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小城最早叫骆驼驿,倒退一百多年曾是清代的古驿站。
驿站东边,有条弯曲的季节河。每年5月,天山冰雪融化,犹如万马奔腾,呼啸着向北方奔流而去,那河面,像个怀孕的女人,宽阔丰满。到了秋冬季节,河水渐渐少了,干涸了,瘦得像一条银链子,成了一条小溪,一伸腿,就跨了过去。这时的河水,不再是河水,而是金子,金贵得要命。
河水在驿站拐了个月牙形的弯,形成一片河滩地。
一年一度的春风,融化了河里的冰雪,岸边的柳树泛青了,远方出现幻影般的驼队,高大的驼峰起起伏伏,气势峥嵘,错落有致,远远看去,甚为壮观。那浩瀚的阵势,犹如一座游动的绵延长城,蜿蜒数十里。黄昏时分,落日的余晖映出驼队摇曳的峰影,投射在苍凉的戈壁沙漠,驼铃一路叮当,朝驿站走来。
成群结队的驼客落脚在驿站,在河滩上安营、扎寨、歇息、宿营。整个驿站,遍地驼峰。驿站人声鼎沸、喧腾热闹。
日子久了,人们把驿站叫做骆驼驿。骆驼驿也因此而得名。
驿站最高处,立着根青杨木的大旗杆,寂寞地插向苍穹,顶端呼呼啦啦飘动着一面破旗。旗,历经风吹日晒,还可隐约辨出黑线绣着“骆驼驿”三个隶书大字。这破旗,便是骆驼驿的标志。它是浩瀚的戈壁滩上的一座航标,指引着南来北往的商旅、驼客。
驿站旗杆下的石子路左右两边,立着两块牧羊狗大的青石,左边那块阴刻隶书大字:文武官员在此上马;右边那块阴刻着隶书大字:文武官员在此下马。史书记载,这青石,是清朝乾隆年间立的,来往的文武官员,不论级别大小,都要在此下马、上马。青石不知被多少脚踩过,上面有块明显的凹槽,青石周身乌油油,光滑闪亮。
传说清代的禁烟大臣林则徐发配伊犁,在驿站歇过脚,饮过马。封疆大吏左宗棠追剿阿古柏时,在驿站扎过大营;不论岁月更替,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贫富,不分民族,东奔西走的驼客、大臣、将军、士兵,就连那杀人越货的惯犯,朝廷判下死罪的囚徒,都在此下马歇息。
驿站上有几个大户人家,承袭老辈人的古道热肠;见了这些过客,主动端上香喷喷的手抓饭,让客人吃饱喝足;客人离开时,主人将车轱辘大的馕,使劲塞入客人的行囊或袷袢里;如果是夏秋季节,还会在客人的皮囊里塞进西瓜、甜瓜,热情地送你上路。那些客人感激后也多少留下些银子,不让他们破费。
从嘉峪关到伊犁将军府,有五十八站。骆驼驿是最小的一个站。从京城出来的消息传到伊犁将军府,要半年时间,真可谓天高皇帝远!北疆大地曾历经兵荒马乱,驿站没遭到一次战火的洗劫,一直保留着它完整的陈迹。
骆驼驿起初有五六十户人家,最多时达百多户。这里的居民有汉族、回族、维吾尔族、哈萨克族、蒙古族。他们少部分从事商业,多数从事放牧和农耕。一代又一代面朝黄土背朝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年复一年守着这方土地。
到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一位將军带着浩浩荡荡的垦荒大军来到骆驼驿,那位将军骑在马上,举起望远镜,向四周一望,放下望远镜,大手一挥:啊呵!这儿是个好地方,今后我们要在这里建一座城市!
