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之之
卢森堡想起莫莉的时候,正是四月份,周末的下午,下着雨,他枯坐在玻璃窗前。
雨水猛烈地摇动着院子里的一丛竹子和一棵香樟树,把樟树的嫩叶吹得满地都是,有些鹅黄色的嫩芽还粘到了玻璃窗上,也是这时节,卢森堡认识了莫莉。
是在一次茶聚上。也是周末,茶室上午办了插花班,中午几位美人留下,在茶楼吃了简餐,下午,老卢就喊了卢森堡来喝茶。老卢就是茶楼的老板。
喝了两泡茶之后,对着窗外的雨横风骤,老卢就说,干坐着多没劲,我给大家讲个故事吧,关于吃的。老卢到底讲了什么,卢森堡一点印象也没有,但他可以肯定的是,他确实讲了,而且讲的还真是关于吃的,对于这方面的故事,老卢有一箩筐。
而此时此刻,卢森堡想起的是莫莉的故事,那个女人的故事,曾有那么一段时间,让他遐想联翩。
那时候,莫莉坐在人群中间,并不是很起眼,个子不高,话也不多,等到老卢说,莫莉,你讲一个的时候,卢森堡才注意到角落里坐了这么一个素净的美人。身材娇小,但是皮肤细,白,坐在四月的暮春,像是饱胀得吹弹可破,头发全部挽在耳后,一对翡翠耳坠在白璧似的脸颊旁晃动着。
卢森堡个子很高,一米八四,所以他女朋友的身高一直保持在一米七左右,一米六八到一米七二,略有浮动。老卢曾问过他,你怎么做到的?那时候卢森堡正在老卢家的卫生间里对着镜子梳头,他有点太高了,所以得弓着腰,低着头,问得他一愣,愣过了之后,他随即答到,巧合吧。可事后,卢森堡想了想,也未必吧,估计是他只对长腿美女来电。也有那么几个矮个子的女孩约过他,约过之后,就不了了之。
可偏偏莫莉就不高,她穿高跟鞋能过他的肩膀,在喉结以下的某个位置,不穿高跟鞋呢,大概就只能齐他的肩膀了,所以他估算过,她应该在一米六左右,体重呢,大约四十九公斤,不要问他怎么能估得这么准确,这么多年过来了,他只要一抱女孩子,脑袋里想不是别的什么,就是报幕一般地反映出她的体重来。
当时老卢说,莫莉,你讲一个,是带着点笑看着她的,一直不怎么出声的她笑了笑,露出一口细密洁白的牙齿,落落大方地说,好,我讲一个。声音不大,但讲出来的故事却有点惊世骇俗。
某天晚上,一个中年男人去酒吧,他想寻找一点刺激。刚说到这里,大家都吃吃的笑了,带着某种心领神会。
终于,在酒吧的角落里,他找到了一个猎物。女人很漂亮,也很有品位,一个人喝酒,一个人抽烟,一副落落寡欢的样子。人们安静下来,听着莫莉静静往下讲。
他便坐过去搭讪。果然,一切进行得很顺利,半个小时后,女人看着他,伸出了五根手指。
莫莉不急不缓,接着往下讲,五百?男人心想,太他妈划算了,只花五百块钱就能跟这么美的女人共度一晚!于是,他一把抓住女人的五根手指,付了酒钱,拉着她就来到了酒店。
当晚,红鸾被里度春宵。说到这里,莫莉捂嘴笑了,大家也都跟着哄笑起来,男人们鼓起掌来,以为故事结束了,但莫莉的声音又穿透了人群,接着说道:
第二天早上,男人醒来,伸手一摸,身边已没有人了,再转头一看,床头柜上放着五百块。原来——是我被消费了。
莫莉缓缓说道,男人才恍然大悟。说完后,女人们都鼓起掌来,男人们都有点讪讪的,卢森堡当时什么感觉呢?应该感觉就像是被嫖过吧。被嫖过?他看了看老卢,老卢还在笑,但那笑声,有点什么呢,包含的意味应该很多吧。
她为什么会讲这么个故事呢?卢森堡在开车回家的路上,雨刷一边奋力地刷着雨水,以及被雨水打到玻璃窗上的樟树嫩叶。答案可能有两个。一个是,她与在座的某个男人有染,男人自以为占了便宜,到处讲,她便讲这个故事警告他。那这个男人是谁呢?老卢吗,还是其他人?
