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书手记

2019-09-23 08:22蒋蓝
广州文艺 2019年9期

那一天,终于来了。

我说的是搬家。我从老家自贡搬家到成都一晃二十年,因为颠沛流离,在成都又搬过两次。2006年与女友小程相识,她在九眼桥锦江畔一所高档社区分期购买了一套280平方米的跃层住宅,有六七间房,我的书放了满满三间。当年我就写过一篇文章记述此事,搬书是比离婚更辛苦的事情。倏忽十二载过去,女友经营的公司终于油尽灯枯,在前年资金断裂的风潮里停摆。任何事情几乎都是这样,开始容易结束难。她把房子用来抵押银行贷款,现在再也无力赎回房子了。上天无路,私营企业是无破产资格的。我能说什么呢?一个人把住房抵押出去,就等于赤膊上阵冲杀,现在寒风四起了,才发现在无物之阵里不但找不到对手,而且连衣服也一件不剩了。

我有一套位于四川音乐学院附近的学区房,小,无法容纳自己的藏书。就决定出租,用租金在市郊租赁一套大房子。其间,我的一位朋友是大老板,慨然提出给我提供一间工作室,我很感激。但也就说说罢了,再无下文。毕竟请神容易送神难,如果我在那里赖着十几二十年不走,别人该怎么办啊。商业时代变数太多,将心比己,所以不要渴望出门就捡到金元宝和美女。

九眼桥畔的小区大门正对锦江,波涛无声而过,汽车响彻云天,所以云朵逃向了更高的苍穹,像一床褴褛的棉絮,云朵向锦江水面抛下了几片影子。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诗人看出了诗意,道德家看出了大美,我看到“飞毯”的意象,就足以让人感动。

来了一家搬家公司,带来了很多床旧毛毯来包扎家具(“飞毯”意象),一天就把家具拆装完成。对于塞满三间房子的藏书,工人感叹,头一回遇到做旧书生意的人。我呵呵了几声,作家好像就是做旧书生意的。他们给了我一个报价:一个标准箱,装满一箱大约60斤,搬运费50元,由于还有一百多米才能搬入货车,要另收20元,就是说一箱收70元左右。他们不管装书入箱,只是搬运。现在的体力劳动者的确扬眉吐气,个个英气十足,铁嘴一张,口不二价,要搬就搬不搬拉倒。混乱中他们顺手牵羊,拿走了我的一部旧苹果手机以及书柜里的“大重九”烟,旧手机无所谓了,烟是我舍不得抽的好烟啊。

这似乎预示了这一次搬家,可能会异峰突起。

我不知道自己有多少藏书,因为购买三十年从没有统计过。六层的木头书柜有36扇,另外还有一米宽的六层铁书架12个,外加近百个大小纸箱。大体判断,可能会装500个标准箱,3万多元。

有一个向下的插曲。2018年10月31日,极度叛逆的女儿青青,读初三退学了。她是继续重蹈我的覆撤,而且大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势。文身、染发、乱花钱、通宵玩说唱(Rap)、上课睡觉,并急于外出闯荡。她只要一玩起手机,就眼冒绿光,她才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硬核”女孩。我偶尔看到一米七几的青青迎面走来,表情狂而冷,覆着一层薄粉的微笑,但微笑总是在脸上打滑,我恍然遇到一个“中国人民的小朋友”。我使尽浑身招数,心理咨询、高人开导,最后发现高人们谈起她,脸上的笑容直打闪闪……绝望之中,送她进了一所特种学校训练营,缴费1.7万元,训练为期3个月。也就是说,我起码有3个月来面对一切棘手的事情。

女友一再说了,在家闲得发慌,很想做事,发誓要赚大钱来扬眉吐气,要赚钱来买大房子,要改变我的写作处境。她都五十多岁了,还是如此激情慷慨,我不能不感动。怎么办?她在成都考察了半个月,决定投资开办一家火锅店。我知道,该我表态了。

我说,我是依靠稿费、讲座费挣了点小钱,可以给你一笔钱去试试。女友再次考察市场,最后选中了范悦国际商圈里一个地方,但开支明显超出当初预计,她就向自己的两个姐姐开口。我知道,那是她在这个世界上还能借到钱的最后之人了。