这位将军说完这句豪迈的话二十年后,果然一条条平展展的街道修好了,一座座房屋矗立起来,古老的骆驼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茫茫戈壁滩上,海市蜃楼般地冒出一座人间新城。
由于小城占有地缘优势,再加上这里交通便利,南来北往的人经过这儿落脚,把这里的经济一下子激活了。
在命名这座城市时,依照原来的骆驼驿,后来的人们很自然地就叫它骆驼驿市。
一阵清风吹过,街上慢悠悠地出现个骑头灰驴老头的影子,这老头白眉白胡子,柔长的胡子随风飘逸,形成反差的是脸和鼻子是红的,那一口洁白的牙齿,啃起羊骨、牛骨,嘎巴嘎巴山响,秃脑袋上扣一顶羊羔皮毡帽。据说那帽子从戴上那天起,就没见他摘下来过,天长日久,帽子油光光的,连帽边上绣的花纹,也几乎分辨不清。还有那头灰驴也不离左右,是他代步的工具。再看那驴背上搭条花毡子,花纹是波斯风格,虽日久,但仍清晰。小毛驴嘚嘚嘚地一阵风,跑得飞快……他是这个地方有名的土郎中,肩膀上斜挂着药葫芦,里面有他配制的各种药。
一年四季他只穿一件老羊皮袄。春夏,毛朝外;秋冬,毛朝里。据说郎中年轻时背着药葫芦上山采药,不小心掉下悬崖,恰好那件老羊皮袄结结实实挂在一棵树上,捡回一条性命。
肩膀上挂着药葫芦,日子久了,磨出亮闪闪的釉子。每年春天,药葫芦熬制的一种麻辣汤,孩子喝了不染麻疹,大人喝了不得伤寒。方圆百里的人们都敬仰他,称他为“神仙药葫芦”。
药葫芦年少时,跟着父亲看病,懂得点医术,父亲过世后,便承袭了父亲的医术,日子久了,后来在街上开了家药铺,当起坐堂郎中。那药铺有两间房子,一个里间,一个外间。外间是诊室;里间的四周墙壁上边用木头做的两层架子,上面摆放着各种中草药:锁阳、大芸、罗布麻、骆驼刺、骆驼篷子、苦豆子、野罂粟、野麻黄……红的、黑的、绿的、黄的、长的、短的,散发着浓烈的草药味道。下面摆放着动物的内脏:有牛黄、狗宝、狗鞭、羊肝,瓦罐里放着鹿茸、鹿鞭、驼峰、驼掌……房子中间有根很粗的柱子,上面挂着牛皮、羊皮、狼皮、狐狸皮、野黄羊的骷髅头。
有人来找药葫芦,只要见药铺门上方挂着个药葫芦,门前的老榆树下拴着那头灰驴,那他一定在里面。
药葫芦看病的方法很简单,把脉、查眼、观相、看鼻、闻味。他看病既杂,又乱。什么头疼脑热、捏骨、正骨、拔脓、挖疮,各种疑难杂症,来者不拒。
他坐在老榆木椅子上,眼前桌子是沙枣木,虽粗糙,但很结实,使用得久了,木纹磨得异常清晰,油光光的。他诊脉时,用狼毫开药方。握笔时下巴往前一抵,那雪白的胡子便在纸上刷过,字写得龙飞凤舞,只有他自己认得。一双老鼠眼眯缝着,不细看,以为他是个瞎子。看他那双手,长长的手指甲,如锋利的刀片,显出几分狰狞。他就用这长指甲的手抓药,刮药粉,刮一下一毫,刮两下一分,刮三下一钱,分毫不差。
药葫芦不论走到哪里,有人跟他主动打招呼。路边两个正在打架的莽汉,远远见他骑着一头小毛驴的影子,立时住了手,泄了气。那些街头游荡的闲汉,或躺在树荫下睡懒觉的酒鬼,一听见他叮当的驴铃和他沙哑的小曲,啊喝!马上从土里一骨碌爬起来,赶紧抖抖身上的沙土,木头一样呆立着,脸上堆出恭敬的神态,一副傻乎乎的样子,药葫芦神情庄重、严肃,仿佛至高无上的国王,威仪地从旁人面前走过,目不旁视。他会说当地的几种语言,说得像倒豆子一样快。谁也不知他有多大年纪,有人说他八十八,有人说他九十九,也有人说他百岁了。
柳树绿了,榆钱开了,一股旋风飞起,在街上袅娜盘旋,把地上的草叶、纸屑和鸡毛卷向空中,白眉白胡子老头像个活神仙,骑着那头驴,慢悠悠地出现在街上,从东头走到西头,又从西头走到东头,风将他的白胡子吹乱。他手搭凉棚,凝视遥远的天山,戴着白帽子的天山山峦起伏,山顶上悬着那颗毒日头,被一团雾气笼罩,多年的经验告诉他,这是暴发洪水的先兆。
他骑着毛驴,挨家挨户告知街上的商户,嘱咐人们防洪。那些新来的商户哪里相信药葫芦的话,抬头见晴朗朗的天空挂着个明晃晃的大日头,再看戈壁千里,干得要冒青烟,旱得连草不长,鸟儿不飞,怎么会有大洪水呢?店家们莫名其妙地看着药葫芦离开这里,指着他的背影,大骂疯傻老头,胡说八道!大白天说梦话!