第二个原因呢,就是,与春天有关,这个女人想告诉别人,她需要。不过,卢森堡马上又否定了自己的第二个设想,他甚至一个人在车里摇了摇头,不不不,不像,凭他多年对女人的观察,她应该不是生猛的那一类。倒是对于此刻,对于此刻的自己,他想起她,倒是和春天有关。他叹了口气,突然有一句话从他的脑海里冒了出来:
到了这把年纪,任何能唤起他情欲的女人,都是有美德的啊。
这句话是他说的吗?不不不,他还有着大把的时光可以好好享乐呢,是老卢吗?找个机会,一定要好好问问他。但此时此刻,他却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这句话里的痴狂。
他站起来,撑着黑色的布纹雨伞,从院里穿过,来到临街的咖啡馆,看到一个年轻男子從门口经过,穿着浅色衬衣,提着公文包,雨伞下露出的脸思虑重重,明显在想事情。
更年轻一些时,他也和他一样,穿着白色或浅蓝色衬衣,衬衣扎在黑色休闲长裤里,头发纹丝不乱,看上去像个高级白领,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公司里最底层的打工者,卡座在最外边,差点就连上了茶水间。后来,他狂追一位女同事,受到了白眼,便辞了职,一鼓作气连开了三家公司,再后来呢,又一家一家倒闭了。他在家里睡了半年,每天从下午四点开始,再后来呢,父亲在花楼街的面粉厂拆迁了,给他买了一栋两百平米的房子,之后对欧洲无限神往的父亲又在这条路上买下了一栋小洋楼,楼房不算很大,但怎么着也是殖民时期老毛子亲手建的。再再后来呢,这条路竟然被市政府规划成了步行街,绿树浓阴,老房子诉说老风情,这里成了人们怀旧的好去处。他适时地把临街的铺面租出去了,租金足以支撑他过上体面有余的好日子。
年轻时想着要奋斗,一鼓作气,再鼓作气,三鼓作气也放了哑炮之后,大多数人都会作罢,他也是这样。
老卢常被人认为是他的叔叔或者堂兄,但他们的情况完全不一样。老卢生在农村长在农村,上世纪八十年代才进城,也是吃过一些苦的,所以对老婆孩子特别好,哪知道老婆在麻将桌上认识了个小白脸,卷了一笔财产,跟小白脸跑了。所以自那以后,老卢的私生活就像开了闸的洪水一样,奔腾,凶猛,席卷一切。
当然,这话是老卢说的,他打不出这样的比喻来,老卢常常会说出青蛙在鼓噪这样一类的句子,带着些田野的气息,又贴切,又有劲道,他打不出来。他形容鼓噪会怎么说呢,像风吹饱了船帆,不不不,这也不是他的句子,是他父亲的,他只会说,像风吹鼓了窗帘,唉,太没劲了。他想。
但那天,老卢到底讲了个什么故事呢?他想了想,没想起来,难道是因为昨天喝断片了?他又定了定神,还是没想起来,但可以肯定的是,老卢讲了,而且真是讲了一个关于吃的故事。关于这方面的故事,他真有一箩筐啊。对,一箩筐,这也是老卢的比喻。
刚开始的时候,卢森堡总以为莫莉是老卢的什么人,总觉得老卢对她特别好。
是吗?老卢不以为然,怎么好了呢?她没花过我一分钱,我也没为她办过一件事。
在这方面,他是相信老卢的,那么就是真的了,可他为什么就觉得老卢对她特别好呢?
后来跟莫莉好上后,他故意挑衅般地带她上他那儿,当着他的面亲她,抱她,做些亲昵的小动作,但他真的没有变色,还是一如往常地待她。是的,他带她上老卢那儿去过几次,但好像也就几次,后来呢?后来的事,一概不记得。这会儿他真有点紧张了,难道自己的记忆力就这样成破锣了?他又抽了支烟,定了一会儿神,想起来了,他们没有以后。
继那次排山倒海般的初恋后,他很是对莫莉下了番功夫的,几乎让他自认为是要浪子回头了,几次做梦,梦见儿女绕膝,莫莉炒好了菜端上桌。但最后竟不了了之。
那他们到底发展到哪一步了呢?好像也仅仅是拥抱亲吻。睡过没有?没有。
他把烟蒂扔在地上,用脚踩灭了,完全不顾女服务生的白眼,又撑起伞,走进了雨里,此时此刻,他是如此地想她,就像有一万只青蛙在心里鼓噪。
卢森堡一边撑着伞走在雨里,一边用夹着香烟的手指翻手机,通讯录里有几百个联系人,却没有莫莉的。也难怪,这么多年过去了,手机都换好几代了。
卢森堡快步来到老卢的店里,往椅子上一靠,开门见山第一句就是,你有莫莉的联系方式吗?
老卢正在调百叶窗,他想寻找一个合适的高度,让客人们既可以看到窗外的春色,又不至于光线太亮。他扭过头来说,怎么突然又想起她?卢森堡注意到了,他没有说有,也没有说没有,更没有问,哪个莫莉?这让卢森堡心里一紧,像有一道裂缝在心里闪过。
老卢调好百叶窗,转过身来,又拿一支鸡毛掸子掸着案几上的灰尘,卢森堡一直看着他,终于看得他不得不正视自己。那要问你自己啊,你怎么把她的联系方式弄丢了?他说,在茶几前坐下来。
十年了,手机都换好几个了。
你们要是一直有联系,就不会丢。
卢森堡无话可说,老卢说话就是一针见血,没办法,出过体力的人说话就是直接,因为你需要用最简单的方式解决问题,这是老卢说的。
当时你们俩怎么就不了了之呢?老卢问。
卢森堡用一口长长的烟雾代替了叹气。
十年过去了,怕也是孩子他妈了吧。老卢又说。
卢森堡心里又闪过一道痛苦的裂缝,甚至拿烟的手都有点颤抖了,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他故作轻松地问老卢,你还记得她讲的那个故事吗?
什么故事?
就是那个“消费”。
老卢还是一头雾水。卢森堡不得不把那个故事重复了一遍,你说,她为什么会讲这么个故事呢?
不不不,老卢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带着步入老年的沉稳,他把沸水冲入茶盏之中,不,那个故事不是她讲的。她讲的是另一个。
卢森堡从椅子上坐直了,不可能,我就是因为这个故事开始注意她的。
不,老卢很肯定地说,说着,他复述了另一个故事。
卢森堡呆住了,这个故事跟那个故事之间根本没有任何的相似处,是他还是老卢记错了?他不大相信老卢的记忆力,于是问,你还记得你讲的什么吗?
