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人问西戈壁最多的草是什么,我敢肯定只要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之前在西戈壁生活过的人都会回答是苦豆子。
苦豆子又名苦豆子草,是西戈壁的原始植物,对于西戈壁的人来说那也是一种最常见的植物。可以说,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至八十年代末期,在长达三十多年的时间里,人们在西戈壁的土地上,凡是目之所及都可以看到这一米多高、主秆枝杈如棉花秆杈粗细、长着类似槐叶开着十几厘米长或白或淡黄色花序的草。当西戈壁6月阳光最为暴晒的时节,也是苦豆子花儿开放最为灿烂之季,在沙漠边缘、渠道两旁、田间地头乃至防风林带里,远远望去那些疯生疯长疯开的花朵一片片铺满了整个荒野,微风拂过如大海的波浪,层层荡漾的是花儿摇曳的海洋。因为苦豆子枝叶普通平凡,花无娇媚之色,再加上味之苦涩,当做饭用的燃料又火力不足,而西戈壁荒野上又不缺梭梭、琵琶柴等烧火的硬料。因此苦豆子多年来除了当牧草外,基本都处于自生自灭的状态。
也正因为不招人待见,苦豆子在西戈壁的春天里是最早也可以说是悄无声息来临的。当凛冽的风打着呼啸从北沙窝吹过,西戈壁土地的背阴处尚有零星的积雪,那些沙漠的英雄树胡杨、红柳、沙枣的枝条上的芽苞还未露尖,经过冬眠的麦田尚未苏醒,你会不经意地发现,苦豆子苗仿佛一夜之间就钻出了地面,在大地原本褐黄色调的板块上,突然涌出了一簇簇一片片嫩嫩的新绿。也就是这原野上最初萌动的绿唤来了雁鸣,也才预示着西戈壁的春天真的来了。
当苦豆子的绿长到了三十多厘米覆盖了荒野的时候,我们连队五十多岁的哈萨克族老牧民胡马别克就让儿子将放养的畜群赶到夏牧场去。胡马别克在农场开发前就在西戈壁邓家沟岸边放牧了,至于他们家什么时候来的西戈壁,他说他记不得了,他只知道他的爷爷从小就在这里放牧了。农场成立后,胡马别克作为当地的牧人很自然就成了西戈壁农场的连队牧工。虽然身份变了,但胡马别克的职业并未改变。只不过以前是给人民公社现在是给兵团农场放牧。最近几年转场去夏牧场时,每次惜别,胡马别克就会拍着儿子的肩膀说,风有风声鸟有鸟语,马驹子大了自然要自己在草原上驰骋。你呢也快快长大吧,大了就可以到草原上寻找花儿去了。胡马别克对儿子说的花儿是指姑娘的意思。他这话说过三年后他的儿子珠宝在从夏牧场赶着畜群转回西戈壁时,告诉他自己准备娶媳妇了,要胡马别克准备好一匹马、一头牛、二十只羊作为娶亲的礼物。听了儿子话的胡马别克很高兴,他说虽然他送出的礼物“很重”,但比起儿子娶媳妇,他很快能当爷爷来说这算不了什么,而且他要请全连队的人都来做客,煮最好的肉来招待大家。哈萨克族的婚礼很热闹,一连几天要进行“姑娘追”和“叼羊”比赛。当然牧工家办喜事也是我们连队的大喜事,连队职工非常乐意参加此类活动。
西戈壁的人对于苦豆子价值的认识来自于胡马别克。