就在药葫芦说完忠告这话的当天晚上,果然应验了,一场咆哮的山洪如万马奔腾,真是天山之水天上来,把街两边的爬爬房冲得东倒西歪,那些不结实的土坯房子,轰隆一声倒塌了。人们这才相信了,药葫芦的话千真万确!他果真能掐会算。
大水把房子冲垮了,周围的店家们一边咒骂着老天爷,一边清理地基。
街道北边金凤和街道南边巧珍家是铁皮房子,打的是石头地基,房子没遭到毁坏,这样她们乘机把地盘扩大了。在原来的基础上,金凤家盖起了三间房,巧珍家盖起了四间房。
过了没多久,药葫芦又出现在街上,来回走了一趟,走到每家门口,就告知这家人,避开拉木头、煤炭、柴油的车。
只有两家人把他说的话放在心上,一家是金凤,一家是巧珍,遵照他的嘱咐,让那些拉木头、煤炭、柴油的车停放在离店门百十米远的地方。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一个偷油贼偷油时,打着火机,想查看油桶里是否灌满了油,一瞬间,火燃着了油,把街两边的房子变成一片火海,因金凤和巧珍家盖的是砖混房子,再加上那些油车和她们有距离,两家幸运地躲过了这场火灾。
这时,更多人相信药葫芦的话了。
后来,有好事人请教他:“老头子,你给这条街算个命。”
药葫芦骑驴走到街心,一阵旋风骤起,在他周围盘旋,树叶、鸡毛、纸片,呼啦啦飞上天去,在空中漫舞。他站在旋风里,岿然不动,雪白的胡子在风中飘飞,两只浑浊的眼,洞穿历史的氤氲,射向天外……药葫芦抚着长须,仰望天上的大火球,喟然长叹:“呵呵!这条街在十年间难逃三劫,一劫水灾,二劫火灾,三劫人灾。”
那人好奇地追问:“有什么根據?”
药葫芦沉吟了片刻,掐掐指头,算了算,口中念念有词:“哎——唉……因这条街有三怪:娘们子开饭馆,爷们子来吃饭,站着进横着出。有那好色的、偷腥的、贪酒的、财迷的家伙,四路照了头,就会出人灾啊!”他给那人找了几个理由,作为三劫的佐证。
那人佩服得直点头。骑驴看戏本,本书的故事也就从这里开始。
药葫芦的脑袋藏着灵丹妙药,要不,他怎么活到这么大岁数依然精神焕发,青春不老?
不久前小城里传出一条新闻:药葫芦枯木逢春,铁树开花,百岁时居然娶了个陕西米脂三十多岁的寡妇婆姨成亲。这老家伙百岁成亲已是新闻了,可十月有余,那个婆姨竟给他生了一个带把的娃子。就在药葫芦的婆姨生娃那一天,他的孙子媳妇也同时生了一个娃子,这真是奇中见奇。这些新闻,自然成了人们茶余饭后闲谈的热门话题。有人猜想,药葫芦有养生秘方,不传外人。
药葫芦的老婆给他养了九男九女十八个孩子,还有药葫芦亲自接生的无数孩子,在当地堪称第一大家族。因了这些,不论过什么节,他家门口是最热闹的地方,大院子门口排起蛇一样的队伍,妇女们怀里抱着公鸡,手上提着鸡蛋,孩子们手中牵着小羊羔,男人们或牵着牛、马、羊、骆驼,有人怀里还揣着茶叶、盐巴、酥油、蜂蜜和馕。药葫芦一一收下礼物,偌大的院子里面奔跑着的牛、羊、马、骆驼,还有鸡。房子里的空地上堆着小山一样的盐巴、茶叶和酥油。白胡子老头把礼物分成大中小三份,大份分给那些贫苦农牧民,周济他们度过年关,中份换成山药备用,小份则留在家里。
当地人像敬神一样敬着药葫芦,谁家宰牛,宰马,宰羊,剥了皮后,必请药葫芦到场。只见他拿过一把牛耳尖刀,直取里脊上的一块嫩白如玉的油脂,放在红鼻子下,贪婪地闻一闻,然后往满是胡子的嘴巴里一抿,慢慢地咽下去。他吃的样子很解馋,很过瘾,舒服极了,不停地咂吧咂吧嘴,伸出红红的长舌头,来回舔舔嘴唇,回味一番美妙的感觉。
