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妈妈(短篇小说)

2019-09-23 08:17小昌
红豆 2019年9期
关键词:盼盼文身围巾

小昌

我女儿十岁,他儿子八岁,我们俩第一次见面时,也像孩子们这么大。那次是我妈领着我,他爸领着他,和这次一样。他爸爸,我喊陈叔,我女儿从没见过那个人,但女儿倒是兴冲冲的,想知道他何许人也,更想知道他爸爸何许人也。在她看来,那个带走她外婆的男人坏透了,是那个吃掉她外婆的大灰狼。

和這次不一样的是,三十年前,除了我们两家之外还有另外一些人,他们都是爸爸妈妈们下乡插队时的战友,在更早之前都在呼伦贝尔大草原的山坳里吹过冷风,在大通铺上睡过凉炕,在大草原上像胡狼一样叫过、奔跑过。当然还有那些朋友的孩子,有大有小,就像他们所说的,这群狼崽子。人这么一窝蜂,让我根本没太注意他和他的爸爸陈叔。陈叔是其中最不显眼的一个。或者该这样说,在我眼里,他最不引人注目。那时我十岁,像我女儿如今这么大,满脑子奇思幻想,对那些人和过往根本提不起兴趣,他们于我而言还不如一片红透的枫叶。那应该是一九八八年的深秋,漫山遍野的红枫叶,我们一群人一路上山,只记得我们一直在走,陈叔和他的儿子走在最后面。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上山,上的究竟是哪座山,后来有没有到达山顶,我都没印象了。也许从始至终就是一场梦,我们那群人从来没爬过那样一座山。后来我也没问过我妈,不是来不及问,而是没想过要问,也不会想到那次意外的相聚竟如此重要,以至他们一辈子都难以摆脱,确切地说,是在劫难逃。若非后来那些事,我也不可能会想起,想起他们在一起唱歌跳舞说笑话,想起他们中不少人喝得酩酊大醉,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我妈喝酒。我只是有些纳闷,她和他们在一起时,像是另外一个人,一个只会尖叫傻笑的白痴,我真想离她远一点,难以想象那个疯女人就是我妈。好在相聚短暂,他们很快作鸟兽作散,各奔天涯再也没聚过。这也是我后来渐渐想起来的。

我见到他时,一直在想三十年前陈叔的样子。他叫陈其诚,陈叔唯一的儿子。他似乎也越来越像陈叔。其实我们很少见面,这是第三次,算上三十年前那一次,应该是第四次(那一次我毫无印象)。他给我打电话,让我颇感意外,他不像是会给我打电话的人,我以为上次匆匆一见便是永别。他比原来胖了,人也显得矮了一点,可能是剃了光头的缘故。上身穿灰色的夹克,下身穿一条破旧的牛仔裤,腰带系在外面。他的光头还是让我有些吃惊。我们俩握握手,没握成,只是碰了碰。我很快缩了回来。和他握手,让我感觉我和他是一起的,从一开始就是,他似乎很想这样。这让我想起上一次见面,我们也是这么草草碰了碰手,在太平间停尸房外面。那天风很大,像是在推着我们向里走。记得他冲我摇了摇头又撇撇嘴,像是始终不相信,天下竟有这样的事情,还发生在自己身上。当然他也可能在说,我也和他一样,同是天涯沦落人,谁也别嫌弃谁。我没回应他,我想我不该回应他,当时我们该伤心欲绝,哭倒在太平间门外,毕竟躺在停尸房里的一男一女是我们的至亲。我也没脸回应,那一刻我感觉全世界的人都在注视我、嘲笑我。要是真回应他,比如撇撇嘴、耸耸肩,那么这事就会更像个笑话。我没理他,就往停尸房里闯,很像是被那阵急风吹进去的。

