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曲艺现状与创新发展

2019-09-25 06:53周建国
曲艺 2019年9期
关键词:曲艺新疆

周建国

新疆有维吾尔、汉、哈萨克、蒙古、回、柯尔克孜、锡伯、塔吉克、乌孜别克、塔塔尔、达斡尔、满、俄罗斯这13个世居民族,各自的民众一百多年以前或者更早时候就在新疆定居。新疆各少数民族过去没有“曲艺”的概念,编纂《中国曲艺志·新疆卷》时,各民族专家一同确定了37个曲种收入其中。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开展以来,经过多次评定,截至2018年,列入国家级保护名录的曲艺项目有:维吾尔族达斯坦(叙事长诗)、恰克恰克(说笑话),汉、回族新疆曲子,哈萨克族达斯坦(叙事长诗)、阿依特斯(对唱)、铁尔麦、托勒傲,蒙古族《江格尔》《格萨(斯)尔》,柯尔克孜族《玛纳斯》。列入自治区级保护名录的有:维吾尔族莱派尔,汉、回族新疆杂话,蒙古族图兀勒(叙事长诗),柯尔克孜族达斯坦(叙事长诗)、阿依吐秀(对唱),锡伯族秧歌牡丹(曲子)、朱伦呼兰比(念说)、更心比。其中,有的项目是以曲目入选,它们的表演形式又应属于某个曲种。这样算来,列入两级保护名录的曲种共有15个。还有22个曲种,大部分属于人口较少民族的曲种,已经消亡或者濒危。

新疆各民族曲艺历史悠久,曲目丰富,形式多样。同样一个曲种在同一地区,不同艺人可能伴奏乐器不同、曲调不同、动作不同,甚至同一艺人,不同时间、场合表演也不尽相同。还有一个共同特点是,从来没有或极少以某个曲种为谋生手段的、有固定演出时间和场所的职业曲艺演员。所以,新疆的民族曲艺是一直生成、成长于民间的,在民间自发传承着。

列入两级保护名录的曲种,各级政府对其保护传承非常重视。而保护传承的内容和形式,则需要我们认真思索。如何才能达到“保护传承”的目的呢,这个问题值得研究。

“与时俱进”是艺术发展的共同规律,曲艺也不例外。目前,各个民族的传统曲种、曲目,都反映了不同时代的民族、群体的生产生活、社会历史、文化变迁,是历代民间艺人创作和流传下来的宝贵精神财富,也是民族文化持续发展的根脉。这种民间文化,依靠口耳相传保留至今。每位民间艺人在承传过程中,在与受众的交流互动中,都融入了自己的智慧创造,而使曲目更加丰富完善,使表演更加引人入胜。农牧民们把它当作主要的娱乐方式,休闲时可以唱可以听,回到毡房、住处,邻居们坐在一起,也会听艺人说唱、表演,乐而忘忧。那时候既有传承者,也有听众,文化环境自然天成。现在这样的环境正在消失。年轻人已经不安于传统生活方式,而选择走出草原、农村。许多农牧民科学种植、勤劳致富,也不想再过那种田园牧歌式的生活。人们住进了定居点,娱乐方式日益多元,很少再有凑在一起弹唱的机会。现在几乎找不到把主要精力放在背诵传统曲目上的中青年表演者。

社会的进步、眼界的开阔、开放的心态和多元的追求所造成的文化环境改变是不可逆转的,这也使得有些项目看起来学的人多,但传承人能力和水平其实大为缩水。2007年公布的第一批国家级传承人,多是新中国成立前后年富力强的一代,像《江格尔》国家级传承人加·朱乃(已去世),在20世纪80年代普查时,提供了25章、24000余行唱词。现在按照蒙古族专家贾木查的标准,能背唱七章就有评选传承人的资格了。再如阿勒泰地区哈萨克达斯坦国家级传承人哈孜木,80多岁,能演唱100多部达斯坦,都录了音。而后继者能唱五六部就是很难得的了。其他曲种,凡是曲目唱(说)词有几百行、上千行的,都有类似的问题。

这其中还有些实际的考量:学唱学背这些曲目所产生的经济效益,不足以使人们舍他趋此,反而会误工费时耽误发家致富。还有,背诵几千行、几万行,说唱给谁听?农牧区这样的文化空间不存在了。官方组织的演出场次很多,但又不需要这样的背诵。学唱背诵只能作为评定传承人、享受传承人待遇的依据,而评定的机会又甚渺茫。所以,尽管仍有人在背说背唱,但日益萎缩是肯定的。

史诗是只能丰富、不能再造的,达斯坦则可以由民间艺人创造并演唱、流传。我在北疆阿勒泰地区福海县采访时,有位演唱艺人、诗人表达了要创作新时代哈萨克达斯坦的愿望,我是支持的,希望能够创作成功并流传下去。创新是一方面,同时也应当重视从传统文本中发掘有益的人物、故事片段,经过改写、移植,用影视、戏剧、画书等形式演出、出版,扩大经典的知名度、影响力,现在已有这样的尝试。

