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一苇
暴风集团CEO冯鑫。图/视觉中国
“A股给了暴风足够的资本,这是我们手里的核武器。”上市不足两个月,暴风集团CEO冯鑫已深深体会到了资本的力量。
这是在2015年5月,上市仅55天的暴风集团经历了36个涨停,创下A股纪录。一家依靠小型播放器起家的公司,在上市后迅速暴涨为市值超300亿元的互联网牛股,冯鑫将原因归为“广泛的群众基础”。一片飘红下,自认手握“核武器”的冯鑫信心满满地宣布,暴风将从一家网络视频企业全面转型成为DT(DataTechnology)时代的互联网娱乐平台。
眼看他起高楼。上市四年间,暴风集团从单一的播放器业务一路扩张,先后进入VR、TV、影业、体育等行业,成立暴风魔镜、暴风TV、暴风影业、暴风体育等业务模块。巅峰时期,暴风集团市值一度超过400亿元,冯鑫的个人账面身家超过百亿元。2015年,公司净利润为1.73亿元。
可好景不长。暴风的摊子越铺越大,死死钳住了盈利的步伐。此后2016年、2017年暴風集团净利润迅速下滑至0.53亿元、0.55亿元。2018年情况再急转直下,集团年亏损近11亿元。
到2019年上半年,已亏损2.64亿元且净资产为负的暴风,正面临暂停上市的风险。截至9月9日,暴风集团较4年前高位缩水幅度已超过95%,市值仅剩16.6亿元。
9月2日,冯鑫被上海市静安区检察院以涉嫌对非国家工作人员行贿罪、职务侵占罪批准逮捕。正式批捕之前,冯鑫已在7月29日起因涉嫌犯罪,被公安机关采取强制措施。最近一个多月里,狱中的冯鑫仍然在对暴风集团事项进行决策、履职。
“如今,暴风集团几乎没有回天之力了。”长江商学院终身教授薛云奎对这家曾经缔造了中国股市涨停板神话的公司早有关注,他向《中国新闻周刊》指出,从2019年上半年财报来看,暴风集团营收低迷,主营业务已经失去造血能力,加之净资产为负,退市只是时间问题。
冯鑫被捕前的最后一条微博停留在6月5日,是发布新款播放器“暴16”。从巅峰跌落谷底后,他重新将希望寄予小型播放器——这个支撑暴风发家又曾一度被边缘化的产品。而微博评论区,人们并不关心播放器的好坏,他们只想知道,暴风这只互联网牛股为什么垮了,自己被套牢的股票何时才能回血。
冯鑫一手创立的暴风集团,曾书写了一个A股市场的互联网神话。
1972年出生的冯鑫是个互联网行业的老兵。他曾与雷军一起在金山共事,在金山做到了事业部副总经理的职位,老金山人对他的评价是“韧,聪慧,江湖义气”。2004年,他受时任雅虎中国总裁的周鸿祎所邀,去雅虎中国工作了一年多。
2005年,冯鑫决定创业做视频软件。他自己掏钱成立了两家公司,一个是做播放器的酷热影音,一个是做插件的公司。两年后,冯鑫借投资人蔡文胜之手,收购了在当时已风靡全国却赚不了什么钱的免费软件——暴风影音,并与酷热影音进行整合,组建了北京暴风科技股份有限公司。此后,通过“免费软件+贴片广告”的模式,暴风科技的收入在2014年已做到3.86亿元。
“这种‘免费+广告的商业模式,曾经一度是互联网时代的经典模式。”长江商学院终身教授薛云奎向《中国新闻周刊》分析,根据公司上市前的2014年度财报:销售收入总额为3.86亿元,其中广告业务收入3.43亿元,占销售总额的89%,“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暴风可以被定义为是一家广告公司。”
