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穆尔——朋友”

2019-09-24 03:02潘湃
回族文学 2019年3期
关键词:哈萨克

潘湃,本名潘生栋,男,汉族,新疆作家协会会员,新疆奇台人。在奇台县政协退休后,义务担任《奇台文史》系列丛书主编。有各类作品在《昌吉日报》《新疆日报》《人民日报》《新疆回族文学》《西部》《章回小说》《文学月报》等报刊发表。2015年由自治区文学创作“双译”“东风”工程出版《西部传奇》《黑走马》两部中篇小说集。《黑戈壁》被《新疆新世纪汉语中篇小說精品选》收录;《今年是牛年》被《新疆新世纪汉语短篇小说选》《新疆60年名家名作·小说卷》收录。《西口外的婆姨们》一诗被《新疆昌吉回族自治州文学精品集·花儿乐章》收录。另创作文艺演唱作品20多个。

作者简介

我有不少哈萨克族“塔穆尔”,都是我当牧马人的时候为下的,而最铁的塔穆尔要数马把式桑斯孜拜。

最初认识桑斯孜拜,是我刚当上牧马人,转场去夏牧场的大龙口上。

那天,畜群来到大龙口的时候,遇上了山洪,看到那张牙舞爪、横冲直撞、气势汹汹的洪水,我的头一下子大了,只觉得晕乎乎的,心跳不止,眼睛发花,没了主意,这种情况我是从来没有遇到过的。在两个小助手斯尔迪、铁柱子的建议下,曾硬着头皮,试着将畜群强行吆了几次,但它们怕洪水,硬是左躲右闪的不下水。再一说,真要强过,怕畜群中经过一冬天冻饿瘦弱的小牛小马被洪水裹挟而去;要是不过呢,这百多头牲畜拥来挤去的,特别是到了漆黑的夜晚,随时有被挤下山崖的危险。我与两个小帮手对望着,六只眼睛痴呆呆的,到了欲哭无泪的绝望地步。

大龙口是“开坎仁”河的出山口,山口两岸是百丈悬崖绝壁,被郁郁葱葱的山林所覆盖。开坎仁河像一条巨龙横卧山间,尾东头西地闪着鳞鳞银光,把滚滚山水放逐山外,扑向数万亩农田及茫茫荒漠而去。若掉过头来,逆流而上进了大龙口,就会是一番别有洞天的世界,你将看到的是重重叠叠的山峰沟壑和一望无际的原始森林,这便是阳布拉克牧场最肥美的高山草场,我所驱赶的畜群便是奔这个草场而来的。

无助的我,望着大龙口,望着渐渐坠落西山的太阳,心中七上八下的,不知该如何是好。正在这时,迎面大龙口里闪出一乘彪骑,是一匹高大的胸宽头仰耳竖的豹花大骟马,马上坐着一位头戴狐皮尖尖帽,身穿黑色灯芯绒袷袢的哈萨克汉子,他站立对岸,高声对着我喊话,他喊到,毛主席万岁!我们急忙应到,毛主席万岁。那时,哈萨克牧人的时尚礼行是路上遇见人了,都首先要喊毛主席万岁,你到供销社去买东西,哪怕是买一盒火柴或者一块肥皂,也必须首先喊毛主席万岁。你若忘了喊,营业员不会把东西卖给你的。河对岸那人接着喊叫,哎!阿衣达,阿衣达!哈萨克语的意思是吆!吆上过啊!他还举起马鞍向我打着招呼。我摇头摆手做个无奈的动作,他再二话没说,便两腿一磕鞍辔,扯钗抖缰,毫不犹豫地纵马扑进洪水向这边奔来,洪水涌上了马肚子,溅起的浪花扑了那人一身,但看不出他有丝毫的怯意。过得来,他忙说,赶快过,越晚洪水越大,再过不去就会有大麻达了。他的汉语说得还算地道,意思我都能听懂。我说,吆了几次,它们怕洪水,不下水啊!他问我,那个老“吉勒克齐”(牧马人)呢?他指的是老薛。我说,他病了,住院了,来不了了。他哦了一声,见他锁眉略加思索后,便动作了起来。他首先将两个指头,即食指和中指放在嘴里,打了个炸响的口哨,只见散乱无序的马群立即都警觉地抬起了头,马群开始抱团。那人说,我在前面领路,马群跟上我先过,牛群紧跟上,你们三个人吆紧一些,要一口气地吆过去。在这种情况下,我除了从心底里感激他,再就是像下级服从上级一样,照着他说的做,不再有半点迟疑。河中翻卷的浪头似乎比刚来时又高了一些,他说,事不宜迟,抓紧时间。为了平稳过渡,又把畜群向上游吆了一下,那地方河道宽一些,河水自然也浅了一些。然后他拍马走到马群前头,先下水引领,口中不断时高时低时紧时慢有节奏地打着口哨。说也怪,马群好像听懂了他的召唤一样,不再胆怯,都打起了精神,纷纷扑下了洪水。它们一个紧挨一个地,小马走在上水,大马在下水,小马紧靠大马腹部,像互相搀扶着一样,有的被浪头冲倒了就再翻起来,继续冲浪。马群终于安全地渡过了洪水,抵达彼岸。牛群过的时候,有一头老黄花乳牛自告奋勇走在前头,其他牛紧跟着,像拧成一股绳似的冲浪而过。正在我沾沾自喜,暗自庆幸的时候,一头三岁子脬牛娃子,由于平时不安分,经常仰着头嘬着鼻孔乱串群,无节制地谈情说爱、寻花问柳,把个尕身身子给搞垮了,瘦弱得走起路来都打瞌睡,它落在了队伍后面。当走到洪水中间时,猛地一个浪头打来,它栽到了水里,向下游漂去,我想这下就完了,干着急没办法,眼看冲到一个聚水槽里了,若冲下聚槽,就连吃一口死牛肉的份儿都没有了。因为那个聚槽很深,一旦有物件被卷进去,就浮不上来了。在我眼巴巴无望的时候,只听耳边嗖的一声,见那汉子一甩手,一根套马绳唰地撒了过去,像伸展的弹簧钢丝圈,一圈套一圈地伸展开去,不偏不倚地套在了小牛的脖子上,接着他把套马绳压在镫扎皮(拴镫的皮扣)下,来了个人马一百八十度的大转身,驱马向前,硬是将小牛拉出了洪水。啊呀,我说,真是谢天谢地了。小牛挣扎着站起身,咳嗽了几声,望着那汉子伸长脖子哞地叫了一声,好像也在说,谢谢你了,大叔!一场出奇的灾祸就这样化险为夷。

我所落户的队,是天山脚下一个半农半牧的生产队,队上除了十多匹耕马和十多头耕牛外,还有属于畜牧业部分的两个儿马吆的两把子畜马和几十头畜牛,或者叫生马子、生牛子,它们和耕马耕牛是俨然有别的两条生产线,顶着全生产队的半份子家当呢。只不过,生产队没有自己的畜牧草场,既没有冬草场,也没有夏草场,日子不好过,必须与占据天山高原大草场和湖地平原大草场的阳布拉克牧场互通有无,借用他们的草场,穿插放牧,求得生存。阳布拉克牧场是以哈萨克族为主的行政区域,也是生产单位。由于我上大学的时候学的是维吾尔语,学得不咋好,半生不熟,实际工作中,又接触了哈萨克语,算是多少懂一点哈萨克语的人,充其量也就是能听能说一些似是而非的日常用语。比如说路上走渴了,遇到哈萨克牧人的毡房,要喝一碗酸奶子的本事还是绰绰有余的。我到东吉尔生产队后,队长、支书也不管我是啥样的身份,啥样的来头,立即派我去当牧马人。其中有两个关键性的因素,恰巧碰到一块儿了。一个是昨天听到风声,说是开山了,夏牧场启动了,可以转场进山了,这是刻不容缓的大事情,因为家门口的饲草已连劣麦草都喂光了,牛马饿得啃吃自己的粪便了,所以,转场进山是当前的头等大事。再一个原因是老薛病了,老薛是有着十多年“工龄”的老牧马人了,由于长期出滩放牧,冬夏不误,风雨无阻,患上了恼人的类风湿性关节炎,不得不去住院治疗,我的到来,恰好碰上了这个空缺。而我呢,除了懂几句哈萨克语外,对于放牧来说,是十足的牧盲,我身上可以说是一无可取,别的不说了,连个马也不会骑。可队长、支书看重的是我懂点哈萨克语,他们认为,去哈萨克族掌控的牧场放牧,不懂哈萨克语,那等于瞎胡闹,那是寸步难行的。我再三地推辞,他们则不厌其烦地给我做工作,他们说,只要我去接上头,搞好关系,其他的由斯尔迪和铁柱子去做,他俩已跟上老薛放牧有一段时日了,已经很在行了。其实呢,只要牛马一吆进山,就是它们的天下了,偌大个草原,哪儿吃草,哪儿喝水,哪儿夜宿,哪儿舔硝吃盐,根本不用人管。马群由把群儿马管着呢,它比牧马人管得好;牛群由德高望重的老黄花乳牛领着呢,十天半月地骑马去各沟各汊里察看一下,过过数儿,打打招呼就行了。照他们的说法,是很容易的,可我心里黑着呢,一丁点儿信心都没有,但又不能不接受下来,心想,豁出去了,我这个大学生,再从小学一年级从头学起,就不要难为队干部了,那其实是在难为自己哩。

