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 丹 [浙江工商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杭州 310018]
《罪与罚》讲述了在彼得堡学法律的大学生拉斯柯尔尼科夫因为家庭贫寒不得不放弃学习,离开大学;在目睹了很多的家庭悲剧后,他在心中建构了一套独特的理论。正是在这种理论的刺激之下,他一步步地走向犯罪的深渊,谋杀了一个邪恶的做典当生意的老太婆,并误杀了老太婆的妹妹—— 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后来,他受到了内心的折磨,在虔诚的索尼娅的规劝下投案自首,最终在索尼娅的信仰和爱情中灵魂获得了拯救,走向新生。
主人公拉斯柯尔尼科夫是一个积极思考而又痛苦不安、献身于反抗异化社会而又未能找到正确道路的俄国小资产阶级青年。他性格里充斥着善与恶的交锋,善与恶以奇特的方式统一在他身上。一方面他纯洁善良,富有同情心,在自己经济拮据的情况下仍然尽其所能地帮助患肺病的同学,在同学死后又去照顾他那体弱多病的父亲,在老人死后又为他办了丧事;还冒着生命危险,冲进烈火熊熊的房子救出两个年幼的孩子,以致自己被烧伤;把所有的钱都用于资助与自己仅有一面之缘的死者马尔美拉托夫的遗孀。另一方面,他却一贫如洗,当他得知妹妹为了帮助自己,决定嫁给恶棍卢仁时,心潮激荡。当我们分析为何他会走向堕落之境时,生计的艰难还不是他走向深渊的主要原因。不可忽视的一个因素便是他在目睹无数的家庭悲剧之后,在心中所建构起来的独特的理论。他认为,人可以分为“超人”和“凡人”,前者能够推动世界,为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甚至杀人犯罪;后者平庸保守,只能充当前者的工具。但是,现实社会不仅认为他与浑浑噩噩的芸芸众生毫无区别,而且把他抛入难以忍受的环境中任意凌辱。所以他决心向不承认他的社会复仇,以证明自己不是凡人。正是带着这种反抗弱肉强食社会的心态,并最终在多种现实环境力量的冲击下,他才开始了他的行动。
基督教关于人的学说的基本特征中提到:人是自由的,上帝给人选择的自由。人可以选择从善,也可以选择作恶。人作恶犯罪,不是上帝迫使人做的,而是人自己决定去做的。因而,人要对自己的罪恶承担责任。回到作品当中,拉斯柯尔尼科夫面对着这个弱肉强食的社会,在见证了一件件悲惨事件的发生之后,深感下层人们的普遍不幸以及社会的不公正。从而形成了自己独特的理论,他最终选择了恶,选择了反抗这个黑暗的社会。在他的心目中,老太婆是一个吸血鬼,她的生就意味着那些靠典当过活的人的死。因此,杀了她可以赎四十桩罪。在作品中,当他徜徉街头、驻足河边时,在他的超三维具象的思辨体系中,使他产生生理和心理厌恶的老太婆越来越幻化成为现实秩序的缩影。从肉体上消灭对方的暴烈行动,乃是“向某种黑暗的势力挑战”。他并不认为这是罪行,正是这种为了人道的生活而抗争的精神,促使他迈出了“那伟大而可笑又可悲”的一步,这在一定意义上,表现了人对基督的反叛,也是对传统的基督教人本主义价值观念的怀疑。可是,即使他内心异常坚定,但是在杀人之后,他内心还是出现了波动,自己也陷入了痛苦的深渊。
几经周折,拉斯柯尔尼科夫终于迈出了那最后一步,他杀掉了老太婆;在这过程中,又误杀了老太婆的妹妹。原以为凭借着其非凡理论的主人公,可以得出自己真真切切属于自己所建构的“超人”阵营,但事实却大相径庭。为了证明自己不是“虱子”而是“英雄”,就杀死了那老太婆。可是在犯罪之后,他却陷入了异常的痛苦当中。一方面,被他所藐视的道德规范暗暗地惩罚着他的灵魂,以至于他噩梦不断,疑神疑鬼,惶惶不可终日;他几次打算去投案自首,他感到可怕的孤独,感到自己已经完全脱离了这个社会。另一方面,他又一时难以放弃自己那“超人”的理论,千方百计试图逃避法律的惩罚。他意识到自己的痛苦,但却不后悔,他并不认为自己犯了罪,他仍然认为自己是超人,所以通过意志力便可以免除自己的罪恶。就在内心中两股势力的相互较量中,他的精神迅速崩溃了。
