁床的陪护连忙站起来让他别动,然后按了下丁小兵床头的呼叫器。
小护士很快就来了,跟她一起来的还有个男医生。男医生抓着个病历夹翻看了几遍,又啰里啰嗦问了一大通,然后让他去做磁共振,并让他通知家属来。丁小兵说,有什么需要签字的我本人亲自签。
小护士出去又进来,手里多了床单和被套,是那种白绿相间的条纹,这颜色比以往一码白看上去要亲切。小护士扶他下床,然后给他换床单,她换床单被套的手法,让他想到了宾馆服务员的熟练。
做完磁共振没多久,医生拿着片子又来了,告诉他诊断结果是轻微脑梗死,幸亏送医院及时,目前需要住院治疗。
那就住院吧。丁小兵很平静,当天晚上他就把病床卡上脑梗死的“死”字偷偷涂掉了。他想给儿子打个电话,但想想住院也没啥事,也就是每天吊三瓶药水,晚上量次血压、脉搏什么的,自己也能自理,就给单位小领导打了个电话。
医院西侧隔着条小马路,是大学生公寓。每晚八点半左右,几个小伙子就在水泥球场上打篮球,不时传来阵阵叫好声,而病房里另外三个老头早已传来打呼声和断断续续听不真切的梦话。丁小兵在病房过道里走了两个来回,腰有点酸。他朝那三个床头看了看,发现其中一个老头没睡着。他看看他,老头也冲他挤了挤眼。
丁小兵躺在病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他感觉病房有点儿像寺庙。有天晚上,走廊外传来凄惨的哭声,他突然冒出个念头,感觉死的人是自己,哭的人是儿子。也许只有生死这样的事才能把两代人维系片刻吧?
丁小兵在走廊上抽了支烟,然后站在病房的窗前。又一场冬雨将至,深灰色的天幕下,高耸的楼群与低矮的商铺都显得有些沉闷。一片树叶刚从窗前飘过,雨点就落了下来,先是几滴,像个前列腺患者,紧接着雨滴变得密集,像是一个儿童对着草丛撒尿,很快把四周洇湿了。从医院八楼往下看,CT室门前低凹处的雨点,在暗夜閃闪发亮。远处的马路上,疾驰的车辆,斑斓的雨伞,凌乱的电线,变幻的红绿灯以及路边草坪上的泥巴,所有这些他能看见的东西,很快就被人们匆匆的脚步冲刷得模糊不清。
才九点,正是夜晚刚开始的时候,医院里却是漫长冬夜的开始,犹如疾病没有尽头。
到了第五天,医生就赶他出院了。丁小兵觉得自己也没啥大毛病,是该出院了。在办出院手续时,他不经意间,听到一个年轻的医生与科主任的神秘对话,年轻医生说,主任,这次的实验很成功,您放心!
丁小兵浑身一抖,感觉他们说的正是自己。
医院离自己的住处并不远,丁小兵并不急着回去,他走得很慢,顺路还去吃了碗牛肉面。
老远他就看见三个老头在小区大院门口站着,走近一看,他们正围着一只瘦小的狗。它是土黄色的,孤伶伶站在那里,不时摆着短尾巴。其中一个老头说个不停,其余的老头都没吱声,只半睁着眼睛,盯着小狗晃动的尾巴,仿佛马上就要滑入某个梦境。
老头看见他,问他这几天怎么没下楼找他们玩。丁小兵说去外地看上大学的儿子了。
到了傍晚,细碎的雪花悄然落下。丁小兵先是发现小区路灯下有白色的东西飘过,起初他以为是灰尘,没多久树杈间有了隐隐约约的白色,草地上很快就有了一层薄薄的积雪。他推开窗户,伸出手,想奋力抓住点什么。漫天的雪花看上去相当繁华,远处的山在夜晚的大雪里消失不见,连一星半点的痕迹都没有。那里原本有一座山,此刻却成为了一种幻景。
新的一天一定会从那些暗影中显露出来。丁小兵这样想着,身体摇晃了两下。
对面大男孩房间的窗帘没拉,灯依旧亮着。丁小兵发现屋里已经换了新住户,一对年轻夫妻正在厨房里忙碌着,阵阵热气不断从窗户里飘出来。丁小兵在走廊上来回走了几趟,医生说康复训练很重要。楼栋里不时散发出烤串和奶茶的香味,空气柔软而又富有弹性,他判断这栋楼里应该搬进来了更多的年轻人。
这让丁小兵很舒服。
责任编辑 吴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