2015年3月24日,暴风科技更名为“暴风集团股份有限公司”,正式登陆A股创业板,最初发行价为7.24元,成为国内第一家从VIE结构回归A股的互联网公司。冯鑫慷慨、重义气的风格也体现在暴风的股权结构上:暴风上市时发起人有27位,投资人众多,上市后,冯鑫的占股比例只有25%。
刚上市的2015年即是暴风集团的高光时刻。从上市第一天起,暴风集团连续拉了29个涨停板,创下40天内收获36个涨停板的A股市场纪录。2015年5月末,暴风股价飙升到327.01元,涨了44倍,被市场称为“妖股”。
冯鑫不喜欢“妖股”这个词,“但也没有其他的词来形容现状”。这一年里,暴风的市值一度超过400亿元,冯鑫的个人身家也一度突破百亿元。对比之下,当时中国知名互联网公司迅雷的市值仅7.29亿美元,视频业龙头优酷土豆总市值仅38亿美元,暴风的市值似乎已跻身一流互联网公司行列。
暴风的市场表现远超冯鑫的预期,但他依然乐观地将原因总结为“广泛的群众基础”。
但在薛云奎看来,此时的暴风已经累积了巨大的泡沫。“从销售规模来说,3.86亿元的年度销售收入无论如何也无法支撑起高达三百多亿的市值。泡沫破灭只是迟早的事。”
上市四年间,暴风集团曾多次得到券商研报的强烈推荐,越来越多的散户入场,股东的“群众基础”逐渐扩大。如今,暴风集团的持有人近七万户,但并没有机构投资者持股数据,这也就意味着,持有者几乎都为散户投资者。
“这是一场不折不扣的恶意炒作。”回顾暴风的股价巅峰,薛云奎直言,“股价的恶意飙升扰乱了决策层对公司真实状况的判断,也给暴风埋下了巨大的隐患。”
接触过冯鑫的人,大多评价他是一个沉稳但有野心的人。在资本的裹挟下,冯鑫的野心直接反映在暴风上市后一系列冒进的决策路线上。
上市不久,冯鑫做出一个关乎暴风未来命运的一个决策——转型做DT(DataTechnology)时代的互联网娱乐平台。
按照冯鑫的描述,未来5~10年,暴风要做的就是DT大娱乐,把过去单一视频服务和传统娱乐的以“我”为中心变成以“你”为中心,“自我”变成“利他”,所有的产品、服务和商业模型,都以用户大数据和用户画像为中心。
2015年4月,暴风宣布对VR业务板块暴风魔镜增资扩股;7月,暴风TV成立;此后,暴风还拟以31.05亿元,以发行股份和支付现金相结合的方式,收购甘普科技100%股权、稻草熊影业60%股权、立动科技100%股权以进行扩张;2016年6月,暴风体育成立。同样在6月,暴风将证券简称由“暴风科技”变更为“暴风集团”,“大暴风”的野心跃于纸上。
“做生态圈的大方向没错,但暴风的基础薄弱,激进的转型必然会带来灾难。”互联网分析师葛甲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从核心价值来看,暴风赖以生存的播放器可以视作商业延伸的入口,但这在互联网广告市场里仍处于末流产品,天花板非常低,“冯鑫并不满足于这样的状态,暴风影音广泛的装机量和资本市场的热炒,让他觉得他能做更大的事情。”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在薛云奎看来,轻视了核心业务的暴风如同失去了主心骨,“播放器就是暴风的核心产品,没有这个核心的‘一,谈何互联网生态的‘万物?”
