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没想到,这个秋天会有十八天是在塘朗山南面的榕园度过。
踏进大门的那一刻,首先引我注目的是左、右两个方向单植的大榕树。这种小叶榕月色的主干如一只虬爪伸向大地,叶片深绿、细碎,伞形树冠像刚烫过发的妙龄女子。这个园子除了小叶榕,还列植了不少叶片硕大的高山榕,它们树冠广阔,不管种在何处,姿态始终稳健壮观。连大楼前的巨型盆景也是由榕树制成的,挂满气生根,如男子的冉冉胡须,随风而舞,很是英武的模样。
榕树,在这个园子里是最为突出的。
它本来有自己的名字,门墙上写着“国家工商行政管理总局行政学院”。“榕园”,是我给它的命名。
榕园仿佛是一处植物园,满园子都是从各地移植过来的树木花卉,有刺桐、红枥、木棉、幌伞枫、百千层,三角梅、四季桂、红叶李、鸡蛋花、串钱柳、苏铁、棕竹、散尾葵、狐尾棕、美人蕉。还有一些大的古树,应该是树精级别,可惜它们大多被切头断肢,已看不出应有的风貌,只剩下根部与躯干顽强地生长。譬如,食堂旁边那株猫尾木,就被砍去了脑袋,所幸的是已发出不少的新枝嫩叶。
道路旁种得多的要数凤凰木,给人一种清清爽爽的感观。椰树有几个品种,各自的风采不一。譬如,原产地在马达加斯加东部的国王椰子树,有王者风范,株高十一二米,单茎通直,表面光滑,羽状复叶细密伸展,飘逸轻盈;而同样也是由外引进的大王椰子树,高大雄伟,风度翩翩,树干挺直如电线杆,留有密布叶鞘脱落后的轮纹。相形之下,本土的海南椰子树就稍逊风骚。
有一种叫美丽异木棉的树,种植在溪流边,光听这名字就让人赏心悦目。这种高大的落叶乔木,树干呈酒瓶状,叶色青翠,原产地在南美。据说冬季盛花期满树姹紫,秀色照人,是观花的优良品种。
相对于枝叶茂密的大叶紫薇,我更喜欢小巧玲珑的小叶紫薇。在我住房外面,还种植有人面子、芒果、白兰、萍婆、合欢,以及三角枫、洋紫荆和法国琵琶。饭后随便在园子转一圈,可以碰见南洋杉、秋楓、红冬青、面包树、香樟和五味子,还有佛肚竹、海南蒲桃也在晚风中微笑。
有些树木很低调,从来不与其它树木争名夺利,在那里默不做声,譬如黄槐、海南杜英,还有柠檬、福建茶树。特别是猴子杉被安排一片靠近墙脚的小林子里,周围树种又多,谁能注意到它呢?
值得一提的是,在这些活着的植物中间,还羼杂了一株高近两丈、胸径三尺的树化石,呈土黄色。像一截干枯的原木,似树非树,似石非石。它是造山运动的杰作,曾存活于两亿五千万年前的侏罗纪时期,亲眼看见过恐龙。作为植物的老祖宗,或许它曾经是一株通天的松柏或者银杏。
有这么多的植物,榕园是绿色的;但它还不是单纯绿色那么简单。它应该是一种多颜色的集合,一种听得见声音、闻得到气息的斑斓色彩。
我有时想,草会做梦吗?树木也拥有意识吗?
夜深人静时,外面隐约有窃窃私语,但谁有耐烦心去倾听植物的交流呢?这些从不同地方、有的甚至是从国外移植过来的树,拘囿于陌生的榕园,开始想念自己的家乡了。
二
榕园的建筑风格体现了新颖的设计理念,完全找不到传统呆板线条和色调的痕迹。行政教学楼是主体建筑物,与两侧的图书信息中心和文体活动中心,外墙都一律用骨白色彩,饰以蓝色的线条和蓝玻璃,加之前面的一池喷泉,给人一种前所未有的视觉享受。
行政教学楼的造型活像鲲鹏展翅,中间部分是昂扬向上的头,两边翼膀硕大、有力。一根根白羽清晰可见,甚至蓝天也映在上面,正翻动扶摇羊角,欲朝九万里飞去。
整个园子的建筑规划,没有采用传统的中轴线对称布局,而是依地形而筑。榕园北靠塘朗山郊野公园,所有的建筑群都相对独立。譬如,专家公寓区就隐藏在最里面的山窝处,清新安静,远离各种嘈杂,旁边紧挨着学员公寓区和网球场。
一个园子光有山、有树、有草还不够,还应该有水。有了流动的水,一个园子才能灵动起来。
