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中海东岸隐现“新三国同盟”？

何任远

俄土关系8月中下旬出现“迷之转变”，导火索是俄军在叙利亚的一个哨所遭到了土耳其支持的叙利亚自由军的袭击，之后叙利亚收拾国内叛军时又被土耳其插手，结果俄在叙电子战系统发威，令半个土耳其GPS陷入崩溃，再顺手干掉一架土军战机（8月24日土国防部指责俄军击落了一架土军无人机；俄称实际上其是迷失方向）。

整个冲突的大背景是，土耳其无视俄叙两国的反对意见，与美国签订协议要在叙利亚边境建立庇护自由军的所谓安全区。有评论指出，土耳其刚拿到俄大批武器，转眼便出兵叙利亚对抗俄军（打击俄叙联军，帮助极端分子逃脱），所以俄罗斯变卦，原本预备交付给土耳其的防空系统（S-400核心的第二批部件），现在可能不会交货。

美国早就对土耳其采购俄防空系统极为不满，不仅威胁断供F-35战机，还在地中海东岸的希腊、以色列、塞浦路斯三国间穿针引线，试图促成一个制衡北约成员国土耳其离心倾向的新地区同盟。然而，现在可以说“飞鸟尽，良弓藏”了吗？

希腊：从麻烦制造者到坚定盟友

已经举办了好几年的“希腊-以色列-塞浦路斯峰会”，原本只是地中海东岸一个无足轻重的区域国家合作框架。但是在今年3月，峰会上多了一个重磅式的人物坐在三国政府首脑的身旁：美国国务卿蓬佩奥。

美国对希腊、以色列、塞浦路斯这地中海三国产生浓厚兴趣，在欧洲急于摆脱对俄能源依赖、土耳其一度靠拢“千年冤家”俄罗斯的背景下，非常值得玩味。短短10年前似乎没有多大可能走到一起的国家，现在出现了成为准盟友的端倪。“希腊-以色列-塞浦路斯峰会”能走多远？

自二战结束后不久，希腊就成为北约成员国，一直被视为西方阵营的力量。但是希腊的民间底蕴，特别是由于其东正教信仰的关系，却一直有股强烈的亲俄情绪。希腊民族主义者一直拒绝承认土耳其的城市为“伊斯坦布尔”，而是依然遵循拜占庭时代的称呼“君士坦丁堡”。这与沙俄帝国曾经想打垮奥斯曼帝国，重新恢复“第二罗马的荣光”的思路，几乎是一脉相承。

多年来希腊与土耳其同属于北约成员国，美国不惜劳心劳力安抚两个昔日的死对头，试图让两者放下历史矛盾。但在过去的50多年里，土耳其和希腊曾经多次处于爆发热战的边缘。两国之间围绕地中海东岸诸多岛屿的主权问题，特别是塞浦路斯的主权问题，产生不少敌意。

在冷战的大部分时间里，美国对希腊这个盟友抱着一定的怀疑态度，时刻警惕这个位于巴尔干最南端的国家会倒向东欧阵营。1974年塞浦路斯危机爆发，土耳其出兵该岛，时任美国国务卿基辛格就向福特总统建言：“土耳其有权利占领该岛的部分领土。”日后解密的文件显示，基辛格的真实想法是，土耳其是比希腊更加可靠的北约盟友。在当时的美国看来，要制衡民间存在反美倾向的希腊，只能靠土耳其。

希腊传统的左翼力量一直亲俄反美，其激烈程度比一些巴尔干的社会主义阵营国家更甚。在希腊北部城市塞萨洛尼基的一家专门售卖左翼书籍的书店里，老板的态度旗帜鲜明：“（前南斯拉夫领导人）铁托就是个与美国人眉来眼去的修正主义分子！”在希腊不少大城市的某些角落，依然不难看到在前东欧国家已消失殆尽的红色镰刀锤子标志。

多年来希腊与土耳其同属于北约成员国，美国不惜劳心劳力安抚两个昔日的死对头，试图让两者放下历史矛盾。但在过去的50多年里，土耳其和希腊曾经多次处于爆发热战的边缘。

进入21世纪，希腊民间反美情绪却有所缓和。齐普拉斯领导的希腊左翼政党“激进左翼联盟”上台之初，曾让外界一度认为这是希腊与西方阵营分道扬镳、正式倒向俄罗斯的最终标志。然而，齐普拉斯从2015年开始执政4年，其结果却刚好相反：希腊与美国渐行渐近，并且与美国的传统盟友以色列在军事和能源领域展开非常广泛的合作，成为该地区最亲西方的国家。

近十年地中海东岸的地缘政治外交革命，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塞浦路斯专属经济区的能源开发争端。

塞浦路斯：小岛牵动多方神经

人口77%是希腊族、18.2%是土耳其族的塞浦路斯，是希土关系的最大敏感点。希腊主张希腊族人数占优势的塞浦路斯与希腊本部合并，而地理位置与塞浦路斯更加接近的土耳其则主张，这个岛屿是土耳其统治了400多年的历史领土。