畜群进了大龙口以后,那汉子说他有一件急事要去湖地牧场办理,他扬手给我打了个招呼,说了声“塔穆尔,和什”(朋友,再见),一闪身转过大龙口山嘴子,不见了。

那人唤我“塔穆尔”,维吾尔语谓“道斯提”,汉语就是“朋友”。在那个非常时期,能有人唤我一声朋友,我心里热乎乎的。斯尔迪和铁柱子好像對这人有些了解,他们说这人叫桑斯孜拜,是阳布拉克牧场的马把式,他还是一个会驯鹰的人。我这人一向崇拜猎人,我特别喜欢打猎,桑斯孜拜这个塔穆尔,我不仅感激他,还对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据说,我们农区的畜群进山,最难过的关口是“卡木札”这一关。卡木札是阳布拉克牧场安排的把守山口的把关员,这就相当于山林由国家安排的护林员,这草场由牧场安排的护场员,我们叫把关员,谁的畜群能进山,谁的不能进山,都是卡木札说了算。他是见条子放行,没有条子的,那是铁扇公主的芭蕉扇子,往远里远里扇,那条子掌握在牧场场长的手里。这老头儿长得像只瘦猴子似的,瘦肌麻干的,不过两个胳臂很长,伸开来就像只站在地上的长臂猿,当路一挡,你别想过得去。由于他忠于职守,几十年如一日地把守在山口上,就像一把将军锁,锁在了山门上,很得牧场领导信任,也使一些惯于偷牧者胆怯发毛。

进了大龙口,要到我们的畜群驻扎的营地——焦勒沙衣,还有很长的一段山路要走,我们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当我们转过头一个塘湾,向第二个塘湾前进的时候,有人挡住了我们畜群的去路,我以为是那个大名鼎鼎的、听着都叫人头疼的卡木扎呢, 原来是一个妙龄女子骑马挡在那儿。事后才知道,那一段时间里,卡木扎去阿勒泰探亲去了,就由他的大丫头把守山门。这丫头顶多也就是十五六岁,她骑一匹老鼠皮色的马,那马怪有性头的,嘴嚼着铁嚼环,不停地甩头摆尾,四个蹄子捣鼓着,随时准备着,只要稍一放缰,它就会飞了出去似的。

为什么要挡住我的畜群?我走到丫头跟前,问道。

毛主席万岁!她说,场部安排在第二个塘湾里至少要放牧三天,才能进宽草场,最后到焦勒沙衣。

可是这里的草都被前面进山的畜群吃光了啊,让它们啃石头呢吗?

那我不管,按规定办事。她漂亮的脸蛋儿装扮成冷峻的模样,但仍然掩饰不了少女的稚气。

斯尔迪神不知鬼不觉地给把群儿马出了个啥点子,紫儿马耳朵一抿,眼睛利刃似的,低头吆赶马群,那些大骒马小骒马见它们的“大和加音”(掌柜子)威严地低头抿耳,都吓得屁滚尿流地向树林里钻去,那丫头拍马去追赶,不仅没追上,还险些被黑儿马甩上一蹄子。

马群前面一冲,后面的牛群也起动了,作为酷似母系社会里的这群牛的盟主,被牛倌们戏称为佘太君的老黄花乳牛走在头里,其他牛紧跟着,鱼贯而行,浩浩荡荡,直指焦勒沙衣目的地。那姑娘左拦右挡,手里的鞭子举得高高,却没有一丁点儿威力。看来她也知道,只要挡着了老黄花乳牛,就可以把整个牛群挡着,可老黄花乳牛只是个抵着头、闭着眼睛往前走,姑娘拿鞭子在头上掸一下,又掸一下,就好像给弹痒痒似的。老黄花乳牛多大岁数了,它经历的事情也太多了,它心里一定是想,这姑娘和所有哈萨克女人一样,都是心善的人,不会随便动手打牲畜的。

结果,姑娘让步了,我走到她跟前,说:“克孜巴拉,齐恩达,奥亚特包娄。”意思是说,小姑娘,实在是对不起了。姑娘吃惊地望了我一眼,那大约是她没想到,我会说哈萨克语,而且这几句还说得那么地道。其实,“对不起”一词是我进山前特意学来的,我想在这儿,这话肯定用得着,而且频率一定不在少数。你看,这不就用上了。姑娘望着我,说,你还叫人家巴拉呢,你才多大啊?好吧,这次我放过你们,算你们运气(她说的是哈萨克语,我的两个小助手听不懂),遂之,她脸一红,掉转马头跑走了。是的,我那时也就二十多岁,面相上看,也还是个巴拉(尕小伙)。

顺利地进山,不是我的功劳,但我们还是得到了奖励,许成才队长给我们用一头四岁子乳牛换来了一顶五成新的毡房,也叫蒙古包,那可是太有面子的事啊。农区一般来阳布拉克高山草场放牧大畜的生产队,都是通过个人关系进山的,由于求人办事,难免低声下气,所以那些牧马人、牧牛人进山以后,都得变变身份,不像居家过日子的样子,将就将就,进山带来几块破毡片子,从森林里捞上来几根松杆子,搭起一个马脊梁木架子,上面用毡盖住,就可以住人了,既不兜风也不避寒,下雨刮风的日子,连饭都吃不到嘴里,来个客人,有站处,没坐处,十分寒碜。焦勒沙衣整条沟,住着四五家农区生产队的牛房子,一个离一个相距不远,一色的地卧铺,大都把卧铺搭在一棵挨一棵的硕大的云杉之下,如果放在城郊的话,一定是贫民窟的角色。马二和潘苕的卧铺前经常放着一截大木头,直径都在七八十公分以上,他们将木头用火煨着,抽烟做饭都是它了,一到晚上,下山风一下来,就吹起了火苗子,红焰焰的,既暖和又亮堂,牧马人就围在一起天南海北谝闲传了。那木头很瓷实,慢慢地煨着,到牲畜下山,还煨不完。这山里的木材消耗在山里,只要不出山,谁也寻不上你的茬儿,有时候护林员来这里寻着抽烟喝奶茶,看着了当着个没看见。

我们队的队干部舍得给牧马人置办一顶蒙古包,那可是破天荒的历史啊。在老百姓那里,把牧马人叫马倌,把放牛的叫牛倌,既然沾上个“官”字的边儿,那么,我们这些个牧马放牛的,互相间,也该称呼“同僚”了。我们有了蒙古包,“同僚”们都很眼馋,还说,老湃这家伙,虽然是下台干部,还真是“骆驼卧下的地盘子大呢”,我们也要沾沾光,回生产队嚷嚷走,都是牧牛放马的,总不能一锅里做两样饭吧,不给我们买蒙古包,这牲口谁有本事了谁放去。

蒙古包是一峰骆驼驮来的,四块墙子,一个房顶,三片大毡,房杆子绳索一应俱全,还带一个“巴卡”,就是一根带有几个杈杈的柳木棒,相当于衣架。送来蒙古包的是一个年轻妇女,这女人高高的个子,白净的皮肤,站在那儿,就像一棵青翠欲滴的雪松,见人眉开眼笑的,不由你不觉得亲切。许队长和这家人是老“塔穆尔”关系,她们家住在“穆孜得克”沟,即冰沟,她早看上了我们队的那头四岁子花乳牛了,那是老黄花乳牛的重孙子辈,这一门子乳牛揽膘、乖爽、奶多还好挤,能用一座半新不旧的毡房换得这样一头好乳牛,是她们求之不得的事,所以,就把原毡房上的零件都收拢来了。作为哈萨克妇女,她们从骨子里爱惜自己用过的毡房,出让给别人也是忍痛割爱啊。搭建蒙古包也是一件很有学问的事儿,我们虽然见过,但没有亲手搭建过。那位妇女说,还是我来帮你们搭建吧,这也算是最后一次抚摸我的毡房了。说着,眼睛里似乎有点湿润,好像在与自己心爱的孩子告别似的。

