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冯东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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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年过去了,曾在陕西最早推行包干到户的石海源,已88岁高龄,但这位“实书记”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淡出人们的视线,他依然关心国家大事,坚持看报读书,常街头散步,了解民情,精神矍铄地出现在群众面前。只有花白的头发和脸上的皱纹,显现出岁月流淌过的痕迹。
一
1977年秋,我从吴堡县岔上公社调到县委宣传部时,石海源是我们县委的副书记。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全国开始“拨乱反正”,有错必纠。石海源负责全县平反冤假错案的工作。他政策水平高,又雷厉风行,不到半年时间,就把全县“四清”和“文革”中错划为地主、富农成分的纠正过来,还彻底复查纠正了“文革”期间形成的冤假错案。
1979年5月,石海源当了吴堡县委书记。他的工作目标是:让农民多打粮食,吃饱肚子。他召开常委会议,研究讨论大包干土地承包生产责任制,多数领导持反对意见。组织部长薛世香劝说:“石书记,咱俩认识30来年了,我给你说几句心里话,你在鱼河摔了大跤,这会刚站起来,别冒险了,再犯路线错误,就划不过账。”
“群众没粮吃,有的外出讨饭,我当这个县委书记有啥用?”他痛心疾首,决心要破局开新,挖断穷根。
这时候,横沟公社砖窑山村支书薛耀丰来县委告状,说邻村畔畔山村去年冬偷偷摸摸把集体的土地分给社员种,影响到他们村,社员们不上山种地,闹腾得要分田单干,集体的摊子眼看守不住了。
我在横沟公社工作了五年,在砖窑山驻了三年队。作为朋友,就把薛耀丰领到书记办公室。石书记听了原委,要我带路一同去看看。我们坐吉普车爬坡下坬走了60多里土路,先去砖窑山转了一圈,然后来到畔畔山。啊呀,只见畔畔山的麦田锄垄得熟腾腾的,有撒化肥的、送粪的、犁地的,还有修补梯田和淤燕窝地的,一派动人的春耕景象,而砖窑山则死气沉沉。
不一会,砖窑山的几个大队干部跑来说,再不阻止畔畔山,他们村就撒包咧!石书记指着山头:畔畔山包干到户了,热火朝天闹春耕,你们吃“大锅饭”,冷冷清清,山上见不到几个人。看畔畔山的牲口膘肥体壮,耕地多足劲。你们砖窑山的毛驴瘦得脊梁像刮刀,饿得卧下站不起来。快快学习畔畔山,早分开一天,早富裕一天。
石书记进畔畔山村转了一阵子,见不到人。年老多病的老人都上山种自己分到的地。薛耀安从砖窑山学校挑来大粪往分到的地里送,他擦着头上的汗水,说村民们新买回20对粪桶去附近村挑大粪。支书薛文堂原以为来人阻挡他们就躲在山里,没想到县委书记来给他们撑腰壮胆,就跑回来了。石书记握住薛文堂的手:“你们干得好,我支持你们!”顿时,薛文堂流出激动的泪水。
司机绕公路上塬把车开往横沟黄河畔,石书记和我抄小路,经李家畔、大石坬、水游村步行到横沟。路上,他夸奖我在《陕西日报》刊登的《康家塌把收归集体的自留地的树退还原主》写得好。我说连标题带署名共88个字的稿子。他说不在字多少,重在宣传康家塌大队落实党的林业政策走在前面,给全省作出榜样,起到了引导作用。
我们到横沟已半后晌了,石书记与公社书记李程鹏一合计,沿黄河滩转了一圈,找到横沟大队党支部书记李金桂。李金桂是学大寨的坚定派,对畔畔山大包干有看法,认为走偏了社会主义道路。他说横沟是吴堡的大村子,近800人口,黄河滩有900多亩水地,山上有1000多亩枣林,分田单干,树木咋经营,地绺绺斜斜咋来种?这个集体摊摊就踢蹋咧!