我?我讲了一个关于吃的故事,关于这一类的故事我总是很多。这回,老卢没有用一箩筐来形容,也许进城太久了吧,他已经把箩筐忘了。
卢森堡看着他,期待着他把那个故事再讲一次。老卢会意,便慢条斯理开了腔。
我出生在五十年代末,这你知道的,七十年代中期,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可那时候,中国老百姓的日子还是很苦很苦的。中学有位老师,据说是师专毕业的,下放来的,不知怎么的,就跟我特别投缘。那时候,学校基本上不怎么上课,大队出工的时候,我们常常一起开溜,他带我到河里捕鱼,树上捉知了,草丛里逮蚂蚱,然后,一律烤着吃。我至今还记得,那蚂蚱的大腿,外皮金黃酥脆,肉质香嫩可口,骨头嚼起来咯嘣咯嘣脆。
讲到这里,卢森堡想起来了,老卢讲的是这个故事,因为当时讲到这块儿,几位女士捂住嘴,一起发出“咦——”的一声惊叫,他想起了这个情景。
后来,到了秋天,蝉和蚂蚱都没了,家里快断炊的时候,老师给了他一张一斤的饭票。卢森堡彻底想起来了,老卢讲的就是这个故事,老师后来不断给他饭票,不断让他快要饿穿的肚子填满,可老卢似乎已沉醉在其中了,卢森堡不忍心打断他。
不知怎么的,老师的行为引起了党支部的怀疑,他们趁他外出时,撬开了他的房门,找到了好多饭票,他们拿在手里,左看右看,看不出什么问题来,但心里又有疑问,他哪来的这么多饭票呢?七翻八找,终于在他书桌的抽屉里找到了一张没有画完的饭票,那个红章子画得好圆哟,可惜只画了一半……
讲到这里,老卢停了下来。
后来呢?
新来的茶艺师来上班了,她把一大盆钻石翡翠搬进来,绿植的颜色真绿啊,绿得像要滴出汁液来一般。
别说观赏植物,我们那时候吃的菜,都没有这么肥厚,老卢说,后来,老师被送去劳改了。
就这样完了?茶艺师惊叫起来。
成年后,我到处打听他的消息,但什么也没打听到。
茶艺师直起身子来,叹了口气,那时候是那样,那时候的人,说丢了就丢了呀。
现在不也是这样?老卢笑了,朝角落里的卢森堡努了努嘴。
茶艺师转过头来,笑问,怎么,卢先生要找前女友了?
卢森堡无可奈何地笑了,坐直了一点,说,是啊,你有办法?
登寻人启事,兹有资深高富帅一枚,丢失旧情人若干,见到此广告……
老卢和卢森堡都笑了。
卢森堡倒不是没有办法找到莫莉,以前几多次送她回过家。那时候她家住在德厚里,中山大道上的小巷子,在大道上你只能看见一个小巷口,隐藏在卖丝袜卖箱包卖酸梅汤的小摊铺中间,几乎被忽略,但往里走,却别有洞天,左右两边都有门洞,进去,一个小天井,四角里都是人家,走几步,上两个台阶,深邃幽暗吱吱作响的楼梯,却可以上到四楼五楼六楼。每次莫莉都只要他送到天井口,她在那里挥手向他作别,莞尔一笑,然后他退出来,听到楼梯吱呀作响,到响声骤然停了,他听到开门声,然后莫莉出现在窗口。她探出身来,娇小饱满的身体塞在对襟竖领小旗袍里,伸出玉臂,再向他挥一挥。或是他去接她,也站在楼下的小巷子里,没得令,也没打算上去,在横七竖八晾着的床单被套长裤短褂甚至鞋袜下站着,转来转去,一支一支地抽烟,终于看见莫莉伸出白藕似的手臂收衣服,就表示今天她要晚回来。
德厚里还没拆迁,他要是找去,还是找得到她的,但,他想了想,暗自叹了口气,毕竟不是毛头小伙子了,找一个女人,找到她家里去,一屋子甚至整个巷子的人都伸颈看着,年纪大了,他有些经不住这么多目光了。
十年前,通讯方式已经很发达了呀,手机,QQ,微博……总应该还留着一个什么联系方式吧?茶艺师和老卢低声说着什么,让他回过神来。
他想了想。有了!他用颤抖的手打开好久不用的企鹅头像,那时候他每天都要跟她在QQ上说两句的。他逐个逐个地在联系人里寻找,哪一个是莫莉?
莫莉答应前来,这让卢森堡兴奋得有些忘乎所以。
两个小时前,卢森堡找回了密码,找到了那个最可能是莫莉的QQ号,尝试着对那个美女说了声,嗨。
没多久,她回了他一个笑脸。
你知道我是谁吗?他想了想,问。
知道。
知道?
知道。
谁?
那个头像暗了一会儿,然后打出一行字:你穿43码的鞋。
卢森堡的心一阵狂跳,像是心口上喷涌出香槟,他咧开嘴笑了,深呼吸一口,又问,你还记得什么呢?
那头回了一个笑脸,说,记得你喝醉了酒亲人的时候,嚷嚷着嚷嚷着,非要亲我,结果靠在我肩膀上睡着了。
卢森堡喜笑颜开,随时需要按捺住自己那要跳出胸口的老心脏。
正巧她刚从福建回来,答应来老卢的茶楼坐坐。
老卢和茶艺师还在小声嘀咕着什么,他也顾不上他们了,站起来,吹着口哨朝自己的休息室走去,老卢对他格外优待,在后院给他辟了间单独的休息室。他梳了下头,刮了个脸,在腋下和下体各喷上了不同的香水——不要以为会混杂着不同的味道,其实几乎没有味道,只不过略略会让人觉得神清气爽。最后,他对着镜子拔了几根白头发,谁说男人不老啊,老没老,自己心里有数呢。他想。
莫莉进门的时候,正听到老卢在跟茶艺师们讲故事,于是她把踏进来的那只脚收了回去,倚在门框上,听老卢把故事讲完了。
他那个媳妇特别好,怎么好呢?好到他一下矿回家,媳妇擀了面条,一手端着碗,一手提着裤腰带,问先吃哪个呢?