随着“DT大娱乐”的摊子逐渐铺开,暴风的营销投入成倍速增长,盈利能力却断崖式下跌,暴风很快尝到了资金吃紧的滋味。
2017年末,冯鑫艰难拿到了8亿元融资,他在发布会上连鞠三躬,表示一定会做好暴风TV。然而,这一年暴风集团的流动负债余额高达18.76亿元,而同期流动资产余额仅为18.28亿元,流动比率仅为0.97,资产负债率也较上市前大幅上升。这意味着公司短期偿债能力不足,公司资金周转捉襟见肘,财务风险显著恶化。
将资本视作自己的“核武器”的冯鑫,在集团内外多次强调资本的力量,同时坚信自己没有被金钱冲昏头脑。
在暴风转型“DT大娱乐”的两大主力,暴风TV和暴风魔镜双双失利时,冯鑫给出的理由仍然是资金问题:“如果我们的资金充沛,暴风TV扩张的速度更快,否则会变慢,是速度快与慢的压力。”
“暴风更多的是把企业看成了生意而非事业。把更多的资源投向了市场,而非人才和持续的产品创新。”长江商学院终身教授薛云奎向《中国新闻周刊》分析认为,这种在一上市便存有的“舍本逐末”的经营理念,或许是导致公司竞争优势尽失的根本原因。
资本市场上的光环褪色,被财务风险围绕的暴风,收缩资源、押宝重点业务势在必行。
2018年7月9日,暴风集团的微信订阅号发布一篇名为《三年大考,暴风雨中的暴风——冯鑫的内部两小时长谈》的9000字长文。冯鑫在文中指出,暴风上市3年,面临着3个问题:由于团队零经验,导致公司最有价值的能力没有被释放;对债券融资和股权融资没有明确的认识;在业务布局上也有贪婪。
“暴风走到今天这个地步,99.999%还是要怪自己。”此时的冯鑫,已经否定了此前“DT大娱乐”的多模块布局,坦言“回过头看目标还是太多了,有些贪婪”。
认错的同时,冯鑫仍然盛赞小米“用硬件获取互联网用户”的商业模式,表明暴风未来将“All in TV”,预测2020年和2021年电视业务应该至少有一二十亿元利润的期望值,且还会保持很高的增长速度。
“这显然是病急乱投医。”薛云奎将这一决策直斥为不务正业,“智能硬件制造非常考验公司的渠道资源,且毛利率非常低。市场炒高了暴风的股价,核心业务难以支撑庞大的集团骨架,决策层骑虎难下,贸然选择了一条错的路。”
外界的质疑并未阻止暴风“All in TV”的步伐。2017年末,在電视制造上一路狂奔的暴风集团,广告收入大幅度缩水,仅录得4.28亿,曾经赖以生存的“免费+广告”的互联网商业模式已然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暴风TV电视产品高达12.83亿的收入,占总营收的67.02%。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暴风集团已然变身为一家电视机产品提供商,而非互联网平台提供商。”薛云奎表示。
暴风TV很快将暴风集团拖入泥淖,从“不赚钱”迅速陷入“卖一台亏一台”的困境。2017年年报显示,暴风电视成本高达13.75亿元,最终导致毛利率为-7.15%。进入2018年,毛利率为-15.25%。2018年末,暴风TV的亏损金额高达11.91亿元,这直接导致暴风集团的亏损飙升至10.9亿元,已亏掉了过去五年的所有净利润。
冯鑫的电视梦彻底破灭。今年5月,多位暴风TV(电视)员工称收到“遣散”通知。今年7月,暴风TV已关闭包括暴风TV官网商城、京东及天猫旗舰店、苏宁易购等在内的销售渠道。
押宝电视失败,冯鑫喜爱的体育项目也迎来变故。
冯鑫喜欢体育,尤其爱看足球赛事。但他没想到的是,在他主导下的一起体育项目巨额收购案,最终成了压垮暴风的最后一根稻草。
2016年,暴风集团参投的暴风体育决定收购世界顶级赛事版权的海外公司(MPS)的绝大部分股权。暴风集团联合光大资本设立总规模达52亿元的产业并购基金上海浸鑫基金会。其中,光大资本出资2亿元,光大浸辉出资6000万元,招商银行出资28亿元,成最大出资方。
