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州有一条溪,叫愚溪。水量不是很大,源头也不是特别邈远,但是名气却很大,是外地来永州的人都想去看一看的地方。
唐朝有一个人,叫柳宗元。虽然他在永州只生活了10年,但是永州人却认定此人是真正的永州人,好像他从来就没有离开过这块土地。你在永州街上随便碰到一个人打听一下,都知道这个人,知道愚溪侧畔有座柳子庙纪念这个人。“清莹”“秀澈”“山水绿”,他们对这个唐代文人为自己家乡山水贴上的美丽标签感到自豪,对他为这块土地写下的另一句颇有广告效应的话语怀着较为复杂的情感。
“永州之野产异蛇,黑质而白章;触草木,尽死;以啮人,无御之者。”这句话无异于向世界宣布,永州是一个偏远蛮荒的地方。
确实如此,在遥远的唐朝,永州被视为蛮荒的边鄙之地,是朝廷流放得罪官员的天然囚笼。这不,公元805年,长安城里一颗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相随着他所附着的改革集团的轰然坍台,就从日渐飙升的人生妙境跌入到幽邃无底的黑暗深渊,被贬为“永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从中央政府到边远地方,从权力中心到闲杂岗位,柳宗元不但经历了巨大的心理落差,而且内心里极度焦虑、紧张。因为是政治上的异见者,暗地里还被国家安全机关死死地盯着,稍有不慎,即为见疑,极有可能把性命丢掉。
因此,永州的好山好水一开始并未被柳宗元认真凝视,更没有牢牢地吸引住他的注意力。在他看来,那些四面环合的群山,无异于难以翻越的天然监牢。一個人被撂在这里,看不到一丝的前景,看不到半点的希望。他还要花上好一段时间,来舔吮自己内心的伤口,好好地调适自己的情绪。至少要经过三四年的苦撑苦熬,才慢慢地缓过神来,淡定下来,开始关注四周的环境,凝眸那些其实异常美丽的丘峦溪涧、山光水色,并从中找寻到心灵的慰藉。
大概在永州住到第五年的样子,内心的绝望已然越过了极点界限,柳宗元开始丢掉被朝廷召唤“复起为人”的幻想,铁下心来,准备“终甘为永州民”。他发现了西山地区的美景,并卜居于山脚溪畔,把一条原名“冉溪”或“染溪”的溪涧改名为愚溪。至于为什么要这样改名呢?明代诗人曹来旬说:“先生直道世不容,官谪司马遐陬窜。潇湘十载苦淹留,山水娱情度宵旰。有才无用自谓愚,托名愚溪博一粲。”或许道出了柳宗元内心不得已的苦衷。愚溪之名,既包含着柳宗元无奈的自嘲,也寓含了某种幽深的弦外之音。不管怎样命名,愚溪的旖旎风光确实给了柳宗元莫大的心灵慰藉,唤醒了他沉睡已久的孤绝灵魂,让他在与美丽山水相遇的刹那,碰撞出诗意的火花。从《始得西山宴游记》开始,他一口气写下了《钴鉧潭记》《钴鉧潭西小丘记》《至小丘西小石潭记》等四篇晶莹剔透的游记小品。以后又在愚溪周边地区游走,发现几处奇特的景观,写下了《袁家渴记》《石渠记》《石涧记》《小石城山记》等四篇佳作,合称“永州八记”,奠定了其在文学史中的大家地位。愚溪,既是柳宗元心灵的寄托,也是其精神外化的象征。
当然,柳宗元并不是为山水而山水,他内心里一直葆有关注民瘼的执着信仰。在愚溪侧畔,与一位捕蛇男子的相遇,让柳宗元深深地感到时世艰难,民生多艰,油然发出“苛政猛于虎”的感慨。一个老实本分的农民,放着田地不耕种,却冒死去抓毒蛇以抵租赋。几辈人都以此求生存,祖、父皆死于蛇,自己也多次被蛇咬伤,“几死者数矣”,真的是租赋之毒甚于蛇毒。柳宗元为之怨愤不平,提笔写下著名的《捕蛇者说》,痛陈其事,针贬时弊。在永州,柳宗元思考得最多的问题,不是个人的遭遇,而是百姓疾苦、现实民生,他对黎元民众始终怀抱着朴素而真挚的同情之心。
如今在永州寻找柳宗元谪居十年淹留的踪迹,河东老城内已很难找到蛛丝马迹,只有河西的愚溪依然在潺潺不息地流趟,仿佛一切如旧,西小丘、钴鉧潭、小石潭等遗址仍然依稀可辨。傍着愚溪延伸的柳子街,木屋青瓦,依然保存着古朴的唐风宋韵。在愚溪汇入潇水的溪口,古老的石拱桥,千百年来屹立在那里,见证着“愚溪眺雪”的凄美景象。柳宗元当年就在这里写下了千古《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从愚溪桥开始,沿着愚溪,我行走在犹有唐宋古韵的柳子街上。两侧是青瓦木屋,脚下是被岁月打磨得锃光放亮的青石板,感到一下子走进了唐朝,走进了柳宗元的诗文心境里,不知不觉站在了柳子庙的大门前。驻足凝望,左侧门楣上题刻的就是“清莹”二字,右侧门眉上题刻的是“秀澈”二字,都是从柳宗元《愚溪诗序》里拈出来的词语,很醒目,让人看了倍感亲切。大门两边石刻楹联“山水来归,黄蕉丹荔;春秋报事,福我寿民”,颂扬了柳宗元在永州的事功和泽被山水黎民的功业,让人肃然起敬。