茶艺师们低头吃吃地笑了,莫莉站在门外,也笑了。十年过去了,老卢老到一定程度后,就没变多少,头发还是花白,皱纹多没多几条,就说不清了。卢森堡呢,更是没有一点变化,原来偏瘦,现在圆润一点了,倒更显精神,只是脸色一向不太好,这是长期夜生活的结果,没办法的,这一点,老天爷倒是公平的。
只听老卢面带惯有的微笑,继续慢条斯理地说,有一天,他回答说,先吃面条,晚上回来再吃你,等他晚上一进门,看见老婆单衣薄衫房里跑到屋里,屋里跑到房里,浑身大汗,他问,你这是干吗啊?她答道,给你热菜呀。
人们哄笑起来,一边议论纷纷,一边起身去做事,卢森堡这才发现了莫莉,她倚靠在门口,那门框子便成了一幅画,在卢森堡的注视下,莫莉缓缓把脚踏了进来。她穿着乔其纱暗绿竖条纹旗袍,外面罩着开衫,脚下是一双尖头软羊皮皮鞋,手上拿的却是一款香奈儿的手包。卢森堡的心又一阵莫名的阵痛,她一定嫁人了,他想。还是老了些,照片上当然看不出来,因为可以美颜,但老了之后,多了一些沉静,还多了一些风情。進门后,她款款朝他走来,莞尔一笑,又令他的心跳动起来,不由分说地,他揽住她,使劲把她往胸前按,似乎想把这些年积累起来的情欲都发泄出来似的。可是,他有积累起来的情欲吗?没有。
老卢坐在茶几后面,他也站了起来,绕出来,但他没有拥抱她,只是伸出手来热切地跟她击了个掌,看得出来,两个人都很高兴。
姑娘,这些年你干吗去了呢,怎么跟糖似的化了。
我没有那么甜。
那就是盐了,反正都一样,都化了去了,这十年,你干吗了,给我们讲讲你的故事吧。
我的故事,莫莉犹豫了一下,眼睛眨了一下,话风就变了。她开了个玩笑,就跟屎壳郎一样,在不停地滚粪球。
哈哈哈,老卢笑了,拿眼睛瞟了一下卢森堡,心想,你怎么不说话,你把她叫来又不说话,跟这么聪明的姑娘聊天,好锻炼智商的咯,卢森堡会意,于是笑了笑,接过话头,那你现在,不是有很多粪球了?
轮到莫莉笑了,她笑了笑,说,还不及卢老板的一餐饭。
话音一落,两个卢又瞪着眼对视了一番,然后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了,都指着对方的鼻子,说,说你呢。没办法,这姑娘太聪明了,嘴太狠。卢森堡想。
也许是不知从何说起,老卢提起来那年讲的故事,你还记得自己讲的是哪一个吗?
莫莉微蹙着眉头,脸上拧出一个问号的样子。
老卢不得不把两个故事复述了一遍。莫莉还是一副云里雾里的样子,她微歪着头,微蹙着眉毛,沉默了半天,才说,我讲的是另一个故事。老卢和卢森堡两人惊讶地对视一眼,眼神里满是不敢相信,以及慌张。莫莉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但并没有阻止她把故事讲下去。
屎壳郎,你们知道吗?
老卢和卢森堡点了点头,却不知道这和莫莉的故事有什么相干。
春天的时候,卢森堡想,原来这个故事也和春天有关,却只听到莫莉缓缓往下说,春天的时候,鹰在狩猎,它在追赶一只兔子。眼看兔子就要被追上了,可是在草原上,它完全没有躲避的地方,情急之中,它看到了一只正在滚粪球的屎壳郎,它跑到屎壳郎的身后,求它救救他,屎壳郎答应了。于是屎壳郎挡在兔子和鹰中间,请求鹰看在它的面子上,等春天过了再来吃兔子。
鹰很骄傲,冷笑了一声,当着屎壳郎的面吃掉了兔子。
卢森堡又和老卢交换了一下眼神,这是十年前她讲的那个故事吗,怎么他们一点印象也没有?这十年,莫莉到底经历了些什么?但是莫莉的故事还没有完,她轻轻呷了一口面前的大红袍,继续讲道:
从此以后,只要鹰产卵的季节,屎壳郎就出来了,它会在它的每一个窝里堆上粪球和虫卵。鹰向上帝求助,上帝答应了鹰,让它在自己的袍子里产卵,然而,屎壳郎也推了一个粪球到上帝的袍子里,上帝很爱干净,怕把自己的袍子弄脏了,连忙站起来,想抖落粪球的时候,也把鹰的卵摔碎了。后来,鹰就只能在屎壳郎不出来的季节,在高高的悬崖上产卵了。
故事讲完了,老卢愣了一会儿神,过了片刻才鼓起掌来,说,这真是一个好故事。
莫莉笑了一下,好吗?
好。
真的好?