我们在出站口。他们是坐着高铁来的。他儿子一直躲在他身后,偷偷瞄我。我说,这是你儿子。明知故问,我还是这么问,没话找话。他使劲扯那孩子,在我看来,他倒是更像是正准备从腰间掏出一把剑来。他说,喊姑姑。那孩子怯怯地叫了声姑姑。这声姑姑让我头皮发麻。我说,还是喊我阿姨吧。他很听我的话,又命令那孩子喊阿姨。那孩子也听他的话,随即喊了声。他说,盼盼呢?他在问我女儿。这小名是她外婆给起的。盼盼,盼盼,我妈还活着的时候,一天要喊多少遍盼盼呀。他这么一问,让我感觉我妈还活着。我说,盼盼在车里,她不想下来,嫌太阳大,在车里玩游戏呢。说到太阳,陈其诚望了望天,眯缝着眼睛,说,这才几点,太阳就这么大。我说,天天这样,白天没法出门。我走过去摸了摸那男孩的头。三十年前,陈其诚也像他这么大,我实在想不起来那一群小孩子中哪个是他。他们几乎一模一样,穿着绿军装,个个像个小战士。我问,你叫什么名字?那孩子说,我姓陈。我说,我知道你姓陈,你叫陈什么?陈其诚说,这傻孩子。说完拍了拍他的后脑勺说,他叫陈浩宇。

我开车来接他们,至于接他们去哪里,我还没想好。他们并没订酒店,不知道陈其诚是怎么想的,难道想住在我家里?关于这一点我是无法容忍的。车门一开,盼盼从车里跳出来,说怎么这么久。她和她爸爸一样性急。陈其诚说,你好呀,盼盼。他笑容可掬,让我想起三十年前,陈叔似乎也这么和我说过,你好呀。陈叔话不多,爱笑,一笑就满脸褶子。左脸上还有道大疤,更像是他脸上的笑纹。听我妈说,那是在山上炸石头时,一块飞石酿的祸,飞石像子弹一样差点要了他的命。

盼盼说,陈叔,上车吧。她喊他陈叔。这么叫,像是和这个陈其诚很熟,我感觉恍若隔世。这孩子哪像十岁?有时我看着她,很难想象,她就是那个我一手带大的盼盼。我不知道她成天在想什么。一上车,盼盼就问,陈叔,他们说你是文身师,你真的是文身师吗?我不明白她嘴里的他们是谁,难道是我和她爸?我们之间从不聊这个陈其诚。陈其诚说,没错,那你知道什么是文身师吗?盼盼说,你一点也不像。陈其诚说,文身师该是什么样子?盼盼问,至少你身上该有文身呀?陈其诚说,我是不文身的文身师。盼盼说,那你为什么想做文身师呀?陈其诚说,我还没想过,让我好好想想。我回头问一句,你真的是文身师呀?陈其诚点头,他在郑重地点头。这让我感觉怪怪的。他来这南方小城,我想不仅仅是带他儿子来看海,他更可能是来找我的。

车子发动,出了停车场。我回头问,咱们去哪里?我是在问陈其诚,他看了我一眼,意思是随便。他根本不关心我们要去哪里。我习惯性地皱了皱眉,他看见了,转而问他儿子,咱们去哪里?他儿子回了一句,我想去看看大海。

两年前,我妈也是这么说的。她说,我想去看看大海。后来她就再也没回来。她干了一辈子警察,曾开枪击毙过凶犯,听他们说,她还做过卧底,和一帮亡命徒周旋过。像她这样的女人,没人能真正打败她。我妈没和我说过过往那些旧闻,我也不知真假。她几乎不谈论她的工作,或许是警队纪律使然,不让随便外传。不过在我看来,这更是她天性决定的。她是个天生的卧底,有时我会觉得她作为妈妈这个身份都是可疑的。这么说她,可能有失公允,我想她是爱我们的,也许比我们想象的更甚。她离家出走后的第七天,曾给我发过一条信息,说照顾好自己,照顾好盼盼。她在打每一个字时究竟在想些什么?她必是满脸泪痕,字字锥心。那是她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看到那一行字时,我知道一切都来不及了。

