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家华用绘画记录个人记忆,记录时代,展现出70年家国变迁。
作为著名漫画家,卞家华以擅长四格儿童题材漫画为主,自上世纪80年代开始,创作出大量作品。他是一个超脱与世俗、清醒与困惑、嬉戏与沉默的多重能指,一个持续生长的开朗“老顽童”。
□本刊记者 高歌
一束光
夜晚,山东烟台,海边灯光骤亮。
一位老人在人群中穿行,观赏近在咫尺的人间戏剧。人们在金色的光晕中来回行走,那是云海下的众生。卞家华,已在烟台定居16年,面对海天一色,对一旁的本刊记者说:“我仿佛能看到撑着油纸伞的姑娘们牵着手,环绕踱步,每个人都像极了一幅画,美好极了!”
卞家华关于绘画的深刻记忆,最早的一次,在小时候。
他的父亲学历不高,但是爱好交友,眼界也广。父亲喜欢收集画,还给别人开过画展。小时候家里南屋、北屋、中堂都挂着画。某日,父亲的好友来家中拜访,在一幅画前驻足,随后为好奇的卞家华讲解了起来。那是齐白石的画,风雨欲来,老母鸡翅膀被风吹得歪斜,小鸡慌慌忙忙往芭蕉树下躲雨……父亲友人的讲解妙趣横生,卞家华认认真真听,整个人仿佛钻进了画里。
那幅画就像一束光,直直打到卞家华的眼里。他至今仍记得最初那个契机,“太震撼人心了!”他回忆道,嗓门儿大到有点失控,“太逼真了,目光粘在画上了,久久不能挪动。”他觉得浑身不得劲,“当时就想画画,找到毛笔就想画。”
“后来,大众美术社印刷厂租我们家的院子,印宣传画。我非常爱看,跟着临摹。”上学后,卞家华勤奋好学,经常拿着自己的画找到老师家中求指点。在学校里负责画黑板报,受到老师同学赞扬,就这样一直坚持了下来。参加工作后,卞家華开始利用业余时间到文化馆学习。
1984年,河北省第一届人才交流会圆了卞家华的专业绘画梦,河北少儿出版社的领导慧眼识英才,把他从工厂调到出版社。专业从事美术编辑,同时创作漫画。42岁的卞家华美术视野大开,他刻苦学习编辑业务,十几年时间里,编发了大量深受少年儿童喜爱的书籍,有一些获得了国家图书奖。
同时,他利用业余时间勤奋创作漫画,先后在《人民日报》《工人日报》《中国青年报》《幽默大师》等报刊发表5000多篇作品,在全国漫画大赛中屡获金奖。
他的作品经常从儿童视角入手,回忆和描绘“从前事”,展现自己记忆中最美好的童年时代。翠绿的芦苇、清澈的河水、端午节妈妈亲手系上的五彩线、元宵节爸爸搓出的汤圆……那些与礼仪相关的故事,都成了卞家华的漫画主题。
他想建造一个真正的漫画王国,让观者从映入眼帘的第一幅画起,就沉浸在其中:“人是群居的动物,我们跟老虎不一样,我们需要聚落,这种触碰是有温度的。我想让这个日益浮躁的社会,变得有乡愁、有体温、有故事、有情感……”
“老顽童”的绘画底色
画画只是卞家华过往人生中庞杂的爱好之一。
他总是能在看似枯燥无聊的日子里沉迷于诸多琐屑中,似乎一切人生细节,都有着迷人之处。文字和绘画上精准的记忆力,在他看来,也是物质匮乏时代的必然产物。如作品《熬糖稀》《烤粉条》《赶大集》,那是饥饿年代里梦中最好的美景。
他始终觉得,曾经那个被形容为荒漠一样的时代,种种具体的私人生活,依然是生动丰富的,“看一张照片,得把它放大,我们才能看见细部,这并不是一个简单的词,那个时代仍然有无数欲望在静静流淌。”他非常明白——虽然我与同代人看似都兴趣广泛,包括爱玩儿的特质,其实都是物质贫乏时代形成的窘迫。“结婚时要自己找木头自己制造家具,要做沙发,自己找图纸、自己找材料,不是某种闲情逸致,这是生活逼迫你掌握的技能。”
如今年纪渐长,他已经被人叫作老卞,有玩心,爱逛跳蚤市场。提起烟台好玩的地方,卞家华拍着胸脯开心得像个孩子,“我经常出去‘探店,附近哪有环境好的咖啡馆,哪有好吃的小渔馆我都知道。”
他甚至想象过,如果不做画家,他一定会做个歌唱家甚至警察。“我性格很开朗,很直接,比一些年轻人都勇敢。”他会在看到小偷偷东西时大声斥责,全然不顾小偷手里拿着刀。
绘画不仅仅是因为有天赋,他还有常人难以企及的勤勉。“醒醒睡睡,一直没离开过桌子,经常彻夜画连环画,一画就是十多年。生物钟都混乱了,也患上了糖尿病。”或许是由于积劳成疾,1996年,他被检查出患了食道癌,正值创作巅峰的他不得不停住脚步。若不是提起此事,根本看不出这个爱笑健谈的老人肚子上竟然缝了28针。
“不再为钱工作,此后的时间只属于自己。”幼时有过贫瘠经历,姐弟陪父亲卖小人书,看自行车,勤工俭学假期打很多份工的经验,让卞家华对物欲天然淡漠,“过多的钱只是满足财富的贪欲,不是为了生活。”
他想做更有意思的事。学声乐,弹钢琴,参加合唱团……参加游泳比赛时,外人看不出他做过那么大的手术。他将精力用在做公益上,“烟台美术馆拿我的画做公益广告,能为社会做些事情,我很欣慰。”
