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含聿
看见我跟着工作人员走进房间,张颂文迎了过来。
鸭舌帽、长袖卫衣、休闲裤、帆布鞋,他一身轻松,笑意盈盈,和他塑造过的任何一个影视剧角色都不相像。看过越多他的戏,越会在第一次见他时感到,你其实并不认识他。
今年4月,娄烨导演的现实题材电影《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上映,在戏中扮演老唐的张颂文,终于被观众们注意到了。他把老唐演得太像老唐了,像得吓人。
事实上,从业二十年,张颂文演过很多小角色,大多数的观众却很难认出他,因为观众基本找不到这些角色是被同一个演员扮演的痕迹。究其根本,就是像!不出戏,也不抢戏,精确地演出那个小角色本来该有的样子。
“这没什么可聊的,也没什么可被称赞的,就是当演员的基本素质和职业操守。”张颂文重重吐出一口烟,轻描淡写地说。
张颂文不爱接受采访,但是只要约到,便很容易問出足够行文的内容,因为他会认真地回答每一个问题,有时还会自行扩展。他可讲的故事,实在太多。
“你不用急,慢慢问。”他说话不缓不急,很从容。他希望我们的采访不要拘泥于一问一答的工作状态中,因为最真实的他,在生活里。
说是“去吃顿便饭”,可一路上走走停停,5分钟一杯青草冻,10分钟一块广式月饼,倒更像是跟着张颂文去探索当地美食。
在湛江拍戏不过两个星期,张颂文已经摸到了数家本地人才会去吃的街边小店。“虽然这家店不起眼,但厨师是从五星级饭店出来的。”他的语气得意洋洋,仿佛那是他的一位老朋友。
所有的角色本质上都是普通人,即便是古代皇帝。
与陌生人攀谈是他的本事,而通过这本事得来的生活知识,就是他塑造角色的灵感来源。“当演员的,在现场绞尽脑汁地想问题,也都是瞎想,真实的表演,一定是取材于真实的生活。”所以张颂文每时每刻都在观察生活。
演员是一个很“把身子”的工作,一进组就是几个月,每天从开工到收工,人都不能离开剧组拍摄的范围,要随叫随到。看似闭塞的工作环境,却完全阻碍不了张颂文对生活的探索。
除去走戏和正式拍摄,演员每天都有一大半的出工时间是在做准备工作,甚至只是干等。等待布置机位和灯光,等待各部门的配合。“这么算下来,就算是在剧组拍戏,我每天依然有十来个小时的时间可以观察生活、了解生活。”
剧组里的两三百人都是他观察的对象,因为绝大多数的工作人员就是来自寻常百姓家的普通人,和他们聊家常,张颂文会收获生活中最普通的琐事,和最微妙的细节。
“我今天做妆发的时候,我的化妆师跟我讲,他老婆会在家接一些外包的针线活儿,所以视力不太好,因为每天盯着缝纫机上的针线,还要剪掉线头,很累眼。”了解到这些,张颂文很兴奋,他说如果将来有机会让他演一个裁缝,他就知道,演出视力不好这个细节,会让角色变得更加真实。
如果拍摄的地点是在户外,张颂文就会在大块的等待时间里,揣上一部对讲机,在剧组周围满大街地转,捕捉那些最朴素、最真实的社会风貌。
张颂文喜欢接触普通人,也喜欢做个普通人。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上映后,张颂文两次拒绝了自由撰稿人吕彦妮的采访,理由是,他觉得吕彦妮写不了他。“我和彦妮是有私交的,所以我清楚她的风格,很文艺,用词华丽,娓娓道来。但这一套用在我身上却不好使,我太接地气了。”
张颂文直言,很多记者都觉得他不像演员,因为他给人的感觉太普通了。“可我本来就是个普通人啊,而且我不普通的话,又怎么演普通人呢?”
他说自己对角色的理解很简单:所有的角色本质上都是普通人,即便是古代皇帝。“每个人都有七情六欲,每个人都要吃喝拉撒,用普通人的思维去理解人物,加入普通生活中的行为逻辑,这个角色就会令观众信服。”所以张颂文要求自己,像普通人一样地生活。
作为演员,如果不能像普通人一样生活,走到哪里都要一群人护着,都要走特殊通道,那还表演什么呢?