其实我妈并不太像个女警察。她看上去病恹恹的,身体瘦弱,慈眉善目,说话也轻声细气。我很少看到她身穿警服、头戴警帽的风采,倒是曾有过几张泛黄的旧照片,那还是我在整理她的遗物时发现的。其中一张最像样,被我摆在书桌上。她在,我就心安。照片里的她正在拔腰间的那把枪,像是永远也拔不出来。当然你也可以说,她只是摸摸那把枪。她神色凝重,我知道,她是想让自己看上去疾恶如仇,不过这反而让她更像是一个沉思的诗人。我爸曾说过,你妈像个刺客。我不止一次端详过她的眼睛,眼神贼亮。我想也只有这双眼睛让她还像个警察。关于她是个警察,我从前没太当回事,反而让我羞于启齿。可有一次,一个男的总在纠缠我,我曾和他好过,后来我们分手了,他心有不甘,想要玉石俱焚,扬言他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得到。那一阵子我真像个逃犯,东躲西藏,出于无奈我把这事告诉了我妈,后来这男的就消失了,再也没找过我。我问我妈究竟对那家伙做过什么,她笑而不语。我想她对付那种人有的是办法。也许她正如我爸所说,你妈是个狠角色。

我常常想起那一天,就是我妈离家出走的那天。想的次数多了,那一天变得漫长又诡异。出发之前,她来看过我,可我根本不知道。她是偷偷摸摸来的,溜进那间大教室,像个学生似的坐在后面。那时我还在为一家英语培训机构上英语课,来上课的人鱼龙混杂,什么样的人都有。有要考试的学生,有将入职外企的员工,还有人为出国做准备的,乌泱乌泱满是人,况且教室那么大,最后一排突然多几个人,我是不太可能注意到。下课后,有同事提醒我说,方才那个人好像是你妈。我想要追出去看看。同事拦住我说,她已经走了,匆匆进了电梯,看来不想让你知道她来过,阿姨不愧干过刑警,一闪身就不见了,哪像年近花甲的人?她怎么会来这里呢?难道是过来办案,学生中有她要抓的逃犯?这么一想,我反倒有些期待。我和那同事聊到我妈这个人,说别看她杨柳细腰,她可开枪击毙过逃犯,记得我还说过,当了一辈子警察,没开过枪的人比比皆是。事实上,我说起她时,并不比别人了解得更多,那些传闻大多也是我听来的,不一定属实。我对她知之甚少。或者说,那天下午,她突然让我感觉像个陌生人,倏忽出现又倏忽消失。

后来我确定那个人就是她,她从那家英语培训机构离开后就去接盼盼了,像往常一样。我回家后,见到盼盼,她说外婆哭过。我问,你怎么知道?盼盼说,她眼睛红红的,像只兔子,她还骗我说是眼睛不舒服,大人更喜欢骗人。等吃过晚饭,我爸就给我打来电话,说你妈走了。我问去哪里了。他说她给我留了张紙条,说想去看看大海。我还因为这句话笑了。那时我仍旧没预料到她会一去不复返。我说她就是去看看海,没什么大不了。我爸像是知道她根本不是去看海的。当时我们谁也不可能知道,她是去找陈叔了。我问过我爸,在走之前,她有什么异样吗?我爸说,看不出来。不过他说到他们的一次聚会,大约就在她出走前的一个星期,我想陈叔和她见过面,后来的一切都是他们蓄谋好的。当然我也不确定,到现在我仍然弄不清楚,她为什么这么做。她真的爱陈叔吗?这可能是唯一说得通的解释。