药葫芦有个嗜好,让外人觉得不可思议。每逢天气转暖季节,药葫芦骑着那头灰驴来到河滩上,平日里那些个温顺的羊、马、公牛蛋子,在暖洋洋的春风抚慰下,个个会变得性情骚动、暴躁,身子里像有团火,一碰就着。公牛们摇晃着威风凛凛的大犄角,你来我往,拼命争斗,一个比一个凶狠、猛烈;一会儿,你再看那些刚才还气势汹汹的家伙,个个鲜血淋漓,惨烈的嚎叫声回荡四野,传向远方。最后是两败俱伤,失败的动物,慢慢倒在尘土飞扬的烟尘里,痛苦地挣扎。他津津有味地欣赏,脸上显出满足的笑。
药葫芦的嗜好有三味:茶、羹、酒。这三味吃的东西有讲究,早吃茶、中午吃羹、晚上吃酒。
墙角落里放着一只苹果木做的木桶,里面装的水是从天山深处一个叫跑马泉弄来的泉水。装在用苹果木做的桶里,用此泉泡出的茶,只要一支烟的工夫,打开壶盖,一股浓郁的香气袭来。
北疆气候寒冷,根本不产茶叶。蒙古王爷发现古尔图河边生长的一种柳树,每年的七至八月开花,白色的花如星星在柳树上绽放,花香奇异,吸引了蚂蚁去吃。蒙古王爷有了灵感,采摘下来经过蒸、煮、晾干几道工序,柳花茶便做成了,喝了这种茶能抑制哮喘、胆囊炎。在柳花茶里放几颗本地长的枸杞,那亮闪闪的红枸杞和柳花茶配在一起,那真是喝了赛过活神仙。
据说乾隆皇帝常喝这种茶,活到八十多岁,成为史上活得年龄最大的皇帝。
再说药葫芦的酒,不是一般的酒,里面有药葫芦配的药材,什么配方只有自己知道。他用银碗舀出一碗,每次喝一碗,补气补血,喝多了伤身。一个远方客人好奇地来拜访药葫芦,药葫芦明白来意轻抚长髯,嘿嘿一笑:“来,老乡,尝尝我的看家酒。”
药葫芦把一只银碗伸到瓷坛子里,斟出一碗酒,请客人品尝,那酒色如琥珀,喝一口,味若醍醐,客人吧咂吧咂嘴,又喝了一口,泪不由地流出来。
“味道怎样?”药葫芦看客人难受的样子。
“很好,很好。”客人放下碗,感觉一股浊气下沉,热气上涌,直达丹田。
酒是药葫芦每日必喝之物,药葫芦将酒装在一只月牙形的壶里,那壶是用上好的牛皮做的,手工精致,雕刻着漂亮的花纹。
药葫芦除了爱酒之外,还吃一种羹。这羹,叫作驼蹄羹。一峰峰高大的骆驼在人们的屠刀中倒下了,取下它跋涉千里沙漠的蹄子,放在火上烤成半焦半黄,剥去外壳,将蹄肉洗净,放入砂锅,添上大半锅水,撒鹿茸八钱、枸杞一两、锁阳三两、红枣半斤……配上胡椒、孜然、盐巴……文火炖九九八十一滚,只见汤水沸腾,蹄子烂成了花,汤水荡漾,火灭了,汤,渐渐温了,凉了,将锅盖打开,一道五颜六色的驼蹄羹便成了。盛羹用的是黑瓷大海碗,用汤勺舀一碗,吃一口,落入口中、滑爽绵软;再吃一口,香味扑鼻,五脏六腑也要化了。不论你官大官小,不论你穷人富人,在这羹面前,你只有品尝的份儿,你只有享受的份儿。
说起这驼蹄羹的掌故。
早在唐朝,来自西域的节度使安禄山拜见唐玄宗,在大殿里第一次见到了唐玄宗身边的贵妃娘娘杨玉环。那风流绝世的贵妃娘娘只对他回眸一笑,便勾走了这个封疆大吏的七魂六魄,安禄山立刻跪下虎背熊腰,拜贵妃娘娘为干娘。那泼皮的安禄山为了讨取贵妃娘娘的欢喜,在拜见贵妃娘娘时,双手把这西域独特风味的驼蹄羹配方,送给了皇宫的御厨,以此孝敬贵妃娘娘。谁知贵妃娘娘吃了一次驼蹄羹,便晕晕乎乎,立时水性杨花,迷了心窍,当晚中了安禄山奸计。可怜一代美女,被这个西域来的节度使迷得神魂颠倒,发生了游龙戏凤的一夜情。贵妃娘娘掉进情感的泥潭,越陷越深,以至于后来贵妃娘娘对那美妙无比的驼蹄羹情有独钟,一日不吃,口舌无味,二日不吃,肠胃不通,三日不吃,饭菜难咽。贵妃娘娘觉得自己吃着不过瘾,又送给皇帝老儿唐玄宗享用。唐玄宗一吃也上了瘾,只吃得阳火上升,雄性勃发,斗志昂扬。