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路

2019-09-23 08:22孟学祥
广州文艺 2019年9期
关键词:月白茶坊琴声

夏日一个闷热的黄昏,我来到平越古城,徘徊在古城的大街上。“平越驿站虽不是你迷恋的地方,但定会成为你难忘的旅途追忆。”我决定入住平越驿站。

我提着包走在朱场街上。这是一条从东向西延伸的古街,平越驿站就在街尽头。朱场街很清静,清静得近乎冷清,这种气氛很适合我的心境。

我在静谧的黄昏推开平越驿站的古旧木门,迎接我的是一阵古琴声——《秋江夜泊》。我已经有八年没有听到这首曲子了。

我停下脚步,扶住半开的木门。门上有着巨大的铜环,雕刻着一些奇异的图案。我沉浸在音乐声中,就像坐在雅雯九楼玲珑素静的房间,欣赏她纤长的手指,如流水一般,在古琴上滑动。房间里轻飘着的檀香,在雅雯手指的流动下,跟着古曲的韵律,浸进我的身体和灵魂。我在这种陶醉中捕捉到了身心的颤栗,就像我一直在做的一个梦:高高的悬崖上,有一棵迎风而立的树,风吹动树,也把我吹起来,我获得了腾空的快感。树扯住了我的衣服,身体没有从悬崖上掉下去,而是悬在树上随风起舞,只有心底的灵魂在迎风出窍。

古琴声停了,世界静了下来,有掌声传来,经久不息。身着素白淡花旗袍的抚琴姑娘站起来,向我鞠躬。提在手上的包掉在脚边,我张大嘴巴,身体挤在两扇门之间。

“雅雯!”我确信已经喊了出来。

弹琴的素白淡花旗袍姑娘向大家致谢,一直到掌声停息下来为止。然后她走向我,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

我伸出手,雅雯不再像之前那样,把手伸过来,轻轻在我的手上拍一下,或者是摩挲一下我的手背。雅雯不再理我,径直越过我的身体,挤出了门外。

“雅雯!”声音缥缈得连自己都听不见。雅雯不见了,我的手伸在半空。我仿佛看到了雅雯的母亲,她拉着雅雯,挤进了一辆出租车……

“先生,欢迎您入住平越驿站。”

年轻姑娘过来帮我捡起掉在地上的包,为我拉开门,侧身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姑娘身穿月白密罗衫,衫上绣着淡色荷叶边。下着素白裙,裙上闪着绿水波纹,前后裙门浮几朵荷花。鬓发和额发朝上盘在头上,斜插一支白玉簪,给人以端庄典雅之感。姑娘整个人犹如一朵盛开的荷花,修长的身材配上得体的衫裙,虽不华妆惊俗,却也是美艳绝伦。

“先生!”姑娘又轻呼了一声。

我从梦中惊醒,除了面前的姑娘和柜台里的姑娘,大厅空无一人。不算中央空调发出的声音,大厅静极了。没有音乐,没有古琴,更没有雅雯。只有一缕缕缥缈的檀香,在凉爽的空气中,轻缓地流淌。

“先生,要住宿吗?”

姑娘把我引领到大厅中的茶几边,把我的包放在茶几边一张太师椅上,我在另一张太师椅上坐下来。我打量着大厅,大厅里的东西都一目了然。一个茶几,几把太师椅,不远处的一个沙发,沙发边的一个饮水机,剩下的就是一个柜台和柜台后面那两个年轻姑娘了。

“人呢?琴呢?”我问。

“什么人,什么琴?”月白密罗衫姑娘看着我,一副莫名其妙的眼神。

“一位穿素白淡花旗袍的姑娘,她弹着古琴。刚才我听到了,还有很多人在听,弹奏结束后大家还鼓了掌。”

月白密罗衫姑娘的目光如雾一般,一直罩在我的脸上。

“先生,您是不是中暑了?您先坐下休息一会儿,我去给您冲一杯清热解暑的茶水过来。”