1974年土耳其入侵塞浦路斯，岛国分裂成为希腊族塞浦路斯共和国政府（受大部分国家承认）和土耳其族控制的北塞浦路斯“政府”（受土耳其政府承认）。这个岛国的文化政治与欧洲接近，但是地缘上靠近土耳其和以色列，让塞浦路斯成为两大文化的冲突前哨。

2018年，在塞浦路斯海上经济专属区，希腊族控制的塞浦路斯政府和意大利ENI钻探公司发现了大量的天然气，让地中海東岸局势马上升温起来。土耳其海军立即派遣了船只进行干扰，并且宣布在2019年3月举行海上军事演习。

土耳其外交部发表声明，认为土耳其族控制的北塞浦路斯当局也有开发整个岛的经济专属区的权利。在海军的加持下，土耳其也派遣了钻探船只，到塞浦路斯海域进行天然气开采。

今年，土耳其和塞浦路斯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土耳其国防部长阿卡尔在8月10日率领三军参谋长登上了北塞浦路斯，高调发表了针对塞浦路斯的强硬措辞。随后在8月30日，阿卡尔更提高了调门：“如有必要，塞浦路斯在1974年（土耳其入侵塞浦路斯）的历史将会重演。”

塞浦路斯局势的升温，也触动了欧盟的神经。自2004年塞浦路斯加入欧盟（北塞浦路斯法理上属于欧盟地区，但是不实行欧盟的法律）以来，这个岛国就成为了欧盟最接近中东的大门。在西欧国家不断尝试摆脱对俄能源依赖的背景下，塞浦路斯也就显得越来越重要。

土耳其对塞浦路斯亮剑，也相当于是对欧盟亮剑。欧盟在7月15日召开的成员国外长会议就决定，制裁土耳其参与塞浦路斯天然气开发的相关企业，冻结了1.64亿美元地对土耳其经济援助，并且要求欧洲投资银行暂缓对土耳其的贷款。在2018年，欧洲投资银行给土耳其提供了足足4.34亿美元的贷款。

土耳其在塞浦路斯的动作，同时也惊动了与该岛国隔海相望的以色列。过去多年来土耳其屡次声称，塞浦路斯政府不能单方面不顾北塞浦路斯当局，与以色列签订任何协议。这个姿态让以色列与土耳其的关系紧张。

土耳其在塞浦路斯上空挥动大棒，直接受影响的是以色列在该岛的经济利益。以色列不但有能源公司在塞浦路斯投入巨大，也坐拥不少旅游和房地产项目。以色列空军甚至多次出动，在塞浦路斯海域对土耳其海军施加压力，两国关系急转直下。为了确保自身在中东地区的空中优势，以色列更长期积极游说美方不要把F-35战机卖给土耳其，近来又游说俄罗斯不要把苏-35战机卖给土耳其。

希腊国营能源集团PPC在塞浦路斯南部海域“利维坦油田”狠砸一个大手笔：兴建人类最长的海底天然气管道，连接以色列、塞浦路斯和希腊三国。

以色列和土耳其闹僵，正中希腊的下怀。为了让以色列卷入自己与土耳其的纷争，希腊在塞浦路斯千方百计让以色列成为欧洲能源利益的持份者。希腊国营能源集团PPC在塞浦路斯南部海域“利维坦油田”狠砸一个大手笔：兴建人类最长的海底天然气管道，连接以色列、塞浦路斯和希腊三国，形成一条绕开俄罗斯和土耳其的海底“欧亚能源纽带”，把以色列和塞浦路斯的能源直接输送往欧洲大陆。

在这条新的欧亚能源纽带上，以色列是始发点，意大利、瑞士、保加利亚和罗马尼亚是终点，而希腊则是关键一环。用希腊政府的话说，这就是通过塞浦路斯“让以色列在希腊的帮助下进入欧洲能源市场”。

土耳其蓝色大梦让邻国心惊

希腊和土耳其交界的爱琴海，全年几乎有两百多天是万里无云的好天气。然而，这片蔚蓝色的海域却一直暗流汹涌。近两年，土耳其和希腊空军在这片水域上每天进行着非常危险的博弈动作，随时有擦枪走火的可能。

9月2日，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在公开场合，站在一张名为“蓝色家园”的地图前面。埃尔多安与“蓝色家园”地图的画面，在希腊和整个地中海东岸国家引起轩然大波。在这张“蓝色家园”的地图里，土耳其控制的主权海域不但占了黑海的一大半，直逼格鲁吉亚沿海，甚至跨过了当前国际公认的希腊海域范围，涵盖了一半的基克拉泽斯群岛（希腊著名旅游目的地），囊括整个塞浦路斯，一直延伸到埃及和利比亚近海。

紧随着埃尔多安执政多年奉行的去世俗化政策，土耳其在强人领导下重拾奥斯曼帝国的旧梦，同时也成为了其区域邻国的噩梦。首先做出强烈反应的自然是希腊，而亚美尼亚和格鲁吉亚也以警惕的目光关注着土耳其的发展，就连阿拉伯世界的埃及也为之侧目。