胡马别克祖辈都是牧人出身,对于农活不要说擅长了基本可以说是门外汉。胡马别克的毡房住所和畜群圈舍均选择了离连队居民点三公里外邓家沟边的一个高岗上。为什么选择此处?胡马别克自有道理——这儿一是离职工住宅区远点,有利于畜群早出晚归而不影响连队人的生活;二是邓家沟常年有流动的天山雪水便于畜群的饮水。然而,邓家沟的水源只能保证畜群从春到秋的生活,而每年到了11月底,当西戈壁被白雪包裹起来,那些水面就会结上厚厚的冰层。在没成为西戈壁农场职工之前,破冰取水是胡马别克每年冬季最为头疼的事,现在成了农场牧工,连队便专门为胡马别克在畜群围栏旁打了一眼自流井,这样就解决了冬季人和畜群饮水的困难。有了自流井,胡马别克眨巴眨巴眼睛就准备利用这白白流入邓家沟海子的井水了。反正西戈壁最不缺的就是土地,胡马别克和家人在畜群的围栏旁很快开垦出了一大片荒地,为了防止牲畜践踏和戈壁上的野兔、野鸡、野羊、狐狸咬食种植的瓜果和蔬菜,他们一家人还从邓家沟两岸砍回许多红柳、铃铛刺编成篱笆把开垦的地围了起来。别看胡马别克做其他农活不行但种瓜却是绝对有一手,可以说没有胡马别克,西戈壁的瓜是没有如今这么大名气的。
西戈壁这地方位于天山脚下,古尔班通古特沙漠南缘,由于昼夜温差大(白天高温可以达到四十多度,晚上降到十多度),种出来的西甜瓜含糖量高,可谓甘甜味美。不仅附近的师部五家渠,昌吉、阜康等县市,就是首府乌鲁木齐市的企业、机关、学校等单位年年大车小车地跑上上百公里来到这里排队等候,可以说是供不应求。西戈壁的翠皮西瓜不仅个头长得好,大小重量几乎均等,一刀下去咔嚓咔嚓脆脆响,一个字“爽”就囊括了全部的赞誉。而那些甜瓜的麻皮、青皮、黄皮的黄瓤、红瓤、青瓤咬一口就让人回味无穷醉到心里。难怪吃过西戈壁瓜的人都纷纷伸出大拇指。可就是这被外来拉瓜的人赞不绝口的瓜,若是跟胡马别克种的瓜相比,口感还是有差异,差多少?差在哪?谁也说不清。如果大田地的瓜和胡马别克种的瓜不放在一起品尝,这差异还不明显,若是吃了胡马别克的瓜再吃西戈壁邓家沟边大田地里的瓜,味蕾中的差异和变化还是能明显感觉出来。
最早发现这种差异的是我们西戈壁农场的梁场长。
那是有一年的8月下旬,梁场长带领农场机关主管畜牧的几个人到胡马别克家。西戈壁农场最大的领导要到自己的毡房来,胡马别克心里自然异常高兴,他早早起床宰羊煮肉,烧好了浓香的奶茶。梁场长一行的到来,使胡马别克家节日的气氛达到了高潮,在毡房里大家聊着天,几瓶酒很快底朝天,新鲜肥嫩的羊肉也装进了肚子。这时,胡马别克的家人将几盘切好的西甜瓜端上了桌,梁场长在到毡房之前已经在连队转悠了一阵,而且还到正在装车的瓜地里看了看,自然少不了吃几牙瓜,他在品尝了连队今年的瓜后还夸了一句,瓜味儿不错。可待他吃完胡马别克的西甜瓜各一牙后,脸上露出了惊愕之色,因为从舌尖上传递出来的信息告诉他,这瓜绝对是他以前从没吃过的,和西戈壁大田地里的瓜味不一样,那是一种说不出的美妙,是让人有一下子产生出吃了一块还想吃第二块的欲望。梁场长问胡马别克,你这瓜是从哪里来的?不是咱们西戈壁的吧?胡马别克摸着下巴上的胡子说,场长,你说这话可就没调查了,这瓜确实是咱西戈壁的。梁场长又问,是西戈壁哪的?胡马别克说,就是我老头子自己种的,瓜地就在羊圈旁边。梁场长站起来伸了一下腰说今天吃得太多了,正好要活動下消消食,我们就去你的瓜地看看。
一行人出了毡房,走了不到几十米就是胡马别克用篱笆围拢起来的瓜地。这时正是西戈壁秋庄稼生长的旺盛季节,远处的玉米林如青纱帐一眼望不到边,上千亩条田里的向日葵也已垂了脸盘,那些刚抽出穗子的高粱正经受阳光的锤炼由青变红铺向遥远的天际,而脚下的邓家沟海子如一块硕大的宝镜倒映着秋的影像。