月白密罗衫姑娘一手端着陶瓷茶壶,一手拿着茶杯。她把茶杯放在茶几上,提着茶壶往杯子里倒茶。

“都匀毛尖茶,我们这个地方的特产,清热解暑效果最好。”

倒好茶,月白密罗衫姑娘把我的包从太师椅上提下来,放上旁边空着的一张小圆桌。月白密罗衫姑娘把茶壶放到茶几上,顺势坐在了空出来的太师椅上。在這个闷热的夏天,都匀毛尖就是上好的饮品。一杯温茶,仍旧散发出氤氲的香气,香气从口腔吸入,通透的凉爽就从头部贯到了脚尖。

月白密罗衫姑娘给我倒好第三杯茶,拿着我的身份证去帮办住宿。我顺势起身,端着茶杯,拉开木门走到门外。门外依旧燥热,灯火有些辉煌,炫目地刺激着我的眼睛。我又听到了古琴的声音,缠绵、如泣如诉,不是《秋江夜泊》,是《知音》。

雅雯说她很少弹《知音》,有一次在我的要求下弹了,《知音》的余音落地,她停下来对我说:

“《知音》不是随便弹给人听的。除了跟音乐有缘,还得是一个很懂自己的人,才有资格听到《知音》。”

“雅雯!”在心底里叫了一声,我循着古琴的声音向前走去。我走到了一个音乐泉边,泉水穿梭在脚下的几条石缝间,在流动中不断地变换着音乐的元素。

月白密罗衫姑娘来到我身边,把房卡和身份证递给我。

“6216。”她说。她随手指着不远处斜坡上一条灯火阑珊的小路。“往上走,6号楼,进门左手边有电梯,上2楼,第16号房间。那边有服务员,有什么不清楚的,可以问她。要不要带您过去?”

平越驿站的对面是一座不高的山,山上排列着许多建筑,灯光把这些房屋映照得金碧辉煌。一条灯光扯出来的小路,从平越驿站门前延伸,越过门前的小河,一直往山那边的房屋蜿蜒而去。路的两边挂着的小灯笼,不是很刺眼。路边一片片正在盛开的鲜花,在灯光的作用下,五颜六色,姹紫嫣红,有些迷蒙,也有些虚幻。

见我有些心不在焉,月白密罗衫姑娘把刚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那是什么地方?”我接过房卡和身份证,指着对面不远处灯火辉煌的那片建筑问月白密罗衫姑娘。

“福泉山。张三丰成仙的地方。”月白密罗衫姑娘从我手上接走茶杯,不再多说,我也不再多问。

我回到大厅,从小圆桌上提起包,拉开木门走出去。月白密罗衫姑娘跟了出来。她终究还是不放心我,怕我走错路,要带我过去。

《长相思》曲调很低沉,也缠绵得让人心口发堵,像暗夜森林里孤独鸟儿的吟唱。听来恍如隔世。

雅雯席地坐在九楼阳台上,面前摆放着古琴,一双修长的腿越过栏杆伸到阳台外面。街面上聚集着很多仰脸的人。雅雯弹的第一首曲子是《长相思》,如泣如诉的琴声散落在空旷的街道上,很快就被嘈杂的议论声淹没了。接着雅雯又弹了《玉楼春晚》和《夕阳萧鼓》,还是没有人能从嘈杂的世界里分辨出琴声的内涵。

雅雯的母亲从学校赶回家,用钥匙打开门,但通往阳台的玻璃门被锁死了。

雅雯把琴放在腿上,手指轻抚在琴弦上,眼睛微闭着,呈现着痛苦的表情。雅雯的手指很修长,手指上布满一道道血痕,是长期抚弦留下的结果。我曾心疼地要用胶布帮雅雯缠手指,缠上去的胶布又被雅雯撕掉了。雅雯说:

“只有我这双手烂掉了,我才能停止弹琴。”

每一次弹琴,雅雯都呈现出痛苦的表情,别人都把这种痛苦当成雅雯对琴声和古曲的陶醉,也当成他们欣赏雅雯手指流动出曲谱声的幸福,然后如醉如狂。雅雯告诉我那是她最痛苦的表情时,我惊呆了。我问雅雯:

“既然痛苦,为什么还要去弹琴?”

