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博渊
1847年9月,查普尔特佩克战役。在墨西哥战争期间,美国战胜于墨西哥城以西的查普尔特佩克城堡
如果要在全球范围内开展一次“最衰邻国”的评选,墨西哥自谦第二,恐怕再没人敢自居第一,哪怕波蘭也不能。猖獗的毒品和过江之鲫般的非法移民,是今日墨西哥最醒目的国家名片。毒品也好,非法移民也罢,最终流向地都是北方强邻——世界第一强国美国。墨西哥人常以“天堂很远、美国很近”自嘲,其中酸楚,耐人寻味。
美国的强大非一日建成,但墨西哥的衰颓却是拜19世纪中叶美墨战争所赐。此后,美国蒸蒸日上,墨西哥江河日下,强弱易位,盛衰定局。战争发生在两个建国筑基于欧洲殖民地之上、时间接近且基础相仿、大致处于同一起跑线的新兴国家之间,更具可比性,也更见体制因素在国家竞争中的基础性作用。
哲学有三问,即“我是谁”“从哪来”“要去哪”。对于美洲诸国而言,“从哪来”深埋血液,独立战争明确了“我是谁”,但都属于历史,唯独“要去哪”攸关未来。唯有比独立前活得更好,方才彰显独立的意义。
率先独立的美国,在立国之初就立国根本和发展路径的选择,展开过全面争论,形成了两大派,即农业立国派和工商立国派。
内耗的结果就是墨西哥政局极度不稳,30年间换了50任总统。
前者的支持人群,是占美国人口主体的广大自耕农,代表人物杰斐逊(开国三杰之一)、麦迪逊,皆种植园主出身,主张以农为本、地方自治,维持松散的邦联制,外交上仇视英国;后者的支持人群,是工商业者(北部新英格兰区为主)和部分南方富农,代表人物汉密尔顿为首任财政部长,主张建立强大的中央政府,外交上重视对英关系。虽然两派均未组党,但被媒体根据其政治主张称作“民主共和党”和“联邦党”,后来的民主、共和两党制即溯源于此。
争论不分胜负,而是淡化为“工农两手抓,两手都要硬”的妥协。杰斐逊当选总统,当了家方知柴米油盐贵,痛感强大的中央政府,尤其是强大的中央财政存在的必要性,其施政方针明显更倾向于汉密尔顿仿效英国工业化的工商优先论——扩大农业需要更多耕地,工业生产也需要更多原料产地,这些都需要更多土地——所谓工农之争就像硬币的一体两面,并无根本性冲突。
此外,欧洲旧大陆移民不断拥入美国,也迫切需要更多的新土地来容纳新增人口。方针既定,一场轰轰烈烈、旨在开拓新土的西进运动揭开序幕。西进运动是个筐,工业化、农业拓殖、移民潮、科技革命等因素都往里装,从而为运动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强大驱动力。
也真是瞌睡来了有人递枕头,正当美国犯“土地饥渴症”时,法国送来了土地。话说拿破仑攻占西班牙后,打算逼西班牙归还路易斯安那,以重建美洲殖民地。杰斐逊获悉后,决定向法国购买密西西比河入海口新奥尔良城一带的土地,以保障航路畅通。
谈判结果出乎意料的好——法军镇压海地革命遭惨败,再难抽调兵力西顾,加上抗击英国的外交考量和军费紧缺的财政窘境,强悍如拿破仑下了一步大棋,居然将整个路易斯安那当“鸡肋”贱卖。美国以1500万美元的白菜价,取得与当时领土面积相仿的新土。这有如开挂的好运气令美国深受鼓舞,产生了天命所归之感,以至于后世提出“天定命运”论(Manifest Destiny),为西进运动提供理论注脚——西进并非扩张,而是在执行上帝赋予的使命,整个北美都“注定是美国的”。
1803年,美国与西班牙殖民地接壤,边界模糊不定。美国趁火打劫,于1819年与忙于内乱的西班牙签订《亚当斯-奥尼斯条约》,商定了美西边界。西班牙忍痛“割让”已成飞地的佛罗里达,以换取新西班牙区的安宁。
此时,还没有墨西哥。
当新的墨西哥国家出现时,尚未褪去独立带来的兴奋感,就因为顶层设计失当,陷入恶性循环。
尽管墨西哥仿效美国成立了联邦共和国,也出现过类似美国的“立国之争”,但争论没有像美国那样化作外扩的动力,而演化成两派的朝堂权争。内耗的结果就是墨西哥政局极度不稳,30年间换了50任总统,任期多则两年,少则一周不等,并导致军队势力坐大。
政治混乱如斯,自然也没心思干正事,墨西哥经济陷入停滞,社会板结化严重,而战后重建、财政危机等当务之急,更是迫在眉睫。焦虑的墨西哥也像美国一样,把目光投向了广袤的北方边疆区,希望通过大开发来拉动一波GDP。然而,北方边疆区仍是一片蛮荒地带,辛苦不说,一个不小心还可能成为印第安土著的刀下鬼,一向被墨西哥人视为畏途,鲜有人愿做拓殖先驱。
墨西哥政府最终采取廉价出售土地的方式,一为赚钱偿债,二为招徕移民。此举一出,不仅在本国,连带美国一边也是应者如潮。只是,此举也带来引狼入室之祸——围绕着土地问题,美国移民与墨西哥移民在得克萨斯摩擦不断。