榕园的水域是由三部分构成的。首先园子中央有一个小湖,还有一条溪流,湖水流经三座小桥,然后流向下面的大湖。若遭遇枯水期,溪流一般都会裸露坚硬的胸膛。大湖畔的食堂,犹如刚靠岸的豪华游轮。文体活动中心座落在半岛,像一艘乘风破浪的巨轮。架设了一条木桥深入湖心,木桥的尽头是一处观湖平台。靠近文体活动中心一侧,湖心耸立一座银色的高塔,给人以干练、新派的感觉。我曾问过门卫:“这座高塔是干吗用的?”门卫一怔,说:“可能是标志塔吧。”我想,有那么气派的行政教学楼,还不够标志?于是又问:“是不是避雷针,或者通信发射塔?”门卫答:“不知道。”所以,这座入夜就会有灯光的高塔,对我来说一直是个谜。
每天我得顶着烈日跟在人流中,机械地往返于榕园的建筑、树木,以及被它们切割的瓦蓝天空之间。这时候,一些强势的阳光砸落在人行道上。
三
塘朗山是榕园的靠山,植被相当茂密,成片的灌木丛在蓝天下绿得骇人。顺着山脊的走向,高高架设了三组高压线路。
由榕园上塘朗山辟有登山游道,但目前只能爬到半山腰就无路前行了。早晚去爬塘朗山游玩最合适,有三条游道,最下面的一条几乎与榕园的环道平行。上面的那条则在半途修建了一个凉亭,有长条椅供游人歇息。而最上面那条建有棚架,道路两旁挤满了灌木杂草,可惜是一条断头路。其实这三条游道都与一条径直而上的捷道相连。
灌木林高过人头,随着风势此起彼伏。置身于闷热的灌木夹道,一个人多少有些紧张。有一个傍晚,我看见乌云从远处逼近,并且伴有沉闷的雷电,立即产生那种大难将至的感觉。满园的树都在风中颤抖、散乱、飘零,雨就跟在风后头。我即刻越过摇曳的野草,飞脚下山。也许是我胆怯,我曾经经历过太多的恐怖。
从5号学员公寓侧门出来,就可以看见高处游道上的凉亭。这个六角亭就像建在悬崖峭壁边,双层顶棚,在茫茫绿海里挺显眼。
从塘朗山上看榕园,下面的建筑错落有致。由于屋顶瓦片使用了蓝灰色,与树木、花卉和湖水的颜色极为相宜。
入夜的榕园,如花前月下温柔的少女。文体活动中心灯火最明亮,室内游泳馆、羽毛球馆、台球室、棋牌室、乒乓球室,以及歌舞厅、咖啡厅全部开放。旁边有一株大榕树,树冠巨大,白昼雀鸟啁啾,是鸟的天堂。这时我会觉得周围的一切是那样的熟悉,但我怎么也记不起曾经在哪里见过,是多年前的神秘梦幻,还是前世感应的景象?
白昼榕园被市声所淹没,入夜市声又被喷泉所淹没,喷泉发出瀑布一般的轰鸣。
四
榕园在南山区,离开中心商务圈还有一定的距离。这里脱离了闹市的嘈杂,又紧贴繁华,我喜欢这种闹中取静的生活环境。
深圳给我印象最好的不是高楼大厦,而是城市道路。深南大道和龙珠大道都很宽敞,路面也好,双行车道,两旁的支道甚多,整条大道像一个“非”字。榕园就座落在龙珠大道66号,龙珠四路和龙珠五路之间。从榕园出行,上北环大道,可通往福田方向;上南坪快速路,可往龙岗方向;而上广深高速公路,就可直抵飞机场。
那天,我突然想跑出榕园,一个人沿着人行道走到桃花村,那里有一个公交站亭,站牌上写满密密麻麻的站名。我从中选择跳上了19路车,因为它的站名最多,而且终点站叫“东角头渔港”。我想,既然地名上缀有“渔港”,那一定是海边。事后我觉得我是被大海的气息勾引去的。
一个人出门逛街,并不怕走失,有的士作后盾。看见情况不妙了,一招手,喊一声“的士”,就可以回到榕园。
初秋的深圳如盛夏的湖南,太阳照耀在路面上白晃晃的,好像什么都能被融化。不过,太阳西落,暑气散尽,晚风吹来,这时的榕园是最适合游园的。
滨海城市气候受海洋影响较大,偶有台风刮过来。遭遇“鹦鹉”的日子,风就没日没夜地刮,榕园的树木在风中乱颤,像披头散发的疯婆子。那天午后,我舉伞出门,台风一会儿从左刮过来,一会儿又从右刮过来,好像风已失控。我感到自己像苦苦挣扎的溺水者,躬下身子寻找风的方向。可怜的伞如山巅孤零零的树,抵不住暴风,先是骨折、散架,最终活生生被毁灭掉,瞬间完成了一场盛大的祭奠。
以为我对榕园已很熟悉,我在这里生活了十八天。就像我熟悉我自己,熟悉这个园子的一切,譬如一株树,一片湖,一栋建筑。
但是,我对榕园的了解也有盲区,直到离开也没弄明白湖心的高塔是干吗的。
我想,生活还是保留一点未解之谜的好。
———选自中国西部散文网
作者简介:杨戈平,笔名解,湖南宁远人。湖南省作协全委会委员,湖南省诗歌学会常务理事。诗歌入选多种选本、选刊及排行榜,并翻译成英文,另有小说、散文和评论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