雅雯说:“我是帮妈妈弹的,我要为她表演,让她高兴。”

雅雯认为母亲在她年少时逼迫她学习古琴,她的生命就已经没有了乐趣。每当她面对着古琴时,内心就会生出一种不可言状的痛苦,不能自已,她很难躲得开这种痛苦。

雅雯的家靠近剑江,隔着一条街就能够听到流水的声音。九楼,在城市众多高楼中,高度不算很高,但从阳台俯视一条奔涌的大河,这个高度足以让人目眩迷离了。有一次在雅雯家,雅雯把我引到阳台上,指着不远处的剑江说:

“如果有一天,我能有足够的力量从阳台跳到剑江中,我一定先把琴扔下去,不让它留在家中,惹妈妈伤心。”望着远处深不可测的剑江,我惊出一身冷汗。

雅雯征求我的意见,她想弹一曲《凤求凰》给我听。雅雯端坐琴前,双手放在琴上,眼睛向前看着,脸上露出少有的取悦听众的陶醉表情。房间里寂静无声,我屏声息气,紧张地期待着雅雯弹出的第一个音符。

雅雯的母亲带着雅雯,推开位于石板街坡顶的慧雅心理咨询所玻璃门,雅雯怀抱着她的古琴。雅雯的母亲用目光在房间睃巡一遍,狐疑地看着我问:

“请问,孟老师在吗?”

我说我就是。雅雯的母亲,一个身体有些发福,看上去还很干练的中年女人,上下打量着我,有好一阵。这让我很不舒服,就在我想发火叫她们出去的时候,这个中年女人说:

“没想到孟老师您还这么年轻?”雅雯的母亲对我是一脸的不信任。我有些不置可否,雅雯的母亲犹豫了一下,还是让雅雯坐到了我面前。

没想到找我咨询的会是一位比我小不了多少的年轻姑娘,姑娘不但年轻,而且漂亮,有一种素静得让人颤栗的美。和雅雯的目光一对视,我的心就乱了。还没有开口,雅雯先是羞涩了一下,然后盯着我说:

“老师,我给您弹一曲吧。”

“雅雯。”雅雯的母亲涨红着脸,伸出手想要制止雅雯。我摆了摆手。雅雯母亲的手伸到一半,又尴尬地缩了回去,目光复杂地看着雅雯,又不满地看向我。

雅雯用右手食指在琴弦上弹出第一个音响,接着所有的手指都跟着弹动起来,乐曲就开始了。曲子时而激越昂扬,时而悲壮深沉,我自己的情感也慢慢地沉浸在乐曲中,随着曲调的变化而波动,身体和灵魂都被融化了。

“《湘妃怨》!”一曲终了的时候,我脱口而出。雅雯的母亲眼神复杂地看着我。琴声只是停顿了一下,又继续响了起来,我又一次陶醉了。雅雯就像一朵洁净无瑕的荷花,先是在水波的涟漪中长出花蕊,随着古曲的抑扬顿挫,在漾动的水面慢慢开放成花朵。我有一种想要跳进水中的冲动,不管不顾地跳进水中,随着水波舒缓起伏,让水把我的身体吞没,把身体里的灵魂吞没。雅雯用一首首古曲控制了我,驾驭了我的精神,指挥我的大脑把我从水里捞了出来。琴声戛然而止,雅雯举起右手停在半空。

“《慨古吟》!”我喊了起来,雅雯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而是继续弹奏。

“《古琴吟》!”我再次说出曲名的时候。雅雯不再弹奏,不再看我的得意忘形,而是站起来,也不看她的母亲,怀抱着古琴轻飘飘地、无声无息地从我面前走了出去。

“雅雯!”雅雯的母亲叫着,追着雅雯的背影一同消失在慧雅心理咨询所门外。

《古琴吟》的琴声还缠绕在我的耳中。距离音乐泉远了,流淌过来的曲调反而更缠绵,更让人心醉了。

“雅雯!”我的心在空旷寂静的月光里疼了一下,又疼了一下。雅雯离去的背影消失在拉着帘子的慧雅心理咨询所门外,我的心还沉浸在她留下的古曲中无法自拔。

在音乐声中,平越驿站门前那条小河的流水声被淹没了。灯光沿着河两岸,扯出一条河的长度,也扯开一条河的宽度。越往远扯灯光越朦胧,越往远看河的纵深也越朦胧。

我问月白密罗衫姑娘:“这音乐泉为什么总是播放一些古典音乐?”