怪不得皇帝老儿的身子板那么结实呢!唐玄宗开怀大度,他不但自己享用这道菜,还让文武官员都来享用。每年春节大摆宴席,这道菜成了唐玄宗犒赏大臣们的佳肴,那些个文武官员吃后赞不绝口。唐玄宗见这些文武官员一个个酒囊饭袋,吃了也就吃了,说不出个中滋味,给后人留不下个什么记忆。可怎样把这个菜吃出味道,吃出名气?他想起一个人——杜甫。这杜甫先生是个穷困潦倒的大诗人,平日里吃的是粗茶淡饭,从没吃过这等美食。唐玄宗在华清宫大摆宴席,派人请来杜甫先生,请他享用这道菜。杜甫哪里吃过这么好的珍馐,品尝后余香满口,绵绵不绝,大呼过瘾,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美味佳肴。这老先生突然诗兴大发,吟哦赞道:“劝客驼蹄羹,霜橙压香橘。”唐玄宗听了杜甫先生的精彩诗句,激动地大呼来劲!
不论岁月更替,骆驼驿人古道热肠的精气神没变,仍保留着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习惯,热情地款待每一个远方来的客人。
远去的驼队
老人们说:看山不走山,走山累死骆驼。
茫茫戈壁、沙漠上晃晃悠悠地走来一支骆驼队。叮当叮当的铜铃声清脆响亮,传向极远方。驼队飘着一面旗帜,上书“李”字,就知道是李家的驼队。他拥有两千多峰骆驼,是骆驼驿最大的一支驼队,人都叫他李骆驼。
李氏有仨兄弟,大儿子叫李金锁、二儿子叫李银锁、小儿子叫李铜锁。驼队编成两串,将后驼的鼻绳拴在前驼的驾杆上,依次相连。十二峰骆驼连为一串,叫作一捻子。由驼夫一人牵引,称为“拉骆驼”。两个驼客跟随。他们有时三捻子为一小队,便于彼此协作、响应。
打清朝乾隆年间,李家祖辈就开始经营驼队。追溯李家上几辈是靠贩盐起家。贩盐的最初階段,是人背着盐巴走,后来用驴、骡子,再后来用马、骆驼。李老爷子从驼工干起,到拉驼客、驼把式。一路上经历风霜雨雪,练就一双火眼金睛,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走过的驿站、巴扎、庙会、乡村、部落,对当地的风土民情,无一不知,无一不晓。他们奔宁夏,过河西走廊,走新疆,跋涉千里。冷风烈日,雪雨风霜把他们的脸膛染成紫檀色;再看那皱纹,刀刻斧砍般的清晰;茫茫沙漠,漫漫戈壁,奔腾的河水,险峻的高山,多少次遭遇土匪、迷路、断水、饥饿……数不清的历险,使他们一次又一次与死神擦肩而过。
不知有多少个日升日落,也不知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李家驼队越走越多,走得路程越来越长,盐就越来越值钱。驼队的生意像滚雪球一样,越做越大,越做越远,越做越精,越做越火。生意越做越大。
爷爷老了,驼队传到儿子手上,儿子传到孙子手上,已发展到“百捻子”一千多峰骆驼。驼队不论走进驿站或者巴扎,足可以站满一条街。从那时,李家成了远近闻名的大驼商。
爷爷长年拉骆驼,懂得商队的老规矩:路上,驼客们把吃空的西瓜皮、甜瓜皮反扣在戈壁沙漠上,不忘在下面放一串马奶子葡萄,几颗杏子、桃子、李子,须知这些东西是留给后面的驼客,一旦后面的人遇到饥渴,这些东西就是最好的食物,能救人一命。爷爷念叨:佛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赶骆驼是一门营生。若要问:想发大财吗?老人回答只有一句话:赶骆驼去!想娶媳妇吗?赶骆驼去!想养家糊口吗?赶骆驼去!