而作为一名演员,若想在街上自由地闲逛而不被认出,最好的办法就是像他一样,“扮演”一名普通人。“我和周围人有相似的着装、相似的行为反应,他们就不会特别注意到我。”
晚饭之后,和他走在人来人往的金沙滩边,没入人群中的张颂文,真的很普通。
他大摇大摆地走着,随心所欲地和坐在岸边等待收网的渔民聊天,跟着其他观众一起向卖唱的歌手欢呼、起哄,甚至会接过歌手的话筒也唱上两句。没人觉得他与别人有什么不同,包括他自己。
“普通人就是会去乘坐最普通的交通工具,会去菜市场买菜;普通人就是走在街上会好奇张望,会‘随波逐流,遇到看不惯的事也会唠叨两句。”他说,如果日常生活中都不能让人相信自己是个普通人,在戏中又怎么能演得像呢?
作为表演指导,张颂文常常告诫自己的学生,地球上就没有明星这个职业,那只是个称号。而作为演员,如果不能像普通人一样生活,走到哪里都要一群人护着,都要走特殊通道,那还表演什么呢?
“你的表演是给普通人看的,你却做不成一个普通人,那你的表演就会被普通人嫌弃。”
从少年时代开始,张颂文就有个信条:尽人意,听天命。他不觉得这是悲观的宿命论,相反,他很积极努力,因为“尽人意”才是第一位的。
1999年,25岁的张颂文放弃了在中旅集团月薪过万的导游工作,只身一人前往北京,去考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所有人都觉得张颂文是在玩一场带有赌性的游戏,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去圆梦的,或许那位激励他的姑娘也知道。
其实,在张颂文的心中,一直藏着一个电影梦,但他对任何人都不敢说,因为他觉得说出来会很可笑。“一个祖祖辈辈都在种地的农民家的孩子,文化水平是中专,专业对口的工作是服务员,怎么敢说自己想拍电影?”于是那个梦在他心里藏着,藏到自己都忘了。
直到一位新加入旅行社的姑娘问他,有没有什么梦想?他才第一次带着玩笑的口吻说他热爱电影,姑娘鼓励他去考北京电影学院,有梦想就要去努力实现。他似乎被闪电击中了一般,立刻冲去领导的办公室辞了职,并收拾了行李,订了机票。
和那位姑娘的对话发生在上午10点,当天下午4点多张颂文就已經到了北京。“我当时就想,今天有人点燃了我,那我就要在今天爆发。我很怕第二天一觉醒来,又把什么都忘了。”
原本以为想拍电影就要当导演,但因当年的北电导演系不招生,便机缘巧合地去考了表演。考试时,声台形表他没有一项考得好。唯一能记住歌词的一首歌被他唱跑了调,普通话根本讲不标准,不会跳舞,甚至做不好广播体操,表演也只是凭直觉在演。
但他依然考上了电影学院,张颂文受到了很大的鼓舞,觉得自己的选择是对的。但毕业后无戏可拍的挫折,又让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不适合当演员。
对张颂文有点了解的人,都会知道他和周一围刚毕业时跑组的故事。
第一年,他们跑了300多个组,没有拿到一个角色。第二年,留在北京电影学校当老师的张颂文跑得少了点,也依旧有200多个,处境却并没什么改善。用他自己的话讲,那些年的他,真是衰到家了。
之后的十余年里,张颂文得到的机会都很少,要么是些小角色,要么是些不那么好的制作。也会接一些表演指导的工作,但生活依然很拮据。最窘迫的时候一天的饭钱只有5元,傍晚去菜市场买便宜的青菜,被熟悉的商贩揶揄,送他的那堆烂菜叶,猪都不吃。
“我也不怕人笑话,因为是真的穷,想装富也装不出来。”多年后讲起这些,张颂文已经是置身事外的状态了。他感谢生活的打击,让他可以接受命运带来的任何结果,“不然过去辛苦的十几年,不就白活了。”
“管理一个国家的压力不是比我跑组的压力大多了么?相比之下,交不起房租算什么?只能买蔫了的菜叶算什么?”