真的。老卢把金红透亮的茶汤倒入公道杯,又给莫莉斟了点儿,一时间,几个人都没有话了。
晚饭是老卢安排的,私厨,一天只开一桌那种,是老卢的朋友开的,就在附近,他们既是朋友又是合作伙伴,所以临时给老卢加了一桌。三个人坐在院子的玻璃房里,屋檐下小雨滴答,餐桌上小火炉噗噗炖着鹿尾。
这一餐,怕真是要吃掉我好多年的积蓄吧?莫莉把一截雕着花的木炭投进小火炉里,一阵异香飘了出来。
哪那么夸张,老卢挥了一下手,又给莫莉斟了点儿红酒。我特别喜欢坐在这儿,这雨声总让我想起乡下漏雨的房子。那时候年轻,刚结婚没多久,老房子漏雨,两人干到一半兒,房子漏起雨来了,只得跳下床来,找盆儿罐儿,接雨。两人兴致好呀,接好了,跑到床上又干起来,哪知雨撵到床上了,换个边儿,把她挪外边儿来,可没两下,外边也漏起来了。
老卢这故事,卢森堡没听过,他正在低头想,他怎么突然讲起这个来了呢,就听莫莉清了清嗓子,低声说,也让我想起我家小时候的房子。这话让卢森堡吃了一惊,他从一小块青海羊羔肉上抬起头来,看着莫莉,只见她放下筷子,顿了顿,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往下说,房子是爷爷厂里分的小单间,爷爷生了五个儿子两个女儿,人人有份。一张床上躺四五个小孩,横着,并排着躺着,晚上,谁那里漏雨谁倒霉,只得端着盆坐着,或者到床边去靠着。
后来呢?后来不漏了吧?卢森堡想问,问不出口。
这雨声听着就有些聒噪了,三个人默默地吃完了这顿饭。
饭后,卢森堡打算送莫莉回去,趁莫莉上洗手间的当儿,老卢把车钥匙塞给卢森堡,是他新买的那辆路虎,末了,还向他使了个眼色,可不知怎的,卢森堡觉得有些力不从心了。
莫莉从卫生间出来,一边拿纸揩着手,一边伸头看着外面的雨,雨似乎越下越大,青方砖铺就的地面,已经是一片一片的湿印子了,和着莫莉墨绿色的旗袍,像是雨下到了她的身上。卢森堡突然很想抱她一下,正要走远的情欲似乎又被唤回来了,但还有别的什么。可莫莉看了看他手里的车钥匙,说了句,搭地铁吧。
拿着香奈儿的手包搭地铁?卢森堡问。
A货。莫莉把手包举起来,在卢森堡眼前晃了晃,说A得不能再A。卢森堡就不便再说什么,之前跟莫莉在一块儿到时候,总是她迁就她,她几乎什么都迁就他,除了那事儿,所以,这次,他准备迁就一下她。
卢森堡打着他的黑布纹雨伞,莫莉挽着他的胳膊,两人一同走在雨下。街灯晦暗不明,还不如夏夜的一盏萤火,倒是不远处一闪而过的车灯起了照明作用,把两人投射在积水里的影子拉得很长,皮鞋踏着水印子,敲击着青石板,下水道里间或有积水流淌的声音。车灯从后面来的时候,卢森堡看到了两人的剪影,娇小的莫莉挽着她,因怕把胳膊打湿了,有一点点靠着他的样子,他的心在雨里软了,结婚十年的好夫妻,怕就是这个样子的吧。
他有些不能理解地铁,一条龙,在地底下蹿,还要过江。过长江?他纳闷,但也从来不说。他和老卢,是从来不坐地铁的,宁愿慢,宁愿堵,也宁愿在地上看风景,尽管这个城市,地铁已经有了差不多十年的历史。十年,正是他和莫莉分开的时间啊。
幸好有莫莉带着,她帮他,买票,进站,刷卡,莫莉还告诉他,你要是在北京乘地铁还要过安检呢,每个地铁口都有安检,还检查得特别仔细。这些年,莫莉到底去了多少地方啊,一会儿从嘴里迸出一个城市。
地铁里人很多,他找了个地方抓住把杆,但莫莉只能抓住吊环,车开起来时,她随着车子的颠簸一下一下扑在他怀里,他心里又涌起了异样的感觉,很想像那些小青年情侣一样把她搂在怀里,但他拿不定她是怎么想的。
让你跟我一块儿乘地铁,为难你了吧?莫莉突然抬起头。
哪里。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捋了捋她额前的一缕湿发,手顺着她的胳膊滑到她的手腕处,她的衣服湿漉漉的,虽然隔着薄薄的开衫,他也感觉到她胳膊的冰凉。他捏住了她白皙冰凉的手腕。
你们那个阶层,很少坐地铁吧。莫莉又说,卢森堡看了她一眼,发现她正看着自己,眼睛里没有恶意,他想说,是的,这是我第一次坐,带着车子还是方便一点,但他说出口的却是,莫莉,本来你是可以和我一个阶层的。
一脚踏进你的阶层?莫莉仰起脸来。
今天的莫莉怎么了,句句话带刺儿。卢森堡有点快要失去耐心了,但还是点了点头。
车子到了一个大站,下去很多人,又上来很多人,流动的空气似乎暂时缓解了压抑气氛,卢森堡找到一个位置,坐下来,莫莉走过去,把手搭在他肩上,说,好难的。你看到老卢没?他拼尽一生,跟你成了朋友,可他半只脚还在我们这儿。
卢森堡看着她,不太理解,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遇到你之前,我的人生还不曾很用力,遇到你之后,我觉得咱俩行不通,就想着,要不努把力试试?
为什么行不通呢?