每年夏天,他们从盐湖启程,浩浩荡荡,蜿蜒十里,十分壮观。有一年,爷爷往河西去,遇到一场沙尘暴的袭击,迷了路。爷爷跟踪一群黄羊往西北走。据说,黄羊是沙漠、戈壁的精灵,嗅觉非常灵敏,跟着它,可以找到水源和盐巴。太阳快要沉落了,突然,一大片白花花的海子出现在爷爷面前,他以为看花了眼,命令驼队加快速度,赶在天黑前,到达那片耀眼的海子。驼队在天黑时,进入海子。那水是死的,不动,上面结了一层冰晶闪闪发亮。人站在上面,晃悠悠,沉不下去,冰下面是水,用手指头一沾,放在嘴里尝一尝,啊!这是上等的好盐。爷爷眼睛一亮,意外找到一片传说的大盐湖。爷爷改换门庭,从西北往东运盐。爷爷是个精明的商人,他知道盐这东西,谁也离不开它,被人称为“白银”。
爷爷老了,他脑子里时常浮现出当年的英雄气概。人一生中曾经有一次辉煌的壮举就足够了。记得那是在乾隆年间,爷爷家门口出现了一群官府人马,一个看上去像大臣的官员,要爷爷十日之内准备万峰骆驼,给皇上使用。如弄不来万峰骆驼杀头问罪!爷爷赶忙跪下接受圣旨。十日内,爷爷果然召唤起万峰骆驼,站在辽阔的草原上,等待官府过目。那个大臣看见一峰峰骆驼,似山峰耸立,气势峥嵘,不禁大喜。
爷爷山羊胡子一抖,大手一挥,使出浑身的劲喊一声:“上——路——!”声音传向极远。
一万峰骆驼声势浩大,长蛇阵的庞大驼队带着西域的贡品,远征北京。后来,爷爷才知道这是送一个叫香妃的女人。
这一路,他们整整走了半年,终于到达北京。大臣把这个消息飞报给皇上,皇上大喜。他没见过如此多的骆驼,而且是从遥远的西域走来,他想一睹西域驼队的风采。当即下旨,请驼队进京。城门大开,看吧!一峰峰骆驼气势昂扬,行走在大街上,步态矫健,驼铃叮当震响。整座京城都轰动了,一时间万人空巷,人们奔走相告拥挤到大街上,翘首观看来自遥远的西域驼队,绵延数十里,百姓们兴奋不已,嘴里不住发出啧啧声。这是京城历史上第一次出现这么庞大的驼队。
爷爷临终前,把儿子叫到面前,颤抖着山羊胡子嘱咐孩子:世上的路有千万条。每个人只能走一条。路在你们脚下,自己走吧!