她成天忙碌,深夜不归,很是辛苦。我几乎用冲刺的速度和体能的透支,全力写完了停顿了几个月的长篇非虚构之书《黄虎张献忠》。每到黄昏,我就在明末清初瘴气密布的西南地界,起身返回到范悦国际商圈的清冷人气当中,请朋友们到火锅店消费。散文、詩歌、张献忠、千里无鸡鸣……这些话题被火锅冒起的油气托举到二米多高的地方,盘结,像我的那条被人抢走的小狗。狗在转身回望,又像一头豹子。然后我埋单,打五八折。朋友们过不去了,又回请我……我在醉意深沉的子夜,跌跌撞撞走在马路上,枯叶在我脚下嘀嘀咕咕。看见一个戴墨镜的人,背着一个蛇皮口袋,金光大道你不走,而是在盲道上艰难探索,就觉得他比我苦。我进一步认为,黄虎张献忠在占领成都期间,也一定走过我现在的步态……

2018年12月20日,《黄虎张献忠》的书稿完成了。明知道还需要慢慢打磨几遍,但法院通知了,务必在春节前搬家。

我不会央求任何成都的朋友帮我一把。他们多为文人,唇红齿白,皮肤白皙,酒量一般在2两到5两左右,体面而庄重,不可能来客串搬运工。何况被文字与烧酒、春色掏空的身子脆弱啊,万一用力过猛而倒地,麻烦就大了,我负担不起这个终结他们勇夺诺奖的责任。

哥们老马闻讯,急急赶来。我们都是五十出头的人了,觉得不值得去出这个搬书费。“三十年前你我一个社会都扛得动,还搬不动这点书!”老马依然豪气。其实他已经帮我搬过一次书了,耗时半个月。他是想为我省下这笔钱。没有多话,一瓶酒喝完,就决定翌日动手搬书。

我找了三家书店索要空纸箱。我在这些书店做过讲座,举行过签售会。书店立即提供了一百多个纸箱,还要安排工人来协助,我一一谢绝了。我倒要看看,我和老马是不是真的老了,至少也是“老当益壮的大叔”。

2019年元旦,让老马合家团聚吧,他有两个孩子。他还有一个在精神病院的母亲,更有一个在精神病院的弟弟,挺不容易。天气晴好,我开车搬运了3车,书塞满了轿车的所有缝隙。一车可以装14个纸箱,500公斤左右。最后一车搬完,已经是下午5点了,还没有吃午饭。我倒在书堆上,打开微信关心家事国事。恰好看到在特种学校的女儿辗转发来的新年贺信,信里说:“爸爸不要太辛苦哟,你一定要保重身体。”想起两个月没有见面的女儿了,她14岁半了,我们从来没分别这么长时间。不知道她吃得饱吗?估计那里营养不济,她一米七几的个子,受得了每天跑步8公里的军事训练吗?

想来想去,我在书堆上就睡着了。

3日一早,老馬赶来,我们搬了两车书,发觉很吃力。我们笨啊,完全是靠体力在硬搬。我马上去旧货市场,买了两部平板推车,一边放一部。这样一来,速度大大加快了。

当日下午,老马要去单位,我则赶到天府大道去采访一位天府林盘的保护者……我的一个小妹妹约我见面,突然让人给我讲国际金融课,我忍住了。课后开车去吃泰国火锅。这一帮陌生人都在做国际贸易,谈笑风生,脸上堆满了职业的微笑,发出油腻腻的亮光。我从不吃甜品,尤其是什么泰国菜。我起身离席,开车去南充市主讲一场文学讲座。6日回到成都,继续搬书。

临近春节了,我居住了12年的高档小区人头攒动,大家彼此叫不出名字,但都面熟,都会点头问候,显得有修养也很高档。看到我用平板车推出一个个的箱子,明眼人就说:“乔迁新居了?祝贺!祝贺!”我必须点头,必须微笑,礼貌一点,会回答:“新年好!”

我租住的小区开始不让汽车进入,办理了相关手续,终于可以把汽车开到单元门口。花花绿绿的百十个纸箱一卸下来,新邻居看着就祝贺:“买这么多年货,人丁兴旺!大爷,你肯定有家族大聚会!”