给你买一条皮带,我得存半年的工资。
你也可以不买的。
那我送你什么呢?我自己吗?可我不敢的,不敢赌。穷人是没有本儿的。
就是这?卢森堡看着她。
我根本无法带你见我的家人。卢森堡想起了那吱呀吱呀的楼梯,和楼梯尽头抹不开的黑暗。他的确从未踏进去过,也从未想过要踏进去。卢森堡知道他要再次失去她了,便把她拉到自己身边。他把自己的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开始亲吻她的脸颊。我们不能再试一下吗?他低声在她耳边问。
莫莉说了声什么,他没听清,因为地铁到站了,车门打开,人群向门外拥去,莫莉也站了起来,牵着他的手,随着人流向外走。
来到地面,是一片空旷的绿地,雨后的清新空气瞬间包围了他,远处有蛙鸣阵阵传来。看来莫莉住得很偏了。雨停了,伞就显得有些多余了,卢森堡把伞左右晃动了两下,把上面的雨水抖落,把一片一片伞叶理抻抖,提在手里,伞就成了一件装饰品。为什么会这样?莫莉想,是因为他本身就是一个多余的人吗?
卢森堡一手提着伞,一手拉着莫莉,在方砖铺就的小路上往前走。下雨还好些,下雨还能挨紧些。卢森堡说。
莫莉笑了,头一歪,小嘴儿一嘟,就挽上了他的胳膊,有几分故意的,步子迈得大大的,踢踢踏踏地,也不管把路上的积水溅到了他的裤腿上。雨水穿透裤子,濡湿了他的皮肤,冰凉凉的。他感觉到有几十张小嘴在吮吸他的小腿。卢森堡的心又为之一软。他把她的手往上拉了拉,夹得更紧了。可是很快,到了莫莉住的小区,进了院子,走到她楼下了,她似乎没有要邀请他上去坐坐的意思。
谢谢你送我回来。
她站在他对面,两步开外的地方,并拢双腿,两手交叉握在胸前,标准的礼仪姿势。回去怎么坐车知道吗?她问,似乎没有给他回旋的余地。以前是房子太破,兄弟姐妹全是眼睛,現在,她应该是一个人住吧?也不让他上去?
都到楼下了,也不让我上去喝杯茶?他把心一横,厚着脸皮说。
莫莉笑了笑,卢森堡几乎要绝望地闭上眼睛,耳朵正准备迎接“不了”二字,却听到莫莉带着笑意说到,五十万?
卢森堡大吃了一惊,睁大了眼睛,莫莉?他想说,莫莉,你怎么变成这样?却听到她接着说,保证会让你有前所未有的体验。他的下巴都快要惊掉了,雨伞差一点滑落,却听到她又说,你不是出不起的人吧。
三十万?
卢森堡转身走了,他想,从此可以放下这么一个人了。他步子迈得很大,走得干净利落,却听到莫莉在那边幽幽地说,你不想知道我这些年的故事吗?
莫莉的房子很小,但装修得不错,简单,舒适,一件多余的物件都没有,开关就是开关,灯就是灯,凳子就是凳子,这或许跟她小时候生活在拥挤的家里有关?但这房子,这布置,也隐隐地透露出莫莉似乎打算永远一个人生活下去。
卢森堡没有把这些疑问装进心里,他上来就揽住莫莉的腰,一只手抽出来,托住她的头,把她死死抱在怀里,不容分说地,他在她左右两颊狠狠亲了两下,然后把她推到墙上,开始扯她的衣服,啰里啰嗦的盘扣怎么也解不开,他干脆一狠心,抓住领口,狠命一扯。
衣服扯坏了!莫莉嚷道。
扯坏了我给你买!
衣服碎了一大块,莫莉的白胸露了出来,卢森堡的手就上去了。
干什么呀,你这流氓!
你说干什么呢?卢森堡一边动作,一边含糊不清地回答,深更半夜,孤男寡女,你说我干什么呢?干我该干的!说着,身子压着她,手便顺着旗袍往下走。
这时莫莉已经有些气喘吁吁了,一双手想推他,哪里推得动,他压在她身上,一只手扣住她的肩,另一只手已到了屁股上,一只大手捏住两瓣小巧浑圆的屁股,使劲地揉搓起来。莫莉又踢又咬,可是奈何不了他。终于,卢森堡把右手收回来了,放在她肩头,莫莉刚准备说点什么,却被他把肩一扳,顿时,她就在他怀里调了个面。他把胸腔压住她肩头,左手扳住她的腰,她便动弹不得了。一气呵成的,他的右手就伸到裙子里去了,摸摸索索拽住了内裤,使劲往下一扯,就在这时,卢森堡的电话响起来了。
卢森堡并没有要管电话的意思,左手揽住莫莉的腰,往后一拽,右手又动作起来,可是电话却继续响个不停,大有不接不罢休的架势,好不容易等它停了,卢森堡准备再发力的时候,它又响起来,如此再三,卢森堡终于被它弄得泄了气。趁他接电话的当儿,莫莉一转身,反手一推,已从他肩下溜了出来。
等卢森堡接完电话,莫莉已换了一套齐整的家居服出来了。
谁说的,保证让我有前所未有的人生体验的?卢森堡挂掉电话,瞪着她。
莫莉一笑,谁说人生体验就是交配呢?交配的人生你还没体验够?不能是听故事吗?你最后不也是因为想听我的故事才上来的吗。
卢森堡有些无奈,在莫莉家的地板上坐下来。客厅里没有沙发。
莫莉给他倒了杯水,远远放在他手边的地上,这回,如莫莉预料的,他没有扑上来拉扯她。