石书记说,前几天你们横沟,还有新舍窠、下山畔等沿河百余号社员来县委上访,要分枣树等经济林到户……李金桂打住话说,就是冯东旭在陕报上发了指头大的稿子惹下的事。农民看的是眼前利益,上面没红头文件,他们跑到中南海,我也不能把集体的树木分出去。
吃罢晚饭,石书记没有歇马。他拿了笔记本,与李程鹏去横沟村,入户给上访群众答复县委对落实林业政策的意见。他交给我的任务,调查横沟黄河渡口上的事。
吴堡黄河大桥上有解放军把守,上面禁止陕西的农副产品贩卖出省。县城扣压下大量的红枣和黄豆,潮湿霉沤老鼠拉。石书记准备把横沟渡口放开,就可以把黄河沿岸出产的红枣,辛家沟、于家沟一带的高粱黄豆小米,寇家塬、李家塬一带的洋芋萝卜,偷渡过河卖出去,让群众手头有钱花。
我找老艄公李丕成了解渡口船只艄公等情况,又跑到李金桂家。李金桂忠诚厚道,是我在横沟驻队时结下的要好朋友,我得给他通个风。进了门,李金桂在煤油灯下看我下午给他真理标准讨论的报纸,他脸上露出苦笑:吴堡翻天覆地呀!畔畔山薛文堂打来电话说,石书记明确表态,支持他包干到户,还有人说要放开黄河渡口,放开当然好,问题是得下达个文件。
他扶了一下眼镜,指着炕上的报纸说:兄弟,这就是报纸上说的“摸着石头过河”,怪不得李程鹏书记前几天把民兵连里的子弹收了,看来横沟这个渡口我是守不住了……
深夜了,在李程鹏的办公室里,石书记和李程鹏商量如何让畔畔山的星星之火迅速燎燃到全县。李程鹏建议第二天他召集横沟各村支书、大队长来公社,石书记作动员讲话。石书记说:别太急了,咱先从落实林业政策入手,尽快把割资本主义尾巴割走的枣树等经济林兑现给群众,然后总结畔畔山包干到户成功经验,这样推广起来更有说服力。
第二天天刚亮,石书记就催李程鹏出发了,先到前胡家山、准子山、小王家山,又到续家坬、薛下村、薛上村。两位改革闯将,冒着风险,走村串户,讲述包干到户的好处,解除干部群众的顾虑。他每到一个村,就拍着胸膛给县社驻干部和队干部讲:不要害怕,打下粮食的功劳是你们的,出了问题有我石海源承担!
二
吴堡是全国农业学大寨的先进县,凌晨5点钟起床政治学习,晚上农田基建搞夜战,书记县长们下乡都扛一把铁锨。石书记不搞这些花架子,取消凌晨学习和加班夜战,下乡轻车简行,赤手空拳,常在地头与农民交心,农村群众家吃饭,必付粮票伙食费。
每次讨论座谈会,石书记都作主题发言:多打粮食吃饱肚子检验了包干到户好,群众饿肚子手里没钱花检验了“大锅饭”不能吃;农民包干到户种集体的土地没有偏离社会主义;交够国家的,留够集体的,剩下全是自己的,这个包干到户,简单利索实惠。他的“精精捉憨憨”理论,深入浅出,具体生动,深刻揭示了吃“大锅饭”,违背社会主义劳动分配原则。这样,吴堡县社两级领导干部的思想逐步解放开来。
1980年夏天,吴堡县有50%多的生产队实行了包干到户。畔畔山冬小麦获大丰收,吃“大锅饭”时每人分三五斤小麦,这年人均是65斤。地里到处能看到脸盆大的南瓜,秋粮作物长势喜人,六畜兴旺,半年生下150多只羊羔羔。
在这可喜的形势下,榆林地委一位副书记带农业部门的工作人员来到横沟,质问:谁让畔畔山搞包干到户?是怎么个包法?!李程鹏说:畔畔山吃“大锅饭”,上工一窝蜂,出勤不出力,粮食打不下,公粮交不上,老支书撂下担子跑了,新选的支书好赖不接任。束手无策时,我说咱搞土地承包,包产到户,他就愿意了。薛文堂把社员叫来在讨论“超产奖励减产赔偿”时,大家嫌麻烦,干脆来包干到户,留够国家集体的剩下全是自己的。80口人每人4亩。一夜工夫,把320亩土地分给18户人家来种,牛驴犁耙作价“借”出去……
李程鹏话还没说完,就被地委副书记打断:咋个借法?告状材料白纸黑字说卖了。我们一到横沟公社地界就和其他地方不一样:大队饲养室是空的,集体的羊只到了个人圈里……李程鹏说,再没好办法咧,不行了,我回县上再当我的团县委书记。这位地委副书记“哼”了一声,气得连饭都没吃离开横沟。
这怎么办呀!大石坬大队正在分羊到户,还有刘丰山等几个生产队紧锣密鼓划地大包干。无奈,李程鹏应高人点化,准备装病回老家李家塬寻求“政治避难”。
当晚,石书记打来电话:“程鹏,你不要害怕,我给地委领导说了,是我石海源让李程鹏干的,处分就处分我石海源。我的乌纱帽决定权在地委书记那里,你李程鹏的乌纱帽在我石海源手里,稳稳地干你的!”