好多事都随之烟消云散了。关于我妈死在陈叔的床上这条致命的消息不胫而走时——当然我这么说,也不确切,他们是殉情,死在了一起。你也可以说,是陈叔死在了我妈的床上——我爸简直像一头疯牛,四处乱撞,等他闹够了,又把自己锁在屋子里,足不出户,有一个多月之久。他没脸见人,我想除此之外,他也心疼我妈,这人怎么说没就没了?不过这样的日子很快就过去了,我爸竟然说忘就忘了。一年后,他又找了个新老伴,是在广场上跳舞时认识的。他们俩情投意合,让我感觉他们倒像是已经过了大半辈子。在我爸的世界里,根本找不到还有过我妈生活过的蛛丝马迹。一切都焕然一新。这多少让我有些难过。我想这一切,也许并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我像不了解我妈一样不了解他。他这么做,更可能是放不下她,他恨她,这是在报复。在午夜梦回时,他可能会点起一支烟,和我死去的老妈说几句话,再咒骂她两句,当然是不堪入耳的脏话。他还惦记着她。

你分得清海豹和海狮吗?海豹和海狮是海里的鱼吗?陈浩宇这么问盼盼。陈其诚也这么问我。我们俩在高高的椰子树下坐着,看着他们两个孩子挖沙。这让我们很像是来休闲度假的:我是孩子们的妈妈,而他是孩子们的爸爸,我们是幸福的一家人。他这么问我,仿佛是在自言自语。我没理他,我仍在想两年前的那一天。从早到晚我都干过什么?我还想到头一天,我和盼盼他爸在阳台上面对面对峙。死盯着对方不说话,谁要是先开口谁就输了。我们像是在玩一种奇怪的游戏,直到现在仍乐此不疲。自从结婚以后,我们似乎一直在跟对方较劲。那天晚上我们闹到凌晨三点,我还曾下过楼,我想这日子眼看过到头了。我在小区里转悠了很久,直到晨曦微露才回家,这让我很像个女疯子。接着我就得送盼盼去学校上学,我上楼进门,门被反锁了。我气急败坏,使劲踢门,是盼盼给我开的门。盼盼在门里看门外的我。那时她才八岁,一脸惊恐,像看一个陌生人那样看着我。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刻我感觉我是个破门而入的窃贼。

陈其诚站起来,给孩子们表演海豹和海狮,说它们游泳的时候,和鱼不一样,鱼的尾巴是左右摇摆,而它们是上下浮动,很像我们人类。就像这样,他边说边模仿。要是仔细观察的话,可以依稀分辨出它们的两条腿,只是被皮肉包裹住了。盼盼说,就像美人鱼。陈其诚说,没错。后来他还说到一头搁浅的鲸,说那是小鲸鱼的父亲,死在了岸上。他说得煞有介事,就像那头搁浅的巨鲸就在不远处。两个小家伙被他迷住了,一直向大海深处遥望,寻找那头小鲸和它的鲸妈妈。他说它们就是不想走,一直在岸边逗留,你们知道鲸鱼是怎么哭的吗?

他脑袋光亮,真像是一只爬上岸来的海豹或者海狮。他和孩子们说话的时候,一直在偷偷看我,想知道我有没有在听。我一直在听,也一直在等。等他找我,我知道,他有话和我说。他越说越来劲,索性把上衣也脱了。他后背光洁,并没文身。他俯下身子,像一只海狮那样,向海里艰难地挪动。他这么做,孩子们也跟着他学。三只海狮正努力爬向大海。一只大的,带着两只小的。他们爬得很快,即使我没看见那一张张脸,我也知道他们一直在笑。他们像是一伙的,而我局外人似的远远站着,不声不响。

