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风韵
我出生在东北松嫩平原的一个小城市。城市之小小到只有一条主干道,去趟街里保准会碰到你认识的人。在那个生活水平不算富裕的80年代,我的家还算可以。家里人口比较多,算上我正好是四世同堂。房子有两排,分为前屋和后屋,前屋和后屋中间是个大园子。前屋里住着祖爷和祖奶,屋里光线不好,总是黑漆漆的。后屋才是正房,比前屋高,也比周围的房子高。因为后屋下面是地下室,听奶奶说这是楼基础,本来爷爷打算是要盖楼的,不知道什么原因又搁置了,所以变成了家里的菜窖。屋子是宽敞明亮的大四室,住着爷爷奶奶、姑姑还有我们三口。很显然,这样的安排是爷爷接过一家之主的大权的标志,这后屋甚至连这园子都自带一种说不清的威严。园子里种了一些瓜果和蔬菜,爷爷自然是不允许我们进去的,怕踩坏了他的秧苗,我们只在看见葡萄等果子成熟的时候,才会不顾挨骂地偷偷进去一次。所以,我记忆里更自在的时光是在前屋的那个门洞,可以蹦,可以跳,可以疯,可以闹,而不被大人打扰。
祖奶就常常拄着着拐棍坐在前屋的门口,当时眼睛已经看不见了,但是她很愿意在旁边听我们小朋友的玩闹声。她脸上总是挂着微笑,我们也爱围着她转。藏猫猫时爱猫在她的身后,她还帮着打马虎眼,“没在我这,去别地儿找找吧。”时间长了,大家都知道她越这么说越会有人猫这儿,小朋友被发现了,她还会埋怨:“你咋没藏好呢?又被抓住了吧。”说完,自己也跟着了,露出已掉光牙的牙床。当我们一哄而散跑出去的时候,她听不到声音了,就会像个定时的闹钟一样,时不时地喊我的名字一声,或者嘱咐一句“风韵,别跑远了,小心别摔倒了。”我们当时玩得正起劲儿,哪顾得上她啊。但是,喊我们吃东西的时候,我却听得真真的,撒腿就往家跑。可是,每次吃东西之前,奶奶都会叫我先给祖爷祖奶送去,我也想先吃呢怎么办呢?特别是看着那新切的西瓜水灵灵的,我就控制不住自己先去吸了吸西瓜上面的汁,吸够了再去给送,心里想着反正祖奶也看不见。果然,祖奶都不会发现,还夸我真懂事,是个好孩子。屡试不爽之后,我都是主动要去给祖爷祖奶送吃的。
小门洞也有不太平的时候,就是因为祖爷不知在哪儿牵回来一只羊,说是挤羊奶喝,其实更是祖爷天天牵着走的玩伴。这只羊瞅着挺瘦的,但是却爱咬人。祖爷把它拴在了门口,我们每次进出都要跑着过去。更关键是它占了我们的门洞,我们的领地。我向奶奶告状,但每次貌似都没什么结果,所以我决定要把羊赶出去。一天,趁着祖爷不在家,我让胆子大一点的小朋友把羊牵出去,我们准备一堆石子去打它。第一步很顺利,羊乖乖地跟着小朋友出了门,然后我们就用石子去打羊,没想到的是羊非但没有顺着石子的方向跑,反而逆风而上,向我们冲来,我们吓得嗷嗷喊着四处逃散,谁家大门开着就跑进了谁家。羊跑回我家的门洞,进了我家的园子,一顿疯狂的踩踏,撕咬秧苗叶子,像是在报复我们的行动。结果是爷爷和祖爷大吵一顿,羊被送人还是卖了,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门洞又是我们的了,祖爷出门的时候形只影单。
爸爸妈妈都去上班,更多时候我是跟奶奶在一起。所以有什么事儿我都是第一反应去找奶奶。除非奶奶去做饭,实在忙不开,才会让祖奶帮忙照看一下我。印象中常常有这样的场景,奶奶常常是系着围裙拿着饭勺,被我胆小的“一惊一乍”给喊过来。什么“奶奶,我牙掉了,怎么办?”,什么“奶奶,我的舌头能动,里面是不是进了虫子?”奶奶总是忙不迭的跑过来,眼睛瞪的大大的问我怎么了,边用手擦着额头上的汗。有一次,别人家娶亲放鞭炮,我正在外面上厕所,一听到炮声,我就吓得裤子都没提,哭喊着蹬蹬地往屋里跑。奶奶正在屋里缝衣服,听到我的哭声急得把针线盒都弄翻了,见我没什么事,又咯咯地笑着把我搂在怀里。或许奶奶已经习惯了我这样叫她,一个阴天的下午,她发现怎么没有我的声音,人也不见了。