文中对于主人公心灵痛苦的揭示还表现在对主人公潜意识的描写方面,而通过梦境,展现了拉斯柯尔尼科夫的病态心理。一个梦境出现在杀人后,他被下意识支配,又来到被杀的老太婆家,向在那里工作的工人打听老太婆被杀时的那摊血迹,引起了怀疑。结果后来被一个他不熟悉的小市民猛然钻出来称他为杀人凶手,这使得他本来就疑神疑鬼的心灵顿时如遭雷击,他以为真的被人发现了,在极度的惊惶不安中昏昏入睡了,结果做了这样一个梦:他梦见又遇到了那个小市民,于是一路跟踪,最后进入了一幢大楼,来到了老太婆的屋里。老太婆并没有死,她坐在角落里的一把椅子上,低垂着脑袋,拉斯柯尔尼科夫拿起斧头就砍,但老太婆并没有被砍死,反而倒垂着她的头在笑,卧室里也有窥视者的笑声和窃窃私语声。他气得发疯,使劲用斧头砍老太婆,谁知道每砍一下,卧室里的笑声和私语声就越大,而老太婆甚至哈哈大笑起来。他吓得拔腿就跑,结果发现到处都是人山人海,大家都在观看他,也都在默默等待着。这个梦境揭示了主人公隐秘的心态:原以为杀死了老太婆即实践了自己的理论,成为“超人”,然而道德和良心却把这件事情刻在了他的心上,并使得他惶恐不安,陷入了痛苦的深渊。
与因杀人造成的主人公精神痛苦相对的是他的“超人”理论时不时对他的暗示:杀死一个可恶的老太婆并不能认为是犯罪,拿破仑也会这样做的,这比起“在巴黎大屠杀,忘记在埃及的一支军队,在莫斯科远征中糟蹋五十五万多条人命”的事来是微不足道的。因此,拉斯柯尔尼科夫的内心中始终存在着善与恶的交锋,而这个交锋的解决点,则是以最后他回归上帝而结束。他有过几次自首的打算,但是前期却一直徘徊。一则他先前要自首的决心没那么强烈,或许又只是他的又一个疯狂的瞬间。先前的一刻,他甚至已经选择好了自己要走的路,可是下一分钟,他又迅速地游弋了。比如马尔美拉托夫之死,主人公准备去自首,因为碰到快要死的马尔美拉托夫而延宕,在目睹了他的死亡之后,拉斯柯尔尼科夫没有真正地走进警察局去自首。
斯维德里盖洛夫自杀一事让拉斯柯尔尼科夫得到了精神上的顿悟。文中提到,他觉得“仿佛有个什么东西落在他身上,把他压住了”,接着他“头晕、目眩。连他自己是不是站着也觉不出”。然后他“推开了端来的水,轻轻地、从容不迫地,可是口齿清楚地说:是我当时用斧头砍死了那个年老的官太太和她的妹子丽扎韦塔,抢了东西”。这些死亡的场面常常如同一面镜子,让他看到自己、审视自己。从堕落走向灵魂复活的路,不是时间的问题,而在于内心是否能真正感受到作为人的罪恶,是否对恶有悔改之心,是否真的愿意把自己交给上帝,心甘情愿地接受其惩罚,这也是一条个人受拯救之路。
罪恶意味着人与上帝的失和,意味着人与上帝间的一种疏离状态。拉斯柯尔尼科夫由笃信自己的“超人”理论到实施杀人之后出现的矛盾心态暗示了一条人对基督的反叛后又向基督的皈依之路。最终,在虔信宗教、温柔善良又极其关爱别人的索尼娅的影响下,主人公几经挣扎,逐渐觉悟,主动投案自首,并在宗教中找到了新生。
索尼娅的出现使得拉斯柯尔尼科夫内心中善恶的冲突走向了和解,当然,这个过程也是一步步发展起来的。索尼娅是博爱的化身,具有突出的自我牺牲精神。她是一个没有受过教育、温顺、一贫如洗的女性,在她那个时代被认为是无知愚蠢之女性。但是她虔信宗教,认为自己已陷深渊,正是上帝给了她生活下去的勇气。她认为只有上帝才能给她价值,使她的生活有意义,这种想法使她无条件地去爱别人,包括拉斯柯尔尼科夫。也正是因为有了虔信上帝的索尼娅的引导,拉斯柯尔尼科夫才从精神崩溃的边缘走了出来,走向拯救之路。
