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目离人随处遇

2019-09-25 06:53吴文科
曲艺 2019年9期
关键词:弹词苏州学术

吴文科

年届九秩的周良老师六月下旬发来电子邮件,随附一部题名《梦入江南烟水路》的书稿,是青年学者潘讯即将付梓的文艺评论集,并称作者想请我写一篇序言。虽然老人家是受人之托,客气地嘱我“勿却为幸”,但又以无可商量的凛然口吻,指令我要“七月交卷”。尽管我不一定是此文集最为合适的序文作者,对其中的许多篇目及研究领域,也不具备发言的权利,但师长有函训,不能不遵听,只能勉为其难,恭敬不如从命了。

潘讯的名字,我是早就熟悉的。盖因他近年来发表过许多有关苏州评弹尤其是苏州弹词的评论文章,大都给我留下了较为深刻的印象。尤其他访谈周良老师的几篇长文,表明他对苏州评弹不是一般的浮泛了解与欣赏爱好,而是具有较为全面和深入的系统研究及精细思考,从而具备了能与大家开展专业对话的基础与条件。面对包括苏州评弹在内的曲艺研究较少专业人才的现实状况,能够时常读到潘讯的相关论文及评论,其印象也就更加深刻。

正如作者在其“后记”中所言,本书收录的文章,虽然有“对包世臣、胡朴安、苏雪林、吴组缃、方令孺等五位乡贤前辈的研读心得”,有“对巴金、沈从文、吴组缃、杨绛、孙犁五位素来心仪的现代作家的评论”,也“有书评,有札记,有读书偶得,有文史考证”,但是,“苏州评弹是我研究的主要方向”,故所收录的文稿,有关苏州评弹的内容,占据了大半的篇幅。仔细检视收录在这个集子中有关苏州评弹即苏州评话和苏州弹词的研究文章,不难发现,潘讯所具有的研究方向及学术品格,是十分鲜明的。

一是涉猎的范围比较广,且观察的视野比较宽。举凡苏州评弹的历史、文化、理论、评论、人物、节目、曲本、流派、音乐、表演、保护、传承,都有所论及,且都有所建树。其对问题的讨论,既能抓住要害,又不局限本身,常常能从社会、历史、文化、时代等不同的层面和角度,探寻并揭示苏州评弹的沿革成因及发展走向。如《关于“苏州评弹口述史(百年)”的构想》一文,对既往苏州评弹艺人谈艺录和回忆的梳理总结和20世纪初至21世纪初苏州评弹口述史研究的规划与设想,能够立足艺术实际,着眼学术目标,不仅指出了口述史“能够呈现一部多元、全息、个人化的评弹史,与正史构成参照”的独特价值,点出了“為江南文化社会研究提供重要视角和资料”的别样作用,而且提出了“以艺人史为中心,旁及艺术发展史、书目传承史、流派演变史、书场史、社团史等部门或专题,以从多侧面呈现百年来评弹经历的风云变幻,以及与江南社会之间的因应、互动关系”的研究路径,同时通过已有口述资料的分析比照,指出了具体开展口述史研究应当关注的切入点及注意的关键项。比较系统,比较细致,非常富有理论上的参考价值和操作上的指导作用,并从一个侧面显示出作者对于苏州评弹及其艺术构成的熟悉程度,体现出作者较为全面的理论素养和知识结构。又如《论20世纪中叶苏州弹词女声流派》一文,既能通过女演员入行的社会认可,指出女声流派的形成前提与产生可能,又能从社会变革的时代背景转换中,寻绎诸如“艺术的繁兴”“演出方式的变化”“新书的大量编演”等多样综合的孕育原因,进而抽出当时的女声流派所普遍具有的“阳刚健进”的美学风貌以及形成此等风貌的“花木兰情结”即时代人格的底色与基础。虽说再一次印证了“文变染乎世情”的传统理论,却也第一次揭示了时代世风与女声流派的内在关系。论题比较专精但视野十分开阔,问题相对单纯而解答所需的知识及方法多样丰富。

