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希莫：活在树上的逐梦英雄

人可以一辈子活在树上吗？

相信大多数人看到这个奇怪的问题时，马上会给出一个否定的答案。然而意大利作家伊塔洛·卡尔维诺用名作《树上的男爵》告诉我们，一切皆有可能。在他瑰丽的文学世界里，那个叛逆的男孩柯希莫自从与父亲吵架，赌气爬上一棵大树后，就再也没有返回过地面生活，直到垂垂老去。他也因此成了文学史上独一无二的活在树上的人。

那年，柯希莫刚满12岁。像所有进入青春期的孩子一样，他对压抑的家庭生活有着本能的反抗。柯希莫的父亲是动荡年代的男爵，热衷于追逐名利、地位，每日念念不忘的都是家谱、继承权，一心希望两个儿子柯希莫和彼亚哥将来能够娶到公爵家的女儿。父亲生性固执，脾气暴躁。一次，柯希莫因为厌恶姐姐用蜗牛做菜，和弟弟恶作剧般地凿穿木桶，放跑了蜗牛。父亲知道后，不仅让全家人去地窖里捉回蜗牛，还用鞭子狠狠地抽打他和弟弟。

面对父亲的高压政策，弟弟彼亚哥很快就屈服了。几天后，当一道道蜗牛做成的“美味佳肴”摆上餐桌时，彼亚哥忍着内心的厌恶，开始吞咽那些软体动物，柯希莫却仍然拒绝享用，并一把推开了盘子。

“从饭桌上滚开！”

当暴跳如雷的父亲吼出这一句时，柯希莫反倒像得到了莫大的解脱。他迅速拿起他的三角帽和佩剑，然后朝花园跑去。

他爬上了一棵大树，在一根粗壮的树枝上稳稳地坐下来，双腿像秋千一样快活地悬着。面对下面焦急呼唤的母亲，他大声说：“我决不下树！”

此时，大概谁也不会想到，这句赌气般的誓言竟然决定了柯希莫一生的命运。他以少年固执的心性，拒绝下树，拒绝与父亲和解。可是，在树上又如何生活呢？

起初，柯希莫靠弟弟偷偷给他运送食物为生。后来，他渐渐学会了在树上打猎、钓鱼，甚至用动物的皮毛缝制衣物。在柯希莫生活的翁布罗萨地区，有大片茂密的树林紧紧相连，这让柯希莫可以像灵巧的猴子一样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从一户人家的院子游荡到另一户人家的院子。树林，成了他的自由王国。他不知疲倦地奔跑，渴望将他的领土迅速地勘探一遍。疲惫的时候，他就高挂在树梢上，俯瞰尘世，眼前恍若出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在翁达利瓦家的花园里，树的枝干像奇特的动物的鼻子或吸管一样翘伸着，地上像星星一样铺满了从绿色的藤条上长出的锯齿状边缘的叶子。黄色的竹子轻盈地摇曳，发出翻动纸张似的沙沙声。柯希莫从最高的树上如痴如狂地尽情欣赏那色彩斑斓的绿色，阳光通过层层绿色而呈现的光怪陆离的闪烁，沉浸在这异常的安宁静谧之中。他情不自禁地头朝下倒吊起身子，于是在他的眼里，倒转过来的花园变成了一座森林。一座不属于大地的森林，一个崭新的世界。

卡尔维诺运用特殊的视角，为我们生动地描绘出了柯希莫眼中的地面风景。这个如此具有魅力的王国，让柯希莫更加坚定了决心。当无可奈何的父亲骑着马，来到一棵树下，邀请他回到地面上时，柯希莫平静地回答道：“我不想服从您，父亲大人。”

所有的孩子，終有一天都要成长为大人。像在地面上生活一样，柯希莫也不可避免地遇到了令人怦然心动的爱情。他一生共喜欢过两个人，第一个是他童年时的伙伴薇莪拉。他经常偷偷溜进她家的庭院里找她，但任性、蛮横的薇莪拉对他不屑一顾。后来，薇莪拉返回故土，为柯希莫的执着等待而感动，他们迅速步入了爱河。可惜，这段感情又因为误会和腻烦而中止。薇莪拉去了国外，从此再也没有回来。第二个，是温柔可爱的女孩乌苏拉。柯希莫和她情投意合，但因为乌苏拉父母的反对，这段恋情同样无疾而终。

也许，活在树上的人，很难得到圆满的爱情。也或者，让人黯然神伤的爱情并不是《树上的男爵》这部小说的主题。在卡尔维诺看来，始终保持自己的信仰，一直生活在自由自在的王国里，才是他想表达的。

即使没有了爱情，柯希莫在树上的生活依然多姿多彩。他热爱阅读，经常骑坐在舒适的树枝上，捧着一本打开的书，或者将墨水瓶放在树洞里，手执一支长长的鹅毛笔书写。他教一个强盗读书，带他领略书籍的奥妙。在强盗被判死刑后，他每日为其朗读小说，陪其走完在人间的最后一程。

奔跑在树上王国的柯希莫，一点都不孤僻，相反，他活得更加积极、乐观。

寒冬来临的时候，大雪覆盖了整座山林。大批饥饿的恶狼来到城区觅食，威胁市民的安全。柯希莫让人们送一些羊羔到树下，引诱狼群，然后居高临下，用猎枪射杀，最终打退了狼群的进攻。事后，大家一致认为，柯希莫是本世纪最伟大的天才之一。

