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泽源
在好莱坞历史上,没有谁能像克林特·伊斯特伍德一样,拥有如此漫长而多产的职业生涯。从首次担纲主角算起,他的演艺事业已经持续了整整60年,而在89岁高龄之时,他仍能凭借自导自演的新作《骡子》,在影坛搅动波澜。
其实虽然大家都叫伊斯特伍德“老牛仔”,但“骡子”之于伊斯特伍德,也是个很贴切的形容。骡子身体结实,吃得少,产出多,耐力和抗病力绝佳,还有股坚持己见的执拗劲儿。所有这些特质,都能跟伊斯特伍德这位身心顽强的保守精神代言人,一一对上号。
但“骡子”在《骡子》中有另一种含义。它是毒品业界的黑话,指的是为墨西哥贩毒集团长途运货的司机。伊斯特伍德在片中饰演的主人公厄尔·斯通,是所有“骡子”中最老的一个。他在现实中的原型名叫里奥·夏普,此人从2000年起开始为贩毒集团运货,“骡子”生涯持续了十多年。当他2011年以87岁高龄在运货途中被逮捕时,后备箱里装着200公斤可卡因。这个离奇的真实故事立即获得了媒体的关注,《纽约时报》刊登了关于本事件的长篇专文,此文又吸引了伊斯特伍德的注意。
伊斯特伍德在十多年前就说过,自己不会再从事表演类工作。但里奥·夏普这个人物让他反悔了。有趣的是,与他一同改编这个故事的编剧,正是他上部“息演”之作《老爷车》的搭档尼克·申克。两人在厄尔身上保留了夏普的一些真实特质:厄尔曾是全美闻名的花卉种植者;他经常借用絮絮叨叨的慢性子,在警察面前蒙混过关;而他在靠当“骡子”挣了大钱后,拿这些钱为社区做了许多事,比如重新整修退伍军人活动中心。这些细节都与夏普的现实经历一致。
但在其他方面,伊斯特伍德和申克却对原型人物做了全方位美化。现实中,夏普在首次运货时就知道自己运送的是毒品,电影中的厄尔却在一开始对此毫不知情。现实中,夏普在面对刑罚时,让律师拿他的老年痴呆症作为挡箭牌,电影中的厄尔却在法庭上无条件认罪,不找任何借口。电影中,厄尔当“骡子”的动力之一,是挽回离异的前妻与其他家人对他的爱,但在现实中,夏普并没有和妻子离异,直到去世时,他和妻子都仍处在婚姻关系中。
通过种种美化,伊斯特伍德成功地把一位八十多岁的“骡子”改造成了末路英雄。厄尔在花卉产业步入网购时代之后,失去了以往的竞争力,他曾经辜负过的家人们也在疏远他。为了重新赢得自尊和他人的爱,他决心选择“骡子”的生活。面对时代洪流,面对不利于己的局势,伊斯特伍德的主人公不会一边抱怨社会一边伸手领救济,他们只会借助一切或合乎或不合乎法律与正统道德的方式,用双手为自己挣面包。这让我想起了一个伊斯特伍德经常挂在嘴边的故事:
“我五岁那年,有个人站在我们家门口对我母亲说:‘夫人,后院有一堆木头,我能帮你把它们劈开吗?
“母亲说:‘不好意思,我们没钱。
“陌生人说:‘我不要钱。我只要一个三明治。
“每当我看到现在这些只会抱怨的混蛋们,就会想起这个陌生人。那是境遇真正困难的人,没有社保,一无所有,只想要一个三明治。我希望他后来找到了工作。他是个努力求生的人。”
垂垂老矣的厄尔·斯通,与那个境遇困难的陌生人一样,都能让人联想到如今的美国。十年前的伊斯特伍德,尚能将他車库里那台纯手工制造的福特老爷车视为骄傲;然而属于用手挣面包的美国劳动者的好时光,已经一去不回,不管特朗普对着蓝领阶级喊出多少次MAGA(让美国再次强大),都不过是空头支票。不过,伊斯特伍德的悲剧英雄,终归不会放弃努力求生的希望,即便他已经积重难返。
与去年的奥斯卡最佳影片《绿皮书》一样,《骡子》是那类在中国比较吃香的电影:叙事手法传统,剧情矛盾分明,简而言之,是个好故事,即便有争议最多也只是对于这个故事讲得够不够好的见仁见智。
但在美国,这两部电影在评论界的口碑都一般般。争议的缘由很一致:影评人认为它们体现了某种根深蒂固的白人特权意识。《绿皮书》就不用多说了,黑人观众看到一个白人角色指责黑人主人公不够“黑”时,肯定会心生不悦。但《骡子》为什么会得罪人?或许真相藏在细节中。
从整体表达来看,《骡子》不仅没有种族歧视意识,反倒还对当下美国的种族秩序有着恰如其分的批判。厄尔之所以能在高速公路上畅通无阻地运毒十多年,一方面是因为他老,一方面是因为他白,没人会怀疑一个八十多岁的白人男子在从事什么不法勾当。与此对应的是,片中有一个让人啼笑皆非的插曲:一位明显具有拉丁裔特质的男子,被缉毒特警从高速路上拦了下来。他是无辜的,毫无前科,甚至不会说西班牙语,但他还是被吓得屁滚尿流。因为他知道,在面对警察时,仅仅是他的肤色本身,就有可能带来攸关性命的麻烦。伊斯特伍德的这个洞见不可谓不一针见血。
然而拿政治禁忌开玩笑时,伊斯特伍德依然会触到少数族群的痛点。厄尔在片中经常半开玩笑地用“吃豆子的人”来称呼墨西哥人,在面对两位黑人角色时他更是直称“negro”,丝毫没意识到这个词的敏感性。当黑人角色纠正厄尔时,他半开玩笑地说了句“no shit”(“好严重哦”)。伊斯特伍德或许只是觉得“政治正确”的条条框框毫无幽默感,却没有考虑到美国黑人为了让这个满含轻蔑的词语成为禁忌,曾付出过多少代人的努力。
伊斯特伍德本身,就是西部片式价值观的代名词。在前作《美国狙击手》中,他曾开宗明义地说出这种价值观:世上有弱小的羊,有凶恶的羊,也有保护弱者、对抗恶霸的牧羊犬——比如狙击手克里斯,再比如《老爷车》中保护华人小孩涛、对抗华人黑帮的老头沃尔特。
问题在于,在伊斯特伍德的电影中,三方之间的力量秩序是被锁定的,而白人男性主人公永远以牧羊犬自居,且没怎么考虑过“弱者”的感受。当《老爷车》中的沃尔特把想要为妹妹复仇的涛锁在地下室里时,他其实是把后者牢牢锁在了“羊”的位置上。这种思维不论初衷是否善良,在实质上都显得有些傲慢。
但归根结底,《骡子》是一部可爱的电影。它没有《老爷车》那么傲慢说教,因为它把说教包裹进了伊斯特伍德佝偻颤抖的身躯,和结结巴巴的舌头。而伊斯特伍德的拗劲儿,也让人感动,当一个人第一次说出他的观点时,你可能会一笑置之,但当一个人终生如一日地坚持表达这些观点时,就算你对他并不完全认同,也不得不对他的坚持心生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