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宝东
“麦格芬”(MacGuffin)是电影叙事中的一个重要元素,是推动整个剧情发展的重要动力,尤其是在冒险片、悬疑片中更是必不可少,有时甚至会成为电影中解决终极问题的武器。“麦格芬”虽非希区柯克(1899—1980)首创,这个概念却是通过他才得以确立并在世界范围内传播开来。不仅如此,作为电影界的悬念大师,他更是将这种叙事元素运用到极致,创造出丰富多彩的“麦格芬”类型。
“麦格芬”这个概念是由希区柯克从吉卜林(1865—1936)的作品中引申出来的。吉卜林是英国作家,1907年就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 ,在英国可谓家喻户晓。希区柯克作为英国人,对于吉卜林的作品印象深刻。在《希区柯克与特吕弗对话录》中,他就谈到了吉卜林作品中经常描写到的印度人与英国人在阿富汗边境同土著的冲突,里面有很多间谍故事,在这些故事里,有一种情节始终不变,那就是 “偷窃堡垒地图”。当然这个“堡垒地图”可以由其他一些道具进行替换,如“文件”、“情报”等,那么“麦格芬”就是为这类行动所取的一个名称。不过希区柯克的高明之处即在于,他认为“麦格芬”对于剧中人物是重要的,而对于作为一个叙述者而言,其重要性会大打折扣,有时甚至是虚空,是虚无缥缈的,没有任何意义。
虽然希区柯克宣称“麦格芬”于他而言有时是无意义的,但不代表他不重视这个元素。相反,寻找并确立合理并富有成效的“麦格芬”,在电影的制作过程中显得非常重要。如在《三十九级台阶》剧本的第一稿中,设计的“麦格芬”并不是那个同建造发动机有关的数学公式,而是一个山里的停机库,由此也为后来的剧情发展制造了困难。这一点也给希区柯克以启发,那就是抛弃复杂的想法,“只利用最简便的方法”。同样的困境也出现在《美人计》的剧本初稿中。当时虽然确立了故事的框架,但是当艾丽西娅进入到塞巴斯蒂安家后,发现的秘密最初被设计为一支由逃亡到巴西的德国人经过训练组成的秘密武装部队。相继而来的难题是,这支部队被用来干什么?一样的化繁为简,最后采取了藏在酒瓶里的铀矿砂这个“麦格芬”。
在“麦格芬”的运用上,希区柯克也在不断地创新,不断地超越自己。总体看,如果以“麦格芬”在影片中是否贯穿始终为标准,可以分为“贯穿型”与“中断型”。如果以“麦格芬”在影片中是否得到具体展示为标准,可以分成“展示型”和“符号型”。因为“中断型”极为罕见,故而本文只将其分为两类,即“展示型”与“符号型”,同时将“中断型”作为一个特例,单列出来。
第一种类型是有具体的形式,可能是实物,也可能是一种秘密情报,并且在影片中会点明其具体内容,并还有可能发挥作用,笔者将其称之为“展示型”。这种类型以《三十九级台阶》(1935年)、《美人计》(1946年)和《擒凶记》(1956年)为代表。
《三十九级台阶》讲述了汉内离奇地被卷入了一场杀人案中。一名自称为安娜贝拉的美女跟随他到了租住的波特兰大厦,并向其讲述了一些情况。原来她是一名情报员,发现一个外国情报机构的情报员正准备窃取英国的空防秘密,也就是这部电影的“麦格芬”。她准备进行阻止,没想到被人发現,所以被追杀。她还向汉内讲述了“三十九级台阶”这个敌对情报组织及其头领“断指人”的情况,还提到她要去苏格兰。结果当晚安娜贝拉就被人从背后用刀杀害,临死前手里握着一张苏格兰地图,还在某地名上画了圈。汉内按照地图一路奔逃终于找到了那个地方,没想到那里的主人正是“三十九级台阶”首领“ 断指人”。首领开枪,结果揣在口袋里的《 圣经》救了他的命。汉内到警局告发,警察不相信,于是汉内又开始了一段有惊无险的逃亡,并且意外地俘获了美人心。最后他终于悟到这个空防秘密原来没有写在纸上,也没有被拍成微缩胶卷,而是藏在了记忆大师的头脑里。他借助向记忆大师提问“ 三十九级台阶”这个问题,揭露了头领的阴谋,而记忆大师也被枪打中,在临死前,在情报人员面前,他背出了那段秘密,也就是将“麦格芬”展示了出来。虽然如此,“麦格芬”却不是电影要表现的重点,观众的情绪都倾注在汉内身上,紧张地关注着他能不能逃离魔掌。
《美人计》里的“麦格芬”——也就是铀矿砂——更为具体可感,既有实物又有造型。由英格丽·褒曼饰演的艾丽西娅作为美国情报局“美人计”的实施主体,进入了德国贵族塞巴斯蒂安家,成功征服了塞巴斯蒂安,诱使他向自己求婚。为了得到更准确的情报,也就是“麦格芬”,艾丽西娅真的嫁给了塞巴斯蒂安,并且通过手段将酒窖的钥匙偷偷卸下,从而使得德福林进入酒窖,发现了藏在酒瓶中的铀矿砂。这部电影的“麦格芬”,一直到影片的四分之三处才从模糊到清晰。观众当然对此感兴趣,因为这是艾丽西娅此行的最终目的。不过紧接着就是她的真实身份被识破,观众们最担心的事变成了她能不能脱险,以及如何脱险。