战争爆发了，柯希莫站在一棵高大的无花果树上，用一枚贝壳当军号，指挥人们赶走了前来收税的军队。他还俘虏过一个奥地利中尉。因为战功卓著，他受到了拿破仑的接见。拿破仑非常羡慕柯希莫的树上生活，他说：“如果我不是拿破仑皇帝的话，我很愿意做柯希莫·隆多公民！”

当然，不是谁都可以成为柯希莫，正如不是每个作家都能写出如《树上的男爵》这样特立独行的作品。作家苏童曾评价：“小说家从来都是诡计多端的，他们塑造的人物形象千奇百怪，但爬到树上去的柯希莫超越了我们一般的阅读印象。这个人物设置至今看来仍然令人震惊，在文学史上闪着宝石般的光芒。”

《树上的男爵》带有强烈的寓言性质。卡尔维诺别出心裁地创造了这么一个奇怪的人物，或许与他的独特个性以及时代背景有关。

卡尔维诺出生于一个知识分子家庭。他的父母都是植物学家，但他对科学研究没有什么兴趣。成名后，他曾自嘲道：“我的家庭中只有科学研究是受尊重的。我是败类，是家里唯一从事文学的人。”就像他笔下的柯希莫一样，卡尔维诺挣脱了家庭的藩篱，终于成为文学家。

《树上的男爵》刊于1957年。那时，“二战”的创伤尚未抚平，高速发展的社会经济制造出表面的繁荣景象，工业毁灭了田园，物质变得至上，崇高逐渐被消解。当思想家们回顾人类文明进程时，会油然生出一种荒谬感。正如卡尔维诺所说：“我们住的房子越是明亮和豪华，房子的墙上就越有鬼影。”他号召人们“不能向现存的条件投降，也不能蜗居斗室，而是要寻找一条出路，向物质世界的汪洋大海即‘迷宫挑战”。

在《树上的男爵》的后记中，卡尔维诺谈到自己与笔下主人公的关系：“我认真地对待他，相信他的所作所为，我把他认同为自己。”卡尔维诺就像独居树上的柯希莫一样，对当时的生存秩序发起了挑战。即使时光在大地上匆匆而过，树上的一切叶片、果实注定都要坠落，柯希莫也会毫不例外地老去，但他依然不会让柯希莫回到地面上，屈从世俗生活的安排。

柯希莫的衰老是让人伤感的。作者用了不少篇幅来精心描绘无情岁月对这样一位传奇英雄的摧残。柯希莫趴在一棵松树上，蓬头垢面，在凄风苦雨中度过一个个夜晚。当他生病的时候，人们只能把床抬到树上，以便他能够舒舒服服地躺着。

而柯希莫的结局又会如何呢？会从树上摔落下来吗？会埋葬在大地之上吗？在小说的最后一章，卡尔维诺用他天马行空的想象为大家揭开了谜底。

一天早上，我们看见他不在床上也不在椅子上，当大家抬头向上看，都吓坏了：他爬到了树顶上，骑坐在一根极高的枝头上，身上只穿了一件衬衣。

“你在上面做什么呀？”

他不回答。他已经半僵硬了。他能爬上树顶简直是奇迹出现了。我们准备了一张收橄榄时用的那种大布单，派二十来个人撑着布单，等待他摔落下来。

……

撑着布单的人们累了。柯希莫坐在树上，纹丝不动。刮起风来，是西南风，树梢摇曳，我们准备好接人。就在这时，天上出现了一只热气球。

一些英國的气球驾驶员在海边做飞行练习。那是一只漂亮的大球，装饰着彩穗、飘带和花结，挂着一个柳条吊舱，里面坐着两名军官，尖尖的三角帽，金光闪闪的肩章，他们用望远镜观看下面的风景。他们把望远镜对准广场，观察树上的人、摊开的布单、人群，真是世界奇观。柯希莫也抬起头，专注地望着气球。

正在这时，热气球被卷入西南吹来的旋风中，开始像陀螺一样飞快转动起来，向海上飘去。飞行员们没有惊慌失措，他们动手减小——我想是气球的压力，同时抛出锚，以便抓住什么支撑物。锚带着长长的绳子在空中飞舞，闪耀着银白色的光，随着气球的斜向飞行，现在飘到了广场上空，在大约与核桃树尖相齐的高度上，我们很担心碰到柯希莫。但是我们万万没想到一瞬间后目睹的事情。

奄奄一息的柯希莫，当锚的绳子靠近他之际，一跃而起，就像他年轻时经常蹦跳的那个样儿，抓住了绳索，脚踩在锚上，身体蜷缩成一团，我们看见他就这样飘走了，被风拽扯着，勉强控制着气球的运行，消失在大海那边……

即使垂垂老矣，病魔缠身，将要离开人世，柯希莫依然记得他12岁那年的誓言——决不下树。他保持着内心纯粹的信仰，并坚持到了最后一刻。面对飘然而至的热气球，他纵身一跃，显示出他对广阔天空、对精神自由的强烈向往。

柯希莫的一生是活在树上的一生，创造了匪夷所思的生存传奇，也是追寻梦想、永不妥协的一生，感动过无数读者。从这个角度上说，柯希莫可谓世界文坛里最独特的逐梦英雄。

（陈 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