不,这是旧书的大聚会。还有,我都“爷爷”了吗!我至多是大叔啊。

我们的速度的确快不起来。因为一边要装箱,标记出分类符号,一边还要清理藏书。妄人、狂人、陌生人寄赠的书,必须清除。现在的书讲究挺括光鲜,一律大大咧咧,本身就很欺主了,加上这些妄人、狂人、陌生人的书,他们喜欢用铜版纸伪造出一种超级的厚重与庄严,这些噪音进一步加剧了书的张狂与嚣张气焰。这个时代还有一些刻意制造“伪经”的骗子,洋人尤其多,汉译本均比词典要厚重。我以前竟然花钱去购买,足以见得我也是妄人的弟子啊。我走着走着,书堆还绊了我一跤,我大怒,飞起一脚把书箱踢得七零八落。转念一想不妥,又用胶带纸把烂纸箱粘好,就像我年轻时出手打伤了邻居,又拿出“秘制”的跌打药为他上药包扎。纸箱和邻居都龇牙咧嘴地看着我,逐渐露出了薄粉般的微笑,也像我现在的心态。

平板推车有一个轮子不听使唤,拒绝转动,推车总是忽东忽西,我就像驾驭曾经的命运一样,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我左右奔突的造型不像是劳动人民。我的模样引起了社区路人的嘲笑,不是薄粉般的微笑。但我的确熟悉这些体力活,从推车到写作,我曾经和现在就是依靠它们维生的。年轻时候我当过两年临时工,推车、挑抬、装卸,抬断扁担、拧断管钳也是家常便饭。二十多年前我开始在写作之路学步蹒跚,待步伐走稳之时,当我像一个工地上的熟练工那样熟门熟路于写作时,我已经50岁了。

小道之上迎面走过来两个漂亮的老外,搂着腰肢,用激昂的英语在讨论爱情,提到了《速度与激情》里的保罗·沃克。我停下,等他们过去了,在他们的余音里又叽叽嘎嘎地推动小车。

我终于想起了大神,西西弗斯。

这并不是妄自与伟人比附,徒增一己的悲壮。最关键一点在于,我不会离开书。从阅读、写作到出版作品,就像西西弗斯绝对不会打碎那块巨石一样,他是大力神,他本来有这个力量。一旦他那样做了,等待他的命运是不可想象的。而可以想象的是,接下来的苦役一定比推动巨石更为悲惨。所以,西西弗斯安静而沉稳地推动巨石,无数次地重复,在重复里重温天长日久的恒在意义。所以,绝望未必是绝境。

西西弗斯的生命有意义吗?有,那就是重复。也就是说,选择赋予荒谬生命意义的西西弗斯是幸福的。

另外,他必须感谢宙斯的惩罚,没有让他失去可干的事情。因此西西弗斯比那个永远喝不到水的坦塔罗斯要幸运。

我的重复之功还有点不同,毕竟还可以写不同的东西。对某些人而言,写作也许是一种宿命。除了安于向西西弗斯致敬,实在没有别的选择。那样的姿态不是区区爱好所能描摹的。更重要的还在于,一旦这种外加的苦役与内心的召唤合拍了,把彻底无意义的行为开始变得有盐有味,如盐溶于水,从绝望到绝境。这,到底是绝胜的意义呢?还是说,那不过就是一个阿Q?

我知道,我的书还会继续出版,还会继续买书,我还会在某个小区门口,再把书推回家。只是小小希望,下一次推的小车,别老是吱吱呀呀的。

2019年1月31日,是女儿出营的日子。我下午开车来到郫县乡下那所特种学校。高墙铁门,透出一种制式的威严。办理出营手续半个小时,才见到了穿一身作训服的女儿。她瘦了,抱住我放声大哭……我感谢了老师,开车离开这个让我的家族难以忘怀之地。女儿脸上那种薄粉般的微笑消失了,她显得心事重重,一路上我们很少交谈。快到成都市区了,女儿说,能不能带我去吃肉?我立即下车给她买了一包食品,她迅速吃完。我们来到女友开办的火锅店,打五八折,她一个人吃了200元的大肉。

送她回家后,黄昏细雨不止,我继续进行搬书的私人事业。

冬季的成都早晨,一般都是晦暗之色。即使是大晴天,阳光穿过厚云,要到9点以后。一早空气里飞着若有若无的雨丝,入地即干,所以地面上看不出空中云雨的温存。唯有我的脸颊可以知道。我推车来到小区的一个拐角,那里有一大丛腊梅花,一直在簌簌地落叶,黄叶的美不亚于耸立一旁的银杏。黄叶枝条之间,可见黄豆大小的花蕾,花未放,但刹不住车的香气,却已经急不可耐地逸出。落叶的速度与花香的传递成正比。当黄叶落尽,腊梅花就像秃头歌女,美得不可方物,展开了她的中音歌喉。