我面朝大海,海风扑面而来,像是有人在摸我的脸。那一刻,我突然有所醒悟,我妈这辈子最开心的一天或许就是她离家出走的那天。那天我自始至终没见过她,可在我一遍遍的回忆中,像是见了她很多次。早晨我出门的时候,她也出门,我送盼盼上学,她站在街角目送我们。她穿着青灰色的外衣,系着一条红围巾。那条围巾像面红旗在我眼角余光里飘来飘去。她为什么要系一条红围巾呢?也许是陈叔想看到她系红围巾的样子,就像当年他们去山上背石头时,我妈总系一条红围巾。我后来问过我同事,那天她是不是系着红围巾,坐在教室后面。我同事恍然所悟,说没错,她系着红围巾。不过我接着再问时,他又有些犹豫。他连那个人是不是我妈都难以确定。那我为什么又固执地以为她系着那条红围巾呢?这又让我想起,我走进那个像冰窖似的太平间时,一眼看到她,她双眼紧闭,嘴有点歪像是在尴尬地笑。她就那么躺着,红围巾挂在胸前,那些拖她进来的殡仪馆里的工作人员大约帮她整理过,不然那条红围巾不会那么显眼和张扬。我跪倒在床前,用力抓着那条红围巾,拼命向下扯。像是一用力就能把她留住似的。

那天她或许一直在跟踪我,想知道我这一天是怎么过的,开不开心。我却忘了那天上午我究竟干过什么了。难道我去找了什么人,或者回家睡了一觉?这都有可能。我这人朋友不多,经那些朋友证实,我不曾找过他们,回家睡觉更不可能,在家里睡觉的那个人是盼盼他爸,他说那天上午我并没回家,难道不是在给别人上英语课?我说,上英语课是下午。我清楚地记得是下午,太阳偏西,阳光透过教室前面那扇窗户,落在我脚下,像是一道难解的几何题。或许那天上午我是真的什么都没干,只是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傻坐,左思右想,要不要和盼盼他爸离婚。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想那个系红围巾的女警察可能一直就在我周围,远远瞧著我。这不是她极其擅长的吗?想到这里,我突然感觉身后冷风习习,或许她还在我身后的不远处。她为什么不走过来呢?她就是这样一副铁石心肠。

盼盼很喜欢这个陈其诚,让我帮他们拍照。盼盼长得很高,他搂着她,刚刚好。盼盼还把脑袋歪向他。更要命的是,她还想让我加入他们。找别人给我们四个人拍照。我没办法,站在边上。她仍不满意,把我推向他。我们俩站在中间,相亲相爱的一家人。给我们照相的东北大哥,竖起大拇哥,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人活着图啥?不就是一家人开开心心的吗?他很可能是说给他同伴听的,又或者是说给他自己听的。盼盼扯着陈其诚的胳膊,让他接着讲。我不知道她让他说什么,就凑过去听。他们见我过去,嘻嘻笑,躲着我。陈其诚说,盼盼真可爱。或许陈叔也这么说过我。他眼神游移躲闪,似有什么秘密不可告人,这一点倒随陈叔。小时候在那次聚会上和陈叔有过一面之缘,印象并不深,不过在很多年之后,我又见过他一次。对于那次意外相逢,我守口如瓶,陈叔交代过,让我别和我妈说,千万别说。其实他不嘱咐我,我也不太可能说,那时我和我妈没话说,和她一直在赌气,我这辈子都像是在和她赌气,和她主动攀谈,这不像我,何况是为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中年男人。他们都说我嘴硬,这一点其实随我妈。我妈这人一辈子嘴硬不服软。那时我上大一还是大二,放寒假回家,从大巴车上甫一下来,一窝蜂的人便冲过来,嚷嚷着去哪儿,去哪儿。他们都是开三轮拉脚的。我陷在他们中间无所适从。其实我想找个人拉我回家,可又分外讨厌这些像苍蝇一样的人,在我周围拉拉扯扯。其中一个男人突然伸了一只手过来,一把抓住了我,我刚想喊,他就说出了我的名字。我不可能知道他就是陈叔,毕竟很多年不见了。他一脸灰扑扑的,嘴角干裂,似乎还挂着血渍,也许是上火,要不就是和人刚打过架。他还戴着一顶军帽,上面戴着五角星,也是脏兮兮的。不过这顶军帽让他显得与众不同,也正是这顶军帽让我放下心来,也没那么讨厌他了。他说跟我来。我就上了他的三轮车。我们管那种三轮车叫三蹦子,三蹦子突突地向前开。路上他没说一句话,也没回头看过我。他知道我家在哪儿。这条道他像是走过很多遍。到了我家小区门口,他熄了火,轻轻说了一句,下来吧,孩子。他喊了我一句孩子。我说,谢谢你陈叔。接着他就说,别和你妈说,你见过我。当时我想,他不让说的原因,也许是自己混得惨嫌寒碜,不好见故人。他定睛看着我,说你长得真像你妈。说完他上了车,三蹦子摇摇晃晃地驶出了那条巷子。后来我才知道他下岗没多久,迫于生计开上了三蹦子。就在陈其诚和我说盼盼真可爱的时候,我想起了那天的陈叔。