1830年,墨西哥政府政策大变,禁止美国移民再入得州,并将得州纳入墨西哥法律管辖,甚至直接干预移民田地里该种植什么作物。惶恐的美国移民,于1835年与前来收缴武器的墨西哥政府军爆发冲突,翌年正式独立建国,并在圣哈辛托击败墨军,俘获“御驾亲征”的圣安纳总统。
欧洲旧大陆移民不断拥入美国,需要更多的新土地来容纳新增人口,西进运动由此揭开序幕
得克萨斯共和国自然得不到墨西哥的承认,双方冲突不断。为保平安,得克萨斯屡屡请愿加入美国,并于1845年如愿,墨西哥的内政问题由此升级成为美墨两国间的外交争端。得州共和国关于西部边界划分的要求,作为遗留未决问题一并囊括其中。
美国没有立即抬出得州边界问题,而是以债务为要挟,希望墨西哥让出新墨西哥州和加利福尼亚州,以便美国获得太平洋沿岸的出海口。自然,墨西哥予以拒绝,美军骑兵便越境占领得州要求的西部边界格兰德河的东岸。
1846年4月24日,美墨战争爆发。胜利的天平从一开始就向美国倾斜。美军兵分三路,西路偏师取对方无兵可守的新墨西哥和加利福尼亚;东路海军跨越墨西哥湾,在墨西哥本土登陆;中路主力一路突进,击溃墨军有生力量。
翌年,美军会师墨西哥,并攻克其首都墨西哥城。1848年,双方缔结和约。墨西哥割让了加利福尼亚和新墨西哥,美国象征性地支付了1500万美元补偿,减免了325万美元债务。美墨边界基本定型。
战争影响极其深远,称之为“国运之战”绝不为过。美国取得的不仅是土地,更有地表以下的丰富资源,以及太平洋出海口,从而赢得了未来。墨西哥不仅丧失55%的国土,其工业化进程也被打乱,卧榻之畔狮虎栖息的险恶环境,更成为制约后续发展的基本问题。
对于野性时代的野蛮生长,过多争论战争性质并无多少意义。事实上,美国国内对于此战也颇有微词。问题在于,独立时间相隔仅40年,墨西哥面临的国际环境比美国更宽松,为何战况竟呈现一边倒?根源恐怕早在殖民地时代就已深埋。
首先是体制优劣。值得玩味的是,两国建国早期都发生过“立国”之争,但墨西哥拘泥于欧洲旧大陆理论,非此即彼,陷入争论的泥沼难以自拔,以至岁与年驰、国力日衰;而美国却能因地制宜,跳出窠臼,创新调和,将争论成果付诸行动。这也是西班牙天主教好清谈、热衷意识形态辩论和英国新教重视现实、身体力行这两种精神气质所致。英属殖民地的治理水平,显著强于西属殖民地。美墨两国继承了各自的政治、宗教、文化遗产。都是独立,美国独立更是一场革命,但墨西哥是“独而不革”,如此,体制优劣已分。
墨西哥不仅丧失55%的国土,其工业化进程也被打乱。
其次是人口要素。美墨战争因农业拓殖而起,而拓殖的第一要素是人口,再放大而论,人口还决定了军事动员力。美国体制的开放性和包容性,吸引了一波又一波欧洲旧大陆移民。美国1790年首次全国人口普查显示有390万人口,1840年第六次普查数据是1706万人,且大部分是自由白人。而缺乏吸引力的墨西哥仅靠自然繁衍,至战前不过700余万人口,其中伊比利亚半岛人加土生白人不超过200万,余者皆混血人和印第安人。这可以解释为何墨西哥拼尽老命在广袤的北部三州仅有1万人在拓殖,而美国在得克萨斯仅数年就能发展到3万移民,以及为何墨西哥举国兵力才3.2万,而美国可以轻松动员10万人。
墨西哥83%的国土为高原和山地
第三是经济差距。西班牙在美洲经营虽久,但经济结构一向失调,是以资源掠夺性的采矿业为中心,农牧业不过是为解决矿业人口的吃饭问题才存在的辅助产业,归根到底还是脆弱的單一结构。新西班牙作为主产区尤其如此,至19世纪其生产力水平已然停滞。而英属殖民地产业显然更为多元化,美国不仅全盘继承,还以英国工业革命为标杆,以西进运动为驱动,全面推进工业化和科技革命,其经济无论实力还是活力,都远胜墨西哥。
最后是地理问题。从卫星地图上看,美国以经度为标尺,大致为“两岸两山夹一河”结构,由东向西依次为东海岸、阿巴拉契亚山脉、密西西比河、落基山脉、西海岸,美墨战争争夺的三州之地就坐落于落基山脉两翼。密西西比河作为北美第一大河,还汇聚了密苏里河、俄亥俄河、阿肯色河和田纳西河等河流,流域广袤的平原区既是宜居之所,更是粮仓,可为西部拓殖提供强大后援。
反观墨西哥,83%的国土为高原和山地,中央是首都所在的墨西哥高原,两侧为东、西马德雷山,只有南方的尤卡坦半岛为成块的平原。墨西哥和意大利地形很类似,不利于中央集权。无论墨西哥控制欲多么强烈,对遥远的北方荒漠地带始终鞭长莫及,还缺乏强大海权,一俟美军跨海斩首作战,就只能举手投降了。
同在北美新大陆,同样冠以“新”的名号,新西班牙不过是新大陆中的旧世界,新英格兰才开创了真正意义的新世界。新陈代谢不仅是自然规律,更是社会发展铁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