在枝头坚持到最后关头的银杏叶,被风扯下来,随风而走,就像委地的薛涛笺将历史的伤感暗自在现实中打开,最后让我发现,原来伤感的不是历史的忧伤,而是忧郁浇灌的腊梅花,分外冷艳。这恰是外人不易察觉的蜀地秘密。

银杏叶没有带走半丝香气,飘香的同样是树叶落尽的腊梅花。香气如一条蜀锦的腰带,在阴郁的蜀天之下盈盈一握,有一种复活明天的彻骨之冷。

生命的底牌就像一个断片,所有的秘密写在树叶背面。但背面并不是对树叶正面的解读,树叶的背面倾心阴鸷的事物,它们从不看天空一眼。

一棵树可以笼罩自己的影子之际,往往是时光比较敞亮的时候。当阴影可以收纳一棵树的全部气息时,阴影其实已经与晨昏达成了同谋。

恍然想起,我以前曾喜欢坐在这丛腊梅花下的石凳上看书,现在我即将离开了,永不再回来。可惜书页不是黄叶,书中没有黄金屋,书也没有蛰伏颜如玉。我做过梦,但分明都是白日梦。

一天黄昏,老马与我正在租赁的小区门楼前卸书,一个美女招呼我,她几天前听了我的文化讲座:“哎呀,蒋老师我们成了邻居,真是意外啊!”

我说:“你愿意继续听的话,我可以经常为你布道……”

她的脸慢慢红润起来,有薄粉般的微笑:“真的?”

“真的。你不用去喜马拉雅电台下载我的录音。听真人版,多好!”

年轻时节,我在从事野外勘测,手持对讲机叽哩哇啦的,工作服沾满黄泥,浑身褴褛,见到熟人尤其是文学女青年我恨不得一头钻到地里,我没有能力来化解这些尴尬。现在,读书教化了我,我可以从容应对。

由于纸箱不够,我只好把书籍倾倒在租赁的房子里,再把空纸箱拆开折叠整齐,拉到原住宅去装书。拆装纸箱我已熟门熟路,捆扎牢固,不亚于收荒匠的技术。书逐渐填满了房子的客厅,继续往阳台、厨房、卫生间蔓延,我很像是在战壕里穿行。

与老马一起去火锅店吃晚饭,火锅,火锅,我根本吃不下去了,虚火早让我牙龈红肿。只好喝酒,不吃东西,空喝半斤白酒。很快,人就诗意盎然了。一感慨起来,我就很像一个和蔼可亲的人,觉得是自己对不住这些书。

深夜无法入睡。

如何在无眠之中,获得有眠?如何在无聊之中,寻找有聊?

我感兴趣的恰恰是,为什么传说的是数羊可以数着数着就能入睡?这是谁发明的妙论?!我把羊数了一遍又一遍,如同背诵数学的π。数完地上的,再数天上的;数完白色的,也可以用虚构之刷染出大红色的;数完逆来顺受的替罪羊,再数体制的或江湖的领头羊;直到我把羊都吃了并拒绝吐出骨头,羊皮制品已经生满了虱子,也不起睡眠作用,反而感觉到烦恼比薅出来的羊毛还要多!所以,数羊产生睡眠论,肯定是无稽之谈。

羊为什么不能在意识薄弱之际去数?羊,本身就是魔鬼经常借助的造像,你看看羊的脸就明白了。所以,“披着羊皮的夢”盘桓半空,妖氛四起,这也意味着,越是如此纠结下去,就中蛊了。

但在位于羊群的π的尽头,我看到悄然玉立于汉朝成都安志里路口的丽人,她名叫杨惠。她在温江的杨柳河畔斜摆柳腰轻挥柳枝,汉朝的大才子王褒早已伏地为羊羔,她才是牧羊女。

还能数什么呢?既然数不了恒河之沙,就数数书页吧,反正差不多。数月亮也可以,比如圆与缺,比如阴晴不定,就像从一个烧饼里看出大千世界,迹象从一本书里推测未来。就我的智力现状而言,也就只能去数梦境上空月光下的书。然后,我可能梦到吴刚的板斧。