自克里米亚危机以来，欧洲东翼的地缘危机开始重新出现。除了普京之外，试图挑战欧洲东部国界线现状的就是埃尔多安。1923年在多国斡旋下签订的《洛桑条约》，大致定下了现代土耳其的疆域。在2017年，埃尔多安成为1953年以来第一个访问希腊的土耳其总统。他当着希腊总统的面，宣称《洛桑条约》是对土耳其不公平的条约、一份需要“现代化”的历史文件。希腊总统帕夫洛普洛斯立即回绝了修改《洛桑条约》的建议，并且重申了这份条约是地中海东岸两个重要邻国多年来和平相处的基石，没有任何修改的可能。在这次对话里，强人埃尔多安还是暴露出试图变更地中海东岸国界线的想法。

土耳其与希腊交恶，除了地缘政治的冲突之外，难民危机也是重要因素。尽管在2016年土耳其与欧盟达成了控制中东难民拥入欧洲的协议，但是每日依然有大量难民乘坐船只，从土耳其前往希腊的爱琴海海岛。由于巴尔干国家大部分已经关闭边境，这些难民被遣返之前，实际上唯一可以停留的地方就是希腊。希腊从一个过境的国家，变成了难民滞留的目的地。每日数千名难民拥入希腊，给希腊带来了极其恶劣的社会问题，比如治安和毒品问题。经历了债务危机的希腊，面对大批量的难民可以说是难以招架。

土耳其对偷渡进入希腊的难民，可以说是睁只眼闭只眼，执法力度非常弱。这也是土耳其的一招毒计：若干年后，这些穆斯林难民在希腊社会成了气候，土耳其在希腊内部就有了响应自己的棋子，昔日的历史宿敌也就可能从内部被攻破。

在最近因叙利亚战事濒临反目之前，埃尔多安与俄罗斯一度越走越近，先是采购俄罗斯S-400防空系统，后又传出风声要购买苏-35战机，因而严重打击了美国在地中海东岸和中东的部署，让美国的目光投向土耳其的历史宿敌。在这个背景下，美国国务卿蓬佩奥成为了今年“希腊-以色列-塞浦路斯峰会”的座上宾。

三国真能成为正式盟国？

美国与土耳其的同盟关系，奠立于防范苏联染指地中海东岸的基础上。苏联解体后，地中海东岸的意识形态压力消失，美国和土耳其之间的关系也开始走向低潮。土耳其多次申请加入欧盟失败后，埃尔多安在国内奉行强人路线，土耳其军队的世俗化传统已经备受侵蚀。

俄罗斯民间也对希腊抱有强烈的同情，拜占庭帝国在希腊留下的东正教遗迹每天迎来络绎不绝的俄罗斯朝圣者。跟希腊一样，俄罗斯一些宗教狂热分子也对“光复君士坦丁堡”心有念念。

土耳其与西方国家渐行渐远，也迫使美国和西方国家在地中海东岸寻找新的落脚点。美国参议员卢比奥更是呼吁美国修正地中海东岸的战略部署，特别是解除对塞浦路斯的武器禁运，并且为希腊和塞浦路斯提供军事援助。

“希腊-以色列-塞浦路斯峰会”在今年显露出机构化的操作，三个国家政府各自成立了秘书处，专门对这个峰会负责。三国战略框架，最大的基石是共同的能源和国防利益。耶路撒冷战略研究所副所长艾兰·雷曼博士就认为，三国战略框架存在的基石是三个“E”：埃尔多安（Erdogan）、能源（Energy）、埃及（Egypt）。

三国战略框架往南、往西，都有极大的扩张灵活性。以色列能源公司参与开发埃及的海上能源，三国往南可以联合埃及，往北可以拉上格鲁吉亚，往西拉上意大利，形成一條绕过土耳其的能源输送通道。

不过，讨论地中海东岸形成新的对垒阵营，还为时过早。俄罗斯和土耳其，远远还没到结盟的地步，而且两国在中东的利益冲突已开始抬头。俄罗斯民间也对希腊抱有强烈的同情，拜占庭帝国在希腊留下的东正教遗迹每天迎来络绎不绝的俄罗斯朝圣者。跟希腊一样，俄罗斯一些宗教狂热分子也对“光复君士坦丁堡”心有念念。

在三国峰会内部，希腊也不愿意被卷入以色列在中东的冲突。毕竟，希腊的军队守卫边疆就已经吃力，无法再远程兴师动众。

而在以色列看来，也不能轻易失去自己在中东为数不多的盟友—曾经的土耳其。“当土耳其重新恢复之前的世俗化道路，我们当然欢迎土耳其也加入我们的框架。”雷曼博士这样总结说。所以不奇怪，在俄叙联军一路高歌猛进的时候，眼看土耳其在叙北部就要顶不住了，以色列军队果断出击，于8月24日夜对叙利亚首都大马士革周边地区，实施了导弹袭击和无人机空袭，间接帮了土耳其一把。

看来，地中海东岸多国的地缘矛盾，还真是错综复杂，相关国家无法像冷战时期“站队”那样泾渭分明。希以塞“新三国同盟”能否成立，要看土俄叙三角关系如何发展，以及美国的最终判断。