蒙古包搭建在了一个沟口的平掌子上,沟口流过一渠山水,清澈得能见着渠底晶莹透亮的碎石,潺潺之声,不绝于耳,柔润得如一曲天籁。那女人极其干练麻利,先竖起四块墙子,墙子如弹簧般能开能合,是山柳做的,上面有刀雕的花纹,十字处用生牛皮皮钉连着。一块墙子约有三米长,带点弧形。墙子与墙子之间用细毛绳绑着,房门留在东面,可避风避雨。房墙子上有三十二个头,房顶一圈有三十二个眼,用三十二根房杆,一头一眼一杆地装连起来,将房顶撑在半空中,一个圆锥形的蒙古包骨架就搭建起来了,最后把三块大毡片牵拉地附在上面,这就是游牧人世世代代赖以生存的高贵殿堂了。

就在蒙古包刚搭建成之后,有一位少女来到跟前,我抬头看见吃了一惊,她不是别人,正是我们刚进山时,在第二道塘湾里遇见的那位骑马拦截我们的姑娘,她是卡木札的大女儿。我疑惑她是来找我们麻烦的,我拿眼瞪着她,她却笑眯眯地说,咋的,不欢迎我啊?只见斯尔迪忙近前去接她手里提的那只茶壶,而抢先被那位大嫂接过去了,她斟了一碗,自顾自地喝了起来。她说,英巨卡来得正好,搭建房子都快把我渴死了。也真是的,她拉骆驼送毡房来,一口水也没喝,就一鼓作气地搞搭建,忙得脸上汗淋淋的,能不渴吗?不过,我还是一直疑惑着,我想她不会放过我们的,因为她是卡木札的女儿呀,有其父必有其女,我暗暗思谋着怎样应对她。但是,出乎我的意料,经斯尔迪解释,我才闹明白了,原来她是按照哈萨克草原游牧民族传统习俗,来给我们送奶茶来了。

我们也有些渴了,嗓子眼里冒烟,口唇干裂。那大嫂喝完一碗后,也顺手给我斟了一碗,由于口渴,我也没有谦让,就端起一饮而尽。嘿!我咂舌品味了一下,觉得那奶茶无比芳香,那种香味几乎是无法用语言描述出来的。据说,哈萨克民族,不论认识不认识,只要你路过登门,即使他们的生活再困难,也要烧一壶热腾腾的奶茶招待客人。他们过着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数千里的放牧线上,不论春夏秋冬,雨雪风沙,要不停地游走转场,前面转场驻扎的人家,只要远远地看到有畜群转场路过,不管是谁,哪怕是曾经有过过结的人,也要早早烧下一壶奶茶,笑盈盈地迎上去,一碗一碗地斟上,奉给他们喝,让他们热乎乎继续赶路,多么美好的情愫啊!这不,这位我刚知道她名字叫英巨卡的姑娘,昨天我们进山没按规定办事,硬闯了进来,她不仅没来找我们算账,还送来喷香的奶茶,能不使我们受到自责和感动吗!

从此,那小姑娘英巨卡,就成了我们马房子上的常客。

我们是较早进到焦勒沙衣夏草场的大畜群,我们的牲畜吃上了一年一度最为肥美的头茬草,牛啊马啊几乎是不挪步地低着头在那里猛吃,水就在近旁,吃饱了喝,喝好了卧,睡好了再翻起来吃,牛马都跌到了福窝里了。

我们进山是刚开山的农历五月份,春草长起来半尺高,那是自然界情窦初开的季节,山地草原上姹紫嫣红,一片花的海洋,花花草草们知道山区的夏季短,它们争着抢着抢时间,疯长着,争着早孕育,早开花,早得籽,所以头茬草是最香甜的,也是最富营养的。英巨卡姑娘之所以把我们的牲畜拦在二道塘湾,就是等他们本场的牲畜进山来抢头茬草,姑娘没有错,因为那是人家的草场嘛。

这两天卡木札访亲回来了,老头儿去把守山门,英巨卡一有时间就往我们毡房里跑,全因为我会几句哈萨克语,能谈得来。她是县城第三中学的二年级学生,现在停课闹革命,她胆子小,没有跟上去闹,就回到了山里,有时顶上父亲守守山门,多的时间闲在毡房里无所事事,她还是个玩娃娃,哪里能在毡房里蹲得住呢。

她每次来,都手不空着,有时带一包“乌勒穆其克”,这是一种用羊初乳或牛初乳炙烤成的乳制品,黄色的,很好吃,不过不能贪吃,或者蘸着酥油吃也行。不然就会使你肛门大受痛苦的,要么你就多准备一些“开塞露”或“蓖麻油”,要么你就得用手指头往外抠,你别不好意思,那是对那些贪嘴饕餮者最好的惩罚,这是开玩笑的话,不要当真。

英巨卡有时来带几块“库尔特”,我们叫它“脑疙瘩”,就是酸奶疙瘩。它是把经过发酵后提取了酥油剩下的酸奶渣质,用大锅熬制成的,刚熬制成用纱布过滤出来,软软的,很好吃,城里人叫它奶豆腐。若掰成碎块,在太阳下暴晒,就成了坚硬无比的奶疙瘩了,放上三五年不霉不腐。你别小瞧了这种不起眼的食品,它在哈萨克牧人的眼里是最高贵也是最珍贵的食品,原因是这种吃食特别耐饥,孩子出滩放牧,衣袋里装上几小块,饿了啃上几口,很顶事的。哈萨克妇女在夏牧场上晾晒上一两“塔哈尔”(即麻袋),这放在过去岁月里,就是一冬天的吃粮,就是他们的生命线。哈萨克妇女有意识地把奶疙瘩做成圆坨坨,像圆形的饼干那么大,中间用线绳串起来,若远路上会亲访友,比如从天山到阿勒泰,或者出国到哈萨克斯坦,带一串奶疙瘩,那是最珍贵的礼物。亲戚朋友见到后,就知道他們生活好着呢。圆形,代表着圆圆满满。

这些知识都是英巨卡小姑娘介绍给我们的,这小丫头活泼可爱,能歌能舞,她还会唱现代京剧《红灯记》选段,她唱“都有一颗红亮的心”,把个机智勇敢的小铁梅活脱脱地表现出来了。我问:“我家的表叔”翻译成哈萨克语咋么唱?她说:“比孜等奥提巴斯……那尕什……阿开穆……”她试着翻唱了好几次,入不到曲谱里,唱出来怪怪的,惹得穆哈尔、铁柱子笑得前仰后合的。

我们汉族人常讲,有来无往非礼也,其实,哈萨克民族也是这样。“亲戚要常来往,朋友要常走动”,为了答谢英巨卡小姑娘对我们的情谊,我与两个小助手到她家回访了一次。她家离我们的住地不远,算是邻居,毡房坐落在河对岸一个不大的山包上,养着一只小花狗,房后用长毛绳縻着两只小“布皂”,即当年产的牛娃,那是挤奶乳牛的牛娃。我们走过去,那狗翻起身朝我们咆哮了几声,房门口出来了一位少妇,那狗便身子一歪躺过去呼呼地睡大觉去了。我猛地搭眼一看,那少妇长得很像英巨卡,清秀的脸庞,长长的睫毛,黝黑的长辫子掩在绿色的头巾之下,穿着小红花的连衣裙,上面套着紧身的黑坎肩,给人一种风韵袭人的感觉。我们来时,她正在从酸奶子皮囊里往外剥离酥油。我们说明了来意,送上了一块黑字砖茶和两包方块包子糖,因为是第一次见面,少妇显得很不好意思。她铺开了“斯尔玛克”,即待客的花毡,礼让着我们坐在了上面后,她便外出烧茶去了。我想这一定是英巨卡的姐姐,可斯尔迪和铁柱子却说是她妈。哦!我惊疑不已。我吃惊的,倒不是这少妇当不了英巨卡的妈,我见过的有的女儿比妈妈长得老相不在少数,但我无法相信她会是那个长臂猿卡木札的老婆。这怎么可能呢?这也太差乎了。卡木札长得奇丑就不说了,这世上俊男配丑妇,靓女嫁浊男的比比皆是,但他们的岁数相差实在是太远了吧,卡木札少说也接近七十了吧,而英巨卡的妈妈最多也不上四十岁,你想想,一个是鲜花一朵,一个是癞蛤蟆一个,两者怎么能摞到一起去呢?这都是背后的话,说不到人面子上去,喝了人家烧得奇香无比的奶茶,还嘀咕人家的汉子,深感自己的龌龊。

进山月余了,我们隔三岔五地要穿越原始森林,去各沟各汊察看牛马放牧的情况,有骒马产驹了,有乳牛产犊了,顺便带去硝盐,不少牲畜已等候在硝槽上了。人畜一理,对盐硝的生理需求是必不可少的,你若三天拘着不吃盐,你会知道是一种什么样的欲望在折磨你。有人问,这世界上什么最香?最准确的答案是盐,你细细地辨味一下,你再认真回味一下,还真是那么个道理。特别是山场一带的牲畜,整天吃的是水草,也就是青草,若不舔盐,就会失去食欲,它们会很痛苦的。