月白密罗衫姑娘说:“平越是座古城,古典音乐正好是古城的象征,也是我们平越驿站的文化精髓。我们平越驿站就是要让住到这里的人喻古怀今,留下某种念想。”说完她歪着头问:

“先生,这有什么不妥吗?”还没有等我回答,她又说道:

“来平越驿站住宿的客人没有谁向我们提过这个问题。”

我看了一眼月白密罗衫姑娘,她似乎有些局促,却又有些高深莫测。

月白密罗衫姑娘走在我前面,修长的双腿轻叩大理石铺成的路面,有节奏地伴和着音乐的缠绵,我们走向6号楼。

6号楼的门开着,月白密罗衫姑娘把我领到门边,侧身让到一边,对我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穿着短衫长裙、腰系紫色绸带的6号楼服务员站在门边,接替月白密罗衫姑娘把我领进6号楼,领进电梯。

6号楼是一个让人心静的地方,进门后感觉不像是到旅馆,而像是到了家。穿着短衫长裙、腰系紫色绸带的年轻姑娘一声轻轻的问候,就把人送进了家的温馨中。

插上房卡,灯光一下子全部明亮了起来,整个房间如同白昼。一张床,一个连着墙壁的衣柜,一台电视机,一张沙发,两把木椅子,一张木茶几占据了房间的主要位置。茶几上一套茶具,一盒竹筒装的茶叶,一个烧水的小茶壶。茶几右边是一个小书架,书架镶嵌在墙壁上,架上摆放着一些书和杂志。乳白色的墙壁在灯光的辉映下,显得很端庄整洁。床头上方的墙壁两边,分别挂着一幅水墨画和一个大大的“福”字。“福”字颇似康熙“福寿联体”的“天下第一福”,细看卻不是康熙“福”字的翻版,而是一幅书法作品,有落款,还盖有印章。茶几左边有一道门,是那种雕花镂刻的木门,就像一件艺术品,随意摆放在房间的某一处,就变成了一道风景。打开门,外面是一个小巧玲珑的阳台。阳台上也摆放着一张小茶几,两把木椅子。

阳台前方,灯火朦胧的极远处,一座若隐若现的大山迎面扑来。璀璨的灯光下,山脚下太极宫高大的门楼清晰可见。徐徐吹来的晚风中,有琴声从夜空中飘过,虚幻、缥缈,时断时续,似梦似幻。我觉得自己应该好好睡一觉了。

我陪雅雯到剑江边的红茶坊去弹琴。红茶坊的老板是我的一位朋友,他并不真正懂得古典音乐,他只是想给他的红茶坊培养一种氛围,我就把雅雯介绍过去了。来红茶坊喝茶的人也并不都是需要古典音乐的衬托,他们只需要一壶茶,一个让他们能够静下安心歇息的环境,一个让他们烦躁的心灵得到片刻安静的地方。茶馆里,不管雅雯弹什么曲子,都不会有人来打断她,也不会有人大声喧哗和鼓掌。客人们在卡座或雅间喝茶,雅雯在大厅里弹琴,琴声似一股股水流,在卡座和雅间飘荡。有时,也会有客人端着茶杯,站到大厅的灯影下,远远地看着雅雯的手指在琴弦上流動。

红茶坊老板想找的是钢琴师,一直没有找到,我向他推荐雅雯,听了雅雯的弹奏后,他同意在找到钢琴师之前,让雅雯在他的红茶坊弹琴。送走雅雯,红茶坊老板对我说:

“这姑娘人长得美,琴也弹得很好。就是脸太冷,感觉不可亲近。是你女朋友吗?”