在索尼娅的谦恭、温顺和爱面前,拉斯柯尔尼科夫开始改变了。在刚开始的时候,对于索尼娅的忠实,他抱以嘲笑的姿态,认为索尼娅是一个圣洁的傻子,但仍然被索尼娅温顺和爱的力量所吸引。终于,他开始意识到自己并不孤独,正是由于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才向索尼娅坦白、忏悔。关于这种改变,我们可以理解为拉斯柯尔尼科夫获得拯救的历程。正是在索尼娅这种极强的忍耐和高度忘我的自我牺牲精神以及虔诚信仰的感召下,拉斯柯尔尼科夫才逐渐放弃了自己的“超人”理论,最终在皈依上帝中灵魂得到了救赎。在他向索尼娅忏悔之后,索尼娅知道,他的坦白还不够彻底,因此,她要求她所爱的人做一件事:通过向所有的人坦白,承认现实、承认自身以外的人类、承认这一新的信仰。索尼娅让他向十字架鞠躬,亲吻他曾经冒犯过的大地并大声说:“我杀了人。”索尼娅要拉斯柯尔尼科夫在忏悔之后必须面对自己的犯罪后果。只有承认并接受自己的罪恶,拉斯柯尔尼科夫才能拯救自己。起初,他并不愿意这样做,一定程度上是受他自己那独特的理论的影响。但他终于下决心坦白。在干草市场的十字路口,他哆哆嗦嗦地跪下,亲吻大地,但“我杀了人”这句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内心的自我阻止他彻底屈服。
后来,他被流放到西伯利亚,而善良的索尼娅陪伴着他也来到了那里。拉斯柯尔尼科夫仍然不后悔,他认为自己的犯罪只不过是一时的莽撞、失误,这在任何人身上都有可能发生。
他为自己心存犯罪感而感到羞愧。这些细节表现了他内心中的迷茫,虽然最后自首,但是在精神方面,他还未曾完全解脱,因此也没有得到真正的解救。只有自己精神方面得到释然,真正的拯救才会到来。而作品的最后,拉斯柯尔尼科夫所做的那个梦,对他放弃自己的超人理论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作品中提到:“所有的村镇,所有的城市和民族都染上这种疾病而疯狂了。他们惊恐万状,但彼此都不了解,每个人都认为只有他自己拥有真理,而在看别人的时候又非常苦恼,捶着自己的胸膛,哭泣,伤心欲绝。他们不知道应该评价什么人和怎么评价;对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也得不到一致的看法。他们不知道应该评判谁有罪,判谁无罪。人们出于毫无意义的仇恨,互相残杀。他们集成大军,互相攻打,但军队还在途中行军就自相残杀起来,队伍溃散了,军人互相火拼互相砍杀,你咬我我咬你,你吃我我吃你……这个梦的世界,无疑验证了个性的绝对自由使人性阴暗与丑恶的一面暴露无遗,象征了上帝失落、价值观念变换之后的未来人类世界。
这个梦境让拉斯柯尔尼科夫异常难受,也预示着自己原先笃信的“超人”理论的破产,就像文中所说的那样,“这种无聊的呓语竟然如此忧伤、如此痛苦地在他的脑海中萦绕,以致热病发作时的梦境竟然如此长久地不能消失”。而索尼娅的爱,使得拉斯柯尔尼科夫和人类之间的裂隙最终得到弥合。在小说的尾声中,拉斯柯尔尼科夫主动向索尼娅要来《圣经》,枕在枕头底下,并且在心里认为,索尼娅的信仰已成为了他的信仰,索尼娅的希望和感情也成了他的感情和希望;这就意味着,他也像索尼娅一样,认识到人生的意义与价值就在于温顺地对待一切,同时深深地爱别人。拉斯柯尔尼科夫在索尼娅的信仰和爱情中获得了新生。
宗教机制在小说中起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作用,拉斯柯尔尼科夫最终在索尼娅的感召下,皈依基督,开启了新的生活。这也预示着人单凭着自己的力量不能获得拯救,必须依靠上帝的干预,人才能真正获救。拉斯柯尔尼科夫在自己的超人理论和自己所谓善的理想下去杀人,以致犯下罪恶,使得在精神和肉体上承受着巨大痛苦,但他最终在上帝之光的照耀下,通过忏悔和苦难,在对上帝的信仰中实现了自我的超越,这是一条为了达到精神的复活而走的痛苦的受难之路。最终,在忏悔与赎罪中,拉斯柯尔尼科夫获得了拯救,走向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