梁场长站在胡马别克家的最高处,西戈壁的这些秋色尽收眼底。他边走边夸胡马别克说看山看水看风光,你胡马别克这地方选得好,站得高看得远。说着话大家进了篱笆围起的瓜地,看看瓜苗和连队里种的没什么两样,甚至叶片还没有连队瓜地里长得宽大肥厚,特别是瓜沟,连队是用开沟犁开的沟,既深又宽大整齐,而胡马别克则是用坎土镘自己挖的沟、高矮不平、深浅不一,邓家沟海子边这个连队的连长心里当时就有点儿不服气便说,别克,就凭你这瓜地能长出那么好吃的瓜来?你别是从哪儿买来的几个“蒙”场长的吧?胡马别克笑着说,连长,我们哈萨克族人眼里可揉不进一粒沙子,“蒙”的话一点儿都没有,你开会时不是常说事实胜于雄辩吗?那今天我们就用事实说话。说着话胡马别克用随身携带的匕首(小刀)给大家又切了刚从瓜藤上摘下来的瓜。梁场长尽管感觉自己的肚子已经盛不下任何东西了,但经受不住胡马别克的热情和甜瓜的诱惑,还是挑选了最小的一牙放到嘴里。他咬了一口对连长说,都说西戈壁邓家沟的瓜吃了让人忘不了,这话不假也没什么问题,但唯有吃了胡马别克的瓜,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好。连长嘴里也正品尝着,瓜的甘冽把这个种了多年瓜的“农业专家”瞬间就“放翻了”。其实不用梁场长说,连长的心里已经默认或者说已经承认了。连队大田地的瓜的确与胡马别克的瓜相比,在口感上略逊一筹。
梁场长说,你们连队大田地里种瓜的人要好好到胡马别克这取取经。我们老自诩自己懂多少技术,种了多年地,和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是种地的行家里手,可咱们这么多年种的瓜还愣是比不上一个放羊的牧工,说起来也是件农场很丢脸的事。如果不是我亲自品尝,我还不知道咱们西戈壁还有口感这么好吃的瓜。既然胡马别克在这戈壁滩上能种出来,我就不信咱的大田地里种不出来。临走梁场长对连长说,下年度我要吃上你们大田地里和胡马别克地里一样味的瓜。连长给梁场长敬了个军礼说,请场长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梁场长走后,为种瓜的事连长没少到胡马别克的氈房取经。为了使胡马别克毫无保留地讲出种瓜的诀窍抑或是秘密,连长每次到毡房去必拎上几瓶伊犁大曲,几次下来拎进毡房的伊犁大曲不下整两箱了。连长开玩笑地对胡马别克说你喝了我这么多酒,把肚子里的东西要全部给我倒出来啊。胡马别克抖动着山羊胡子也笑着说,连长你拿的是酒可每次来都要吃肉,你早吃掉我好几只羊啦。连长想想也是,每次到毡房虽然都喝得头晕眼花腿肚子打战,但每次肉的确没有少吃。连长觉得胡马别克的瓜论品相反而不如大田地里长得好,可为什么口感不一样呢?在当年12月底下大雪的日子,连长喝完酒又从胡马别克家出来,临出毡房,连长对胡马别克说你再想想是不是还有什么遗漏的地方?胡马别克说,连长,真得没有什么了,我们哈萨克族人对朋友的心像金子一样敞亮,况且你是我的领导,我有啥好隐瞒的嘛。我种的这些瓜,和你们大田地里种的一样,也是开沟浇水墒情好了点种,而且瓜种子还是连队技术员给的,如果说还有不一样的,那就是你们种瓜催苗时用化肥,也就是尿素那东西,而我追苗肥全部用的是牛羊粪。