喝了一杯凉水,卢森堡平静了些。你很缺钱用吗?他问。
莫莉噗嗤一声笑了,我这一生,对于钱的渴望,就像老卢对于吃的渴望。
不不不,老卢现在并不渴望吃了,他只是爱讲吃的故事。
莫莉喝了口水,按了一下手机,客厅的四个角落里就传出了舒缓的钢琴曲。
你,我,老卢,我们的人生,在三个不同的季节里,夏天,秋天和冬天。莫莉缓缓打开了话头,然而,状态呢,却是三个天气,春风和煦,细雨微斜,大雨倾盆,不,或许用下雪,来形容落在我童年时的贫穷更为相似,这场雪只落一次,可惜一落就是一生,我走啊走啊,努力走了半辈子,脚却始终被焊在雪地里,怎么也走不出去。
卢森堡看着她,他不明白莫莉为什么非要用自己的双腿走到他身边,当初,他一伸手,他的整个世界不都是她的吗。
如果我的人生从来都不曾用力,也许,你一伸手,我就可以跨到你的阶层,然而,我是个好孩子,你知道吗?积极,上进,体面……老卢一定知道,在泥地里,是不能用力的,越用力陷得越深。那用力的二十多年,已锻就了我的姿势。还记得我对你的百依百顺吗?那全是硬生生装的。
从小,在那个大家庭里,我就要学会与人斗争,与父母斗,不让他们太过偏心,至少要让我有书读,有钱买课外作业,有一两套体面的能穿到学校的衣服,球鞋的补丁不能太多,袜子至少要能辨得出颜色,偶尔有几毛钱零花钱,春游的时候,同学们拿着各式零食站在码头的时候,我也能拿一个在手上装装样子,也不必管它是什么,好不好吃。要与弟弟妹妹们斗,早上抢洗脸盆,晚上抢台灯,谁睡门口,谁睡漏风的窗户底下,谁睡漏雨的地方,早上起来谁倒便盆,一件新衣服来了,谁先穿。与同学们斗,与有钱的同学斗,与没钱的同学斗,与那些想要揭开我家贫穷的同学斗,与漂亮又有钱的同学斗,与漂亮却同样贫穷的同学斗,比成绩,比衣服,后来就是比男生们的眼光了……还有老师,甚至社会上的每一个人,早上你拿一个搪瓷缸子去买热干面,买三碗,回来后,一大家人分,你一个小孩,站在队伍最后面,总有人插你的队,老板也不管,总是从你头顶接过那些大人的碗,一碗牛肉面,一碗瘦肉面,一碗炒粉,你真吃不起,谁的钱多,老板娘就给谁多一点的笑脸。轮到你了,总是白眼,涮面的水,唰唰唰,总是溅到你身上,那时候,你才高案板一点,很多时候,水是溅到了你脸上,你胸前,关键是,买回去的面还少,根本不够一家人吃,你没有别的办法,于是,你知道了,你只得放狠一点,你不要人插队,谁插队你就跺谁的脚,也不管他穿的新皮鞋还是白球鞋,当然,这样,你就得穿一双破拖鞋出门了。你学会了把搪瓷碗往案板上一顿,眼睛一横,声音不高语气却不低,指挥下人般地指挥老板娘,下三碗热干面,他们竟也真乖乖的了,低眉顺眼把面下了,心里含着更多的气,等你一转身,他们便在后面戳着你的脊梁骨说,喲,那个贱货,这么小就一副妖精相,长大了肯定是个卖货。你都知道,于是,下次,你更狠了。有什么地方你不需要斗争的呢?没有,对于一个贫穷又想要体面的女孩子来说,太难了,几乎没有地方不需要斗争,你要在人群中杀出一条血路来。衣服,商场里的倒是明码实价,可是你肯定买不起,只有在小摊上,汉正街,保成路夜市,一件裙子,开价八百八,你要还到五十,老板可能还能勉强把笑容贴在脸上,但要还到三十,她就要破口大骂了,骂也就骂吧,她也有怨气,她也要吃饭要活下去,骂完了也还是要买的,也还是要卖的,这也就是为什么,外地人看不懂武汉人,一顿高声叫骂,骂完了彼此的娘和祖宗十八代,然后又亲热得不得了,勾肩拍背,——都做兄弟了,你的娘也是我的娘,你的祖宗也是我的祖宗,那就骂的不是你,而是我自己问候祖宗了,还不行吗?能不斗争吗?等着你驾着五彩祥云来接我?不敢奢望有那一天,我在枯井里坐了二十几年,太冷了,我得想办法爬上去,爬到半道,你突然把头探进来,你就这么窥视一眼,我就知道,你是我的救命稻草,我得逮着你,爬上去。汉口弄堂里长大的女孩子都有这本事,懂得为自己打算,不为自己打算谁替你打算呢?父母卑微,活都活不过来,等着他们安排,那就等着嫁个老实巴交的吧,只有自己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人。有美貌的拼美貌,有身材的拼身材,长得高的拼身高,拼父母,拼家世,拼嫁妆,拼学历,那从来都是一场没有声音的厮杀。我长得不算高,也不算惊艳,只有智商,于是,当你把目光投向我的时候,我要在开口讲第一句话时就抓住你……
卢森堡换了个坐姿,他想起莫莉讲的那个故事,这会儿,他更加相信,莫莉讲的就是那个关于消费的故事了。
那你成功了。他说。
莫莉点了点头,有点儿成竹在胸的样子,但又似乎因为这成竹在胸而带着点儿羞赧。
那为什么又放弃了呢?
