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夏天(外二篇)

2019-09-20 14:41严宜春
湖海·文学版 2019年2期
关键词:球茎棒冰水仙

严宜春

记忆中的夏天似乎没有现在这样热。记忆中的夏天,走在街上,哪儿都能觅到一片绿荫,尤其是那条古老的七里长街。长长的街两侧,长满了好看的法国梧桐。许是年深月久了,那些梧桐一棵棵的冠盖相连,有如两个长臂的巨人,只是那样轻轻地伸出手,一条街便荫庇在盛夏的葳蕤里。

夏天的傍晚,洗澡前,在院子里先泼上几桶水。水是井里刚提上来的,沁心的凉。那水在地面上溜溜的,很快,嗤嗤地被吸干,然后,搁上竹床。小院在夏季总长着多年不变的丝瓜,油油的绿叶,黄花摇曳。果实东一根西一根,茂盛地垂挂着,沉甸甸的喜人。

少年时关于“丰收”一词的理解大概由此而来。夜晚降临,萤火高高低低地游移,星星透过瓜果的缝隙快乐地闪着眼。一些美好的传说便在那样的时刻从外婆的嘴里滑落,在幼小的心田发芽成一棵浪漫的树。

很多个夜晚,我们在瓜叶的清香里沉入深深的梦乡。再睁开眼,多半发现已在家中的堂屋里,房间里热得不能睡。那时,没有电风扇。

记忆中,那时的蚊子特别多。即便用了蚊帐,晚上睡下时,蚊帐里也还是嗡嗡的。母亲便端了煤油灯,在帐子里,一处处地照。煤油灯所到之处,那蚊子受了高温的熏烤,一下子“哄”的一声掉到灯罩子里,立时毙命。

妹妹小我两岁。每天,我帮她洗完澡,然后洗衣服。妹妹站在我的身后帮我扇扇子。妹妹小小的双手紧攥,一下又一下地挥动那柄大大的蒲扇。那蒲扇其实是精致的,每一把都经太婆用布条缝了边,看着极舒服,摸在手上,光滑不刺手。现在,家中还留有两把那时的蒲扇,睹物思人,总能极轻易地想起我那可亲可敬的太婆。

童年的夏天似乎少有西瓜,也不见现在众多的冷饮吃食。最常见的奢侈品是棒冰——赤豆的,或是绿豆的,三四分钱一支。往往是中午,那卖棒冰的人,推着辆自行车穿行于小巷间。自行车的后座绑着个大木箱,卖棒冰的人用一方木块有节奏地敲打着木箱,发出“扑扑扑”的声响。于是,我们便睁开了佯装的睡眼,从床上悄悄起身,去储蓄罐里倒出几分钱。那人揭开木箱,再掀开一层棉被,有袅袅的白色水汽在日光下升起,很冰凉的感觉。被子底下才是诱人可爱的棒冰。

那赤豆或者绿豆的棒冰好吃得不得了。一支棒冰,有一半堆着豆子。熬煮得恰到好处的豆子,凉丝丝,甜津津的,我是最喜欢吃那一层豆子的了。多年之后,记忆中还留存着赤豆棒冰的香甜。有一年夏天,逛超市,偶然看到一款绿豆沙的冷饮,欢天喜地地买回。剥开熟悉的包装纸,却不见一粒粒糯糯的绿豆,只是一层绿茵茵的色泽,外加一股绿豆味。一颗欢悦的心,瞬间惘然得厉害。

原来,许多美好只与那时的记忆相关联。时过境迁,物非人非,早已不复当年。赤豆棒冰如此,人生的许多事情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大学时,有一段时期住宿条件极差,十几个人一间宿舍,好像还没有电风扇。毕业的那个夏天格外的热,小床的边沿蒸得不能靠身。记得当时有一门《心理学》课程,本来安排是开卷考试的,结果临到考前不到一个月的时间,突然通知改为闭卷考试。所以,大家都拼命地背书。几个要好的姐妹约了到教室旁边的水池边,那儿相对还比较凉爽,每天都要背到十一、二点多钟才回宿舍。那是记忆中最热的一个夏季,也是人生最难忘的一个夏季。

临了,离开学校,收拾宿舍,摘下蚊帐清洗。偌大的蚊帳泡在木盆里,成为庞然大物,一双手几乎转不动身。下铺的陈姐见状,不由分说地就卷起裤脚:我帮你洗吧。跳进去,双脚不停地在木盆里踩啊踩的,很快帮我洗好了蚊帐。陈姐来自乡村,朴实憨厚,总是很热心地帮助他人。只是,毕业后,再也没有见过她。

有一年,去盐城考试。在一家旅馆登记住宿时,看着柜台上埋头写字的一个人像极陈姐。遂欣喜地一拍人家的肩膀,大叫一声。哪知人家猛然一回头,我愕然,忙不迭地打招呼。世间竟有如此相像的背影!