戈壁、沙漠、草原上行走三支庞大的驼队。李金锁的一支驼队从北往南路走,过嘉峪关,穿越茫茫沙漠,到达喀什、和田;李银锁一支驼队从西往东路走,翻越秦岭,过黄河,一直抵达绥化、京城;李铜锁一支驼队往西北走,穿越斋桑草原,翻越乌拉尔山脉、走过伏尔加河,一直到达莫斯科。驼队蛇一样的逶迤十几里,放眼过去,那气势巍峨、壮观、神奇,仿佛一座流动的长城,令人激动不已。
驼队有严密的组织。一般一顶帐篷(也称房子)有一百八十峰骆驼,有十个驼夫,两个领班。驼夫两个人为一把子,行走分五把子,头尾队列有序。收尾者要听驼铃声。
骆驼有灵气,有感情,通人性。每次离开故乡时,它们会发出惜别的悲鸣。驼客们给骆驼取了好听又好记的名字。有叫“白兔子”,有叫“小媳妇”,有叫“红狐狸”,有叫“老南瓜”。他们叫哪峰骆驼的名字,哪峰骆驼就在他们跟前停下,再叫一声“窝特”,那高耸的驼峰慢慢低垂向来,静静卧在身边。
驼客和骆驼相依为命。骆驼对沙尘暴这样的坏天气有预感。它踌躇不前的时候,就是警告可怕的沙尘暴就要来临。
一峰高大的骆驼,只需要在它的鼻孔里穿一根红柳棍,就将它彻底驯服了。它乖乖地听人的吆喝,让人驾驭,给人劳作。
骆驼客们赶骆驼,不是骑在骆驼上,而是走在骆驼前头。走在前队的为“锅挂子”上载所需的食品、炊具、饮水、柴火等物品,并插有红缨枪一杆,杆上挂一面红旗随风飘扬,看上去威风八面。后队尾随可望,也插一杆红旗,呼啦啦飘动。每队相距二十米。驼队常在下午五时左右启程,此时太阳已偏西。整个驼队“沙舟”般行驶在沙海里,一摇一摆,一晃一抖,一峰峰千姿百态。脖颈上垂挂的驼铃,叮叮当当,节奏分明,一路敲响,此起彼伏,长短不一,恰似一曲精妙的乐曲。一旦驼铃节奏变乱,那肯定有了什么变故,因为骆驼的眼睛和嗅觉非常灵敏,而沙漠路途又艰辛异常。这时,要立即停下驼队,查看驼队前方的动静,一切安定之后,放可前行。骆驼稍事休息,骆驼饮水多,撒尿也多,沥沥拉拉,大约半个时辰,撒完尿又接着前行。
驼队少不了三种人:一是保镖,一是歌手,还有一种是记账的师爷。少了第一种人,驼队就寸步難行,一旦遇到盗马贼、土匪,就会被洗劫一空,说不定还要丢掉性命;少了第二种人,驼队就像人少了灵魂。长途跋涉,寂寞难耐,时间久了,驼客们会乏味、枯燥,难免不叫驼客们思乡心切,偷偷逃跑;歌手是驼队的魂,一阵悠悠的歌谣,一曲呜呜啊啊的唢呐,挑逗得驼客们快要疲惫的精神为之一振,寂寞的路途也仿佛短了许多。少了第三种人也不行,师爷要记清每一笔账,一丝一毫不能差,错记漏记,整个驼队就会发生骚乱。一本厚厚的羊皮账本密密麻麻,用蝇头小字记录着各种数字。
驼队进城做交易,一座巴扎(集市)便热闹起来。当地的百姓非常需要盐。他们用羊、牛、马、骆驼换盐。有钱人用银子、黄金换盐。紧缺时,一块拳头大的盐巴,可以换走一只羊,一块碗大的盐巴可以换走一头小公牛,或一匹公马,一块锅盖大的盐巴换走一峰骆驼甚至一块黄金。骆驼客们把红茶、布匹、陶器、铜器、铁器、瓷器,运到西北;又把羊羔皮、盐巴、金子和玉石运到东方。他们一走就是几个月,横穿漫漫戈壁、沙漠,历经说不完的艰险。
最后一笔交易做完了,驼客牵引着骆驼,将它高大的身躯,跪在货巷里,两边有人将货垛,抬起放到驼峰两侧,搭上垛子,双扣相交,用木划子别住。
驼客们忙碌着出发了,他们牵起头驼,高昂着头,眺望着前方遥远的路途,迈步向前方走去。
路途遥遥,沙海茫茫,逶迤的驼队晃悠着从天边走来。一串驼铃穿云破雾,像一曲天籁响彻天空。长长的驼队走进浩瀚的戈壁、沙漠、草原,那气势巍巍壮观。驼队似一艘小船在起伏的沙海里游弋,一直游到沙漠尽头,一团火焰将绵绵的驼队慢慢吞没……
郭地红,男,汉族,新疆作家协会会员、新疆生产建设兵团作家协会会员。20世纪80年代开始文学创作,在《安徽文学》《朔方》《西部》《绿洲》等刊物上发表各类作品100余万字。著有长篇小说《昆仑英雄传》《远嫁》《长发为谁留》。现供职于新疆奎屯市奎屯日报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