连长拍着脑袋想胡马别克瓜好的秘密在这儿呢,以前种瓜只讲瓜地不能连茬种需要倒茬,但没想到是追苗肥上出了问题,虽然尿素能够迅速促苗催苗,但尿素的使用无疑对瓜的品质还是产生了副作用,这就是大田地的瓜和胡马别克的瓜口感不同的症结。连长为此和胡马别克又好好喝了一场大酒。酒醒之后的当年冬天,连长带领职工给连队几家哈萨克族牧工的畜圈清了好几次,把那些清理出来的牛羊粪像堆草垛一样堆起来,而后撒上水再盖上一层薄薄的黄土。胡马别克问连长为什么撒上水?连长说这叫发酵。胡马别克说我不懂什么叫发酵,只知道把这些牛羊粪捂熟就可以用了。连长对胡马别克说你说得对,就是把生的东西变熟。连长看着胡马别克那双有些狡黠的眼睛,未免又有些心疼他那些早喝进肚子里的几箱子酒,早知道是牛羊粪的问题,干嘛要请这山羊胡子喝那么多酒啊。
第二年8月,连队大田地的瓜如期开园。远的近的、城里的、乡下的各路买瓜的人又车水马龙拥挤到邓家沟海子边。吃了当年瓜的人都连声叫好,并且连声称赞口感好像比往年更令人回味。这话让几个月来被西戈壁阳光晒得脸色黑黝黝、心里忐忑不安的连长未免有些得意。他给梁场长打电话说邓家沟大田地的瓜开园了,特请领导来品尝。梁场长在电话中爽朗地答应了连长的请求,第二天就骑着马直奔邓家沟边的瓜地。在吃过连长递过来的两牙瓜后,他对连长说不错,这瓜的味道是有进步,但和胡马别克种的瓜比起来好像还有差距。连长拍着胸口说,场长,这不可能!我敢打赌,我的大田地里的瓜绝对不比胡马别克的差。连长原本想说比胡马别克的瓜好,可话到嘴边见梁场长那么自信地夸胡马别克的瓜,于是便改了口。梁场长看连长满脸黑里透红着急的样子,没有与他争辩而是笑着说,还是用连长你说的话事实胜于雄辩吧,不着急你先尝胡马别克种的瓜。原来梁场长在进邓家沟瓜地之前先骑马到了胡马别克的瓜地,品尝了胡马别克今年的瓜后他又让通讯员随身带了两个,见自己说邓家沟大田地的瓜味道不如胡马别克的瓜,连长急得头上的青筋都鼓了起来,梁场长便亲自动手将胡马别克地里的瓜切开递给周围来采购瓜的人。吃了胡马别克瓜的人没有不点头称道的,那份陶醉瞬间就溢于每个人的脸上。连长本不想吃的,但梁场长却还特地切了最大的一牙给了他,他只好接过放入嘴里,还没等一牙瓜吃完,连长就彻底承认自己输了,胡马别克的瓜和邓家沟大田地里的瓜味道确实不一样,梁场长说大田地里的瓜比去年有进步,是给他面子了。
梁场长走后,连长心里又急又气又恼,这个胡马别克究竟还有什么秘密瞒着我?可他无论换了什么方式问胡马别克,胡马别克还是直摇头,问多了问急了胡马别克不高兴了,他说我们哈萨克族人对朋友都是真心实意,毫无保留,你这样三番五次的麻烦我,分明是对我的真诚有怀疑,这样的话以后朋友不做了。连长见胡马别克真生气了,晚上又拎了两瓶伊犁大曲到毡房并且和胡马别克喝到天放亮,两人这才搂着肩膀言归于好。酒醒后,连长想看胡马别克对自己的话一脸认真的样子肯定没说假话。可同样的种子、土地、阳光和水,大田地里的瓜为什么没有胡马别克的瓜让人回味无穷?百思不解的连长此时心里已经拿定了主意——那就是他要彻底按胡马别克种瓜的方式虚心学习,从灌水、点播、间苗、追肥、锄草、打杈,一切按胡马别克种瓜的步骤进行。他要仔细瞧瞧胡马别克种瓜的秘密,究竟藏在哪里?