同窗数载,但茫茫人海,一旦分别,便如那过江之鲫,各自东西,很多时候便再无交集。

夏季是个生长的季节。植物们蓬勃而上,一些岁月中的美好,亦在夏日悠长的午后,穿过遥遥的光阴,逶迤而至。

芳香满径

我又想起了这个老头儿。刹那间,心底涌上难言的亲切与想念。

想起他是因为我正闲翻席慕容的文字。无意中看到一篇写她小时候看水仙、买水仙的文章。思绪一下子宕开,想起我的数年养水仙的往事。

最初,买水仙时不会挑选。问卖花的人,人家往往会说:我的水仙个个都好。所以,就由着自己的想法和茫然的眼光只挑选外型好看的。结果,买回家养了好一段时间,才发现抽出的花箭极少。那时,离春节已经很近了。

当老头儿发现我买的水仙少有花箭的时候,就跑来告诉我,如何挑选的诀窍。然后,老头儿端详着我买的那个墨绿的花盆,语气干脆地说:“这个盆太小了,这颜色配水仙也不明亮。”

改天,老头儿再来时,手中便多了一只黑色油亮的磁花盆,比我原先的那只大,且敦实。细瞧,那油亮的黑,配上水仙葱绿的叶,牙白的花,金黄的盏,果然是相得益彰。

老头儿年轻时走南闯北,见识颇丰。从小,我在老头儿的膝下长大。得空时,老头儿便给我讲述从前的事。透过那些尘封的往事,原来,这个老头儿——我的外公,竟然是那么一个充满神奇色彩的人。于是,更加深了对这个老头儿的敬仰。

老头儿兴致勃勃地下楼。那时,他还不用拐杖,腰杆笔直,只用一只手扶着楼梯的扶手带把劲。我想搀下他。老头儿另一只手一挥:不用!语气果绝。

老头儿和我一起来到路西的小王花草店。面前一溜排的水仙球,老头儿先是站定,一个扫描。然后,拿起他相中的一个,仔细地观看水仙的球茎部位。老头儿笑笑说:“丫头,水仙的花箭多不多,就看这个部位。你看,球茎要大,最好还要椭圆形的,看起来要饱满圆润。你用手捏一下,弹性厚实的比较好,这样的球茎有营养,孕育的花蕾也好看。当然,还要注意球茎外壳的颜色,一般说来,深褐色的球茎是好的。”老头儿慢条斯理地讲述,俨然一个养水仙的资深行家。

果然,十几天后,老头儿帮我挑选的水仙球茎破皮,数枝花箭蓬勃而出。正如老头儿所言,这种形状的球茎就是花箭多。老头儿看着眼前的花团锦簇,一脸笃定的笑。这个老头儿太可爱了!

现在,我转眼就能看到那只黑色的磁盆,仿佛就看到了老头儿那威严中透出的亲切。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家的许多人都是畏惧这个老头儿的。尤其是他的那双眼睛。我的母亲就曾说过,她小时候特别害怕这老头儿的一瞪眼。特别是他发火的时候,真是鬼见如飞!

可是,从我有记忆开始,我仿佛从未见过这老头儿瞪过眼。或许是老头儿在我面前不瞪眼而已。因为家里人都说,这老头儿偏心眼,和我有缘。也许是吧!

现在,我又想起了这个老头儿。想起他的一颦一笑,想起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和我开过的玩笑。那时,老头儿已不能起床。胡子长得蛮长,全不似往日形象。我给老头儿刮胡子。打好肥皂后,我说我要刮了啊。从未做过这样的事,我有点手怯。老头儿对我笑笑,说:“都老头子了,还刮什么胡子?”我强作笑容:“越是老头子,越要弄好!”

仿佛还是昨天的事。但老头儿已经离开了我十年。我知道我还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他,在街上走着的时候,在灯下看书的时候,在惘然出神的时候。想起他的时候便觉芳香满径。

我穿过满地的油菜花去看他。老头儿墓碑上的文字,在光阴的剥蚀下,淡褪了早先的色泽。我坐在老头儿的墓前,慢慢地,一笔一画,将那些素朴而可亲的文字,描成金黄色。早春的阳光,在新砌的墓碑上,发出温暖慈爱的光芒。

往事如昨,春草静默。年年岁岁花相似。我的亲人,在我心里,你从未离开!然后,我对老头儿笑笑,现在好看多啦!愿你和外婆在另一个世界活得好好的!

阳光温柔,当年的龙柏早成参天大树。不知从哪儿飞来的两只喜鹊,停在树梢,发出欢快的鸣叫。淡淡的油菜花香袅绕。稍远处,临水的岸边,数株桃花开得正艳。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一颗心,竟是从未有过的安宁!