我说:“不是。”

老板暧昧地看了我一眼,说:

“我的红茶坊虽不是鱼龙混杂,但难免也会混进一些不自重的人。这姑娘长得这么美,又是兄弟你介绍过来的,最好每天能有人把她送过来,打烊后又把她接走。我不敢保证没有人陪伴的时候,会牵出什么麻烦事情来,到时兄弟间不好说话。”

雅雯本不愿意到红茶坊去弹琴,但经过我和她母亲再三劝慰,还是勉强答应下来。雅雯提出了一个条件,希望她去红茶坊弹琴时,我能陪在她身边。她说:

“有一个懂曲的人陪着我,我才不会心慌意乱。”

雅雯在红茶坊弹《茉莉花》,弹《双鹤听泉》,弹《阳春白雪》,弹得最多的还是《石上流泉》。雅雯说:

“《石上流泉》很适合在茶馆这个地方弹奏。”

其实,在我看来,《石上流泉》更适合回响在清静的早晨,更适合回响在一条连流水声都可能被淹没的小河边。

我是被《石上流泉》的琴声唤醒的。天尚微明,我就走出了6216,走出了6号楼。琴声从河边传来,我循着声音向河边走去。天越来越亮了,小路、山影、房屋的轮廓也越来越清晰。夜幕被晨光撕开后,小河也就清晰可见了。我向着琴声响起的地方走去,清晨的小路上,琴声溅起的水珠,击打在空气中,赏心、悦耳、悠扬。

太极宫门前,小路边是一块大草坪,草坪中间有一块用碎石子铺展出来的太极图,太极图三米见方,看上去小巧玲珑。一位穿着月白色道袍,戴着乳白色头巾,蹬着白布袜和船形“云鞋”的道姑在舞剑。一招一式,形如流水,我看得有些恍惚。我不敢惊扰舞剑道姑,继续往前走,搜寻琴声的方向。太极宫不远处的河中间,一块突起的大石头上,一位穿着青色道袍,束发盘髻,戴一顶扁平混元帽,顶髻用木簪别住的道长,正在如痴如醉地抚琴。刚才我听到的《石上流泉》应该是道长弹出来的,此时却换成了《高山流水》。我停下来准备仔细聆听和回味,琴声的最后一个音符却落了下来。道长双手前举,缓缓站起身,面向前方大山深吸了一口气,抱起古琴,从石头上纵身一跃,就到了岸边。我还来不及看清楚,道长已健步如飞越过太极宫门前高高的台阶,隐没在太极宫高大的门牌后面。不见了道长,回过头,我想再一次目睹舞剑道姑的风采,却不知道姑何时已离开舞剑的地方不见身影。

我有些落寞,索性往前走,站到刚才道长上岸的地方。我发现河心石头和河岸足有一段距离,道长从石头上越下,脚不沾水,足见其功夫的了得。道长,还有那个把剑舞得行云流水的道姑,他们来无影去无踪,如一阵风飘过,仿佛我不曾与他们有过视觉交集。

没有了琴声的穿越,山水就静寂了。远处山尖上有车辆跑过,声音也传不下来。黑夜璀璨的灯光熄灭后,平越驿站的整个轮廓就现了出来。平越驿站和太极宫,房屋轮廓都十分相似,都是从河边开始,沿着山坡,一级级地往上攀高,房屋的屋檐,错落有致地层迭出一幅精致的太极图腾。平越驿站建筑群形成一个半圆的月亮,太极宫的建筑群形成另一个半圆的月亮。

我又听到了古琴声,从平越驿站门前的音乐泉里流淌出来,轻轻缓缓地流进我的耳根。我有些怀疑,刚才我听到的曲子,到底是道长在弹还是音乐泉里流淌出来的呢?