我坐在书堆里抽烟,没有开灯。环顾四周,黑夜看上去不够庄严,那是因为黑夜不够黑。因为黑暗逃逸了。或者说,是黑夜怠慢了黑暗。这样,黑夜总是拂袖而去。黑夜在远处灯火的加盟下,与书堆的影子跳起了贴面舞。而它们的关系,就像一层蕾丝花边缀在黑夜的裙摆上。此时,黑暗隐身于书堆的底部,睨视这对文明时代情侣的调情方式,一言不发。

黑夜深处的书籍,并未与黑暗和谐共处。书从黑夜中坍塌下去,书以重量与质地开始塌陷,向着更深的黑暗慢慢靠近。书的大军连绵而回环,从书柜边拥挤而出,犹如过江之鲫。

鉴于书柜就是鱼缸,书实在无法游弋而去,也无从实现“面壁十年图破壁”的夙愿。书过于急迫地靠向黑暗,以至于从书的体型四周的轮廓边缘,就能看出书的黑色素,要浓于黑夜。就我家的空间而言,书已然成为黑暗的麇集孕生所在。书竟然成为黑暗的温床,或者说书反而坐实了一个事实:书才是光的死敌。这是我从来没有注意到的奇特现象。

我随手拿起一本书,哗哗哗地翻动,感觉里面的文字打开了蚊子与苍蝇的翅膀,嗡嗡而起,我的脸颊奇痒。伸手一拍,等于自扇一个耳光。

书与书并不团结,更无和谐迹象。由于搬书之前,我没有详细分类装箱,摊在地板上的书堆各自为阵。思想、历史、随笔类的书由于开本不大,显得收敛,但新译本就看不起这些土头土脑的前辈了。嚣张的还是很多人送我的自费书,印装土豪,艳俗的装帧,往往还有囊括天下古今的宏大书名。它们口口声声是社会“正朔”,其实它们就是急于点火的“小高炉”出产的结果。鉴于书均签有赠送“指正”的字样,我将这些书的扉页全部扯下来,有二三百张,然后一点一点撕碎。真是费力。

多年前,张承志的名文《撕名片的方法》就指出:“撕名片的方法之首要原则,是不要对不义的世界存在任何一丝幻想。”结论之余,他诗意地描述了这一自我的胜利:“你只顾这样想着,把两手的碎片朝天空扬去。它们飞舞如雪片,虚幻的雪从此不会再降下。你赤裸着肉躯,胸前没有一片箔叶护心,走向了坚硬而空旷的大路。实践了如此的思路以后,使用了这种撕名片的方法以后,我感到了再生。”在我看来,此举是自绝于不义世界的自我清洁之术。我呢,是一寸也飞不起来。

我发现都是有情有义、多情多义的人与事,不然他们不会将这么多倾诉用于出版。眼泪、口水等分泌物力透纸背,欲望都是湿漉漉的,这容易让文字打滑,出现语无伦次,出现腾空而起的趔趄。这些光鲜的扉页一直辛苦地遮盖着稀薄的才华与学识。我撕掉这些题赠书的扉页,其实是让它们隔空投送无效。一是不想再保留彼此最后的颜面,二是它们绝对不配出现在我异常拥挤的世界上。我不需要这些滑腻腻的东西。

于是,撕碎的扉页在我指尖“飞舞如雪片,虚幻的雪”飘坠入了垃圾桶。

偶然想起《圣经》里的话,心头一惊:“因为他叫日头照好人,也照歹人;降雨给义人,也给不义的人。”对照一下,就发现自己不懂大爱。在我看来,懂得大爱的人,就不会受书籍的折磨。他们衣袂飘飘,腋下生风。

现在,撕扉页的机会就是我唯一一次接触它们的机会。扉页上的签名、盖章一丝不苟,有些还留有电话号码和E-mail,它们像吃了炸药一般膨胀,或者施施然挺括光鲜,都不重要了。它们的正身,我即将交到收荒匠手里,它们会在化浆池里获得重生。如果再次被眼泪、口水等分泌物委以重任,那只能说明这是书的命运。

就像我不能选择的命运。

许多报刊发表我的作品后,都会寄来两份样刊,我估计家里有五六百斤之多。这些在我二三十年前视之为拱璧的宝贝,如今,我基本没有拆开过信封。我从来没有把我供职报社任何一天出版的报纸看完过,一次也没有。我保留样刊来干什么?记得早年谈恋爱的时节,电话里约定对方:我们在某某桥头见面,还要手持一本《山西青年》杂志。其实,交往异性早已经不需要超现实主义的“文学暗号”了,现在只需要极度现实主义的“明号”——这些,怎能不在维克多·阿斯塔菲耶夫的《树号》面前羞愧?!