一次,我与铁柱子察完畜群,从“乔拉克沙衣”(即半截子沟)出来,远远听到有敲击瓷盆的声音,寻声望去,只见三个老者,手拄木棍,沿着一条山林小道爬坡向另一个村落走去,他们的身后背着一块白布,很显眼的,那白布上面有的写着“土匪”,有的写着“牧主”等字样,虽然离我们很远,由于写的是汉字,我还是认出来了,最前面那个人已为树林挡住,没看清写着什么。山场为偏僻之地,“同苦日斯”(即革命)来慢了半拍,这里人少不说,还住得很分散,牧场场部的领导都拿到县城批斗去了,夏牧场上冷冷清清没人管,那三个老者,可能是自我革命精神好,自我批斗,自我游乡,也没人陪着,嘴里不停地说着什么,不过,走到谁家毡房,还是有人会给送上一碗奶茶的。

我一直记挂着在大龙口帮我们抢渡洪水的“塔穆尔”桑斯孜拜,那是帮了我大忙的人,总不能“媳妇娶进房,媒人撂过墙”吧。据我长期观察和研究,得出过这样一个认知:我认为哈萨克牧人一生转战在艰难险阻的千里放牧线上,这种特殊的生存方式和生活环境决定着他们由衷地崇尚江湖义气,即济人之危,与人诚信,行侠仗义。他们虽不会飞檐走壁,但马上功夫了得。当然,我所说的行侠仗义不是像《三侠五义》上的南侠展昭、北侠欧阳春和《七剑下天山》中那样的侠客,但是大多数哈萨克牧人,他们骑在马上的那种凛然风骨,在与大自然种种磨难抗争的那种坚定意志,以及遇见不公挺身而出济人帮困的精神和热情好客的优秀品性,这不就是另一类型的江湖义气么,所以我很崇敬他们。

我很想去拜访桑斯孜拜,但听说他的马房子很远,离我们这里少说也有七道水之距。山里的路都是崎岖不平穿林越壑的,很不好走,对我这样自幼生活在城市的牧盲人来说,就等于“瞎子摸象”了。有次英巨卡来玩,我说起此事,她说她可以给我当向导,领我去,这好啊!多好的山路向导啊!那天正好天晴气朗,说走就走,抓马鞴鞍,带上砖茶和方块糖,提鞭踩镫,抖缰出发,行进在了山场小道上。进山以来,我的骑术有了很大长进,人说“吆车三年害怕呢,骑马三年胆大呢”,还真是那么回事。记得头一次骑马,我从左边上马,挨了老马的一嘴头,斯尔迪险些把下巴子笑掉了。因为凡是要骑牲畜,比如骑驴,骑骆驼,骑马,都是从右侧往上骑,如果你从左侧骑,它们会不高兴的,它们不会说话,只好咬你一嘴头,让你长点记性。进山是长途,吆着牲畜直走了一天,把尻门槽子啃烂了,裤头子糊成了血糊糊了,在地铺上趴了一个礼拜,把马鬃毛烧成灰,涂抹在伤处,才长好的。不过,我并没有胆怯,而是迎难而上,把马縻在跟前,出门就上马。起先骑的是一匹老实墩墩马,三鞭子抽不出一个屁来,接着是一匹有点性头的马,开始练习跑步,小跑,颠着跑,最后是挖趟子跑,就是放展里跑,飞着一样地跑,嘿!那才得劲呢,飞跑起来,就有一种腾云驾雾的感觉,特别是有走的马,它那种特殊的步法,平稳得如坐小飞机一样,那种美妙的享受是无法形容的,可以上升到艺术的层面,那是一种使人难以效仿的舞蹈动作,还有一种韵味,使人陶醉。不过,这种艺术是需要人和马共同来完成的,就是说,你要熟知马的秉性,要做到人马合一,马飞跑起来时,你要把所有的力气使在镫眼里,当马把口中的铁嚼环(通常叫马钗子的)用牙咬定的时候,这一点不用人教,马会无师自通的,你要把扯手(就是拴马钗子的绳)用双手用力扽着,这样一来,镫眼里使劲,钗口里使劲,就形成了一个三角形的着力公式,你的身体再随着马跑动的波浪韵律上下波动,那马会感到特别惬意舒服的。

骑者大都是十分钟爱自己的骑马的,把它看作自己的妻子或情人都不为过的。好草好料喂它,定时给它刷毛洗浴,修理鬃发,削甲钉掌,重要的是还要给它置办一副像样的鞍鞯。哈萨克牧民家中,其他家什都是共有的,但马鞍子各是各的,专人专鞍,小孩子到一定年岁,就要给他置辦一盘马鞍子。过去,哈萨克牧民中有专做马鞍子的能工巧匠,一般都是采伐高级白桦做马鞍,有压铜条的,有压银条的。马襻笼头钗子都用假银镶嵌,再加上带花纹的马韂和铜丝马鞭子,这么一武装,骑在上面,人的感觉美得就不说了,那马也一定自会精神百倍的。我们牧马人有牧马人的装备,我们也是穷料乱,我们用死牛的皮熟好裁成马韂,用狍鹿子皮熟好揉软当汗屉,要紧的是四个蹄甲要保留住,它不仅搭在鞍下的马背上不溜蹿,马走起来,还是一种装饰,再若在鞍后捎绳上绑一盘鹿颈皮滚成的套马绳,你骑马奔驰在大路上,远远地人就能认出来,嘿!那是个马把式。

我现在也可以称得起一个像样的马把式了,不仅自我感觉良好,连英巨卡小姑娘也称我“吉勒克齐阿尕木”(即马把式大哥)了。

我们整装出发,英巨卡骑她的老鼠皮色小走马,这马长得胸阔臀圆,鬃厚尾长,两个耳朵并拢直竖,不停地转动,像雷达在接受着警惕的信息,天门梁上的抿鬃像女孩子们用来遮掩毛洞洞眼睛的那朵刘海儿一样,修饰得那么得体潇洒。从整体上看,它长得跟英巨卡小姑娘一样的漂亮美丽,它是一匹机警灵巧的真正的代步骑马。英巨卡今天着意打扮了一下,她穿了一身绿色的裤褂,很合身,那是那个时代那个节点上年轻人们追求的时髦着装,像英巨卡这样年少稚嫩的小青年们,当然不可能免俗。

我骑的马,是一匹虎虎有生气的银鬃子紫马,是我们队的老牧马人老薛特意培育调教出的一匹“硬开功”大走马,这匹马在阳布拉克一带是很出名的,在哈萨克的婚礼赛马会上,拔过头筹,好多爱家要出高价收买,队干部们一直是打水不招溅,因为那是老薛的心爱,要给老薛留着,我运气好,就又留到我屁股底下了。我们牧马人都知道,骑马的身价,就是牧马人的身价,牧马人能拥有一匹特别攒劲的骑马,就会受到“众星拱月”式的拥戴,老薛就是这样一位角色。

山场地带,人烟稀少,很少有人对男女之间的交往说三道四,我多了个心眼,临走时,把斯尔迪带上了。斯尔迪是个小青年,也就十五六岁,爱放牲口,不爱上学,他爸拿鞭子吆不到学校去,也实在是没办法的办法,交由我带到山里来。反正现在是停课闹革命,放一段时间的牲口也好,我来慢慢地做他的思想工作,好在遇上了英巨卡这样喜欢学习的孩子,对斯尔迪会是个潜移默化的影响。

一路上,有时走阴洼,有时走阳洼,有时翻达坂,有时过沟涧,我们的鞍辔齐备,三条马肚带,爬陡坡,下陡洼,都不在话下。小小英巨卡,就是山里的活地图,她选了最近的山路让我们走,也同时是最难走的路了。最终我才明白,这小小人儿,鬼点子还蛮多的,她是在考验我们的马上功夫。

我想,也好,记住我们走过的路线,记住经历的丛林、垭口、涧水以及险峻的峰回路转,对一个从事放牧事业的人来说,还是大有裨益的。因为我们和哈萨克牧民一样,也是采取散牧的方式,牛马吆进山里,就由它们自由地去采食,偌大个原始丛林,虽然马群是由吆把子的儿马管着,而牛则是三个一伙五个一帮的,和别人家的牲畜穿插过来穿插过去地走动,很容易走失。再者,山里的狼、熊、雪豹、猞猁等野兽也没有闲着,它们有时当小偷,藏在暗处把小牛小马捕杀了去喂它们的孩子。有时是强盗,来攻击我们的大牛大马,那样损失就严重了,放牧人要担责任,最起码也要找到尸首,把皮子剥回来,给队领导有个交代,这是这个行业里约定俗成的规矩。前不久,马二老汉放牧的一头三岁子脬牛死在了哈熊沟里,是一位放羊的哈萨克族牧人发现的。这哈熊沟离我们住地已经很远了,这脬牛可能是嗅觉,也就是鼻子的功能太强,隔山隔水十多里远能接受到发情母牛托风带来的快递求偶信号,我怀疑那家伙在那个连人都有点“懵懂”的时代,就会玩微信、微博了。