她就开始满屋子找我,找了好几圈,也没看见我,急的眼泪都快出来了。后来,她看见个刚晒好的被子堆,一掀开,我躺在被子底下被压得满头大汗,睡得正香呢。原来是我怕下雨,急忙把外面的晾晒的被子收拾回来,兴许是有些累了,就窝在被子下睡着了。奶奶搂起我亲了又亲,笑着说:“你这不出声,我还以为把你弄丢了呢。”奶奶的怀抱是世界上最温暖的怀抱,每逢遇到到下雨打雷的天气,就成了我的摇篮,钻进奶奶的怀里我才会睡得踏实。奶奶常常逗我说:“我老的时候,躺在炕上,不能动弹了,你能不能养我啊?”我很认真的思考这个问题,回答奶奶说:“可是奶奶,到时候你们都躺炕上了,我也养活不过来啊?”奶奶哈哈的笑个不停,觉得那是童言无忌,却没想到长大后的我真的离她很远,在她最需要怀抱的时候我没在跟前,甚至最后一别。我因此一直在自责,奶奶得的是心脏病,而这是不是跟我的胆小有关。我是个女孩,胆子也小,却常常爱跟男孩子在一起玩,觉得他们总有新点子新项目,很刺激。我们可以去爬树,偷摘邻居的果子吃;我们人手一个弹弓,去打栖落在树上的鸟;我们拿个网去捉蜻蜓,大热天来回跑得满头是汗;去郊区的一个大淀子里抓青蛙,烤青蛙腿吃。冬天下雪的时候堆雪人,溜冰,在冰面上抽冰嘎,滑狗爬犁。其实,那时的冬天比现在还冷,我们却浑然不觉。个个脸上冻得跟红苹果似的,玩得热火朝天。自然,我们的淘气也不是没有阻碍,我们需要的警惕对象就是大人们,遭到痛骂和追赶是常有的事。比如,谁家盖房子,我们就会围着沙堆,把沙堆当成战场,互相打着玩;看见谁家的自行车放在门外,没有锁,就会推走,抢着去骑;更有点炮仗不小心点着了人家的柴火堆……我们都深信自己逃跑的功力,我们想玩点更大的,目标是垃圾箱旁的野狗。那个野狗貌似很老实,天天在那个垃圾箱旁转悠,寻完了食就在那懒洋洋的一趴,晒太阳。我们猜它是条大笨狗,肯定没有我们跑得快。那天,我们闲的无聊,有人提议说我们要不试试这笨狗的速度?打它看看什么反应?于是我们猫在一个土堆后面,拿起手里的弹弓,像打鸟一样朝它打去。本在垃圾箱底下睡得正酣的野狗被我们打的直接立起身来,脑袋不停晃悠着,嗷嗷地乱跑乱叫,我们吓得慌不择路,叽里咕噜地出溜到土堆下面的坑里。也幸亏有了这个坑,保护了我们。野狗在那气得直用爪子撓地,不时地发出嘶吼的声音,正在为没找到它的人而恼怒呢。我们试了一次就再也不敢了,而没多长时间,野狗也不见了。时钟滴答滴答,看似没有变,我们却在悄悄长大。我常常问别人你们还记得小时候的事吗?能记得两三件事的人不少,像我这样能记起很多事情的却不多。我才发现,不是每一个人都拥有记忆,而我无疑是其中幸运的一个。到现在,我仍然记得3岁时爷爷教我背古诗,客人来了让我给大家背诵的场景;我讨厌那个满脸胡子的伯伯每次来我家都要亲我一口,胡子又扎又痒,还有留在我脸上的口水;我还记得妈妈为了给我炸元宵,脸上被溅上了油而留下的疤;爸爸利用休息的时间给我打磨的木质手枪……这些旧时光如碎片般散落在记忆的角落里,常常在你不经意的瞬间被点醒,各种场景画面浮现在你的脑海里,让你不能自已的沉浸。我想,人之所以愿意回忆过往,回忆那些旧时光,是因为那些旧时光里我曾是主角,我无所顾忌。我可以无所顾忌地疯闹,无所顾忌地得到自己的想要,无所顾忌去表达自己,无所顾忌地去犯错。我被世界上最无私的爱包围着,我是那样的真。如今,我早已在另一个大城市有了自己的家,那个小城市里的老房子也早已被变换成现在的新楼。在外人看来,离开那座小城就是有出息,可只有离开的人才知道,“身在异乡为异客,回到故乡仍是客”。渐渐地久了,经历的多了,也学会了大城市里人情的冷漠。所以,重温旧时光不是我感觉自己老了,是记忆中的美好让我想找回自己,那个最真的自己。时光回不去,真和爱永不变。我该给自己做减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