新疆各民族曲艺是有着随时代而行,与时代同频共振传统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各族人民在政治上、思想上、经济上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些变化,也反映在曲艺作品中,在讴歌共产党、讴歌新时代、讴歌新生活的同时,曲艺本体也得到传承发展。比如阿凡提的故事,他的机智、诙谐、抑恶扬善,已成为一个超越时空的符号。伊犁有位伊萨木·库尔班被赞为“当代的阿凡提”,是恰克恰克的国家级传承人,他讲的笑话,就不是重复过去的故事,而具有了时代特点。比如“四人帮”横行时,某编辑经常在报纸上发表一些极“左”文章,读者很不满意。在座谈会上,这位编辑问伊萨木:“我们的报纸哪一版最受欢迎?”伊萨木回答:“登载您的文章的那一版呀。”那位编辑好奇地问:“为什么呀?”伊萨木说:“许多人说,那一版用来卷莫合烟,抽起来最有味道了。”这是很典型的阿凡提式的讽刺方式,幽默短小,耐人寻味,“包袱”抖得也很巧妙。

新疆杂话是流传于民间用汉语讲说的一种曲艺形式,它由一人表演,不用道具,无需化妆,全靠演员运用方言俚语,汲取生活中的典型事物,通过生动形象的表演,达到针砭时弊的目的。自治区级传承人赵国柱在《坚决刹住吃喝风》里,讽刺检查团以检查之名下乡,“坐着车子转,隔着玻璃看”,“一杯酒一桶油,一顿饭一头牛。”当问公牛为什么跑时,公牛答“乡里来了检查团,检查完了要会餐。鸡鸭鱼肉全吃遍,现在兴下的吃牛鞭。”当问母牛为什么跑时,母牛答“这帮人没法提,臭味相投真可气。他们不光吃牛鞭,吃了牛鞭还吹牛皮。”“牛们”的回答,让我们欲笑不能,我们想到的只有一句话:中央“正风肃纪”何其必要!

现实题材的创作曲目里,还有一种是歌颂性质的曲目,反映了群众对“一带一路”、全面建成小康社会、批判三股势力等的正面歌颂,起到了凝聚人心、团结奋斗的作用。哈萨克族托勒敖《歌唱伊犁》,就以弹唱形式歌颂了伊犁的美丽风光和富裕生活。其实,这种歌頌题材作品,很多曲种都有。这些曲种有个共同特点,就是短小活泼,比如铁尔麦、快板、恰克恰克等。它们是群众集会中的常客,常有新作品呈现,传承状况也比较好。美中不足的是,对阿依特斯等即兴演唱的曲种,限制表演时间,还没有尽兴、达到高潮,就得结束了。另外,因为这类展演都是政府组织的大型演出,有些作品难免出现套话雷同多,讽刺性、趣味性弱的不足,不似过去民间聚会演出那么热烈、洒脱、娱乐性强。

民族民间曲艺要实现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首先要加强学习,转变观念。民间艺人是民间曲艺创新的主力。所以应当组织民间艺人自觉学习党的大政方针,学习必要的艺术理论,树立开放的、发展的观念。他们生活在基层,知道百姓最需要什么,曲艺最应关注的是什么。如果他们对党的方针政策理解了,提高政治站位,作品针对性就更强,社会效益就更好。如果他们能改变一成不变的狭隘思想,广收博采,锐意革新,自觉提升曲艺本体面貌,那么,创新发展也便容易多了。

其次,发挥曲艺有人有事、有情有趣、移风易俗、寓教于乐的特点。《文心雕龙》提出了“谐”“隐”的概念。“谐之言,皆也,词浅会俗,皆悦笑也。”即是说,谐是一种语言浅显、受众广大、可以引人发笑的表达方式。“隐者,遁词以隐意,谲譬以指事也。”即以隐约的言辞来暗藏某种意思,用曲折的譬喻来暗指某种事物。老百姓的喜怒之情不一,欢谑之言多样。语言应该是老百姓一听就懂的村谚俚语,而且是有内涵有意味、百姓爱听爱琢磨的。它的隐意,不是晦涩难懂的,而是稍加回味便可会意一笑的。相声《五官争功》《逗你玩》都是这样的作品。

李渔在《闲情偶寄》里说:“机者,传奇之精神;趣者,传奇之风致。少此二者,则如泥人土马,有生形而无生气。”这样的机趣语言,往往带有讽刺嘲笑的意味,在曲艺的唱词、表演中时时体现出来。快板《王婆子骂鸡》说的是王婆子养的芦花鸡被馋婆子偷吃了一只,她就扯开嗓子“骂呢骂呢实骂呢。”由于使用了回族方言,特别印象深刻:“铁匠偷吃老娘的鸡,火渣子蹦到个背心里,不过三天烧死去。石匠偷吃老娘的鸡,石渣子别到个眼窝里,不到三天磨死去。木匠偷吃老娘的鸡,锛子砍到个脚心里,不过三天疼死去。”王婆子骂得痛快,观众听着好笑。