雅雯正式成为我的病人,但更多的时间里,不是我在为她治病,而是在听她弹琴。

雅雯的母亲单独来找我。她告诉我,雅雯原是林城师范大学音乐系的学生,大二时患上忧郁症,在省城康复医院治疗半年多,病情有些好转后,在医生的建议下,她把雅雯带回家来休养。雅雯母亲对我说:

“孟老师,我家雅雯在学校是很优秀的,要不是得这个病,学校就保送她去中央音乐学院读研究生了。”

我认真地聆听着雅雯母亲的倾诉,认真研究她一会儿阴一会儿晴的丰富表情,在她的倾诉中一点一点地去揣测雅雯成长的经历。

雅雯四岁时,在市歌舞团工作的父亲有了外遇,和母亲离婚了,母亲一次性从父亲那里索得一笔抚养费后,将父亲扫地出门,更不准他来看望雅雯。离婚后,雅雯的父亲也因别的问题受到了处分,从歌舞团副团长降为一般工作人员,从一个钢琴演奏家降为看大门的守卫,原来信誓旦旦要嫁给他的外遇对象也离他而去。雅雯的父亲想不通,离婚不到半年,就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给雅雯和她母亲留了一封信,从歌舞团八楼楼顶跳了下去。雅雯母亲说:

“他留下的信我烧了,我不看,更不会给雅雯看。”

我以为会在雅雯母亲脸上看到泪花,但是没有。无论说得多么动情和激动,这个女人始终都没有在我面前流一滴泪。

雅雯的母亲一直没有再婚,她告诉我没有再婚的理由:

“我不能让雅雯受气,我要看好雅雯,保护雅雯。没有那些臭男人,我也一样有能力照顾和培养好雅雯。”

雅雯的母亲把话说得咬牙切齿,说得铿锵作响。我后背有些发凉,我替雅雯难过,也替她母亲难过。

我走上音乐泉大理石铺成的小路,穿过音乐泉走到平越驿站总台大门边。还没有伸出手,月白密罗衫姑娘就为我拉开了大门,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我看了一眼月白密罗衫姑娘,想对她说一声“谢谢”,却发现为我拉开门的已不是昨夜那位。

“先生,吃早餐请往后走,早餐在二楼的福寿厅。”眼前的月白密罗衫姑娘说。

二楼其实不是楼,是平越驿站的第二层,福寿厅在二层的最里边。去福寿厅要经过一个两百平米的天井,天井中间是一口大池子,路从池子中间穿过,由一整块一整块的大理石铺成,把池子一分为二。大理石与大理石之间留着十厘米的空隙,水在这些空隙中相通,池子里的小鱼也在这些空隙里游进游出。池子是一个音乐喷泉,随着水流喷溅出来的音乐,却不似平越驿站门前音乐泉的音乐缠绵、多情,而是有些奔放,有些激越,让人轻松的现代乐曲。

打开6216房门,插上房卡,灯没有亮。雅雯从阳台上走过来扑进我怀里,吹气如兰地在我耳边说:

“不要开灯,不要让妈妈看见。”

我问雅雯是怎么找到6216来的。雅雯说:

“我一直就在平越驿站,一直就住在6216,一直就在这里弹琴等你来。”

《凤求凰》的曲调有些轻飘,有些幻想。我亲切地抚摸了一下雅雯的黑发,雅雯的黑发柔顺、光滑,我本来是想抚摸雅雯脸颊的,但抬起的手却放到了雅雯的头发上。突然间,雅雯站起来,给了我一个亲吻,一个响亮的亲吻,这个亲吻如电流一般,传遍我的全身,我也像触电般极度兴奋。雅雯的母亲从黑暗中蹿出来,一把推开我,大声吼道:

“滚开,你这个别有用心的家伙,不准你伤害我的雅雯!”雅雯的母亲抓着雅雯,拉开木门,向阳台走去。

“雅雯!”我叫喊着,从梦中惊醒过来。脸上不知流的是汗水还是泪水。我打开灯,看到阳台木门边的窗帘还在微微颤动,难道刚才雅雯真的来过?难道她母亲真的是把她从那里带走的?