《擒凶记》里的“麦格芬”则是几句不连贯的话,这几句不连贯的话就是一个秘密情报,只不过还需要观众和麦肯纳夫妇一起来破解。这部电影可以看作是《三十九级台阶》的另一个版本。虽然人物与结构设置上有所变化,但是推动情节的线索没有变:一个刚认识不久的人突然被人用刀杀害,临死前留下神秘线索,依据这个线索,主人公最终保护了国家机密,并将坏人绳之以法。
第二种类型是虽然有具体的形式,但在影片中并没有点明其具体内容,“麦格芬”仅仅简化为一种形式。这也是希区柯克最为得意的一种类型,笔者将其称为“符号型”。代表作为《后窗》(1954年)和《西北偏北》(1959年)。
《后窗》作为希区柯克电影中的经典,其中的“麦格芬”设置非常灵活。能否证明那个男人杀害了他老婆的一个关键就是找到他埋在院子花盆下的东西。后来一只小狗闻到了气味,一直围着那里打转,被男人残忍杀害。同时为了避免怀疑,他也将其挖出,并放置在屋子的首饰盒里。直到电影结束,也没有交代埋在院子里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它只是一个形式,一个符号,即可以认定男人杀害妻子的“犯罪证据”。这印证了他对特吕弗所说的话,麦格芬“对于影片人物应是极其重要的,而对于我这个叙述者而言,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当然,他认为自己运用“麦格芬”最成功的例子是《西北偏北》。希区柯克曾不无得意地说,“我最好的‘麦格芬手法——所谓好的,我的意思是说最空灵的,最不存在的,最微不足道的——就是《西北偏北》中那一个。”他所说的“那一个”,具有明确的指向,那就是藏在艺术品中的微缩胶卷,至于微缩胶卷上面的内容,也就是具体的情报,在电影中并没有展示,微缩胶卷虽然是实物,但在这里仅仅变成了一个代表情报的符号。而笔者认为,在这部电影中,“卡普兰”这个不存在的人,才是“麦格芬”运用最空灵的。美国中央情报局的人为了迷惑对手,保护真正的情报员,设置了一个故意露出行踪却飘忽不定的“卡普兰”,使得对手极为挠头。在一次聚会中,广告公司的桑希尔被误认为就是“卡普兰”,又被误会成杀害唐森的凶手,从此开始了逃亡。《西北偏北》可以看作是《三十九级台阶》和《美人计》的合体。最后桑希尔这个 “卡普兰”弄假成真,协助中央情报局的人夺回了情报,惩罚了坏人。传递情报的微型胶卷是中央情报局的人员在苦苦寻找的目标,而反派和桑希尔的目标则在于找出“谁是卡普兰”,微缩胶卷和“卡普兰”共同构成推进剧情发展的动力。
就“麦格芬”本身来说,这种类型也属于“展示型”,因为在电影中它也具体可感,并得到了展示。但它的特殊之处就在于,它在影片中并不是贯穿始终的。希区柯克不断超越自我,竟然可以冒天下之大不韪,在电影中将“麦格芬”中断,这也就是“麦格芬”运用的第三种类型,即“中断型”,虽然带有实验性质,也表现出希区柯克的一种自信。这种类型以 《暈眩》(1958年)和《惊魂记》(1960年)为代表。
《晕眩》是电影多重结构叙事的典范之作。由金·诺瓦克饰演的角色佩戴的项链成为串联电影情节的关键“麦格芬”,正是它的出现,使得本已万念俱灰的史都华发现了事情的真相。
而最让人意想不到的“麦格芬”则出现在《惊魂记》里,就是玛丽安偷走的那四万美元,从得手到整理行李,到被警察跟车,到换车,一直到住进汽车旅馆,不断给这四万美元特写镜头,吸引观众思考玛丽安究竟会如何处理这些钱。然而,浴室谋杀案发生了,玛丽安被杀害,而用报纸包着的四万美元,也被当做废品,随着汽车一起沉没水中,后面的剧情重心变成了寻找玛丽安,和四万美元毫无联系,也就是说,这个“麦格芬”在影片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中断了。当然这里也运用了一个在好莱坞称之为“红鲱鱼”的叙事技巧,即通过四万美元这条“红鲱鱼”,分散了观众的注意力,从而加强了谋杀效果,令人大吃一惊。所以希区柯克对弗朗索瓦·特吕弗所说,“这部影片的结构很有趣,这是我同观众玩的游戏中最激动人心的实验,我在《惊魂记》中驾驭着观众,正如我在弹奏风琴一样。”
希区柯克之所以被称为“悬疑大师”,来源于很多方面的综合成就,如故事情节的编排,主观镜头的运用等,其中对“麦格芬”的掌控也功不可没。他被乔·佩里在《希区柯克之谜》中称作“一位令人赞叹的革新者和实验者”。大卫·波德威尔在《好莱坞的叙事方法》中认为他是“在商业上最成功的实验者”,是票房与艺术的双重赢家。他的电影成就是一座高峰,对后来的电影导演及编剧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