吃晚饭时,我们说起呼伦贝尔大草原,也就是多年前我妈和陈叔下乡插队的地方。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说起了这个。盼盼在和她陈叔聊天时,说到那个向日葵小镇,她一直说想去,却总也没去成。她在埋怨我,我说过不少次带她去玩,最终都未能成行。事实上,我对那个地方素无好感,从未真的想去。她说外婆曾和她说过,那里有道废弃的铁轨横穿而过,沿着那条铁轨一路走下去,穿越森林,越过大河,就能看见一个蓝色的城堡,城堡很大,像一个王国。陈浩宇这时欢呼起来,说他也听他爷爷说起过那个城堡,说那里的人都骑着鹿,那些鹿长着翅膀,在城堡上空飞来飞去。盼盼说,我不相信,你爷爷在吹牛,这世界上就没有会飞的鹿。他们在说起他们时,就像他们还活着。

我也不止一次地想象过那道铁轨,听我妈说,那里从未有过火车通过,铁轨上荒草丛生。我妈穿着蒙古袍子,扎着蒙古小辫,沿着铁轨一路跑。想起那个向日葵小镇,我就想起我妈向远方跑去的身影。盼盼问,他们为什么要天天背石头下山呢?她在问陈其诚,也是在问我。他们是指多年前那一群人。我也像她一样这么问过我爸。我爸告诉我说,他们在愚公移山,大草原上怎么能有山呢?我想起我爸说的那句话,就说给他们听。陈浩宇扬起可爱的小脑袋,望着我,他似乎不相信草原上竟有一座大山。我说那座山很大很大。许多年前,我爸这么说时,我妈一直在笑。他喜欢这么打趣她,在我印象里他们从没吵过架,要不是后来她和陈叔的事,我还以为他俩是一辈子叫人羡慕的神仙眷侣呢。

陈其诚一直在挠头。他终于张口说话了。他一开口就叫了我一声姐。我说,别喊我姐,喊我名字。他接着说,我想这么叫,小时候也是这么叫的,你忘了吗?我不想和他谈论小时候。他喊我姐,让我感觉我真的和陈叔有关,和这一切有关。我求你了,别这么叫我,有事说事吧。孩子们大眼瞪小眼地望着我们,以为我们在吵架。我不想让孩子们这么看我。我对他们笑了笑,笑得很傻。我又开始模仿海狮走路的样子,想让他们也跟着我笑。我在酒桌前左右摇晃,陈其诚似乎也随之放松下来。他说也没什么事,我想出去走走。我说请自便。他说我的意思是,先把浩宇放在你这里。他想让我帮他照顾浩宇。我问,非要出去吗?他似有难言之隐,也许这是他早就谋划好的。我接着说,你不会出去干什么坏事吧?他的光头光可鉴人,不太像什么好人。他一扬脖子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据说陈叔也酗酒,早晨都要喝上几杯,是个真正的酒徒。看陈其诚贪酒的样子,像是又一次看到了陈叔其人。陈其诚说,姐你放心,我不像我爸,我有分寸。他提起他爸,这是故意说给我听的。并且他在说他有分寸,意思这也许的确不是什么正经好事。我说你去吧。他说姐,谢谢你。我说求你了。随之做了个拜佛的动作,不想让他再喊我姐。他说我走了。我说,你不会不回来了吧?他说,怎么会?他看了一眼陈浩宇。小浩宇还没明白正在发生什么。他喊了一声,爸爸,你要去哪里?陈其诚说,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他很不情愿,垂头丧气,像一只沮丧的小海豹。