一人有难,大家帮忙,也是这个行当的好传统。一声吆喝,我们骑马翻山越岭去破案,一眼就能看出来,那是熊大哥干的坏事,它开肠破肚吃了些杂碎,听到我们喝喝嚷嚷来了,它躲起来了,还没等天上盘旋的秃鹫落下来,我们就赶到了。那牧羊人就是看到秃鹫盘旋,才给我们带的信。

到哈熊沟的路真不好走,为了赶时间,我们也是抄近路去的,虽然辛苦了一趟,不仅帮马二剥上了牛皮,大家还分得了不少牛肉,也是口福不浅啊。

虽然是操心地记路、记方位、记沿途的特征呢,可是三转两不转的,转得晕头转向了。因为是在原始森林里转悠,也辨不清哪儿高哪儿低,赶转出森林,搭眼一看,原来走到了一个高高的山峰坡面上。朝脚下望去,是一道山沟,满坡的松林下面,似乎有一条大路,俯视下去,大路上行走的牲口如甲虫一般大小,我的头有点晕了,胆子有点撑不住了,斯尔迪快速地跳下马来,眼睛都不敢往下看,我看到英巨卡偷着笑了一下。我那时候年轻,自尊性很强,豁出去了,你小丫头能过去的地方我就能过去,我是知道我的马的本事的。英巨卡说,从这里下去,顺着大路再往上走一阵,就是桑斯孜拜的马房子了,不然弯着走下去,还得有一个小时的路程。我看着眼底下直上直下的陡坡,坡度最小也在四十五度以上,有两层台阶,每层约有十米距离,那上面没有路,有的是树和草皮。我审视了好一会儿,要从这儿下,必须从树空里走,只要马胆子正,人也不怯乎,把马头拨正,一个头朝下,不会有危险的。我选择好了路线,一抖缰,马扯手抓紧一摆,银鬃子紫马一点都不胆怯,开始下坡,其实是溜坡。它把两个前蹄子蹬展,后尻子坐在坡上,往下滑行,草皮上犁开了两道泥槽,接着我又下到了第二个台阶。英巨卡啊!啊!派来,派来(厉害)地喊叫着、笑着也下来了。

下到沟底,人马身上都汗淋淋的了,我们下马休息一下,不经意间,我抛眼看到我的黑儿马吆的一把子马群在路边一棵大松树底下歇荫,啊呀!这些鬼东西,有半个月没见上面了,原来跑到这地方来了。我不会打口哨,只好大声吼叫,黑儿马跑过来一看是我,它也认出是我和斯尔迪了,看到我们的凶势样子,它知道自己犯了自由主义错误,误入了别家的草场,便即刻低头抿耳,追着马群,把马群顺路吆了下去。下去约四五公里,就是我们的放牧地界——营盘梁了。

我们继续赶路,下陡坡紧张出了一身汗,回望来路,还有些心跳不止。走到大路上了,不时会遇到行人走过,有骑马的,有步行的,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不管认识不认识,见面都觉得特别亲切,打个招呼问个好。多的时候是打问牲口的,见过啥样子的牛了没有?见过咋样子的儿马吆的一把子马了没有?如此等等,这就是我们放牧人的功课,这样一来,你就全局在胸了,你就知道你的牲口都在哪个地方吃草着呢,在哪儿睡觉着呢,在哪儿串门子打情骂俏着呢(我说的是脬牛)。英巨卡这姑娘特别有礼貌,见了大人有个大人的称呼,见了年轻人有着年轻人的热情奔放,特别是见了老年人,她都要下马来谦和地问候。不过,也有例外,当我们走得离桑斯孜拜的马房子不远处,遇到了一位大约有五六十岁的哈萨克老人,老人胖胖的,留着几根山羊胡子,看来腰勾着,脊背上鼓起个疙瘩。老人主动与我们打招呼,可是,英巨卡低着头,把马抽了一鞭子朝前面跑走了。老人显得有些尴尬,我手抚胸前,也就擦肩而过了,直追到桑斯孜拜的马房子跟前,才赶上了英巨卡。

下马,拴了马,我与斯尔迪进得蒙古包,只见先进毡房的英巨卡与这家女主人抱在一起亲热。她俩见我们进来了,便起身拉開了花毡,让我们坐了上去。英巨卡说,来得不是时候,桑斯孜拜今天早上才吆上马群转场到后山放牧去了,我哦了一声,没说什么,牧马人身上担子重,而且他又承担着三群近一百匹马的放牧任务,隔三岔五地就要转场,不可能消遣地待在毡房里等客来访,所以我并不感到意外,倒是桑斯孜拜的“坎尼且克”(妻子),有点儿面熟,好像在那儿见过,我快速地在脑子里过电影,到底还是记不起来。她站起身,个子高,人很丰满,两个乳房撑得很高,胸前的钮扣像拔河似的挺着身子在拉扯。她的屁股很大,但是不是那种虚泡的大,而是那种圆润瓷实的大,我立即联想到英巨卡老鼠皮走马的屁股蛋子,我自顾自地笑了,英巨卡问我,你笑啥?我这才回过神来,我为我所看到的和诡异的联想感到很不好意思,也许这就是通常男人们对女人感兴趣的秘密所在,只不过它是一种诡异的心理活动而已。

我们带来的礼物,有两块茯茶,两包子方块糖,这在那个物资比较匮乏的年代,算是很长面子的,是队上花了老本套购的贵重品,交由我来疏通关系。还由我出钱从供销社朋友那儿购得的一公斤水果糖,是给她们家孩子吃的。那女人,嗨,我应该叫她桑斯孜拜大嫂,或者叫桑嫂,她听说是给她孩子吃的话后,掩嘴笑了起来,英巨卡插嘴说,但她说得很小心。她说,我婶子没生过孩子,啊!是吗?我疑惑,这么肥沃的土地怎么会不长庄稼呢?就在这同时,我的脑际哗地一下,像划着了根火柴,亮了,我记起来了,我终于记起来,就是她,还是那么漂亮、庄重。就在三年前,县城第三中学成立,这是一所为哈萨克儿童建立的中学,当时政府资金短缺,哈萨克家长们自动起来捐资助学,我当时在文教科工作,在捐资大会上,大会主持人宣布,我记住了其中的一位,就是阳布拉克牧场的一位牧马人,他的妻子代表他来,一次性捐资一万元,会场上立即响起了热烈的掌声,主持人接着介绍说,他们自己还没有孩子,大家听了后,都赞叹不已,接着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我当时非常激动,我穿过人群,特意去看了看这个了不起的女人,欣赏了她的芳姿,对,她就是这么漂亮庄重,坐在会场上首。我从此认定,哈萨克民族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民族,是一个生生不息追求进步追求完美的伟大民族。

我真庆幸,再一次见到桑嫂,我握着她的手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的高风亮节,她宽阔无瑕的心胸。你可知道,那个时候,一万元是什么样的数字吗?那要多大的分量啊!那是他们夫妻俩的血汗钱啊!他们的舍得,而又不是为了自己啊!