一只鸡,好不容易学会了飞翔,但后来,你要她变成仙鹤,迈着大长腿在水边散步,这,对于一只会飞的鸡来说,并不容易。就像老卢,到现在,他都忘不了吃,尽管他再也不会饥饿了,但饥饿感遍布了他的人生。
卢森堡不再做声,为了让自己坐得舒服点儿,他伸手把附近的那个蒲团也捞了过来,塞到了后背,靠在墙上。接着,继续,请。他说。
刚才那个电话,是老卢打的吧?莫莉突然问。
卢森堡点了点头,突然一下警觉地坐直了身体,一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劈过了他的脑海,你?他?你和他?
莫莉轻轻摇了摇头,像是否认这种关系,又像是叫他不要着急,听我慢慢往下讲,如果一下讲到结尾,这故事又还有什么意思呢。
卢森堡重又靠在垫子上,听莫莉往下讲。
那段时间,老卢特别沉迷于讲故事,喝茶时要我们讲,喝酒时也要我们讲,只要是聚会,他都会叫我们讲讲故事。后来,我就发现,讲故事的分为三类人,一类是吃过苦的,像老卢,忆苦思甜,特别喜欢讲那时候的苦难;一类是丧权的,也就是说曾经是当过官的,喜欢讲一讲当年勇;还有一类呢,就是特别喜欢吸引人注意的。
我属于哪一类呢?卢森堡问。
你哪一类都不属于,所以你的故事讲不好。
而故事的内容呢,也可粗略分为三类。一类情色,艳遇,那些男人,没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喜欢扣上自己的名,真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呢,又喜欢假借他人之身,反正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过一把意淫的瘾。第二类,奇闻异事,这样的故事不多,需要在雪夜,半斤酒下肚,那些跑江湖的,讲出来都是叫你咋舌的,听一个,保证你一辈子不会忘记。
第三类呢?
我把我和老卢的故事,全都归为第三类:吃。
吃?卢森堡吃惊地问了一声,突然就明白了,他想起老卢下午讲的故事了,可莫莉又补充了一句,我们一生都在完成吃的大业,所以讲出来的故事都是各种各样的吃。
所以,你和老卢,卢森堡问得小心翼翼,是一类人?
是的,我创业的第一桶金,是他给的。
他给的?卢森堡把“给”字说的很重,那你们?
你说呢?孤男寡女,恩情蜜意,干柴烈火……
卢森堡一伸手,把面前的水杯铲飞了,又一脚踢翻了茶几,他弯腰拾起地上的蒲团,狠狠打在莫莉身上,你这个贱女人,你要钱,为什么不找我呢?!
莫莉把蒲团扯下来,扔在地上,就你这样,叫我跟你要钱,我开得了口吗?何况我跟他,又不是买卖,是真正的顺其自然,水到渠成……
顺其自然,水到渠成?卢森堡一把把莫莉拎了起来,一张狰狞的脸凑到她面前,扬起手来就要打,莫莉看着他,很平静的,眼里的威慑终于把他的怒火压了下去。他一松手,莫莉晃了两晃,扶着墙站稳了。
过了片刻,卢森堡终于又开了口,你很缺钱吗,你要钱干什么?
我家的老房子,在漫长的等待拆迁的过程中,父母四处托人帮忙,几乎耗尽了他们的家财,但最后呢,又说不拆了,父母想找人去把那些送出去的东西要回来,别的也就算了,其中有一对金镶玉的耳环,据说是高祖在浮梁做县令时添置的,这也是父母唯一分到的家产,就為这一对耳环,父母羞愤交加,相继离世了。东西是我托人送出去的,我却没能帮他们要回来,我保护不了他们,我感到深深的自责,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离开了武汉离开了你。我可以选择永远不回来,或者至少不要回德厚里,可,除此以外,这世上还有什么跟我有关的东西呢?于是,我想把那栋老宅买回来,一整栋,既是给父母一个安慰,也想从那里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
重新开始?卢森堡有些不解。
是的。我需要房子宽一点儿。天井里不要堆放杂物,劈柴、板炭、旧橱柜全都拿走。天井里要亮一点儿,摆两个石墩,放几盆兰花,楼梯要修一修,不要让自己整个青春期都在担心,担心再长胖一点儿就能把楼梯压断,不管什么时候回来,都是提着一颗心,仿佛提着一颗心就能让自己变轻一点儿。那幽暗的楼道,墙上的广告,我都要铲下来。我想给父母留一个单独的房间,他们相处得不好,可能跟没有时间单独相处有关。我自己也要有一个单独的房间,如果回到那时,能请你上去坐一下,看着我梳妆,也许,我们能够走得更近一点,而不是始终带着隔膜。弟弟,我欺负得最多,倒便盆的事,他做的最多,我要给他一个带卫生间的房子,让他每次去青少年宫踢完球回来,能够畅快洗个澡,还能在自己的小房间会朋友……总而言之,我要在这个房子里重新长大,让那些幽暗的、隐秘的、连绵不绝的贫穷和痛,都从我的人生里清除出去,让我的一生也能变得轻盈一些。
莫莉缓缓说完,就趴在茶几上睡着了,也许这样的倾吐,让她变得轻松一点了。
不知这样过了多久,卢森堡站起身来,来到阳台上。在黎明前的夜色中,他抽了一根烟,莫莉的故事,他还是有点理解不了,但这三十万,还是要给她的,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他给得起。莫莉睡着了,要不要去把她弄醒呢,还是把她抱到床上去?他抽完最后一口,把烟蒂弹了出去,从十九楼上俯瞰着它在空中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摔到地上,弹跳了几下,最终消失不见。
此时此刻,他有一点点的心疼,为那三十万,当然,只有一点点。但为了这一点点,他必须做点什么。他打开通往客厅的门,钻了进去。
责任编辑 丁东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