陈其诚起身要走,并示意有话和我说,让我随他出去。我们在海边大排档吃的饭,一出门就是那片海。我听到了海浪声,可我感觉这海浪声也是不怀好意的。我像是从海浪声中听出了鲸鱼的叫声,小鲸鱼和它的妈妈一起在哭。他递给我烟。我说我不抽。他摇摇头说,记得你抽的。他说的是上次,我们俩在太平间停尸房外面,我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烟。他深深吸了一口,又缓缓吐出来。我猜不出他叫我出来干什么。我说有话快说。他说你不是我想象中的样子。我说你喊我出来,就是要和我说这个?我之于他究竟意味着什么,我毫无兴趣。我扭头要走。他忙扯住我胳膊,说你听我说。我不愿他碰我,忙闪身站在一旁。我站在他对面,我们也像是在对峙,这让我感觉他不仅是陈其诚,还是个陌生的不怀好意的男人。他说,我爸给我打过电话。我问什么时候。他说就是他们离家出走的那几天。我问第几天。他想了想说,最后一天吧。这和我收到我妈那条信息是同一天。我问,陈叔说什么?他说,什么也没说。我问什么意思。他说我刚准备拿起来接听的时候,他就挂了,我再打过去时,手机关机了,一直关机。我想了想,他打电话时,我妈也许就在旁边。我问,你是怎么想的?他说,我是怎么想的,这一点根本不重要,有时我真想和你好好说说我爸这个人。我让他快说。他说,可我现在又不想说了,感觉也没必要说了。我有些气恼,说那你喊我出来,究竟想要干什么?让我陪你走走,享受这浪漫的夜晚?他扑哧一声笑了。他说不知从何处说起。我突然想起三十年前那次聚会,我问,你还记得三十年前吗?咱们第一次见面,那时你也就八九岁吧,我们是不是一起在爬山,山上到處都是红透的枫叶?他说我当然记得,我爸让我喊你姐,我就是不喊。他吐了口烟,烟雾遮住了他的大脑袋,又渐渐飘散。他接着说,我爸那么喜欢你。我说,我妈也很喜欢你。没想到我会这么说,可我并没后悔。他说,你说,你妈是不是很爱我爸?我没回话,这一点,我也一直想不通,陈叔那个人,她怎么会看得上?他似乎感觉自己说错了,忙纠正说,我爸是不是很爱你妈?我说,我们在瞎说什么?他说,你有没有想过,我爸会不会就是你妈要抓的逃犯呢?我被他的话惊吓了,我刚想和他说下去的时候,他把烟头一扔,说我该走了。他走了几步,又回头对我说,我爸给我打那个电话,是不是在向我求救?你妈要杀我爸。他这么一说,我心惊肉跳,脑子里开始闪回那间旅馆里的场景,我妈举着一把枪,对着陈叔的头。我们许久没说话。他突然凑近我说,对了,忘了和你说,盼盼想让我给她文身,文一朵蔷薇花,她让我别告诉你。这么大一朵蔷薇花,他一边说一边用双手模仿花盛开的动作。他离我越来越近,想要扑过来。我还在想那间遥远的小旅馆里的爸爸、妈妈:陈叔的头迎上了那把枪,像是正逼她开枪。陈其诚似乎还有话和我说,有些犹豫不决。他还是转身走了,在远处等车,用力向我摆手,让我回去。我远远看着他,就像看着多年前的他。我想起了三十年前那个弱小的背影,他也是这么匆忙跑开了。我突然难以自抑,弯下腰抱着双膝,哭了起来。