见了桑嫂,我就等同见了桑斯孜拜塔穆尔一样,大龙口的那一幕我将铭记心间,这个塔穆尔我是交定了,后会有期。

喝了桑嫂的奶茶,是那么香的奶茶,吃了桑嫂煮的肉,是那么香的肉,还喝了桑嫂特意调制的马奶酒,啊!那是何等甜美的马奶酒啊!我陶醉了。但不仅仅是这样,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今天的心情是那么好。我曾经大把大把地吃过手抓肉,也曾大碗大碗地喝过马奶酒,但却找不来今天这样的心情,我的心是那么地熨帖,是那么地温暖,还有激动。此时此刻,我觉得,总还缺点什么,缺什么呢?哦!缺歌,缺冬布拉。哈萨克朋友有两只翅膀,一只是骏马,一只是唱歌,我自告奋勇,先唱了哈萨克民歌《玛依拉》,桑嫂从房墙子上取下冬布拉,给我伴奏。她们也都知道,我这是在抛砖引玉呢,三个人都在期待着英巨卡为我们高歌一曲呢。

英巨卡今天的情绪有点低落,和往常明显不一样。我刚进房门时,曾看到她紧紧地抱着桑嫂在亲昵,在说着什么,我以为那不过是一种见面的礼行而已,还看到她的眼睛有些湿润,隐约有泪痕,这好像也没什么,相好的女人们,是亲戚的,或是朋友的,时间长了没见面,一旦见了面哭哭啼啼的有,还有号啕大哭的,这我都见过,也是人之常情,也没有引起我的注意。可是这么长时间了,吃也吃了,喝也喝了,刚见面时的激动情绪也应该归位了,可她仍然不开心,我就不明白了。我想,她是个孩子,能有啥呢,谁知道她这阵儿念的是哪一部自寻烦恼的经呢?不管她,她不开心,就逗她开心,我们三人鼓掌,要她唱一个,她美妙的歌声我们都记忆犹新。

终归她是孩子,一阵风,她脸上的阴云就刮跑了。她说,我唱《故乡》吧,我问,是汉语的还是哈萨克语的?她说,这是我自己写的一首歌,大意是这样的:阳布拉克是生我的地方,有肥美的草原,有英俊的小伙和美丽的姑娘。她说,我只能用哈萨克语来唱,请大哥和斯尔迪谅解。

她要桑嫂给她伴奏,桑嫂不知道这歌的曲调,英巨卡就怀抱冬布拉自弹自唱了起来。

啊——

阳布拉克是我们部落放牧的地方啊

矫健的马儿奔驰在这肥美的草原上

英俊的吉格提像翱翔的山鹰一样

冷艳的克孜们似雪莲花含苞待放

啊——

我成长在这山清水秀的家乡

故乡的秀美永驻在我的心房

我愿借来百灵鸟的优美歌喉

弹着冬布拉,把我的家乡歌唱

这里需要注解一下,吉格提,是小伙子的意思,克孜是姑娘,我们这里也叫丫头,冬布拉是哈萨克民族的一种弹拨乐器。

她的歌唱完了,我们都沉浸在那对家乡捧心爱恋的歌声里,虽然歌词我没有完全听懂,但歌的内容我是知道的,英巨卡那表现出来的深情陶醉,那旋律的婉转悠扬,具有很强的感染力,我发现桑嫂在频频地揩拭眼睛。阳布拉克草原,确实很美,但也只有全身心地拥抱它的人,用灵魂拥抱它的人,才能写出如此见心见血感天动地的歌。我对英巨卡刮目相看了,我甚至看到了她潜藏着的音乐禀赋和才气,从身体四围辐射了出来,我为她高兴,但转而一想,又能怎么样呢?她很可能就是那岩缝中的一朵野花,等待她的是自生自灭罢了。

从桑嫂家出来,日已澹夕,人肚子是吃饱了,马肚子瘪下去了。骑马的人都知道,该是放趟子的时候了,马的性头也来了,特别是我们牧马人骑的马,都是马群里挑选出来的,再加上精心地调教,精心地喂养,同时也培养起了感情,它就认你,它也亲你。我还发现,各人调教的马是不一样的,脾气不一样,走手不一样,就像作文写诗一样,各是各的风格。比如说,有的人骑在马上,绉绉的,像驮着一尊佛爺一样,那马走起来就循规蹈矩,四个蹄子显得僵硬,遇到渠沟,埂坎儿,容易打前失。有的人骑马屁股稍微坐偏一点,人显得潇洒,马走起来也很潇洒。还有的人在一个镫眼里给劲,有的人是两个镫眼里使劲,都习以为常了,形成了各有千秋的走手。如果给一个生人(别人)骑上,人不舒服,马也不舒服,所以,牧马人的骑马一般是不愿给旁人借的。

出了桑嫂的门,马看见我们就嘶鸣了起来,也许它们在暗暗地埋怨我们,你们尻子沉得很,一进毡房就不出来了。从拴马桩上解开缰绳,马就开始原地踏步了,显得很激动,或者说它们很兴奋更准确一些。我们把三条马肚带再紧了几个扣眼,似乎就给了它们信号,要放趟子。大多数骑马都喜欢争强好胜,不服输,牧马人常在一起拼趟子,就是比赛着玩,人虽然是闹着玩的,可马却是认真的,它们总是以拼死跑在最前头为荣。

翻上马,英巨卡的老鼠皮已等不及了,英巨卡使劲拽着扯缰,那马脖颈偏上身子侧上拔缰往前跑,“一马当先,万马奔腾”,马就是这样脾性,只要有一匹马带头,其他的马都会奔跑起来,我们不是万马,就三匹马,三匹马中包括斯尔迪骑的那匹近二十岁的老黄骟马,相当于人类中的八九十岁的老爷爷一样的马,也不甘落后,甩头拔缰,奔跑起来。因为走的是大路,虽然也有坎坷,有高有低,但不会有啥危险,我们就放开了缰绳。我的银鬃子紫马,很快就超过了英巨卡的老鼠皮,只觉得耳边呼呼呼地响,眼睛被风顶得只能眯着个缝缝,一气子飞上一个高坡才收住,英巨卡紧尻子赶到,马已是一身大汗,鼻孔喘气,张得好大好大。马不停地围着人转圈圈,这也是很必要的,起到一种松弛缓解的作用,马好像是得到了一次情绪的释放,像过了一次瘾,眼睛里透出得意的异样光彩。

我们站在那高坡上放眼四望,山林静静的,不起波纹,不事喧闹,舒适地接受着夕阳的爱抚。那远山,那近林,那座座蒙古包,净白得如朵朵刚顶盖的蘑菇,有的敞亮在绿草滩上,有的掩映在绿树林中,只见一绺绺的青如骢马鬃的炊烟袅袅升起。那炊烟,像哈萨克妇女头顶的纱巾随风飘舞,像情人手擎着手绢儿在招引,一种灵动的诗情汩汩而动,感染了我们每一个人。我看到英巨卡脸上激起了淡淡的红晕,她触景生情,唱起了一首使我激动非常的歌。她用汉语唱的,歌词是这样的:

它蓝得像骢马鬃,

它轻得像山羊绒,

它美得像一炷心香,

它清脆得像弹奏竖琴,

它潇洒得像仙女的发辫,

它飘然如一角绢巾,

它深情得如情人的秋波,

它纯朴得如边塞诗韵。

它是一朵脱俗的花,

戴在草原云鬓。

它是一只悠扬的歌,

唱着生活的温馨。

它是草原发出的请柬,

托付着牧人好客的心。

它是草原福泰的笑纹,

贮进时代饱满的年轮。

歌声是缓缓地稍带点起伏的震荡落下去的,像雄鹰的翅羽在滑翔,落得很沉稳,落得有力度,落在了那突兀的岩石上,落在了伸出的树桠上,落在了我的心上。这首歌的名字叫《炊烟》,这是一首我已经忘却的歌,今天听到这首歌,我没有丝毫的心理准备,是不期而遇,所以,我可以用震撼这两个字,来形容我此地此时的心情。

这首歌的歌词是我写的,曾发表在一份地方文艺杂志上,大约是1965年琼吉县举办文艺会演,有一位蒙古族音乐老师,漂亮的保琴老师,看好这首歌词,在征得我的同意后,她谱了曲,也由她亲自演唱,得了歌曲一等奖,还在地区举办的文艺会演上得了二等奖。可是,过了不久,这首歌连同我的其他文艺作品,被批判为资产阶级情调,定性为黑文艺作品,因此,作品和作者都被当作垃圾打扫了出去。真没想到,在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可以称为荒天野地的地方听到有人在传唱,你想,我能不激动吗?热泪不禁涌向我的眼帘。我转过身,看着那稀疏的袅袅升空的炊烟,我感到是那么親切,是那么欣慰,我觉得我值了。

英巨卡似乎发现了我情绪的异常,但我很快就遮掩过去了。应该说,唱好《炊烟》这首歌,是有一定难度的,作曲者把它设定为蒙古风格,四三拍的,为了加强它的抒情效果,用了不少装饰音,特别是落尾,她不是走惯常的约定俗成的拔高,而是采取了缓缓地下沉,这就要求歌者用延绵不断的气韵把那种深情送给听众,直抵他们的心底。

英巨卡再一次证明了她的音乐天赋,我为她高兴,也为她悲哀。

阳布拉克牧场派来了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来的是琼吉县文化工作队的副队长兼乐队队长老侯同志,还有演员段翠岚、张云霞和司马义等几个队员。老侯是我交识多年的朋友,他不知听谁说的,我在焦勒沙衣当牧马人,他骑着一匹马来找我。见面后,他说,县革委会文教组正派人到处找你,自从造反派夺权后,你就一道金光不见了,现在文工队工作量大,据说,要调你去文工队当编导,你要有个思想准备。我自己心里清楚,这是迟早的事,不过,眼下这场革命运动还不明朗,还那么乱,武斗不止,我庆幸当下的身份和处境,我真的爱上了这份与畜为伍的活计,暂时不想离开。