秘密是在瓜藤爬秧长到四五十厘米长时,被揭晓的。
那是6月初瓜苗尚未开花打扭时,连长又跑到胡马别克家的瓜地转悠。今年邓家沟大田瓜地所有的种瓜程序与胡马别克同步,而且每一步连长都不敢疏忽,生怕没有跟上节奏。这天在胡马别克的瓜地里,他发现胡马别克带着自己的老婆在瓜沟里正忙活着。连长走到跟前只见胡马别克在瓜苗根部的位置用坎土镘刨出一道深深的槽子,他那个穿着长裙的老婆子把筐子里切碎的苦豆子正埋入槽内封土后并用脚踏实。连长问你们埋这些苦豆子干嘛呀?胡马别克说我也不清楚,但从我记事起我爷爷、我父亲他们种瓜一直都是这样做的。连长突然间恍然大悟,他紧紧握住胡马别克的手说,我现在终于明白你种的瓜为什么与大田地里的瓜口感不同的奥秘了,原因就是在这苦豆子上。连长说胡马别克老哥你喝了我那么多酒,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个秘密啊?胡马别克咧着嘴说,连长,你也没问我这个呀?再说我也不知道种瓜为什么要煨苦豆子,我只是按我爷爷、我父亲的方法把它们埋入瓜苗根部,至于埋苦豆子和种瓜之间有什么关系我确实不清楚啊,而种瓜煨苦豆子是我们哈萨克族人从老一辈那儿一代一代传下来的。
連长从胡马别克坦诚的脸上相信他说的是真话。的确在他和胡马别克聊天的过程中,也从未提及这西戈壁荒野上随处可见的苦豆子草,也难怪胡马别克没有往这方面想。苦豆子在我们西戈壁到处都是,但人们从来没有把它当宝贝,现在当知晓胡马别克种瓜口感产生奇妙的变化很有可能是因为苦豆子,连长从胡马别克家瓜地出来后,就通知连队所有职工下地割苦豆子。连队职工对连长下的这个命令多少有点儿摸不着头脑,这戈壁滩上谁也不愿多扫一眼的苦碱草如何入了连长的法眼。问连长干什么用?连长一言不发只是让大家把连队周围的苦豆子割来后,全部拉到马号。很快马号附近的空地上苦豆子就堆成了山。那一连几天可辛苦坏了连队马号铡草的几位饲养员,连长命令人歇铡刀不停地将拉来的苦豆子全部铡碎。而后连长又让人按胡马别克的方式,将一捧捧苦豆子埋在了瓜苗根部。这年西戈壁的瓜又获得了大丰收,那些西瓜甜瓜的美味口感真是无法用文字来表述。梁场长吃过邓家沟大田地的瓜后大喜,他对连长说现在这瓜和胡马别克的瓜没有任何差异了。
从此后,西戈壁的瓜名声大振,而用苦豆子煨瓜也成了西戈壁种瓜人不是秘密的秘密。
邓家沟海子边这个连队的连长是个爱琢磨的人,他从用苦豆子煨瓜产生的奇效口感上动了脑袋,他想既然苦豆子作为绿肥可以使瓜改变口味,那么苦豆子在其他农用作物方面是不是也能取得同样的效果呢?他先后在连队种植的玉米、高粱、黄豆上做实验,产量和口感并无明显变化。后来,他用苦豆子在连队几百亩的土豆上做实验,使西戈壁马铃薯的口感取得了质的飞跃。
那是在土豆苗打蕾开花之前,沿着土豆苗的垄沟用铁锹开一条约二十公分的沟,如煨瓜苗根部一样将事先铡好的苦豆子埋在垄沟里,在长达半年的日子里,苦豆子草成为绿肥后慢慢浸入土豆根部,从而产生出了意想不到的效果,秋季挖土豆时起出来的土豆不仅结得多个头大,而且那种沙甜是任何地方的土豆不能同日而语的。梁场长听说连长用苦豆子煨土豆觉得也挺稀罕,便专门过来要品尝土豆。那时农场的经济条件得到了改善,梁场长不再骑马而是坐了一辆上级奖励的旧吉普车直奔连队正开挖的土豆地。连长在电话中听到场长要过来便亲自在土豆地里垒了个窑,他要把最好的土豆原味原汁显现出来。