孩子们很晚才睡着。他们东拉西扯,无所不谈,从向日葵小镇说到草原上的胡狼,从那个蓝色的城堡还说到划伤陈叔的那块飞石。其间我问过浩宇,想知道他奶奶过得怎样。这让我想到我爸。小浩宇说,我奶奶生病了,不会说话,也不会走路。记得两年前她还好好的。我见过她。她和陈其诚一起去的。我们在太平间停尸房外面,说过几句话。她说我还和小时候一样。我不记得见过她,她更不可能见过我,或许是她曾见过我小时候的照片。不过我没反驳她,没说话。她接着问起我爸。我说他没来。他根本不想见她,何况她已经魂飞天国了。她说,他应该来。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说。记得她也系了一条围巾,颜色是落叶黄,嘴巴躲在围巾里,像是一直在嘟囔着什么。听盼盼爸爸说,警察找我确认家属信息的时候,他们一直在聊天。他说那个阿姨像个局外人似的说风凉话,骂他们狗男女。我想起他们在电线杆下聊天时的场景来了。我倒更想知道盼盼爸爸和她说了什么。我问他,他说没说什么,这样搪塞我。那天风真大,去火葬场的路上,我冻得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那还是我这辈子唯一一次,想说话却一句也说不出。

我一直摸着小浩宇的脑袋,接着问他,你知道你爸干什么去了吗?他说他去找医生去了,给我奶奶治病。我说你爸在撒谎,他是个骗子。他一脸严肃地说,你有什么证据吗?我说没有。他端着脸说,没有就是诽谤。我们没再继续下去。他叫嚷着姐姐,姐姐,从我身边走开了。他喊盼盼姐姐,喊得特别亲切。

等孩子们睡着了,我就坐在书桌前,一直坐着,坐了很久。看着我妈那张正准备拔枪的旧照片,突然很想哭,就给盼盼爸爸打电话。他出差去了,最近他总是出差。我想和他说几句话。上次是他陪我去的,一起去接我妈,去远方一座无名城市的殡仪馆。我到现在仍不明白我妈和陈叔为什么选择去那个小城市。我们在去的路上,还吵了架。他说他理解我妈。我说,去你妈的。他没还嘴,任由我骂,他很少不还嘴。后来他还在火车上抱住我,紧紧抱着我。我摸着我妈的那张旧照片,给他打了电话。他没接,他总是这样。我转而给陈其诚打。他很快接了。他第一声就喊了我名字,他没喊我姐,我很惊诧。他紧跟着问我,你是不是想起什么来了?他那边很安静,安静得有点吓人。那一刻,我竟有些嫉妒陪在他身边的那个人,无论是谁。我说我有点害怕。他关切地问,怕什么?电话里的他像是另一个人,一个陌生然而温暖的人。我说我怕小浩宇晚上会醒,看不见你,他要是哭,我该怎么办。我本来不想说这个。他说不用担心,他从来都是一觉睡到天明的,他要是真醒了,你就给他唱草原上的歌。我在想那些草原上的歌,不自觉竟哼唱起来。我们沉默了很久。他突然说,你妈找过我,我根本不知道她是谁,她说我想找的人就是她。我问,你到底想找谁?他说,这些年,我总觉得有什么人在我周围晃悠,那个人就是你妈,她一直在偷偷帮我,她让我别告诉你。我说你还是告诉我了。他说我来就是为了想和你说这个。我问,你现在在干什么?他说,在给一个朋友文身,文他女朋友的画像,他女朋友得病死了。

我在床上躺着,天花板像是在旋转。我刚吃了安眠药,像我妈一样。我侧过脸去,仿佛看到了陈叔也在看我。他在看我妈。我伸出手去,想要够到他。他正努力地向这边伸手。我想是这样的。宁愿是这样的。那时,她不是个警察,当然他也不可能是个逃犯。他们是草原上骑马远行的一对年轻人,沿着那条铁轨一路狂奔。

责任编辑   侯建军

特邀编辑   张  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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