所以,以后的报刊发表我的习作,一定不要再寄来样刊。欢迎稿费。

严格点说,我是深陷无力管束这些书籍的窘境。书籍纷纷登坛说法,奋力吸引信徒。厉害的书,是既要打开你的脑袋,又要掏空你的钱袋,进而还要解开你的裤带的狠角色。即使异性读者,把裤带打三个死疙瘩也无济于事。书在我周围形成的不是百花园,硬语纠结盘空,是口水和伪装成口水而浮起的修辞泡沫,以及口红和伪装成口红而装扮的大词铺排。

我不禁一阵自责。怎么会如此放任自流啊。它们潜伏于我的藏书中进行低层次的策反,进行强力洗脑,贩卖口号的胡僧药与怪力乱神的天竺神油,妄图乱中抢夺话语权。

我发现还有一些无名之书,它们才是阴谋家,是故意被作者隐去名头的书,因其之名我们一直缄口不言,以为螺丝有肉在肚子里,所以这些书得以保存下来。现在,是请它们出列的时候了。

毫无疑问,书存在的最大功用,在于抵抗遺忘。但如此之多的书,就让我怀疑,我们是否需要铭记如此之多的过往?另外,这些书在我看来,多数是遮蔽真相的谎言,以及沐猴而冠的伪经。

在我看来,书是不能被轻易书写的。稿件成书了,书一直等待一个可以与之相配的人,将自己买下来,然后一读、再读,直到你写出一本更美的大作——须知道,这是书与人爱的结晶。

书苦苦等待着,等待着被宠幸、被御用的那一天。有很多旧书,一生也没有被人翻开过,这是书最为悲惨的命运。它们唯一存在的理由是装饰主人的空间,比那些被焚烧、被化为纸浆的书悲惨得多。

书的沉默,并不意味着思想的稀缺;但书的喧嚣也并不昭示是一场思想的盛宴。我可以随意举起一本好书,书的交谈唯有不在场者可以倾听。书与书的交流一直处于这样一种状态:无名之书具有来到名人家门口“踢馆”的冲动,但名人绝对是闭门不见的。还有一些书拉起圈子卖起了秘制的金疮跌打药,气势汹汹,如假包退,让作为观众的假书们鼓起死鱼眼睛,陷入集体沉默。它们知道,这个时刻还敢于站出来吆喝一嗓子,是非常不明智的。

鱼龙混杂的书对我构成一个包围圈。铁钳攻势,成为我的围城。当然,书也保护了另外一个囹圄对于我的追捕。就是说,垃圾堆也可以藏身,可以安身立命。就像卡夫卡喜欢的洞穴,卡夫卡明显有一种“洞穴情结”,他在日记和书信中多次提及各种鼠类,他喜欢把自己想象成一只鼹鼠,喜欢待在深深的地洞里。因为洞穴可以保护自己,犹如书堆的迷宫可以庇护我。

在迷宫深处,我看到了两只对碰齿咬的捕鼠夹。

难道它们互设陷阱,左右互搏?现在它们死死咬在一起,很像维苏威火山灰里发现的那对引起轰动的“火山情侣”。一只老鼠从容地将纠缠的捕鼠夹当成了屏障,静卧,身影像一只完好的正在工作的捕鼠夹。在两只捕鼠夹之外,老鼠其实是他者,它为了栖居(绝对不是“诗意的栖居”),不得不伪装成一只妒火中烧的第三者。或者,老鼠才是操盘手。

欢迎啃书。

大年三十,我带女儿回到老家过年。我为母亲带了点年货,主要是带过去一车书借以存放。亲戚来得多,无法住宿,我初二就返回成都了。初二的成都是十足的空城,通行便利,我搬了三车书。