“垒窑”干什么?那是西戈壁人烧土豆的一种独有方式。
所谓的“窑”,就是用较大的土块垒成一个圆形的空巢。“窑”的大小由两方面决定:一是吃的人多“窑”就需要大些(当然再大一般也不能超过烧三十公斤土豆的量),吃的人少则小些;二是垒“窑”的材料,根据土块的大小。土质紧土块大的可将“窑”垒得大些,土质松软土块小的则只能垒个小“窑”。垒“窑”看起来容易,就是将大小不一的土块垒一个巢。其实不然,哪些土块适合做“窑”底,哪些土块适合做“窑”壁,哪些土块适合搭架,哪些土块适合封口,在垒“窑”的人心里必定都有数。如果眼里没活手下不知轻重,垒不了几层“窑”就塌了。有的人垒时很好看速度也快,但由于土块搭建组合得不好,在烧的过程中,很容易把某个土块烧酥了,那整个“窑”就会轰一声塌下来前功尽弃。西戈壁的人对垒“窑”都不陌生,从上小学的孩子起男女老少都会做这个活,因为家家都爱烧土豆、烧玉米,甚至烤大饼这些都离不开垒“窑”(只是烤大饼不需将“窑”土全部打碎,而是将揉好的饼子放在铁板上,再封火放在“窑”内焖上几十分钟就熟了,这种“窑”可长期使用)。烧土豆的“窑”垒好后必事先预留一个烧火的窑口,一般人们都会就地取材,将周围的树枝和杂草弄过来一堆填入“窑”内,那些烧起的火苗会从“窑”的不规则的缝隙中窜出,要不了二十分钟“窑”内的火就会将“窑”内外所有的土块烧得通红通红。这时候人们只需将“窑”内的余火扒拉出来,并将“窑”口封上,再将“窑”的顶端(事先留好的垒“窑”时往“窑”内扔土豆也需要功夫,必须轻扔轻放,毛手毛脚的人是不能做这活的,因为扔土豆,稍不小心碰到烧酥的“窑”壁瞬间会造成“窑”塌。直到土豆全部安全放入“窑”内(窑内面积的二分之一左右),烧“窑”的人这才把刚刚取下来的那块“窑”顶土块再盖到“窑”的顶部封好,对拿着铁锹围在一旁观看的人说声可以了。这时大家伙儿就会挥舞着铁锹对着烧酥的“窑”一阵轻拍轻打,直到将“窑”全部打得粉碎。而后迅速用旁边的碎土再将还发着热气的“窑”厚实地盖上一层,让一丝热气也冒不出来。垒“窑”人这才一屁股坐在田埂上,点上一支莫合烟如欣赏自己什么杰作似的,只待开“窑”扒出烧烤的土豆香气四溢,随后获得人们的几句奉承和赞誉,心理上得到了极大满足和享受。
在吃午饭的时候,那些堆在“窑”内的土豆被人们用棍子轻轻扒拉出来,一个个皮儿焦黄,散发着浓郁的香味出现在人们的面前。在那个年月每个秋季挖土豆是西戈壁人最为开心的日子,因为连队领导说凡是在土豆地里来干活的人烧土豆可以管够,能吃多少吃多少。
连长亲自垒“窑”烧出的土豆果然不同凡响,梁场长一连吃了两个才喘口气夸赞道,这土豆的味道没得说,你们连又为西戈壁农场争了光,今年农场评先进你们连要不得第一,哪个连也不敢上台领奖。
那些年西戈壁的瓜好吃土豆好吃,吃过的人都说难以忘怀。可谁会想到酿造这甘甜美味的,却是来自这西戈壁荒野默默无闻的苦豆子。