6216的阳台离地面很近,阳台下是一个花园,花园里开放着各种各样的花,在夏夜的微风吹拂下,散发着阵阵馨香。

再无法入睡,我披上衣服,拉开门,来到阳台。深夜的风有些微凉,远处的灯火依旧朦胧、缥缈,一切都很寂静。

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陷进爱的迷茫时,身心已经无法自拔。

避开母亲的视线,雅雯有些疯狂。她第一次挽着我手臂的时候,我还有些不习惯,想要挣开。雅雯很固执,紧抓住我的手臂不放。我尴尬地说:

“雅雯,你是我的病人,我们这样……”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雅雯打断了,雅雯说:

“不懂我的心,你怎么来医好我这个病人呢?”我无言。

雅雯说:“我没有病,妈妈才有病,她得了忧郁症。等把妈妈的忧郁症治好了,我就嫁给你,为你弹琴。”

红茶坊空旷的前台,雅雯和她的古琴,看上去是那样的渺小。我不知道红茶坊的老板为什么把前台弄得那么大,红茶坊老板说出了一句很有文化的話:

“我希望这里不光只是一个茶馆前台,也应该是一个音乐舞台,是茶客们享受音乐文化的地方。”

红茶坊老板一直说他是一个没有多少文化的人,他要把茶馆开成一个很有文化品位的休闲场所,而不仅仅只是供人喝茶解渴的茶馆。

可惜他的预想总是达不到。雅雯弹奏古琴的时候,除了服务员,前台没有什么人,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前台大厅中央,除了古琴,她的面前空空旷旷。偶有人端着茶杯站到大厅边的灯影里,但都不是来听她弹琴的,而是只想趁隙站在阴影中,边喝茶边欣赏她的美丽。

我去红茶坊接雅雯回家。本来是雅雯的母亲接送雅雯,但雅雯很不高兴,她母亲就给我加了一笔钱,叫我负责帮她接送雅雯。我到红茶坊时,雅雯正在弹奏《清夜吟》,这是雅雯每天离开红茶坊时必弹的结束曲。我站在距离雅雯不远的柜台边,远远地注视着雅雯。雅雯柔软的、黑色的头发,由一根红头绳系着,宽松地垂在后背,那双修长的手上下律动。灯光下,白里透红、有些毛绒绒的脸颊在微微颤动。我的眼睛似乎穿越了时空,凝望到了雅雯那充满模糊生活的童年。雅雯说:

“只有在读懂了音乐,全身心地弹奏了一首曲子后,我才会在瞬间忘却我的童年,我自身的孤寂。”

雅雯一直不愿意对我提起她的童年生活,每当我们的话题要触及到童年的时候,都被她岔开了。但她对我说:

“我一直不想学古琴,是妈妈逼着我学的。”

我问她想学什么,她说:

“我想学吉他。我一直有一个梦想,长大后背着吉他,带上妈妈,跟着一个读懂自己的人,坐上敞篷车,一路弹着吉他去周游世界。”

想不到这么柔弱文静的女孩,却生长着一颗别人不知道的狂野心脏。我问雅雯:

“为什么不向母亲争取,最后要屈服于母亲的安排呢?”

雅雯的目光暗淡了一下,然后慢慢移向远处,不无惆怅地说:

“为了让妈妈高兴。妈妈这一生过得太苦了,我不能再让她为我伤心。”

我站下来,雅雯也站了下来。我看着雅雯,雅雯却不看我,她看远方,目光飘远游离的远方。

我把雅雯送到家门口,雅雯腼腆地对我笑了一下,礼貌地转过身,走到了早已等候在楼下迎接她的母亲身边。

雅雯的母亲发现我对雅雯的治疗偏离了她的主航线后,背着雅雯来找我,中止我对雅雯的治疗。她说:

“剩下的钱你也不用退了,我只希望你离开她,也希望你能理解一个母亲的苦衷。”