走进大门后,返身回望由门楼延展出来的柳子戏台,上方有清代大书法家何绍基题写的“山水绿”三字,撷取于柳宗元《渔翁》诗中,感觉那书法与字义特别的熨贴,浑然相融于一体。这三个字与门外“清莹”“秀澈”四字相互呼应,加深了人们对永州山水的清秀印象。毫无疑问,正是柳宗元信手拈来的这些字眼,为永州山水赋予了不朽的灵魂。柳宗元本人,也因此成为永州文化的灵魂人物。
踏过戏台前的看坪,拾级而上,往庙宇深处走,横梁上“八愚千古”“都是文章”“文冠八家”等额匾的题字,给人留下很深的印象。这些凝炼的文词,无疑是对柳宗元一生文学成就和文学史地位的高度概括与肯定。他前承古人,后启来者,开游记散文之先河,不愧是“唐宋八大家”中的重量级人物。只是庙宇中供奉的柳宗元塑像,似乎缺失这种相应的“重量”,让人略感遗憾。
庙宇的后院是碑刻陈列区,镶嵌在山墙上的“荔子碑”是最有价值的一块,它是柳宗元同时代的思想辩友、文学盟友韩愈撰写纪念柳宗元的墓志铭文,宋代大文豪苏轼亲笔书法,因“韩文、柳事、苏字”而被誉为“三绝碑”。原碑立于柳宗元谪居永州之后再贬老死的柳州罗池庙,清代摹刻过来的,因为保存完好,已成为国家级重点保护文物。左侧墙壁立有一块摹刻的怀素《千字文》碑,字迹漫漶,已看不出怀素书法的神韵,徒有一个形式罢了。倚在右侧墙壁上的明代严嵩《寻愚溪谒柳子庙》诗碑,因为另类而格外吸人眼球。
严嵩是明代权相,62岁时任武英殿大学士,专擅朝政二十年,在历史上留下可耻骂名。但严嵩早期的诗歌,清丽婉约,妙绪纷披,有王维、韦应物风格。刻碑柳子庙的这首诗,描写了愚溪风光,表达了对柳宗元贬谪永州十年的追慕、景仰,是一首難得的佳作,终究因人而废,不得广为流传。文化传承,一个不可勿视的因素,即是对人品的要求。仅有艺术性是远远不够的,无论何时,人品、人格总是重要的。
据说,严嵩碑刻目前在全国仅存一二。柳子庙能保存下这一块石碑,足见永州人胸怀的宽阔和包容。其实留下这一块碑刻,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有着明显的警示作用。对比柳宗元与严嵩,一个是政治上的败北者,却心忧天下,一心为民;一个长期窃居高位,却专权擅政,祸国殃民。但公道自在人心,为民造福的人,百姓景仰他,祭祀他,其声名千古流芳;祸国殃民者,人们蔑视他,唾弃他,其名姓遗臭万年。在柳子庙的碑刻前,我感悟到了历史的公正,我感到了岁月的严谨。
离开柳子庙,离开愚溪,又就近去朝阳岩游览。
朝阳岩又名西岩,是唐代文学家元结首先发现并命名的一处胜迹,在愚溪口之上半里左右的潇水河岸。这里山清水秀,古木苍天,一洞临江,幽深莫测,洞内曲水流觞,潺潺不息,是一处难得的天然佳境。柳宗元自永州城内移居愚溪后,常来这里游览。其《渔翁》一诗,即写此地所见:“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好一幅超然出尘的诗画境界。从这纯净的诗境中,我看到了柳宗元化身“渔翁”的另一重形象———一个超越尘世羁绊的诗意灵魂存在。
柳宗元最终从凄苦的心境中走了出来,就像前面所写到的,清莹秀澈的山水抚慰了他那颗孤绝的心灵,他也把自己独特的生命体验,转化升华为瑰丽的文学审美,写下一篇篇脍炙人口的传世佳作。他把偏远蛮荒的永州,提升为与长安双峰并峙的唐代中国文学中心之一,以致于四面八方的文人士子不辞路途迢远,跑到永州来向柳宗元学习写作技巧。可以这么说,因为有柳宗元的到来,永州不再荒芜,也不再遥远;因为有柳宗元的停留,永州成为唐代汉语文学的重镇。一条浅浅的愚溪,也流淌成潺潺不息的潇湘文脉。
在永州行走,感觉那个与我们有着千年岁月之隔的古人,并没有走远,并未曾离去,他就生活在我们身边。在街头拐角之处,在山水田园之间,随时都有可能与他不期而遇。他的生命早已融入到永州山水之中,成为永山永水的灵魂,成为永州文化的灵魂。虽然时光流逝不返,但山河永在,永州大地上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依然珍藏着柳宗元播种的文化基因,时时闪烁着柳宗元赋予的诗性灵气。
感谢愚溪,感谢柳宗元,留给了我们一个不一样的永州。
———选自中国西部散文网
作者简介:文紫湘,湖南东安人。湖南省作协会员,永州市作协副主席,供职于永州市文旅广体局。著有诗文集《卷帘见潇湘》《搬回千家峒》《莲开潇湘》《水抱潇湘》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