当我长大上学之后离开西戈壁,每每想起苦豆子时总感到有些神奇。其实在童年时苦豆子在我们生活中就早早有所认识,虽然苦豆子花不芬芳浓烈,但那些远在河南、江西的养蜂人,每年都是拉着一箱箱的蜜蜂到这儿采蜜,苦豆子虽苦但蜜蜂采花酿的蜜却是醇甜无比的啊。虽然苦豆子草味苦牲畜不爱食,但和苦豆子相伴生长的却是甘草,也就是说有苦豆子生长的地方必然会有甘草出现,而甘草是牲畜最爱食的草料,至于苦豆子为什么和甘草相伴相生,其中原因我也没弄清楚。收割牧草时苦豆子和甘草是无法单独分离的,牧人打草时两种草也会捆在一起苦甜相依。西戈壁冬季漫长的雪又大又厚常常超过半米深,那时节畜群无法出行到野外觅食,就靠牧人夏秋之季早早打下的牧草维持生命。铡草时牧人会有意将苦豆子和其他的牧草掺混在一起给畜群喂食,说来也奇怪吃过苦豆子的畜群从不拉稀,而且宰杀后肉质也异常鲜美,西戈壁的羊肉属“西戈壁三宝(瓜、土豆、羊肉)”之一。再后来查资料得知,苦豆子大都分布在西北,主要生长于沙质土壤中,耐沙埋、抗风蚀,具有良好的沙生特点,也就是说苦豆子这种植物生来就是与戈壁荒漠为伍的,雨水充沛土壤肥沃反而不适应它的生存。苦豆子不仅是优良的固沙植物和可利用的牧草,还是重要的药用植物资源。早在1914年人类就从苦豆子籽实中提出“苦参总碱”,入药发现其有清热解毒、抗菌消炎等作用,后又分离出槐定碱、槐胺碱。1930年被正式列入《美国药典》,随后医学界又研究发现苦參碱中槐果碱在临床上有抗癌效果。而我们常年治疗腹泻的“克泻灵片”“苦参碱制剂妇炎栓”等均来自于苦豆子。原来,西戈壁农场畜群不拉稀的原因在于苦豆子本身具有抗泻的作用。
经过二十世纪六十年兵团一代又一代人的努力,如今的西戈壁荒漠早已改造为良田,也正因为自然环境的改变,这里已不再是苦豆子生长的家园,人们也很难寻觅到苦豆子的踪迹了。不过由于现代科技的发展,西戈壁农场在科技园按沙漠土质的状态还专门种植几千亩的苦豆子,但这只是供人观赏和制药厂所用,和那时荒漠戈壁肆意生长的苦豆子是不能相提并论的,只能说留给人们的是对那个年月的回忆。
而要想吃到用苦豆子煨出的瓜和土豆的确是真难了。因为苦豆子没有了,那些煨瓜煨土豆的西戈壁人也都越来越老了。
龚培德,编审。新疆《法治人生》杂志社总编辑。新疆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乌鲁木齐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小说、散文刊发于《清明》《散文选刊》《散文百家》《青年作家》《厦门文学》《读者》《西部》《绿洲》等。出版主要作品有散文集《我在雪山草地等你》《邓家沟记事》《父亲母亲》;纪实文学集《折翅的红蜻蜓》《第199颗手雷》《新忏悔录》《准噶尔的黄丝带》;长篇小说《西域谜案》《卧底》等。作品曾获新疆报告文学奖、新疆兵团军垦文学奖。现定居新疆昌吉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