2019年大年初四,李敬泽来成都,将参加几天后杜甫草堂“人日”的祭祀活动。晚上阿来召集几位作家小聚,草堂博物馆馆长听说我为书所困,热情提出可以捐给他们。我说,再等几年吧,我估计还要写作。几年之后继续做减法,到时候你们还看得起,就捐给你们。

一晃到了2019年3月18日,老马与我搬完最后一车书,我把原住宅的钥匙,扔出了30层楼的窗口。我约请了几个作家去火锅店喝酒,打五八折。这是最后的晚餐,因为火锅店一带人气清冷,决定明天歇业。为了证明它其实是一个“假口岸”,我们付出的代价不低。

女友又说了,她还要继续创业,发誓要赚大钱来扬眉吐气,要赚钱来买大房子,要改变我的写作处境。她可真能说啊。我一听,就不能不感动。这样吧,你再创业一次。但一言为定,事不过三。

女儿回来一阵,缓过气来,旧病强力复发,与当初几乎没有任何改变,而且抗打击能力越来越强。她的毛病就像我搬不完的书。但还是要搬,还是要让她从酒吧说唱的那些蓝色雾气里,降回地面。

我成了新时代愚公的函授子弟,开始每天拆开纸箱往外倒书。老愚公是搬掉王屋山以便利众生,我不过是把书山移动了一个位置,掩耳盗铃,书山继续成为我的拦路虎。我完全没有将图书清洁、清理、分类的心情,我双手乌黑,一股脑儿往书柜里塞。如果我有这么多钱,估计我的危险程度会大大高于一位出纳员或者贪污分子。所以,务实之书与务虚之书,最后反而让我期期艾艾地活着。

到时候实在要用书怎么查找?我的办法很简单,再买一本就是了。

一次我与老朋友、成都图书馆肖平馆长聊天,他谈到流沙河先生的一个藏书观点:一个学人保留三千册书,已经足矣。我不是学人,估计自己继续做减法,可能保留不到这个数字。极有可能,最后我一本书也不想留,它们该去哪里就去哪里。司徒空《诗品》说:“悠悠空尘,忽忽海沤。浅深聚散,万取一收。”人与人的缘分,不过如此。人与书的聚散,更属无常。大西皇帝张献忠早就指出了:鬼神明明,自思自量。

遥想古人意气风发,仗剑天涯,飘然独行。我为书所累,远远还没有到放下羁绊的程度,这证明我的悟力实在不高啊。公允一点,标榜“腹有诗书气自华”的人固然不是假冒伪劣之辈,但这样的人往往只适合站在小区里双手卡腰雄视古今,由于负重太多,他们肯定飞不起来。

早年我有一把来历不明的黑刀,拒绝闪光,拒绝不锈钢薄片儿刀那样的风声大作,它是直来直去的,是黑刀子进黑刀子出。以前我一直放在书柜里镇住书蠹们持续的谋反。我在《储满光的血槽》一文里描述过刀与书籍的关系:“夜色在刀身上闪亮,夜色就是磨刀石,它没有使刀本身进一步敞亮,亮的是夜晚的粉末。我把刀递到鼻子下,闻到一股腥味,就像是干枯的花散发出来的,濒死而安静,容易联想到远古的复仇。黑刀仍然回到了它习惯的书堆之上,刀身的黑,使五彩缤纷的书籍进一步拥挤,噤若寒蝉,有下坠的态势。刀像一个黑客,当灯光偶尔从它身上滑过的时候,它就匍匐到更深的黑暗里,如同死,熟透了。”

现在,过了50岁的我决定置换这把黑刀,它孜孜以求多年,无怨无悔为我工作,该荣休了。我有一对用老虎的膝盖骨磨成的骨球(是古董,而非新货),我把虎骨放在书柜最高处,这足以让我想起读书之外的事情和灰蒙蒙的莽野。

现在,我提着黑刀在书柜前逡巡,想起雪夜草料场上的豹子头林冲。我控制不住这把黑刀,刀跳起来,猛然刺向一个书箱子——不是如中败革,而是击中了异常坚韧的生牛皮,刀卡在暴跳的中途,进退维谷……灯光之下的虎骨,像卡夫卡的那双眼睛。

责任编辑:吴治由

作者简介

蒋蓝,诗人,散文家,思想随笔作家,田野考察者。人民文学奖、朱自清散文奖、四川文学奖等奖项得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已出版《黄虎张献忠》《成都笔记》《豹典》《极端动物笔记》等专著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