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王征宇
梅雨前,妈妈将园里的蔬菜摘了好些回家。有一包苋菜和小白菜,都只是少儿版的嫩尖。时间阔绰的双休,我拿把椅子,坐在阳台,一朵朵慢慢洗。粉嫩的蔬菜,还带着草木灰,要每叶掰开,将咯吱窝里的灰尘洗掉,颇费工夫,但清炒或下汤,软糯回甘,比化肥催养出的大棚货,来得高级。全赖草木灰那口真气。
打小在农村长大,我对草木灰再熟悉不过。厨房里两眼土灶,三顿饭下来,灶膛会积下很多草木灰。虽生命燃烧到灰烬,却不是废物。乡下人将灰铲出来存着,种瓜种菜、点豆育苗,都要草木灰帮衬。草木灰有肥力缓缓,绵久滋养,疏松不板结,好比那种持久的、深藏不露的爱,能呵护着幼苗一路成长。最直观的是,晚饭时割掉韭菜,施一把草木灰,第二天早,韭菜带着胎红的根部就能顶出一点绿。好像小时候我们得了感冒,妈妈冲一杯麦乳精给我们喝,格外地被疼爱一下,总让我觉得,偶尔遭遇一场小毛病,是幸福的。
也将草木灰担进猪圈,猪们将粪便、稻草、灰一通踩踏,发酵后,就成了垭田的好基肥。那时的庄稼,都是吃农家“粗粮”长大,质朴,营养。收回的稻米,颗粒晶莹,煮饭绝对香。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可草木最终又回归于草木,绵延不绝,是老境与童心的另一种曲径通幽,是生命的另一轮启蒙。《礼记·内则篇》说:“冠带垢,和灰清漱。”意思是系帽子的带子脏了,就和着草木灰洗。我们生活里是有这样的经验,饭毕,将锅盖啦,碗筷啦,端到河埠头去洗,会去灶膛抓上几把草木灰,用丝瓜筋擦洗餐具,溪水里漂一漂,光亮洁净。
草木成灰,删掉了水分,删掉了附丽,删掉纷纷扬扬,枝枝蔓蔓,超脱了,寂静了。浴火而得的草木灰,干净得可以吃。
我们小时候,端午大多吃的是灰汤粽。将稻草燃成灰,在大竹篮上铺好棉纱布,燃出的草木灰放上头,地上接一只盆,用水在上面浇淋,灰汁水就“哗哗”流入盆了。用这个灰汁水浸泡糯米,笋壳包了,焖煮一晚。草木的矜持与回味,温情与缠绕,都嵌在里头。清早剥开,插一双筷子举着,灰汤粽不涂脂不抹粉,晶黄色,亮汪汪,温润雍容。只需蘸点白糖,软香,清甜,隔着数十年,依然被舌尖惦记。后来读琦君的散文,她提到自己最爱吃母亲包的灰汤粽,“那股特别的清香,是其他粽子所不及的”。每当她“过节时若吃得过饱,母亲就用灰汤粽焙成灰,叫我用开水送服,胃就舒服了。”黏滞的糯米,原本是最不好消化的,肠胃不好的人,无福消受,可一朝却能蝶变成消食的恩物?其中神奇,因了草木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