浮生半日

过了西十字街口,视野立刻开阔。马路宽敞,树木葱茏,而行人,明显减少,这感觉,让人浑身舒畅。辽远淡蓝的天空,一望无际的行道树,郁郁苍苍,绿色永远叫人心怡。道旁的女贞,每一棵都顶着一树冠的牙黄色的花,细细碎碎的,淡淡的香气四下弥漫。

车过海道桥,至文化园北拐,一路北去。这条道虽然远了点,但我喜欢绕这么一圈,人在路上,本来就是看风景的。我向来不以为风景只在那一道围墙内,只要有心,一草一木皆风景。南北向的这条道极为宽阔,机动车道和非机动车道用一个个显目狭长的花台隔开。宽阔的马路上,差不多只我一个行人,惬意得很。相邻的人行道上,一样的绿树绿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花,在蓝天下摇曳生姿。记得前几次经过时,看到路边有一种黄色的花,极纯粹的黄,有种直达人心的穿透力。

这里已是郊区,夏至的风吹得人心痒痒的,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涌动漫溢。季节走到这个份上,也是经历了漫长的时光累积,入眼皆是葱茏。

西溪植物园,今年已是第三次来。春天的时候,本想去看看满园的姹紫嫣红,怎奈那时候忙得脚底生风,只能听凭林花谢了春红,一季春光过。到四月份,随作协的几个同道中人,去植物园浮光掠影轉了一圈。阴雨天,一行人,坐在车里,透过雨雾的迷蒙,雾里看花地走了一圈。要说看到了什么,留下了什么印象,委实难说。倒是晚上,热情的主人招待晚饭,窗户外,一湖烟雨,暮霭渐浓,湖光山色,极目远眺,青山隐隐水迢迢,惘然不知今夕何夕。

想想,在许多环境优美的地方,也吃过很多次饭,但那场烟雨朦胧中的晚宴,特别美好,印象深刻。这就像陆文夫先生所说,美酒佳肴有时并非饭食的重点,吃喝时的那种境界,或称为环境、气氛、心情、处境等等,此种虚词虽不在酒菜之列,菜单上当然也是找不到,可是对于一个有文化的食客来讲,虚的却往往影响着实的,特别决定着对某种食品久远、美好的记忆,对某种场景的深远怀想。这是吃喝之外的事情了。

时隔不久,我又去过一回,为的弥补烟雨迷蒙中的不足。一个人,慢慢地在园中缓步而行。那是一个温和的天,园内,游人稀少,富含负氧离子的空气叫人神清气爽。一颗心,出奇地安宁,花草树木一一入眼,入心。茂盛的紫藤恣意地爬满两道赭色长廊,春光灿烂应该就是这样的吧。就在凝眸出神的当儿,一只彩色斑斓的锦鸡“呼”的一下,从长廊的这边飞到另一侧的灌木丛里,再要探寻,却踪迹全无。

硕大的荷塘,平整如镜,远远望去,只有一两片荷叶冒出水面一星点,稍不留神,根本不在意。矮小壮硕的柿子树,从根部开始,裹了一长段护树的草绳,一只只色彩斑斓的戴胜鸟,从这棵树,到那棵树,忙活得特欢腾,那是在给树木捕捉害虫。这种不怕人的小鸟,我曾经在我的校园里和它们近距离地接触过。它们迈着小巧的步,在草丛里,悠闲地行。忽然间,将它尖尖的喙,快速地扎向地面,那是觅到了一只活物。也忽然,它急速地高飞,彼时,一头艳丽的羽如繁花盛开。

此番再来,直奔满园荷塘。一池荷,虽无接天莲叶无穷碧之胜景,却也是一池翠叶倚红衣。彼时,古柳垂堤风淡淡,新荷漫沼叶田田。想来蜻蜓与荷是前世有缘,总是追着荷。你看,一枝坚挺的花苞顶端,直直立着一只蜻蜓,任由你怎么拍照,就是不肯挪动半步,而一朵花儿已谢的荷上,一只蜻蜓不离不弃。

热闹的荷塘边,有大人带了才刚学会走路的孩子看荷。小家伙踉踉跄跄的,在木质的水榭上咿咿呀呀,欢喜异常。这样看着时,不由想起那幅“最喜小儿无赖”的画面,温馨四溢。

我给一个好友电话,问她忙什么?晚上可有时间一起吃饭。友人问我在哪儿。我说在植物园看荷呢。友人讶异,说几个人啊。我说一个人。友人笑道,你真有兴致。

放下电话,突然意识到,看荷,是适宜安静的。一个人,沿着荷塘,慢慢的,且行且忆。那些“终日错错碎梦间”的琐碎,不知不觉烟消云散。而眼前,点点滴滴,烟岚缭绕的,皆是浮生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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