二是研究的起点比较高,且运用的观念比较新。如前所述,潘讯的苏州评弹研究之所以涉猎范围较广而应用驾驭都较自如,主要是得益于知识结构全面和方法运用得当,从而使他的苏州评弹专业研究,能够高点起飞,迎头赶上,深入本体,挺立前沿。而如果细致披览其中的某一篇章,也会发现,他受过良好的学术训练,拥有较好的知识储备,具有宏阔的文化视野,灵动地运用中外古今相关学科新颖经典而又相类相近的学术方法与认知观念,以此作为苏州评弹研究的类比借鉴与映照反衬,是有别于苏州评弹老一辈学者的优长之处。比如,他在论述王朝闻对苏州评弹的评论时指出,“王朝闻所论述的评弹创作、欣赏中诸多体验关系的交融与西方巴赫金的‘复调—对话理论不谋而合。”指出“王朝闻的评弹听众论具有开创性意义,其论述之深刻与内涵之丰富,已十分接近西方20世纪兴起的接受美学、阐释学的部分观点”“不仅是对评弹研究界的贡献,也是留给中国当代文艺美学的宝贵遗产”;又如,其对徐丽仙及其“丽调”的研究,借鉴了京剧表演艺术家盖叫天的“默(戏)”理论和话剧导演艺术家焦菊隐的“心象(说)”观点,以之来阐释“丽调”演唱在体会人物情感和塑造音乐形象方面的创新借鉴与舞台经验。又通过排比述列,使与博究文史精通曲律的清末民初翻译家王季烈在《螾庐曲谈》中加唱曲理论相对照:“凡唱曲宜知曲情,忠奸异其口吻,悲欢别其情状,方能将曲中之意,形之于声音之内。”这些“旁征博引”意在引发“触类旁通”,在苏州评弹及整个曲艺的理论武器尚不足以完全阐释自我规律的情势下,此等不乏新颖的观念意识及其引述比照,对于推动和促进苏州评弹乃至整个曲艺研究与古今中外相关学科的对话与互鉴,无疑是一种可贵的努力和积极的探索,挥洒着清气四溢的开放气息。

三是思考的理路比较细,且开掘的程度比较深。在这方面,以对王朝闻的专论和对周良的访谈较为鲜明。如《论王朝闻的苏州评弹研究》一文对王朝闻有关苏州评弹研究的论述,能在钩沉研读散见著述中,体悟十分深刻而成系统的思想意蕴;散点透视,重点聚焦,见微知著,集腋成裘,形成了许多精到的判断与精深的立论。诸如“王朝闻的评弹论述充满鲜明的个性风格”“善于小中见大,观微知著,通过评弾作品中一个段子、一回书,甚至一句唱腔、一句话、一个字眼的评析,透视艺术特征,探索艺术规律,充满思辨性”“行文洋溢着丰沛的情感”“从不人云亦云,字里行间透露着个人独特的审美体验,并真诚地将自己的审美体验、欣赏经验袒露给读者,逗引着读者和他一起品味、探寻”“或许有人认为王朝闻没有写系统研究评弹的专文,但是应该看到王朝闻曲艺研究的特点是旁征博引,触类旁通”“虽然零散,却自成系统性和延性”“王朝闻评弹研究的最大特点在于他率先从美学视角切入评弹研究,堪称苏州评弹美学研究第一人。从理论体系上看,王朝闻已经初步构建了自己独创性的评弹美学,本体论、体验论、听众论,成为他评弹研究的三大理论支点”,等等,可谓以王朝闻研究苏州评弹的方法去观察王朝闻的苏州评弹研究,极具“人看风景我看人”的成像意味。而《在路上:对苏州评弹历史及艺术特征的探索》一文与周良的访谈讨论,由对周良苏州评弹研究之路的探访开始,延及整个当代苏州评弹艺术的历史发展与学术探究,中间涉透了对于一些重要而又敏感问题的回望与讨论,又不乏对苏州评弹艺术创演、学术研究、理论批评和保护传承等范畴及领域的现实关切与反思观照。话题宏阔,头绪繁多,但又脉络清晰,重点突出。

观之琳琅满目,读来很有兴味。在这篇访谈中,周良无疑是一根鲜亮的红线,而潘讯确是一枚翻飞的银针。问题的提出,话语的展开,转折的把控,重点的聚焦,往来的探讨,理解的深化,都需要穿引者的有效努力,方可理想地推展和进行。对此,潘讯的展示与发挥可谓良好。如果没有长期的积累、充分的准备、丰富的专业知识和相当的学术素养,是无法形成这篇访谈的。

《梦入江南烟水路》其收录的文学和戏曲评论虽然没有苏州评弹的多,但也占据了相当的比重,且整体水平不在以下。其中的一些篇章与观点,视角独特,振聋发聩,堪称精到之论。如《新编剧目呼唤经典唱段》对于经典戏曲唱段的呼唤及对缺乏经典唱段原因的掲示,庶几可以看作戏曲创演独特规律及审美传统“四两拨千斤”的深到别解;《桐城文派的遗风余韵》对方令孺游记散文的关注与评论,选题新颖,眼光独到,既撩起了现代文学研究长期以来被惯性遗忘和忽视的绝美一角,又勾起了传统文派血脉遗传在现代社会的命运遭际与思想情怀。其他如对巴金、沈从文、吴组缃、叶圣陶、孙犁、杨绛、苏雪林等现当代文人学者的相关评论及考据随笔,对胡朴安与包世臣思想渊源的承传探讨及对南社人物研究的相关见解,包括泾县、苏州等地历史人物与文化风情的关切观照等篇章,无不透视出作者丰富的知识素养和宽广的学术兴趣,传载着作者敏锐的学术思想和深沉的乡梓情怀。