张颂文从北电毕业的时候,已经快30了,亲戚朋友都说,转行近五年,也没见他拍戏,应该考虑一下是不是真的入错行了。
三十而立,于是他想,到了30岁生日那天,至少要立下一个志愿,明确自己接下来的路要向着哪个方向走。
29岁那年,他很慌,他始终下不了决心。“如果我不适合表演,那为什么我考上了电影学院呢?为什么念书期间还总是得到老师们的表扬呢?我见的组很多,虽然选上的很少,但也是有的,证明还是有希望的。”但日渐窘迫的现实生活,也实实在在摆在眼前。
30岁生日如期而至。那天,张颂文一个人去了北京国子监里的孔庙,希望能在那里汲取一些营养,帮助他做出抉择。然而,在里面转了又转,还挑选了两本书,张颂文的心里却没有任何收获。
出了国子监,他遇到了一家非常小的咖啡店,从来不喝咖啡的他,想为自己的生日创造一些仪式感,便硬着头皮点了一杯售价25元的咖啡。
沮丧地坐在店里,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些什么,就那样东看看西看看。突然就被墙上挂着的一幅画吸引了,画上是并排列着的清朝十二位皇帝。
“我当时就在想,人家是怎么当的皇帝呢?管理一个国家的压力不是比我跑组的压力大多了么?相比之下,交不起房租算什么?只能买蔫了的菜叶算什么?”突如其来的热血让张颂文找到了自己三十而立的志向:要坚持当演员,到死也不放弃。
“我是一个能够坚持埋头苦干的人,我相信这样的态度一定会有一个好的结果,只是我从没想过它会来得这样快。我现在一年能拍四部戏,我觉得我的春天来了。”张颂文笑起来眼睛就眯成了一条弯弯的线。
千辛万苦地熬了十几年才迎来初春,这算快么?
刚入行的张颂文25岁,也算是“小鲜肉”,只可惜那个时候的影视圈都是陈道明、刘佩琦、斯琴高娃等中生代演员在挑大梁,青年演员基本上只能演配角。等到张颂文终于到了40岁,步入中生代演员之列,市场上却又开始流行“小鲜肉”了。衰到这个份上,张颂文便悲观地认为,等到60岁可以演爷爷了,或许事业才能有些起色吧。
“所以我非常珍惜现在这个多元化的市场,既有年轻人挑大梁的戏,也有我们中生代挑大梁的戏。”张颂文的春天,比他预期的早来了20年。
让张颂文感受到春天气息的,并非知名度的提升,而是一些更为实在的数字。
以前,一年只能接到2个月的工作,其余10个月都在家里休息,近几年,拍戏的时间可以占据十个月了。同时,张颂文现在的收入,不仅可以支撑全家的日常花销,不用担心房租,还能带着家人一年旅游一次。
“我的下一个目标是希望能攒够钱买下我人生中的第一套房子,能在老家买就行,北京的房子还是离我太遥远了。买了房子就可以再去实现购物自由了吧,不像现在,只能在淘宝上买点百来元的衣服穿。”
说起这些,沉稳的张颂文,竟带着孩子气的口吻。他毫不避讳地谈及对物质财富和舒适生活的向往,“我都没有拥有过,又怎么有资格说我不想拥有呢?况且,我们努力工作的原因之一,不就是希望能够用金钱改善生活么?”
张颂文对良好物质生活的渴望是真切的,但即便在他最落魄的时候,他也从不会“出卖”艺术,换取报酬。
因为坚持为学生做个性化辅导,张颂文每教一个学生,都会提前做几个月的案頭工作,看他所有的影视作品、所有的活动视频、所有的生活记录。
当表演指导的时薪不算低,但张颂文总是要花大量的时间备课,每年只能教一两个学生,每个学生也只教10次课。这样一来,全年做表演指导的收入也应付不了多少日常开销。
而现在,片酬已经足够支撑张颂文和家人的生活,且忙于拍戏,没有太多的时间做表演指导,张颂文便参加了综艺《演技派》的录制,把自己的表演经验免费分享给更多渴望学习的青年演员。
“我都没有拥有过,又怎么有资格说我不想拥有呢?况且,我们努力工作的原因之一,不就是希望能够用金钱改善生活么?”
“在我生活最窘迫的时候我也想过,是不是可以变得精明些,多赚一点。”张颂文无奈地笑了,转而又十分认真地强调:“可是太精明的艺术家会失去灵感,而且,在我心目中,表演是艺术,艺术绝不是肤浅的商品。”
“可是我这样大方地公开分享表演经验,其实还是有私心的。我希望能帮助到更多的青年演员提升演技,这样的话,整个行业就会变得更加良性,我也能保住自己的饭碗了。不然,行业都不健康了,我还怎么当演员呢?”