2016年5月23日,浸鑫基金耗资52亿元完成了对MPS公司65%股权的收购。然而不久后,次年10月起,MPS在体育版权市场节节败退,直到一年之后以法院破产清算告终,但暴风集团和光大证券需要承担无限连带责任。
随着MPS的破产,招行、华瑞银行、爱建信托等出资金融机构也被拖入泥潭。而据公告显示,该交易也导致暴风集团产生了1.4亿元的权益性减值及4800万元的坏账损失。
上市四年间,暴风的跌宕起伏离不开资本的疯狂炒作。作为曾经的明星大牛股,上市即巅峰的大涨催生了一批暴富者,震荡之间,券商此起彼伏的叫卖又吸引了一批又一批中小炒客入场。
2015年7月,暴风集团创下每股327.01元的历史最高价不久,招商证券发布研报,给予暴风集团“强烈推荐-A”投资评级,目标价位400元至430元。研报发布当天,暴风集团股价跌停,并连续5个交易日跌停。
2016年7月,暴风集团股价已跌至70元附近,东吴证券则发布研报,给予暴风集团“增持”的投资评级,给予暴风集团保守估计150倍估值,2017年目标价格87元。此后,暴风股价震荡下跌至50元附近。
2017年3月,暴风集团股价已在30元附近徘徊,太平洋证券发布研报,给予暴风集团2017~2019年0.18元、0.23元和0.26元的盈利预测,对应197倍、160倍和140倍PE,给予“增持”的投资评级。随后,股价一路下跌至20元附近,跌幅再超40%。
“这样的评级要么是不懂,要么是骗钱。”长江商学院终身教授薛云奎向《中国新闻周刊》直言,“如此不着边际、不负责任的研报令人匪夷所思,完全是没有道德的恶炒。”
值得注意的是,随着一大波散户在高位入场,机构资金已陆续逃离。
早在去年四季度,机构资金就已大规模出逃,股本数量减少比例达到了96%。去年底,机构持仓股数仅剩45.56万股,占流通股的比例从2015年的21.56%锐减至0.19%,总股本比例仅0.14%。而截至6月30日,暴风集团的股东户数还剩6.9万户,几乎全是散户。
同时,自业绩下滑的2016年起,暴风集团的大股东和管理层也纷纷减持套现。
自暴风上市至今年7月冯鑫采取强制措施前,集团内部分董监高(董事、监事、高管)及证代(上市公司证券事务代表)合计套现38笔,累计套现金额逾亿元。其中,暴风集团副总裁王刚的累积减持市值达到1980万元。暴风集团的3个员工持股平台:天津瑞丰利永企业管理合伙企业(有限合伙)、天津融辉似锦、天津众翔宏泰也分别在2018年9月和12月减持,占公司总股本的0.78%,减持市值达到2425万元;今年5月,3平台拟再次减持不超过公司总股本0.67%。
坚持到低位才套现离场的管理层显然明白,如今的暴风已经被市场边缘化了。
暴风集团发布的2019年上半年报告显示,上半年暴风集团营收8359.29万元,同比下降89.44%。截至2019年6月30日,暴风公司VIP付费用户数约6.6万,其中PC端约4.7万,移动端约1.9万。母公司广告主数量为62家,平均广告收入为49.8万元。
“在上半年营收的8359万中,有7120万元为一季度营收,即二季度营收仅1200万元左右。“薛云奎认为,“基本判断出公司主营业务收入已经殆尽,可能团队和产品都散掉了。”
在薛云奎看来,如今优酷、爱奇艺、腾讯视频已三足鼎立,暴风影音的市场份额逐年压缩,已经无力支撑一家上市公司。
“暴风已经到了崩盘的邊缘。”互联网分析师葛甲对《中国新闻周刊》直言,“暴风从前赖以生存的广告业务基本停滞萎缩,电视和体育欠债太多,如今在资本市场上也彻底失信,已经没有翻身的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