潘讯出生成长于安徽泾县,工作生活在江苏苏州。2005年进入苏州大学师从朱栋霖教授的三年研究生经历,培养了他对苏州评弹的学术兴趣并形成主攻方向;而后苏州评弹研究专家周良先生与上海师范大学的唐力行教授,又先后引领并启发过他苏州评弹研究方法与路径。为了深入研究苏州评弹,潘讯曾发愤钻研,广采博览,先后系统观聆了蒋月泉和江文蘭拼档的24回苏州弹词《玉蜻蜓》录音,徐云志和王鹰拼档的56回苏州弹词《三笑》录音,魏含英单档说唱的苏州弹词《珍珠塔》录音,周玉泉和薛君亚拼档的苏州弹词《文武香球》录音,以及邢晏春和邢晏芝拼档的苏州弹词《杨乃武》录像,等等;走遍了苏州城里的大小书场,访谈了周良、金丽生、邢晏春、邢晏芝、王鹰、薛小飞、薛君亚、杨玉麟、江文兰、彭本乐、程若仙、濮正明等老专家和老艺术家,积累了数十万字的原始资料;2010年他为金丽生和邢晏春、邢晏芝三位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苏州弹词代表性传承人分别编辑了两本研究专集;还在撰写发表大量苏州评弹研究文章的同时,于2014年和2016年先后出版《一曲琵琶凄婉绝——徐丽仙传》和“典范苏州”丛书《评弹》分册两种专著。但是,对于苏州评弹的钟情与研究,并未挤压和置换他在其他学术领域的能量及释放。对故乡的无限眷念,对苏州的无比热爱,使得他在日常阅读和学术写作中,总会把关涉故乡与家乡的人事物艺,自觉不自觉地作为学术人生的主要内容。这使他的研究和写作,与纯然或主要是属“稻粱谋”的学问拉开了距离,而与“真性情”的研究融为一体。思想的自由与精神的独立,由是更加成为可能,并撑起他更为高阔和晴朗的学术星空。

笔者对潘讯知晓虽早,但相识较晚,且过从匆匆,仅在几次学术会议上打过照面。这一次才知道研究苏州评弹,只是他的副业,他的职业身份则是公务员。这又让我对他有些刮目相看!以他的敏锐资质和勤奋精神,专门来做学术研究,定会有更好的成绩,获得更大的发展。而从本集所收的篇章及其成色来看,即便是在公务之余,他所作的研究与评论,较之许多专门从事研究的人员而言,也是出类拔萃的,非常可喜且值得赞许。也许正是由于如此,他的研究便更有可能按照自己的志趣,自由而又独立地开展,许多世俗的羁绊与牵累,于他可以不去管顾。不跟风、不避讳,更能成为常情;持之有据、言之成理,更能成为常态。但学问的客观与严谨,并不意味着死僵与冷冰;慎论是非,也不意味着没有操守与放弃原则。恰恰相反,从本书文章的选题注意力和研究兴趣性两个方面考察,除了对艺术本体的维护和对艺术规律的坚守,潘讯对故土的情结与桑梓的情怀,也是非常的深厚,以至近乎偏执。凡是故里的乡贤,故土的传统,以及家乡的风物,总是定格在他的视野,跳跃在他的笔端。这又使我们在严谨细腻而又灵动鲜活之外,发现并体会到了一个客观而又有些偏执、冷静而又充满温情的潘讯,一个穿着学术正装却又怀揣艺术诗情同时深具文化乡愁的潘讯。如此这般,包括文化的渊源感,历史的纵深感,分析的细腻感,议论的鲜活感,评论的鉴赏感,义理的情怀感,以及视野的宏阔,思考的深邃,等等等等,这些构成潘讯文品与人品的诸般元素,在《梦入江南烟水路》里,可说是沛然豁然,随处可见,跃然纸上的。

据潘讯自己在本书“后记”中说:“书名‘梦入江南烟水路源出晏几道的一首《蝶恋花》词,开首几句云:‘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离人,是小山萍水相逢的歌姫?还是他刻骨铭心的情人?写得恍兮惚兮,朦胧迷离。”又说:“我借作书名,‘离人便是我心中寻寻觅觅、魂牵梦绕的‘江南意象。”但通读《梦入江南烟水路》,不得不承认,“江南”意象虽被作者许为自己孜孜追求的学术理想,可从那些被他深度关切并不断解读和阐释,从而时常能够亲近的包括苏州评话和苏州弹词在内的江南艺术文化事象及其日常存在状况去看,“左右逢源皆著处”,才是作者坐拥苏州独特学术资源和人生审美财富的优越写照。从这个意义上说,“满目离人随处遇”,或许才是作者真正葆有的人生境界和学术境遇。走笔至此,在为作者深感欣慰的同时,也由衷地祝愿他笔耕不辍,永远进步!

(责任编辑/马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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