老朋友见面,而且是远道上来的客人,我们是不会放他走的。哈萨克谚语说,太阳落山放走客人,那个耻辱是河水冼不净的。肉我们有的是,各种乳制品有的是,吃了再让他拿上,他哪里享受过这样具有游牧民族风味的优越生活。我们的“吾斯达”(锅把式或叫炊事员)铁柱子,跟哈萨克妇女学的,烧的一口好奶茶,你喝上一回还想喝第二回。我还藏着一瓶黑字大曲的古城烧娃子(白酒),一直没舍得喝,今天派上了用场,只是人多酒少。河对岸的潘苕、马二也闻讯过河来了,他们也提溜着半瓶子,可还嫌少,那时候时兴划拳喝,酒少了就没意思了。我们这些山野之人,闲得没事干,就围伙在一起划拳喝酒。没酒的时候,也划地喝茶,喝酸奶子。为了尽兴,斯尔迪去泉眼里舀了一大碗森冰的泉水,把一瓶半烧酒掺和了一盆子,斯尔迪拿勺子像哈萨克妇女调治马奶酒一样,不停地翻舀,嘿!喝起来还别有风味,既不辣冲还有渗心的淳厚,一直喝了个昏天地黑,酒足饭饱。听到狐狸在林子里叫春,惹得小狗们狂吠不已,估摸差不多快交五更了,就都横七竖八地睡了一毡房。

有好多日子,英巨卡没来我们毡房了,耳闻学校要复课了,可是才八月份,还没到开学的日子啊,我想,这姑娘,侯文如队长能见一见,听她唱一唱,该多好呢。侯队长第二天安排下群众大会呢,耽误不得,天不亮唱了几碗奶茶上路返程了。

十一

大约是侯队长来过的第三天,我与斯尔迪去营盘梁看马群回来,铁柱子说,上午英巨卡的妈妈来了,要借一盆子面,我们的面也不多了,剩下一口袋底底子了,我拿起来让她看,她再没说啥,就走了。我想,卡木札家的生活不怎么好,四个孩子都还小,英巨卡是大丫头,可正在读初中,就卡木札一个人挣的些固定工分,分不了多少红,没别的收入。没面了,又没借给,那不就一家人挨饿了,我们队上给牧业上送给养的马车也该来了,我去马二处借了半面袋子面骑马驮了过去。

来到卡木札家,卡木札不在,他妻子去山林中背柴刚回来,几个小巴郎有的放羊羔,有的牧牛犊,我下马把面口袋递给卡木札的妻子,问,英巨卡呢?

她有些迟疑,脸上挂一丝勉强的笑容,她没有说话,只把头扬了一下,示意在房里。那女人把我让进房里,见英巨卡睡在床上,她像睡得很沉,没有发现有生人进来。

英巨卡的妈叫醒英巨卡,说,“英巨卡,吐尔,冒安利木开勒得。”我听出来了,她把我称呼为英巨卡的老师。英巨卡急忙翻起身,没站稳,险些栽过去,反手扶着房墙子,才没有栽倒。

看到眼前的英巨卡,使我十分惊诧,看她发如剌蓬,衣衫不整,面容憔悴,两目无光,与之前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英巨卡没有料到我会来,显得很不好意思,她紧张地让着要我坐。我问,病了吗?英巨卡难为情地给我点了点头,可她妈却噗通一声坐在地上捂着眼睛哭出了声。

英巨卡的妈妈说,丫头已经三天没有吃饭了,她跑出去整整一天一夜没有回来,把我吓坏了,她说她不想活了。

我问究竟为了啥?原来,卡木札没和家里人商量,就把丫头嫁人了。哦,是这回事啊,我听说后,心想,这也不是多么大不了的事啊,不同意了就一句话,拉倒,算了,何必这样寻死觅活的,干啥?我再问,男方的情况你们知道吧,不合适了,还可以商量么。

她妈妈说,我家困难,姑娘大了,出嫁也是应该的,年龄大小就不说了,我不到十五岁就嫁给这死老汉了,那时候也是家庭困难,没办法,是火坑也得跳,就走了这一步,我直到今天这心里还窝着一包苦水呢,有谁知道呢?可现在和过去不能比啊,再一说,英巨卡她正在上学呢,前途要紧啊,这是人生一辈子的大事啊。而我家老头子是个驴脾气,倔得很,是家里的老虎,他说下的话就是钉子钉在铁板上了,丫头给他下跪求饶都不行,我看他非把我丫头逼死不可。英巨卡的妈妈越说越哭,越哭声音越大,好像要把多少年在家庭中郁积的苦痛倾诉出来。

我说,找亲戚邻里和相好的朋友帮忙说说话嘛。她说,难处就在这里,他们都向着老汉说话呢,我们哈萨克人出嫁女儿都是父母说了算,可我这个做母亲的,在家里就是个受苦的,说话不顶用,我找了好多亲戚,都摇头推脱,还说那家人家有钱,丫头大了嫁出去算了,你说我有啥办法呢。

你没找找妇女队长吗?她应该出面保护妇女权益,我说道。

她说,我也不知道该找谁,该咋办?再说,妇女队长住在穆孜得克(冰沟),离这里很远,我也去不了。

噢!我说我记下了,我又问,这事情有多长时间了?

她说,三年头里就答应人家了,那时候我得了一场大病,没钱看病,向那家借钱,他们就提出这个要求,老汉就一口应承了下来,花了那家几千块钱,今年丫头还不满十八岁,还不到结婚年龄。他们要趁着现在很乱,没人管事,准备到下个月把婚事办了。

我说,胡整,还没有王法了!话虽这么说,可我心里也虚着,因为在这个特殊境遇,特殊人群,加之特殊时代节点,我连自己的命运都掌握不了,又能做些什么呢?但又觉得于心不甘,看到英巨卡这般模样,我也倍感心疼,但英巨卡本人应该说对我已经很熟,而她却丝毫没有向我诉说的意图。她是个非常聪明的孩子,处在我现在这样的境地,她一定掂量过,说给我,也会是无济于事的,这我理解。

我又问了一遍男方家的情况,英巨卡咬牙切齿地吐出几个字——“卡勒得克塔尔,包克。”

虽然我没听懂是啥意思,但看得出来,她是很讨厌的,很气愤。

英巨卡的妈妈接着说,是个前年死了婆姨的男人,有四五个孩子。

我问,多大歲数了?

英巨卡没好气地说,比我爸的岁数还大。

我说,不会吧,那怎么行呢?

英巨卡的妈妈说,虽然没有我们老汉那么大,也五十多快六十岁了。

我听完她们的诉说,终于明白了事情的原委,我问英巨卡,是那天我们去桑嫂家,半路上遇见的那个老年人吗?

就是那个死不掉的,害人鬼。

难怪英巨卡那天特别不高兴,我问,他是干啥的人?是啥身份?

英巨卡说,他原来是这里的毛拉,后来被打成牛鬼蛇神。

既然有了这个把扣,我看到了一线希望,我安慰英巨卡说,别害怕,有我呢,我会找人管这件事的,你该吃就吃,该喝就喝,别把身体搞垮了。

英巨卡的妈妈见女儿情绪有所好转,也像听懂了我说的话,手搭胸前欠身说,谢谢老师。

十二

事不宜迟,我首先想到了我的朋友,来阳布拉克牧场宣传毛泽东思想的宣传队队长老侯。我是这样想的,要解决好问题,必须从两方面着手,首先利用男方的弱点,让他退而不进,同时做好女方家,也就是卡木札的思想工作。我通过侯队长,以他大权在握的身份,从政治上把着关,产生震慑力量,我不相信他们敢违犯国家的婚姻法,不够年龄就结婚。即使是少数民族,即使是在这样的特殊时期,即使在这样天高皇帝远的偏僻之地,我想只要有人擎起国家法律的钢刀,即使再牛皮的人也会望而却步的。再就是去一趟穆孜得克冰沟,向妇女队长反映情况,需要她作卡木札的工作,我对妇女队长也是满怀信心的,因为我知道了妇女队长就是给我们搭建了蒙古包的那位中年妇女,她们家是我们许队长的老朋友,我认定那是一位心地善良、通情达理的牧区基层干部,我向她讲明事态的严重性,讲明其中的利害关系,她一定会负责任地出手相助的。