南风窗:你认为成功的演员就是要把他本人藏在角色后吗?
张颂文:我深信,任何一个演员都离不开他的皮囊,一定是以本人的样子去扮演角色。但是为了让观众更信服这个角色了,就需要下一些功夫。我会用一些笨方法,比如改变走路姿势、改变说话的语气语调、改变身形和发型,把这些和角色所做的事情结合起来,观众就会找不出演员本人和角色之间的关联了。在我看来,这就是一个相对成功的表演。
当然,有些演员没有兴趣去塑造千百种角色,一辈子就只想把一个类型的角色演好,这也是很伟大的。坚持在一个领域里走下去,就会成为这个领域的专家。可怕的是第三种,演谁都不像谁,甚至都不像他自己,就是所谓的“四不像”,那就大错特错了。
南风窗:几乎所有演员都会讲:没有小角色,只有小演员。但是我认为,这样一句话可能更像是一种心理安慰,其实还是会渴望能够演主角,或者戏份多一点。
张颂文:你说的肯定没错。全世界的演员都算上,我就没有见过任何一个演员说,他这辈子就希望演小角色。每个演员都希望可以演一个更好、更重要、更全面的角色,渴望被观众看见。但不是每个人都有那样的机会,有的人就是成了黄金配角,而且在这个位置上发光发热,大家觉得你就适合演小配角,你也只能接受。其实演员的脸跟京剧里的行当很像,要分生旦净末丑。如果你是一个丑角,现在很少有故事会让丑角挑大梁,那你就只能演配角。
但是也有例外,比如黄渤和倪大红老师。他们以前在很多影视剧里就是做配角的,而且是丑角那一类。但他们就有这个本事,让他们的小角色绽放魅力,获得了市场的认可。之后便开始有人愿意让他们挑大梁,他们就变成了主演。黄渤是最成功的例子,而他的成功于我而言是非常欣慰的。这个行业开始包罗万象了,黄渤都能当主演了,我张颂文还怕什么呢?他给了我很大的力量。
他可能就会想,张老师,我包养你吧,你就只做我一个人的表演指导,我养你的下半生。对不起,我从来没有兴趣成为谁家的食客。
包括倪大红老师前段时间演的《都挺好》,他能演得那么光彩夺目,并且获得市场上所有人的认可,那是角色的魅力,而不是演员本人的光环。他们都很会隐藏自己,观众不用在乎黄渤本人和倪大红本人是什么样的,只要相信他们演的角色就好了,拿作品跟观众说话。接下来,我也渴望自己能够成功,验证市场上有可以让小角色变成大主演的可能性。如果我真的做到了,也会给很多人一支强心针,坚信好好做、好好演,总有一天大家会认可你。
南风窗:你在做表演指导的时候,一定也会教导自己的学生潜心表演艺术,而不仅是追名逐利,是吧?
张颂文:对,这很重要。
所以我现在特别不愿意去做一部影视剧的表演指导,因为你为一部影视剧做表演指导,解决的是演员在这部戏里的表演问题。我认为这就是临阵磨枪,只是“光”而已,并不会“快”。我希望给我的学生一把利器,让他可以在将来自己斩开所有荆棘。如果什么表演积累都没有,就直接得到我的表演方案,这样对他是不公平的。因为给他一些雕虫小技,对我来说太容易了,但是对他不利。
一旦他觉得那些雕虫小技可行,便会觉得表演不需要积累,不需要生活,甚至不需要基本功,只要在拍戏的时候找个表演老师教教他,就可以应付所有的戏,那他可能就会想,张老师,我包养你吧,你就只做我一个人的表演指导,我养你的下半生。对不起,我从来没有兴趣成为谁家的食客。
而且,这样的表演指导的存在,对整个行业都是有伤害的,我不能去做这样的事情。我只愿意做一个普通的表演老师,把我所知所想跟其他演员分享,我们共同成长。这样的成长,一定是基于对表演艺术的尊重。年轻演员要热爱这个行业,要像我们当年一样,把表演的基本功练扎实。而我作为表演指导,则要坚持: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