望着雅雯母亲一脸决绝和有些不屑的表情,权衡再三,我决定离开雅雯。离开前,我去与雅雯告别。

雅雯演奏了一首《秋夜长》,在琴键上轻轻地滑动手指慢慢地流淌出曲调。古琴在低音中带着压抑的哽咽拍击着我的心房,同时又在高音中轻佻地、胆怯地飞过我的脑际。曲子演奏完后雅雯不是站起来与我击掌,而是将脸深深地埋在琴上。雅雯的母亲站起来,把一杯菊花茶端给我,然后非常温柔地走到雅雯身边,弯下腰,把雅雯拥进怀里。

我放下茶杯,站起来准备离开,雅雯挣脱她母亲的拥抱,过来拉住我的手,我看到雅雯泪流满面。

通过半年努力,我考上了华西医科大学硕士研究生,为离开雅雯选择了一个合适的借口。去学校前,雅雯瞒着母亲,和我在红茶坊见了一面。那次,她带着古琴,在红茶坊里弹了一曲《归去来辞》。我们在红茶坊要了一壶茶,然后就是雅雯弹琴,我听曲。雅雯弹了十二首曲子,最后一首《慨古吟》的旋律终止时,古琴上滴满了雅雯手指上流出的鲜血。

从红茶坊送雅雯回家,快到雅雯家楼下,雅雯在黑暗中拥抱了我。古琴从我们俩的身体间滑落,掉到地上发出了很响的声音。我想把古琴捡起来,雅雯却把我抱得很紧。我们胡乱地吻着,吻出了满脸泪花。我们吻了很长时间,我感觉自己都快要窒息了,雅雯才从我的嘴上离开。告别的时候,雅雯对我说:

“我们的缘分尽了,我知道。你这一走,可能我们就再也见不上面了。我也知道是妈妈找了你,你不要怪她,她是一个可怜的女人。”

我唤了一声“雅雯”,却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雅雯說:

“你走吧。别担心我,我不会从阳台上往河里跳,河距阳台那么远,我是跳不到河里的。我要照顾好妈妈,我要照顾妈妈过好后半生的日子,不再让妈妈受苦。”

雅雯在锁着玻璃门的阳台上极其紧凑地弹奏着《忆故人》,她的母亲隔着玻璃门泪流满面地注视着她。琴弦突然断裂开来,雅雯的身子向前扑了一下,一口鲜血吐在了琴上。雅雯结束了弹奏,向后仰着身子,把伸出阳台的脚慢慢收回来。喝彩声突然响了起来,楼下街道上那些仰着脸的人,一致热烈地鼓着掌。雅雯倒在了阳台上,警察打破玻璃门,帮助雅雯母亲把雅雯送进了医院……

有三天没有见到第一天迎我的月白密罗衫姑娘了,我问前台一个也是穿月白密罗衫的服务员,她告诉我:

“她带学生去省城参加‘多彩贵州演出了。她是我们老板的女儿,也是我们平越最有名的古琴老师。门前水池里放的那些曲子,都是她弹奏的。”

服务员的话让我有些愕然。我在平越驿站的总台大厅呆坐了好久,才顺着灯光铺就的小路,往6号楼走去……

我再次踏着晨星来到太极宫门前。穿着青色道袍,束发盘髻,戴一顶扁平混元帽,顶髻用木簪别住的道长已经在河中大石上弹琴了。道长弹的是《归去来辞》,他的双手紧紧交叠在琴弦上,头左右轻晃着,显出一副陶醉的神情。在草坪太极图中舞剑的道姑,穿着月白色的道袍,眼睛里闪烁着光芒,一招一式都显示着静气的神态。

平越驿站门前的音乐泉还在流淌着古曲韵律,《秋江夜泊》悠扬、缥缈、舒缓地在晨曦中荡漾。晨雾从河谷飘荡开来,柔媚地漫过平越驿站,漫过6号楼,漫过太极宫,冉冉飘向高空……

责任编辑:姚 娟

作者简介

孟学祥,先后在《中国作家》《山花》《民族文学》《青年文学》等发表小说、散文200余万字,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山路不到头》《惊慌失措》《城市很近家很远》及散文集《山中那一个家园》《守望》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七届高研班学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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