在蒙古族史诗《江格尔》里,有很多对江格尔及其他人物极具夸张的描绘,这样的描绘超乎常人的想象,也会激起听众好奇的倾慕的心理。比如对阿盖沙布德拉公主的描绘:“在她发出的辉光下,女人可以穿针引线。在她闪出的光芒下,男人可以打更放马。即使黑夜里裁衣,也不会失手裁坏,即使袖子里纳靴,也不会错针纳坏。”

还有在情节设计上的奇幻诡异,非同一般,展示了民间艺人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在《格斯尔》这部蒙古族史诗里,说格斯尔还是个拖着鼻涕的小孩子的时候,就娶了三个夫人。有一天他出去打猎,碰到一个女孩,射箭比赛他输了,摔跤比赛摔了个平手,接着他们跳进水中较量。格斯尔判定她是龙王女儿莫尔根,便令神马施展魔法刮起寒风,使河水瞬间结冰。格斯尔先跑上岸,躺在马鞍垫上,盖上了衣服。摩尔根耐不住寒冷,爬上岸来,衣服又被大风吹走了,只好钻进格斯尔的衣服里,以身相许。这个情节的想象力真是非常大胆、非常有趣的。

哈萨克族阿依特斯,是男女即兴对唱的曲艺形式。在对唱中,互相诘难,比赛聪明机智、应变能力,直到使对方理屈词穷,无言以对。在过去有一场比尔江和萨拉的对唱,比尔江为了挽回败局,采取了揭短的办法:让萨拉又老又丑、已有两个老婆的丈夫当众站起来,引起一阵哄笑。萨拉羞愧难当,唱道:“我可以和阿勒泰最好的阿肯对唱,但命中注定不如一条野狗。”唱完后,扔掉冬不拉,像驼羔般哭嚎着认输了。这样的揭短已不足取。但谑而不虐、以攻为守、绝地反击,在阿依特斯中仍是屡见不鲜的。

这些例子,生动说明传统曲艺为了博取听众的眼球而采取的一些手法,是值得学习和借鉴的。曲艺当中的谐趣,类似戏曲中的插科打诨,时时都会抖露出来。李渔把它称为善驱睡魔的“人参汤”。这种“人参汤”,曲艺也同样需要。

再次,要创新发展民族民间曲艺形式。新疆各民族民间曲艺都是在漫长历史中形成的,已经相对固化了。因为始终没有职业的创作者、表演者,没有走向市场,缺少竞争,也就缺少发展。《玛纳斯》也好,《江格尔》也好,其他长诗的说唱、弹唱也好,都是在草地上、毡房里一坐就开始说说唱唱。因为坐在那里,双手又拿着乐器,就束缚了手臂、腿脚的表演动作,听众只是听他的唱词、说词而已。很自然地,这样“重内容”的表演,吸引人的办法就太单调了。汉族也有类似的形式,但演员的声调、表情、动作,一招一式,一颦一笑,都是精心设计的“艺术”,而不是简单的“背书”。

新疆曲子已经故去的盲艺人张生才,能弹唱324个曲子、秦腔剧目、道情曲目,是为数不多的职业艺人之一。这样的弹唱者现在几乎没有了。一个原因是,他们唱的还是老腔老调,年轻人不喜欢。音乐怎么出新,老艺人没有这种意识,也做不到。另外,弹唱形式单调,也没有表演动作,不如连歌带舞热闹,也不如靠情节吸引人的小戏更受青睐。其他短小活泼的曲种,都面临表演上如何创新的问题,否则很难适应观众日益提高的审美需求。

现在我们看到的已经专业化的、流行的曲艺形式,无一不是在民间艺术中孕育出来的。近代相声,据说是同治年间京剧丑角朱少文(艺名“穷不怕”)因国丧不能演戏,就改说“单春”(单口相声),后收两个徒弟,逐渐形成对口相声;山东梨花大鼓是农民在田头休息时说唱的,用破碎的犁铧片伴奏,后来发展成有板式变化体结构的成套唱腔。所以,我们的专业曲艺工作者应当更加重视学习、研究民族民间曲艺,特别重视研究、解决民族民间曲艺面临的困局。这既是传统曲艺传承所亟需的,也是民族曲藝事业发展所需要的。少数民族曲艺演员应当有更多机会观摩学习交流,提高技能,创新观念。各级曲协、专家也应把民族曲艺纳入视野,给予关注,实现各族曲艺的共同繁荣。新的走红全国的曲艺品种,可能就孕育在处于困境中的民间曲艺之中。

(作者:新疆艺术研究所研究员)

(责任编辑/邓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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