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杰
复旦大学古籍所教授
西方文献学值得我们学习借鉴的地方颇多。学习的第一步,是厘清概念,校准术语。这里举一例。
一百多年前,法国学者路易·阿韦(Louis Havet)在其《拉丁文本考证手册》(Manuel de critique verbale appliquee aux textes latins,1911)中,区分了vérité和authenticité这样一对概念,将抄本与作者原本相一致的情形称作vérité,将抄本与其所从出的父本相一致的情形称作authenticité。十年后,德国学者赫尔曼·坎托罗维奇(Hermann Kantorowicz)在其《校勘学导论》(Einführung in die textkritik,1921)一书中给出的德文对译是Richtigkeit和Echtheit。又二十年后,日本学者池田龟鉴在其《古典の批判的処置に関する研究》(1941)一书中给出的日文对译是“正しさ”和“純粹さ”。如今我们拟定的中文译名是“正确”和“忠实”。法文、德文、日文和中文术语对照如下: vérité = Richtigkeit = 正しさ = 正确 authenticité = Echtheit = 純粹さ = 忠实。
文本复制传播过程中的“正确”和“忠实”该如何理解?不妨以综艺节目上常见的“拷贝不走样”游戏打比方,稍加说明。
“拷贝不走样”的主旨是,让一则信息经过若干传承环节,正确传达到最后的,则为成功。具体操作是,比如有A、B、C、D、E五个人,都背对主持人排成一列。主持人让第一个人A转过身,给他同时也给观众看一个词语,比如“惺惺相惜”,然后将提示板收起。A让B转过身,在不能说话,不能写字的条件下,通过比手划脚,让B领会“惺惺相惜”这个词语。B再让C转过身,向他模仿A的比手划脚。依次进行,一直到E。如果E能答出“惺惺相惜”四个字,则游戏成功。
从这个游戏的名称可以看出,其与文本抄写复制传播颇为类似。提示板上的文字,相当于作者原本的表达意图。每一个人相当于一代抄本。
值得注意的是,对前代抄本维妙维肖的模仿,并不一定符合作者原本,因为前代抄本可能已经“走样”了。因而对前代抄本“拷贝不走样”,可以称“忠实”,但却不一定“正确”。
第一代抄本如果完全准确、毫不走样地复制了作者原本,堪称“忠实”,也堪称“正确”。如果其后每一代抄本也都能完全准确、毫不走样地复制前代抄本,那么可以说,截至当下,抄本堪称“忠实”而且“正确”。
如果其中有一代抄本“走样”了,那么一般来讲,其后的抄本,或许可以称得上“忠实”,但谈不上“正确”。
还有一种情形,不“忠实”,但是“正确”。这就是当传抄者对前代抄本中的讹变,或者说“走样”之处,进行正确校改修正,使其恢复“原样”的时候。
当然,历时千百年之久的真实文献复制传播的过程,比区区几分钟“拷贝不走样”游戏要复杂得多。首先,其传播过程不可能尽收眼底,而是已经消失在历史的暗夜里,各个抄本的前后顺序,成了需要考证确定的问题。其次,其传承环节也不可能尽在掌握,部分抄本已经佚失,相关部分已无法进行历史重建。就像保罗·马斯《校勘学》开篇所说,“我们所占有的抄本,与原本之间,不知经过多少次辗转传抄”。
西方学者将古典文本校勘的目标表述为“重建作者失落了的手稿”。也就是说,“正确”是校勘的终极目标。但由于古典文本的写定时代距今已千百年,作者手稿和早期抄本几乎都已不复存在,很难确定存世文本是否完全符合作者原本。于是人们退而求其次,将考量“忠实”与否作为文本校勘的暂时小目标。实现这个小目标的操作过程西方校勘学叫作“对校”(recensio)。对校的结果,就是给存世抄本排出前后次序,然后在存世抄本证据的基础上,重建最早可考抄本的文本。
雷诺兹等《抄工与学者》在论及18世纪校勘学的发展时,引述英国著名校勘学家本特利《整理〈新约〉刍议》中的观点。本特利认为,借助散见各地图书馆的古抄本,“可以将文本恢复到尼西亚会议(公元325年)时期通行的最好的本子的样子”。雷诺兹等划重点,说:“值得注意的是,他并不奢望将作者的文本恢复到手稿的状态……”
保罗·马斯《校勘学》将现有文献证据条件下能够恢复的文本称作“原型“(archetype)。“原型”可以说是通过“忠实”度考察,不断剔除“走样”,最后逆溯到在传承环节上接近作者原稿的抄本。
“原型”毕竟不是“原本”(original)。想要进一步企及“正确”这个校勘的终极目的,就要在“对校”(recensio)之后,再进行“修正”(emendatio)。
“修正”必须是在“对校”所重建的原型的基础之上。雷诺兹等指出,修正,应当是在“传达文本的基础上”,而不是在“通行本的基础上”。所谓“传达文本”(transmitted text),其实就是指“原型”。
雷诺兹等《抄工与学者》和保罗·马斯《校勘学》都提到“传达”(transmitted)这个概念。“传达”和“忠实”,说的都是“不走样”,不同者,只是看问题的角度。“不走样”,自先视后,谓之“传达”;自后视先,则谓之“忠实”。
中国校勘学有“校异同”与“定是非”之说,颇类西方校勘学所谓“对校”(recensio)和“修正”(emendatio)。其实仍有重要不同。
中国校勘学所谓“校异同”,其实不是“对校”(recensio),而只是“校对”(collation),其结果只是一个平面的异文列表。
西方校勘学所谓“对校”,其实是在考察异文是否前有所承,也就是是否“忠实”。最终结果是追溯到存世最早抄本,重建所谓“原型”。
中国校勘学所谓“定是非”,最常引用的是段玉裁《与诸同志论校书之难》:“是非有二,曰底本之是非,曰立说之是非。”所谓“底本之是非”,就是与作者原本一致与否。所谓“立说之是非”,就是作者立说是对还是错。
西方校勘学所谓“正确”,其实只相当于“底本之是非”。至于作者立说是对是错,则不是校勘学(又称low criticism)所要解决的问题。
西方校勘学其实是将中国所谓“定是非”分为两个步骤,第一步是对校,追求“忠实”,将文本恢复到现存最早抄本。如果对得到的文本仍有怀疑,则要进行第二步,即修正,追求最终的“正确”。正像A.E.豪斯曼所说,对校是科学,修正是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