当时形势严峻。畔畔山的火焰没有被扑灭,景家沟和山头村几个村子夭折了。有的队干和公社领导,见石书记和王世祥副书记来了就躲起来了,他们不愿意搞包干到户,而且更大的阻力在省上。
节骨眼时,省委派了一个副书记来灭火。在县委常委会上,省委副书记发命令:纠正,必须纠正!海源,很快纠正!石书记说:难纠正,群众就不答应。副书记问:你海源答应不答应。石书记回答:群众不答应我咋能答应。副书记发火了:山高皇帝远,小小吴堡县尽懂大乱子。石书记说:吴堡确实是个小县,但老百姓饿肚子是个大事,包干到了户,农民一下子有粮吃有钱花。副书记站起来:包干到户走在资本主义道路上啦!石书记毫不屈服,也站了起来:土地是集体的,农民承包种集体的土地,给国家和集体交公粮,这咋能说是走资本主义道路?
副书记脸涨通红溅出唾沫星子:大包干大倒退,滑到资本主义轨道上,后患无穷。石书记锵言出鞘:包干到户好,多打粮食肚子饱,其责任最明确,利益最直接,方法最简单,优越性最独特。
两人越辩越激烈,越激烈靠得越近,唇枪舌剑,整整两个小时电闪雷鸣般的交锋,气氛特别紧张,一位常委副县长吓得浑身发抖。
结果谁也没说服了谁!一个说不纠正他没办法给省委书记交待,一个说纠正了他没办法给群众交待。
三
同年9月,中共中央发出《关于进一步加强和完善农业生产责任制的几个问题》的通知,通知指出:可以包产到户,并在一个较长的时间内保持稳定。大包干,从此有了自己的合法户口。
半年后,陕西省委在开展真理标准问题的大讨论中,就包产到户、包干到户生产责任制上,思想僵化,控制得太严,省委书记做了批评与自我批评,并代表省委承担了责任。
“石海源是爱民书记。石书记是敢于担当的骨石汉。”老百姓就这样评价。他不顾个人安危,推行包干到户,其胆识和百姓情怀,实在难能可贵!
“这个过程真是曲折。种地的农民都盼望包干到户,可是许多社队干部反对。我心知肚明,他们掌握“大锅饭”的勺把子,可以吃稠的,一天不劳动也能挣上工分。我到一些村子里,支部书记和生产队长就躲开了。而种地的农民,一听说爱搞包干到户的石书记来了,一下子都围了上来。说他们村的领导不搞怎么办?我说,你们开个会,选个分地的组长,快点把地分开种。群众说,能行吗?我说,行!不要害怕。可是有的地方我前脚走,后脚公社领导就纠正了,并给群众说:要听中央的话听省委的话,咋能听石书记的话!1980年冬季,有些村就这么来来回回翻烧饼似的折腾。”讲起当年的情景,石书记仍满脸豪气不服输。
畔畔山的星星之火燃红吴堡全县。1980年底,吴堡县90%的生产大队实行了包干到户,到1981年全县共有221个生产大队的627000多亩土地分包给15900多户农民耕种。吴堡这个仅有6万人的陕北小县,成为陕西“包干到户”第一县。
20多年中,吴堡共吃返销粮5200多万斤,花救济款420多万元。包干到户后农民一下就翻了身。1981年全县产粮5000多万斤,交过国家和集体的之外,人均占有粮770多斤,比全国人均占粮多了134斤。长期“吃粮靠返销,花钱靠救济,生产靠贷款”的吴堡,涌现出100多个万斤粮户和500多个家庭副业收入千元以上的户,有三分之一的户“耕一余一”,全县的红枣、蚕茧也大丰收了。
三年中,全县新修窑洞5000多孔,有1200多对青年结了婚,多年的光棍汉也娶了新媳妇。移民在外的150多户社员返回家园。社员大力购置农机具,其中手扶拖拉机就有192台。我写的《吴堡县由“三靠”变为“五多”》《吴堡运输公司为长途贩运提供方便》,先后在《人民日报》上刊登。
1982年2月,石海源调任榆林县委书记。离开吴堡时,老百姓涌上街头夹道欢送。
石海源书记牢记使命,排除阻力,大刀阔斧,很快在榆林县实行了包干到户责任制。同时,带领30万榆林县人民治沙造林,他荣获“全国治沙劳动模范”光荣称号。
近日,当年跟踪采访吴堡包干到户的陕西日报高级记者元树德动情地说:“谈起农村改革,我们不能不想起一位可敬的老人——石海源。他不顾个人安危,凭着敏锐的政治洞察力,推行了包产到户和包干到户两次成功的生产责任制,他坚持真理不畏强权,冒着巨大的政治风险,直谏省委领导,其胆识令人敬佩!”
满身豪气的元树德竖起两个大拇指:“我敬佩两个陕北血性汉子,一个是米脂的石海源,一个是吴堡的张维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