但事有蹊跷,就在我下定决心跑这件事而还未迈开第一步的时候,却被更大的一件事“劫持”了。我接到通知,立即回县,大龙口外的水管站站长唐突与牧场的副场长马勒其,他们俩骑着两匹马空吊着一匹马,来驮我下山,说山外有一辆212小车等着我,要我坐车回县城。我问,究竟多大的事,这么紧急,该不是拉我去挨批斗吧。其实,他俩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因为侯队长已经给我透露过要我回文工队的信息,不出意外的话,恐怕就是这么回事了。但是眼下就要我马上离开,真不是时候啊,英巨卡正处在危难之中,一旦那个老家伙得逞,婚礼成立,那就一切都晚了,都完了。这样如花儿一样还正处含苞待放时节的小姑娘,受到癞皮哈熊一样的蹂躏摧残,于情于理于心都是不甘的啊。尽管我自己也像个屎爬牛爬竹节——爬上一节算一节呢,但是,这个忙我是一定要帮的。我给他俩说,我有件急事要办,你俩回去给驾驶员说,过几天我自己想法回到县上。我估摸了一下,抓紧时间,去牧场场部找侯队长花上一天,去冰沟找妇女队长一天,顶多三天,我就回到县上了,不会耽误事情的。唐站长诡谲地一笑,说,还是你亲自去说吧,这不,马也给你吊来了,带话给你带丢了咋办,负不起那个责任啊!老唐、马场长,我们都是炒面捏的——熟人,他在说笑话,但话中的意思我也听出来了,看来,我非得走上一趟不可了。我让他俩下马来,铁柱子沏了一壶香气扑鼻的奶茶,让他们喝,我快速地给侯队长写了一封信,讲明事情原委,派斯尔迪快马送到场部去,不能有所耽误。我本来要骑我的银鬃子紫马,可唐突和马勒其坚持要我骑他们吊来的马,他俩的态度不冷不热,不软不硬,看来是不让我再返回马房子上了,隐约感到有些被绑架的意思。我不明就里,拗不过他俩,便三人骑马顺坎卡仁河谷而下,出了大龙口,来到水文站,不成想,迎接我的竟然是他。

十三

迎接我的你猜会是谁呢?他是我无论如何想不到的一个人,他就是“三结合”后出任县革委会主任的权倾一时的塔尕什,他之前是琼吉县的副县长,一开始,他是被打倒的,吃尽了苦头。但他年岁轻,历史清楚,为人正直、公正,两派一致同意他出任革委会主任。他当副县长时,是管畜牧业生产的,我给他当过一段时间的专职秘书,他不仅了解我,还很佩服我。见面后,他说,这几年我们挨整着呢,你却跑到这里避清闲来了,把你找不到,回,上车!

我说,我得回队上交代一下吧,百多头牲口的责任呢。

他说,你们队上我去过了,我给他们打了招呼,会马上派人去接你的班。

212小车还是小李子开的呢,都是老熟人,劫后相逢,感到亲切。那时候的乡村路道,七坑八洼的,颠簸得肠子疼呢,比起我的银鬃子紫马,差远了。常言说,放羊三年,给官不做,还真是这么个理呢。

走在路上,我問,塔县长。我还称他塔县长,到底拉我去干啥呢?

他说,文教科你先不要回去,9月1号,中央有个小麦生产现场会在我们县召开,情况紧急,任务繁重,文化工作队要准备一台高质量的自编自演的文艺节目,笔杆子就得由你来耍啦。

我急忙问道,演员齐备了吗?我立即想到了英巨卡。

他说,正在派人到各学校各机关单位物色呢。

我说,不能从学生中招收一些有特殊才能的吗?

他说,这次迎接全国会议,这在我县的历史上是第一次,特殊情况。经研究,计划召收八名到十名,上面给了指标。

我的心跳得有点按捺不住了,我说,少数民族可以吗?

塔县长说,当然可以。

我说,我推荐一个。

他说,好啊,是维吾尔族还是哈萨克族,或者其他哪个少数民族的?

我说,是哈萨克族的。

他说,什么?哈萨克族的?南山的北山的,所有的哈萨克人家,谁家的烧奶茶的壶有几把我都知道,你是说诳语呢吧,我难道不比你清楚?

我说,阳布拉克牧场的卡木札,你该知道吧?

他说,你说的是那个“精得尔(苕子的意思)卡木札”吗?

我说,是的,就是他。他有个姑娘今年十七岁了,在县城三中上到了初三,名叫英巨卡。人长得没说的,身材好,相貌端正,有一定的汉语基础。关键是她有一副好嗓子,她不仅会唱,还会自己创作歌曲,简直就是一个文艺天才。

塔尕什县长睁大了眼睛,他让小李子把车停下,回过身来,把手搭在我的肩上,你说的是真的?

我知道塔县长是个性情中人,在自己的家乡能有如此优秀的人才出现,他能不激动嘛。他犹豫了片刻,说,若不是今天安排下一个重要会议,我真想返回大龙口,亲自去焦勒沙衣考察一下。他问我,卡木札现在家庭情况咋样?

我说,我时间短,对他家的情况不是很了解,他家有六口人,老两口,

塔县长截断我的话,戏谑着说,什么老两口,那女的还能算老吗?你大概不知道,她是我的一个远方亲戚家的女儿,她应该叫我哥呢。她小的时候,嗓子特别好,小小年纪就敢和阿肯们对唱,人家称她小夜鹰呢。我那时在七区区公所当通信员,在我们不知情的情况下,他们把她嫁给了一个大她几十岁的光棍,就是这个卡木札,赶我们知道,已经嫁过去了,这是我们哈萨克民族的一个很不好的乡俗。

我说,可这种乡俗又在下一代身上重演了。

塔县长有点吃惊,到底是咋回事儿,你给我说清楚。

我们边说边下车解了手,时间已过下午两点,为不误县长会时,小李子把车速放快了一些。一路上,我把英巨卡遇到的难肠事,讲了个根根底底。塔县长听后特别生气,气得半天闷坐着,不说话,一直到下车走进县革委会大院,也没再说话。

十四

我回到县城,到文教科,大半人都换了,不认识,头头们还没解放,都在农村接受改造,这里已不再是我流连的地方,我去文化工作队报到上班。给我的任务是写一个大型歌舞的歌词和朗诵词,写一个有关琼吉县小麦生产的快板,写两首到三首独唱歌词。我马上联想到英巨卡唱过的《炊烟》和《故乡》,这不就是现成的么,我冥冥之中幻化出一种意念,英巨卡得救了。我不能错过这个机会,我不知道塔县长作了咋样的决断和安排,那天,他一声不啃地进了革委会大院,又几天过去了,该不会有啥变故,或者,他……

丁零零……突然,我创作室的电话响了。我正聚精会神地投入主持词的写作中,铃声把我吓了一跳。我接起电话,传来了塔县长的指令,他要我坐上小李子的212到大龙口去接英巨卡,是吗?啊!我终于松了一口气。我没有想到,这么难的事就这么容易解决了,这么好的消息来得使我一时无法适应。

其实,这几天,招收新演员的工作一直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革委会文教组根据塔主任的指示,通知现在在阳布拉克牧场的侯队长偕同牧场的副场长太流去焦勒沙衣对英巨卡作了认真考核,也顺利地通过了考核。消息传出,焦勒沙衣沸腾了,整个阳布拉克牧场沸腾了。用我们汉族人的话说,就是山沟沟里出了个金凤凰,是阳布拉克大草原的骄傲,是我们哈萨克牧人的骄傲,整个山区沉浸在喜悦里。

还没有等我们的车到大龙口,送行的人们已经聚集在了坎卡仁的河岸上。他们都骑着马,马上披红挂彩,英巨卡见我后,远远地跳下马来,跑向我,抱着我哭个不停,喜泪涟涟。塔穆尔桑斯孜拜来了,桑嫂也来了,穆孜得克冰沟的妇女队长来了,英巨卡的妈妈带着不属于她那个年龄段的羞涩也来了,她躲在桑嫂的身后在抹眼泪,可怜的人啊。还有认识不认识的牧人都来了,连马二、潘苕、斯尔迪、铁柱子也来了。他们说,我们住在一个山沟里,哈萨克谚语说:“头一次见面是朋友,第二次见面是亲戚。”马二说,我们就是亲戚加朋友,英巨卡就跟我们的女儿一样,我们能不高兴嘛,能不来送一程嘛。第二次见塔穆尔桑斯孜拜,他的大手是那么有劲,把我拉在怀里,他用心来亲近我。他说,你干了一件焦勒沙衣能记住的事,你够朋友,你这个塔穆尔我是交定了。我踮足打目搜索,终没有见到卡木札,我想他不会不来的,可能有啥事耽搁了,他不会记恨我吧。我与桑嫂,妇女队长等一一握手,告别。在大家的祝福声中,英巨卡坐进212小车。她像一只将要离巢的小鹰高翔在蔚蓝的万里晴空,去迎接生命绽放的辉煌。

十五

哈萨克民族把塔穆尔——朋友,视作血脉,视作根——大树的根。他们把朋友,血脉,根,都叫塔穆尔。所以,哈萨克民族是一个特别推崇人间友情的民族,是一个伟大的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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