“我很幸运,家人都很支持我的爱好,并且他们也都喜爱艺术,没有和别人一样,有一定要出人头地的挣扎感。”对物质的低欲望扩充了他追求精神世界的空间,他畅快地读诗高歌,在绘画的路上越走越畅快。
他的画集中有上世纪80年代、90年代创作的作品,或讽刺、或幽默,件件流淌着纯情和睿智,或针砭时弊,或记载着世相民情。林林总总的200幅作品也只是卞家华众多漫画作品的一个缩影。
他说,小时候就听过《小猫钓鱼》的故事,知道人不能学这只小猫,一会儿采花,一会儿抓蝴蝶。但到70岁之后,他开始追随着自己的兴趣,不在乎自己是不是不务正业,“实际上,人是可以稍微自由一点的。”懂得手机支付,喜爱智能家居,穿衣引领时尚,一个持续学习的“老顽童”,让我们看到了人生自由的底色。
“老礼儿”生生不息
退休后,卞家华移居山东烟台,在这座陌生的城市,他每天爬山、看海,同时创作不息。他家门口总是有许多人坐着聊天,门里是雅乐,门外是市井。定居烟台16年,烟台早就成了他的第二故乡。
近年来,他利用退休时间,将老礼儿与现代生活相结合,创作了100多幅《北京老礼儿》系列漫画。
他说:“咱们的生活节奏太快了,很多老礼儿早就忘了,我倒不是想恢复它们,老礼儿太多,有些也跟不上时代了,我就想帮大家回忆回忆。有时候,看见马路边乱摆放的共享单车,我就想,以前那些规规矩矩的老先生,见着这么乱的自行车,肯定不乐意。”
“我记事的时候,石家庄刚解放。记得有一支解放军部队驻扎在我家附近,为了改善生活,战士们到附近百姓家借炊具,从我家借走两个盖板和几个大碗。后来,还炊具的时候,战士们把两个大碗里装满了饺子,印象太深了。虽然小,但我就知道了勤借勤还、再借不难,而且还炊具的时候,别空着,回个礼。”
“现在,大家都说过节没意思,总说过年没年味儿,相比起来,还是以前有年味儿。为什么?我觉得现在什么都是买的,不像以前都是自己做的。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炖羊肉。馒頭是自己蒸的,猪是自己家养的,都自己动手,当然有年味儿。”
后来,走出石家庄,到北京采风,卞家华发现,人们对老礼儿还是有情结的,他随时记录,发现值得用漫画展现的,就展开创作。
“我喜欢跟人聊天,聊着聊着,就能找到共同语言,找到共同的回忆,尤其是老人,都对以前的礼仪津津乐道。”
喜欢聊天这个习惯,卞家华从工作时,一直带到退休后。
“以前在北京,即便是在胡同里见到陌生的老人,也会点头问声‘您好,您吃了吗,明儿见。按理说,这是年轻人对老年人的基本尊重。现在,我虽然岁数不小了,但是会主动跟陌生人打招呼,跟他们拉拉家常。”
他认为,在四合院内、在胡同里,那些鸡犬相闻的世代之交,是礼仪传播的土壤。“祖祖辈辈都相识,早出晚归问候一声‘您身子骨硬朗啊。过个车、侧个身都打招呼‘劳您驾。这些老礼儿,能拉近街坊之间的关系。”
《北京老礼儿》漫画中有一幅“没有不开张的油盐店、没有不腌咸菜的酱油缸”,就是描绘老北京胡同里的熟人社会。“当然可以走二里地去超市里买,但是这种服务邻里的小店,方便你我,没有不开张的。只要你服务好,童叟无欺,就是这条胡同的重要组成部分。”
卞家华觉得,现代人挣了钱、住进楼房、把门一关,别说串门,连话都不说一句,“有些太冷漠了”。
以请客吃饭为例,按老礼儿,三天为请、两天为叫、当天现叫为提溜,这样客人会不太高兴。客人来访了,不可拿簸箕扫地,此为不礼貌。给客人斟茶倒水,不可斟得太满,所谓茶满欺人,而且壶嘴也不可对着客人。客人同样不能失礼,应对斟茶倒酒的主人“金鸡三点头”以示感谢(用食指和中指在桌上轻敲三下)。
在他的漫画中,还有很多类似“面对长辈教诲洗耳恭听”“与长辈说话要毕恭毕敬”等老礼儿。“以前,一桌子人吃饭,都应该先等老人动筷。现在,完全反了,都是问小孙子,得他先吃。这倒不是什么大事,时代在变,老人们也不是老顽固,但年轻人还是应该有敬老之心。比如回家了,先跟家长问候一声,报个平安。家庭的温暖,就在这点点滴滴。”
“可能现在年轻人觉得这些老礼儿太繁琐了,没关系,我也不是想把古时候那些繁文缛节都传承下来,老礼儿也能与时俱进嘛。”
“我工作时候一直是给孩子们编书,现在画漫画,也是想先让孩子们领悟老礼儿,为了不让他们觉得生硬,尽量画得活泼一点。”
平静愉悦的状态令卞家华感受不到疲倦或沮丧。他对未来充满期待:“我打算一直画下去,很多老礼儿在现在的社会还是有生命力的。我随身带着小本,遇到人、看见事、勾起回忆,就用笔记下来。回家整理整理,再创作出漫画。希望小朋友们、大朋友们,都能接受,能学到一点东西,那就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